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631701
◆亲王马伯庸看完此书,拍掌称赞:“作者把玄奘的佛性写透了。”孟非、陈坤、严峰教授、沈浩波……数十位名人合十推荐,中国著名CG插画师翁子扬读后赞叹不已,主动为此书绘制精美插图!
◆取经19年,唐僧到底经历了什么?翻开此书,走进高僧玄奘的传奇人生,倾听一个充满奇遇的真实故事,重走那段关于苦闷、烦恼与解脱的人性之旅。一部讲述信念与勇气的旷世奇书,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佛陀告诉人的法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慈悲,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是刚正不阿的骨气,是众生平等的胸怀,是无与伦比的智慧,是真实不虚的存在。一部关于信念与勇气的旷世奇书,囊括万千佛法、佛理、修心智慧与人生真谛,写尽玄奘法师的一生,一个孤独行者的的求真苦旅。
◆新兴的大唐王朝、马背上的突厥人、神秘的中亚、多种思想大碰撞的印度……历时19年,途经56国和110个城市,取回1335卷经文,行走5万里路,成就了人类历史上难以逾越的徒步修行之旅。
贞观二十二年,玄奘重回大唐已三载有余,在李世民的扶持下,建弘福寺译场得传万卷佛法。
当此时,贤臣相继离世,年迈的皇帝数次提出要玄奘还俗佐政的要求,却都被他婉言谢绝。二人数度长谈,论生死、佛法甚至权谋……无所禁忌,太宗将玄奘视为挚友。直至离世,太宗一生的心里话只说给了玄奘。
李治即位后建立了多所道观,对佛门却是明里褒奖暗里限制。玄奘为保存佛国的梵本,力促修建大雁塔。塔落成后,长安佛学更加隆盛,络绎不绝的外国学僧来到长安游学。玄奘毕生醉心于此,得见佛学盛世可谓满足至极。但李治对佛教的限制愈多,在释道辩论、寺庙的修建中偏向道教,暂停翻译经文,破制迎武后……玄奘在皇帝的步步贬抑中,又将如何求索、弘扬佛学智慧?
19年 56个国家 110个城市 1335卷经文 5万里路=玄奘西行。新兴的大唐王朝、马背上的突厥人、神秘的中亚、多种思想大碰撞的印度……一一展现在玄奘这样一个孤独行者的求真苦旅中,成就了人类徒步史上难以逾越的伟大的探险。
第01章 终我一生,不夺我志
第02章 西行的感觉
第03章 成佛意味着完善
第04章 心灵之路与现实之路
第05章 天竺惊变
第06章 你尽到护法之责了吗?
第07章 法师须应我三事
第08章 荒唐的盗窃案
第09章 帝王的决绝
第10章 生命之殇
第11章 大慈恩寺
第12章 麴文泰的改革
第13章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第14章 我与法师相识太晚了
第15章 一场梦,一辈子
第16章 再见了,贞观
第17章 大雁塔
第18章 朝廷的清洗和谣言
第19章 弟子已找到回家的路
第20章 穿越数万里的信件
第21章 译经被暂停了
第22章 言戏之间,是非烽起?
第23章 让它自行冷下去
第24章 请三藏与吕公对定
第25章 翻译者最重要的是诚实
第26章 赢是有代价的
第27章 七大臣监共译经
第28章 武后的忧惧
第29章 佛光王子
第30章 归乡
第31章 我真的累了
第32章 玄奘天生属于寺院
第33章 成唯识论
第34章 明空愿为法师破一次例
第35章 启译《大般若经》
第36章 致拜君亲与那提风波
第37章 师兄要我发个誓吗?
第38章 奘门无阴授
第39章 这就是我的修行
第40章 愿以毕生福慧回施有情
第01章 终我一生,不夺我志
转眼到了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正月尚未过去,中书令兼右庶子马周病逝。
这个帝国重臣的离去对李世民打击很大,而在此之前的数年间,还有魏徵、高士廉等重臣相继逝去。皇帝身边一下子感觉凋零了许多。
这年四月,得知宋国公萧瑀和梁国公房玄龄病重的消息后,李世民的身体和情绪变得越来越坏,以致风疾复发,头痛不已。
偏偏这个夏天又异常炎热,太阳像一团火,无情地燎烧着大地。人们即使待在屋里不动也会出一身大汗。偶尔天降暴雨,如帘如瀑,却浇不去那弥漫于天地间的热浪和暑气。
李世民一向怕热,这样的天气自然在京城里待不住,于是驾幸长安北郊的玉华宫避暑。
然而这个关中地区最大最美的皇家行宫能避酷暑,却躲不过内心的煎熬。环顾左右,亲朋故旧一个个相继故去,没死的也都垂垂老矣,一些新纳的人才又因介入皇储之争的旋涡太深,而失去了他的信任。残酷的现实使得李世民心中生起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与悲怆,以致焦躁上火,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更令这个逐步迈入老年的皇帝心力交瘁。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还在长安的酷暑下辛苦译经的玄奘。这是个在朝野上下都有着莫大影响力的高僧,不仅德高望重、博学多才,更难得的是洞察世情。记得在长安时,每次同他交流之后,李世民都觉得自己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如今的他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个僧人,想同他说说话、聊聊天,听听那些行云流水般引经据典的表达,以及各种有趣的异域传说。
同皇帝相反,此时的玄奘正处于心情上佳之际。炎热的夏天对他的身体并无坏处,干燥、高温和日晒让他的寒症缓解了许多。
而最令他感到愉快的是,五月十五日,他刚刚率领译场众德完成了《瑜伽师地论》的翻译,总计一百卷。这是他当年西行求法的初衷,自然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如今亲眼看着这部梵文大论变成一排排优美的汉文,法师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笑容感染了他的助手们,整个译场都充满了盈盈喜气。
译完《瑜伽师地论》的当天,玄奘又翻译了印度胜论派学者慧月所撰的《胜宗十句义论》一卷。
所谓“句义”类似于范畴,十句义指的是:实体、性质、运动、普遍、特殊、内属、可能、非可能、亦同亦异、非存在这十个概念。
《胜宗十句义论》把宇宙万象,包括具体的和抽象的,精神的和物质的,均纳入这十个句义之内。此外,在认识论上,它承认现量和比量,并强调只有全面理解十句义,才能获得真知和解脱。
玄奘之所以翻译这部外道论书,显然是认为,其与佛法有一定的契合之处。
就在玄奘做好准备,即将启译下一部佛教经典时,皇帝的传诏到了,请玄奘法师来玉华山避暑陪驾。
对于这道诏令,玄奘的心中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欣然。
自从回到长安,在弘福寺内组建译场,迄今已有三年了。三年来,他从未踏出过长安城半步。这一方面是由于译经的忙碌,另一方面也来自朝廷的监管。如今刚刚结束《瑜伽师地论》的翻译,能有机会出城透透气,轻松一下,总是一件好事。
几个弟子想与师父同行,玄奘劝慰了几句,还是将他们留在了长安。道归年纪还小,怀素是俗家弟子,都不方便带出去。至于玄觉,这沙弥是麹文泰的幼子,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容貌上的相似怎么也遮挡不住,玄奘可不敢让他跟皇帝见面。
玉华山距长安三百余里,玄奘与皇宫派来的十几名侍卫一同骑马前行。
一路上天气晴朗,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向地面,透入每一颗石子的缝隙间。整个大地都在冒烟,就连天空也仿佛被灼热的太阳烤掉了色,呈现出一种索然无味的淡蓝。
侍卫们早已热得满头大汗,使劲拿袖子擦拭。转头瞧见玄奘一脸的风轻云淡,似乎那满天的暑气未曾侵袭到他分毫,不禁好奇地问道:“这么热的天,法师竟然不出汗,莫非真有神通不成?”
玄奘微微一笑,手执佛珠轻吟道:“人人避暑走如狂,唯有禅师不出房。非是禅房无热恼,为人心静身即凉。”
听到这个偈语,众人只觉得一阵微雨拂过心头,顿觉清凉舒畅。
玄奘毕竟是经历过印度酷暑的人,对这样的天气自然不甚介意。况且眼下这点儿路,比起那漫漫五万里的西行路来,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是这几年被禁锢在长安弘福寺里,有些憋闷和不习惯了。
一路上,他见缝插针,不时地讲些经文和佛理故事给侍卫们听,以缓解他们心头的暑热。虽然辛苦,却有无数法味在心头。
就这样一路兼程,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路,终于看到了玉华山。
一进山来,立刻感到凉风习习。眼前绿树葱茏,风景秀丽,加上最近下了几场透雨,空气也显得格外清新。小溪从茂密的森林中穿流而过,山风中带着松木的幽香,满身的暑气悄然消去。
玄奘心中十分欢喜。他一向认为,大自然的清净与神奇,是通往佛境的最佳助力。而眼前这座山似乎更合他的心意,恍惚间竟觉得这满山的松林都与自己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宿缘。
走了这一路,原本想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谁知前来迎接的皇家侍卫却不同意,执意要他先去面见皇帝。玄奘无奈,也只得随他们了。
在几名军士的引领下,玄奘进入行宫区域,穿梭在层层叠叠的殿宇之中。身旁是大片的松木以及间杂其中的潺潺水流,这些水沿着山势蜿蜒流淌,每到一处平坦之地,便汇聚成一个水池,池边建有凉亭或殿宇,整个行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雾之中。
一路上曲折回绕,终于来到行宫最大的一座宫殿前。
从外面看,此殿以松木为墙,茅草覆顶,显得朴素而又风雅。然而进到殿内,却恍如回到了长安太极宫,别有一番奢华景致。
李世民身着一袭轻薄的便衣,坐在精致的软席上,品咂着琉璃盏中加了冰粒的葡萄浆。看似安逸,却是眉峰紧锁,神色深沉。
见到风尘仆仆的玄奘,皇帝脸上的阴云方才消散,现出几分欢喜之色:“朕在京城酷暑难耐,故来此山宫静养。只有到了这泉石清凉的地方,朕才觉得气力稍有恢复。只是许久未见法师,甚是思念,便想借此机会与法师一聚。累法师跑了这么远的路,实在是辛苦了。”
玄奘微笑道:“四海黎庶依陛下而生。听闻陛下圣体欠安,玄奘心中也不安稳,只盼陛下能早日恢复清健。玄奘只是一介寻常比丘,蒙诏伴驾乃是幸事,没有什么辛苦的。”
他轻轻道来,语气中自有一番恳切的情意,令皇帝感到十分舒服。
李世民亲手斟了一盏葡萄浆,递给玄奘:“法师在西域时,想必常喝这个。如今也来尝尝咱们大唐自酿的葡萄浆味道如何。”
玄奘合掌致谢,接过杯盏赞赏地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那晃动的液体犹如柔软的红玉,色泽艳丽,形象华贵,干净透亮。
轻轻饮上一小口,又觉得味道与西域的葡萄浆并不完全相同,在那熟悉的酸甜与冰凉中,竟含有一股特殊的辛辣之气!
“陛下,这是……”细细感受着那股辣意,玄奘不禁呆住了。
李世民却像个孩子一般拊掌大笑起来:“怎么样,法师?咱们大唐的葡萄浆味道还不错吧?这可是朕亲手酿造的呢!”
这皇帝还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玄奘无奈摇头,将琉璃盏轻轻放在案上。
“陛下酿的葡萄酒确实漂亮,只是不该拿我这出家人寻开心。”
“谁说是葡萄酒了?这分明就是葡萄浆!”皇帝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架势,“法师快快饮了,朕亲手给你斟的,你还拿架子不成!”
玄奘微笑道:“沙门素喜清淡,吃不得辣。”
“你这和尚,这般挑食,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去的西天!”李世民有些悻悻的,却也并不勉强。
闲谈几句后,便转入了正题:“朕请法师来,一为叙谈,二来嘛,还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师能允否?”
“请陛下垂询。”
“几个月前马周去世,法师听说了吧?”
玄奘默然点头。
李世民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中书省事务繁多,按例应由两人共同出任中书令。可是自从岑文本去世后,中书令就只剩下了马周一人,也确实辛苦他了。几个月前朕刚刚任命了褚遂良,马卿却又逝去了……”
皇帝说到这里就忍不住落泪,玄奘劝说道:“生老病死,乃世间无常之事,陛下也不必太过伤怀了。”
李世民摇头道:“短短数年时间,魏徵、高士廉、马周相继病逝。如今萧瑀和房玄龄也都卧病在床,朕已接他们来玉华休养。可是据御医说,他们也都不太好……现在朝中只有长孙无忌、褚遂良这少数几个人撑着,而太子又年少学浅,并无建树。朕心中实在不安哪。”
玄奘沉默不语,他见过太子,自然知道皇帝的不安来自何处。
印象中那个年轻人苍白清秀,若有病容。目光柔弱恭顺,毫无他父亲那种威风凛凛的帝王气象。
这样的太子,也难怪皇帝担忧。
可是再怎么说,这个太子也是他亲口册立的。身为帝王,李世民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何况玄奘是个出世的僧侣,对于朝中之事,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了。
然而这时,皇帝却已将热切的目光望向了他:“法师高才,世所罕见。若不嫌朝务烦琐,请到朝中任中书令如何?”
玄奘闻言不觉一怔。自回国以来,皇帝已数次提出要他还俗佐政的要求,都被他婉言谢绝。谁料今天竟然直截了当地请他出任中书令一职。要知道,这可相当于宰相之位呀!
他心下感动,起身谢绝道:“沙门玄奘,多谢陛下圣恩。只是朝廷命官关乎天下安危和百姓祸福。玄奘一介比丘,释门之人,素来只知虔心向佛,从未入朝为官。陛下如今要我入仕高位,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只怕玄奘力不从心,难以胜任。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叹道:“法师还是曲言推托。朕让法师入仕中书省,本意就是想让法师辅政论道,统和天人,间以佛理教化天下。至于那些烦琐的庶务,自有他人办理,并不劳法师亲自动手。莫非法师还要推托不成?”
说最后一句话时,皇帝的脸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双目犀利如箭,原本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又回到了那个傲视天下的天可汗的状态之中。
然而玄奘还是郑重回绝:“陛下乃上智之君,当知纳士用人所长。玄奘所长只在于研修佛理、翻译经论,其余诸事皆力有不逮。”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看向玄奘的目光也变得锐利如电。
然而眼前的僧人却似毫无知觉一般,只是静静凝望着自己的君王,低声说道:“陛下,受戒缁门,阐扬遗法,乃是玄奘平生最大的心愿。还望陛下大慈大悲,终我一生,不夺我志。”
这番话显然是要皇帝在他有生之年都不要再提此事了,虽是求恳的语气,却无丝毫畏缩之意,实可谓绵里藏针。
李世民心中不悦,却也难得地没有生气,反而对这个看似柔弱谦卑却始终不肯退让的僧人生出几分激赏之情。
终于,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昔日尧舜禹汤之君,隆周强汉之主,莫不仰仗群贤相辅。朕自问比不上明王圣主,当然更需要众贤者的辅助。本欲说服法师脱须菩提之染服,挂维摩诘之素衣。偏偏法师心高气傲,不肯还俗佐朕。”
玄奘道:“非是沙门心高气傲,实在是有些自知之明罢了。”
李世民点头道:“法师风骨,朕甚是欣赏。倘若佛门之中皆是法师这样的僧人,世间便无灭佛之事了。”
“陛下说笑了。常言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岂能要求人人相同?若说有人因此而灭佛,更是无有是处。”
李世民笑道:“法师倒是敢说话啊,你这是在责怪朕吗?”
“沙门不敢。”
李世民认真地看着玄奘,欣赏之余却又带了几分失落。
从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开始,他一直在大唐境内抑制佛教,甚至变相灭佛,似乎也收到了一些成效。可是自从玄奘回来后,他就感到有些棘手了。
这个僧人身上有一种十分独特的人格魅力,佛骨禅心,亦柔亦刚。可以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李世民就一直努力地想让这个僧人脱离佛门——将他所撰的《大唐西域记》用于战争,劝他还俗出仕,逼他翻译《道德经》等诸事,固然有时势方面的因素,然而让其脱佛入俗的念头却始终未曾改变。
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无论他这个皇帝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眼前的僧人都始终以一种柔软的姿态来应对。既不强力抗拒,也不轻触底线,甚至偶尔还会以攻为守,比如请求皇帝为他的新译经文赐个序什么的。
李世民对此也是万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这个和尚给绕进去。
这样几番交锋之后,他已然明白了玄奘的底线。这是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始终坚守自己的目标和信念的僧人,既不为人间艰难所屈,也不为世俗名利所动。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无法说服他改变初衷。
这些年来,李世民见多了形形色色有志向的人,也见多了稍不如意就说自己怀才不遇的人。如今,面对玄奘的坚守,大唐皇帝竟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
他慨然道:“法师既有志于敷扬妙道,朕也勉强不得。从今往后,自当助师弘道。”
“多谢陛下。”
既然说了要助师弘道,自然就要过问一下译经的情况了。于是李世民随口问道:“法师最近译的什么经?”
玄奘答道:“《瑜伽师地论》一百卷已于五月中旬翻译完毕,现正在翻译《唯识三十论颂》。”
话未说完,李世民已然大惊:“一百卷!此论居然如此宏大,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玄奘对皇帝的少见多怪感到无语。佛门中一百卷以上的经文并不罕见,至于这么吃惊吗?看来这个皇帝确实对佛教了解甚少,难怪会生出许多偏见来。
“此论乃是弥勒菩萨所说,又名《十七地论》。玄奘当年之所以西行,初衷便是要取得这部大论。”
此言一出,顿时将皇帝的好奇心勾了起来:“能让法师不辞万死冒禁去求的经典,想必很不一般。法师能给朕讲讲吗?”
玄奘道:“此论甚大,只怕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好在沙门已将此论带来,不如陛下亲眼看看?”
李世民赶紧摇头:“我不看。你这和尚不安好心,想赚我入佛门吗?朕才不上你的当呢。再说你们佛门的经论也太难解,篇幅又大,一百卷哪!我来此地是休闲避暑的,可不想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得太劳神了。”
玄奘道:“此论并不难理解,以陛下宏智,一看便知。”
李世民道:“就算能读懂,读佛经也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
玄奘笑道:“陛下未曾读过,怎知没有意思?经书都是越读越有意思的。只要陛下认真阅读,沙门敢说,陛下决不会感到扫兴。”
李世民不觉有些心动:“那法师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求这部大论?它究竟能为你带来什么?”
玄奘道:“简单地说,此论是为佛教行者修行成佛之道所依循的根本论典。它将一个人从凡夫到成佛分成了十七个阶段,全面又详尽地介绍了各个阶段的修行次第和境界。”
李世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朕还以为,这是一部关于佛法推理的书,原来竟是修行次第。”
玄奘笑道:“陛下,佛法从来都不是推理得来的,而是实证得到的。”
接着,他便将这“十七地”的大义,举其纲目,逐一为皇帝做了说明。此论他曾在那烂陀寺认真学习五载,回国后又用了两年时间全力译出,早已熟悉到了骨子里,因而讲授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阻滞。
最后,玄奘总结道:“对修行者而言,此论甚有助益。学佛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了却生死之道。陛下,莫辜负了此生的闻法因缘。”
这番话最终打动了李世民,他立即说道:“将此论拿来,朕倒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天书!”
玄奘回过头,两名内侍已将他随身携来的一只藤箱搬上来打开,里面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卷轴。
“总共一百轴,全在这里了。”玄奘起身合掌,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陛下若是看得好,还请不吝赐序。”
这是玄奘第二次为他的新译经文请序了,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道:“朕几次三番请你还俗佐政,你都不肯。却总惦记着叫朕给你的佛经写什么序。朕偏不写!”
这话怎么听着都有些孩子气。玄奘不禁微微一笑,敛身施礼后便退了出去。
内侍将玄奘引入行宫旁一座清雅的院落,这是皇帝特意为他安排的起居之处。院内宽敞舒适,清澈的溪水穿院而过,激起雪白的浪花。房内门窗轩敞,白云满室,湿漉漉的空气中裹着一股松木的清香,显得格外清凉静谧。
玄奘刚刚沐浴完毕,皇帝便命人前来传话道:“法师不妨在这玉华宫中多住些日子,朕读经有什么疑难之处,也好就近请教。夏日京中暑热,对译经颇为不利。朕已命人在这玉华山中辟出译经堂,法师要译什么经,只管写下来,朕着人回京给你搬来,就在此地翻译好了。”
玄奘知道皇帝是关心自己,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当然,他最高兴的还是皇帝终于要看《瑜伽师地论》了,这部他舍命而求、谨慎而学、全力而译的大论,他当然也要尽力使其流通。而皇帝的接受是其中重要的一步。
写下准备翻译的梵本经文目录,交给内侍。不多时,李世民又遣人传话说,已命人回京去取梵夹。法师若是觉得待在室内气闷,不妨趁这几日闲暇时光在这玉华山中一游。
玄奘正有此意,早听说玉华宫的设计和督造者是阎立德,这可是个非常有名的建筑设计师,他将宏大的宫殿与优美的自然景色相映衬,造出了如阆苑仙境般的帝王行宫,为关中最佳。
现在,既然皇帝发了话,正好敞开心怀畅游一番。
玉华宫依山而建,占地非常大。从山顶往下张望,那层层叠叠的殿宇犹如波涛一般,几乎望不到尽头。
玄奘沿着山路一路下行,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沿途的翠峰黛崖、松涛云海,把这幽静美好的景致,尽收眼底。
就这样边走边赏玩,到达山脚时已近黄昏,晚霞像火焰一般遮掩了半个天空,而附近的空气又特别清新,隐隐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玄奘忍不住赞叹出声:“这样的好地方,也亏得圣上慧眼。”
“这是当年高祖皇帝选的址。”一个清朗纯净的嗓音突然传来。
玄奘闻声回头,却见山路后转出一个锦衣少年,牵着一匹雪白的骏马。
他十六七岁年纪,一袭青色锦袍,腰系白玉,足登鹿皮靴,身后斜佩着一把唐刀。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成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发冠之中,丝质冠带从两鬓垂下,衬得他整个人俊逸清秀,十分讨人喜欢。
玄奘微笑道:“方才是小菩萨在说话吗?高祖皇帝的时候,小菩萨尚未出世,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我当然知道!”少年得意扬扬,显得既聪明又骄傲,“这里以前叫作仁智宫,是为了解决突厥隐患而设的前哨阵所。那是武德七年,大唐内乱未靖,外患未除,为保障京都安全,高祖爷爷就在京城四周的几处咽喉地带修建行宫。听说那时候规模很小,虽名为行宫,实为要塞。
“至于当今圣上嘛,他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和‘地大无暑’的好处了。师父大约不知,今上一向不耐暑热,虽有九成宫、翠微宫两处行宫,仍下诏在这仁智宫旧址上扩建新的避暑行宫,更名为玉华宫。”
听他将此地的由来讲得头头是道,玄奘不禁来了兴致:“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家父了,他和我伯父都在这山上护驾。”少年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歪着头看着玄奘,“真奇怪,我怎么跟你这个怪和尚聊起这些来了?”
“自然是缘法了。”玄奘笑道,“有缘挡都挡不住啊。”
“有缘?我们两个?”少年惊奇不已,一双清澈的眸子明亮耀眼,充满灵气。
玄奘认真点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偶遇的少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难道真是前世的缘法?
回首半生,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每次初见,他都会从心底深处去寻找这份最直接的感觉。然而迄今为止,能让他一见如故,备感亲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一旦遇见,就不想错过。
少年对这个中年僧侣的印象显然也不错,虽然嘴里称他为“怪和尚”,但还是本能地信任他。
“还未请教小菩萨名号。”玄奘问道。
“在下尉迟洪道。”少年抱了一下拳,朗朗地说出自己的名号,语气颇为骄傲。
玄奘有些愕然,刚听皇帝说要“助师弘道”,立马就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名叫“弘道”的少年,此事莫非天意?
“尉迟恭是你何人?”
“是我伯父。”洪道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僧人,毕竟很少有人敢这样直呼他伯父的名讳,还说得如此自然。
“原来是将门之子,失敬了。”玄奘合掌打了个问讯,“只是为何只有你一个人,连个随护都没有呢?”
“是我自己提出要一个人来的,随从本来有,路上被我甩了。”
少年一脸得意之色,玄奘却忍不住摇头,心说那些可怜的随从这会儿不定急成什么样了。
“对了,你是哪个庙的和尚?怎么会出现在玉华山的?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皇家行宫,不能随便来的吗?”
“小菩萨看样子是常来的了?”玄奘笑着反问。
“嗯,也不是常来,头一回。”洪道脸一红,看着上山的路,竟有些踌躇起来。
上山的路有三条,一条相对平缓,但是山道弯弯,不知要走多久;一条路短,却要攀崖走壁,似乎还有点儿危险;第三条则是羊肠小道,道上密草丛生,更不知通向哪里。
玄奘自是从那条平缓的山路上走下来的,本来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冷不丁回头看到少年略显犹疑的目光,心中顿觉有趣,便站着不动,看他如何选择。
“嗯……”洪道终于又开口了,“这位师父,你可知哪条路通往行宫?”
玄奘笑道:“小菩萨为何问我?你伯父和父亲不是都在这山上吗?”
“可我没跟他们说,就自己来了。”
“哦。”玄奘点头道,“既然决定一个人走,就该自己做出选择才对。”
洪道白了他一眼:“你这和尚,少跟我来这套虚的!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
玄奘笑了笑,不置可否。
洪道又喃喃自语:“这里既然是行宫,应该不会有歧路通往别处。我猜,这几条路一定都能上山。”
玄奘赞许地点头:“小菩萨果然聪明颖悟。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举棋不定呢?”
洪道翻着白眼道:“就算都能到达,可总有远近难易的不同,何况现在天色已晚,万一走错了路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虽为将门之子,到底还是个孩子,而且显然是第一次单独出门,畏惧心理总是有的。
终于,他又转头看向玄奘:“师父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要上山的了。咱们同行如何?”
玄奘奇道:“小菩萨怎么就这么相信我呢?难道就不担心沙门会将你引入歧路?”
“不会的吧?我听说,游方僧人都是经常走道的,应该有经验,就算遇到歧路也能走回来。不像我,万一走错了路,就彻底迷向了。”
玄奘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孩子如此不设防,实在是太可爱了!而且,刚才看上去还那么自信,现在面临问题时却是一点儿自信都没有了。
“不瞒小菩萨说,沙门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想着一路看看风景就回去。”
“真的?那太好了!”洪道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就说嘛,看你这气派就不像是一般的僧人,想必是皇家道场里专门给朝廷做法事的。这样,你带路,我跟着你走,如何?”
他倒挺会分派的,举手投足间自然显露出一股大家公子的气派。
然而玄奘却摇了摇头:“沙门正想请小菩萨拿个主意,选一条路,我跟你走。”
“什么?”洪道顿时急了,“你这和尚有毛病吧?哪有识路的跟着不识路的走的?再说这天都快黑了!我跟你说,我可是第一次来这里,确实不知道走哪条路才是对的啊!”
玄奘道:“无妨。正如你先前所猜的那样,这三条路都可以到达行宫。既然如此,也便无所谓对与错了。你只需要选择其中一条,朝着目标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少年心中隐隐有所触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封闭的心门上划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的眼前豁然明亮!
可惜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再思虑时已无处可寻。
他忍不住又看向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奇异僧人,很想对他说,这三条路总还是有分别的,自己如何才能选到那条最正确的路线呢?
而此刻僧人也在注视着他,一双眸子深邃如海,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洪道顿觉有些恼火,赌气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让我任选一条,你跟着我。到时候我把你引到歧路上去,迷了路,你可别后悔!”
“不会的。”玄奘的语气温和宁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沙门自二十岁后,便再也不曾迷路。”
洪道看了看那三条上山的路,顺手一指:“我选好了,就这条!”
说罢,用挑衅般的目光看着僧人。
玄奘见他指的竟是那条看上去最短,却需要攀崖走壁的险路,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有缘的孩子啊!
“走吧。”他一甩袍袖,轻松地迈步向前。
这反应大大出乎洪道的意料,赶紧将他喊住:“等等!那个……我的马怎么办?”
“它若能攀崖,你便带着它;若是不能,就只能暂且寄放到驿站里,明日一早再来接它了。”
“你说什么?驿站?”洪道不觉怔住了。
“是啊,小菩萨难道不知,转过山脚就有一座官驿吗?”
洪道心中顿感羞愧。他年少轻狂,这次与父兄赌气,独自上路,只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想竟是两眼一抹黑,连山脚下有驿站这种事情都没搞清楚。
“也是,我就说嘛,皇家行宫怎么会让人摸黑上山的?”少年后知后觉地嘟囔了一句,又对玄奘道,“既然有驿站,那咱们就不必急着上山了。暂且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不管选哪条路都可以从从容容的了。”
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菩萨决定了?”
洪道刚想说“决定了”,可不知为何,一接触到僧人那幽深的目光,他就没来由地感到不痛快。只觉得在此人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而自己作为将门之后,遇事却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实在是太丢人了!
想到这里,竟然再次赌气:“我去把马寄放了,咱们一起上山。就今晚!”
第02章 西行的感觉
夕阳的余晖中,驿官看到一个神清气朗的锦衣少年和一位身着麻布藏青僧袍的中年僧侣一前一后地踏入驿馆,身后还跟着一匹高大的白马。
这样的少年显然出自官宦之家,不知为何竟与一个僧人同行?驿官心中暗暗诧异,看那少年不过束发之龄,僧人却已年近五旬。少年的双眸明亮清澈,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僧人的目光却是睿智内敛,是他从未见过的高阔。这样两个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站在一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驿官明白,通常这样的人都很不一般,怠慢不得。于是赶紧迎上前去。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卷驿牒,朗声说道:“我们今晚就上山,先把马匹寄放在这里。好生喂养。”
看过驿牒,驿官心中更加吃惊,这是尉迟府上的公子啊,身边居然连个小厮侍卫都没有。况且现在天色已晚,这个时候上的什么山呀?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这位公子,眼下太阳已经落山,二位若无急事,不妨先在此驿住上一晚,明日上山也不迟啊。”
“你怎知我二人没有急事?”尉迟洪道反问道,“我们偏偏就是有事,必须今晚上山!”
驿官忍不住瞧向那僧人,却见他一言不发,神情安详恬淡,带着暖暖的笑意。只有经历过无数沧桑的人,才会有这样旷达自在的神色,也让驿官不由自主地感到信任。
想想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驿官便不再阻拦,只是再度提议:“既然有急事,那这匹马就没必要寄存了。你们从那条官道上山即可。”
尉迟洪道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好生啰唆!连我们走哪条路、带不带马也要你管!这马就放你这儿了,过两天我着人来领,不得少一根毛!告辞!”
在驿官的目瞪口呆之下,少年与那僧人扬长而去。
洪道选择的山路很难走,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条完整的路。二人走不多远就被一道陡峭的山崖挡住。这个季节雨水多,地湿路滑,陡峭难行。绝壁上荒无草木,下临深渊,一眼望去惊险万状。
不过,这样的山崖依旧不能同蜀道相比,与玄奘西行时所经历的那些险道相比,就更是天壤之别了。
尉迟洪道不愧是将门之子,攀山越岭颇为敏捷,那年轻的身体就像一根柔韧的藤条,令人羡慕不已。
只可惜他的性情有些毛糙,再加上贪快,有好几次失手滑脚,险些坠落山崖。幸好玄奘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小心护持,一旦发现少年脚下踩空,便伸手将他拉住,这才没有出事。
洪道的脸有些红了,其实他之所以贪快,是因为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始终跟在他的身边。他一个出身将门、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透,僧人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汗水,神情也显得轻松无比,竟似闲庭信步一般。
这样的情形自然激起了洪道的好胜心,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直到再次遇险,被僧人提醒了一句“小心点儿,踩稳了再上”,这才感到有些羞愧。
玄奘倒没注意少年脸上的羞赧,此刻的他只感觉到心怀大畅。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久已逝去的少年时光。
三年了,三年来他一直待在长安弘福寺的译经堂里,直到今天才又找回了一点儿西行的感觉。
西行的感觉是什么?就是有一个目标在前方,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那个目标前行。每多走一步,距离目标就又近了一步。这种感觉是如此让人踏实、让人放心。有这样的感觉垫底,眼里就只剩下坦途,再无一丝的艰险和曲折。
可是自从回国,这种踏实与安全的感觉就荡然无存。虽然他的心中仍有目标,但却是忽远忽近,迷离不定,不知该从哪个方向朝它接近。眼前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雾气,想要遮挡住他的视线。
方才他对洪道说,自己从二十岁以后就没有迷过路。这话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树立信心——虽然迷雾在前,虽然逆风而行,但是目标仍在,他还在执着地向前,总有达到目标的那一天……
当两个人终于攀上一座陡壁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尉迟洪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顺势躺倒在草地上,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惊叹道:“这么多的星星!师父,那就是银河吗?真的很像一条河,不,像一个瀑布!”
确实,今夜的银河分外清晰,天空如一张巨幕般呈现于眼前,群星优雅安详,充满神秘的气息,又如一条明亮的激流,从深沉壮丽的长空中奔腾而过,一泻万里,直将世俗的双眼清洗得干净透彻。
洪道完全被这样的星空折服了,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夜晚的天空如此美丽。以前在长安城,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啊!”
“长安也能看到这样的星空。你没有见过,是因为你家侯府的天空太狭小了。”玄奘坐在少年身旁,轻轻笑道。
洪道对此不置可否。确实,他自幼生长的长安是一座方块套方块的城市。从城墙到坊墙,再到各家各户的院墙,几乎每一栋建筑都有一道墙相隔。像他家这样的侯门,天空都被高高的檐角遮挡住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零零碎碎,哪像这里这般完整?
“人间的东西即使离我们很近,有时候却由于遮挡而显得咫尺天涯。不像这些星星,离我们异常遥远,却可以为我们的目光所及。因为它们是那么坦荡,每一颗星的光芒都照耀着整个宇宙,同时又接受着其他星辉的照耀。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光网,相互交融,并为一体,在虚空中没有半点儿障碍就直接涌入我们的眼中,深入我们的内心。当然,你必须抬头才能看到它,美好的东西只能仰望。”
僧人平和恬淡的话语中充满磁性,直抵人心。洪道此时就在仰头观看,只觉得那满天的群星就像一双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在俯瞰着他,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与自己最本质的归属之间再无丝毫隔阂。
而更不一般的感受却来自身旁这位神态安详却又似乎深不可测的僧人,刚刚攀过山崖的他身上沾满灰尘和草叶,却依然气韵清雅,风采卓然。
“真看不出,师父居然深藏不露,可以那么轻松地穿崖过壁,我都差点儿输给你了。你会武功吗?该不会是少林寺来的吧?”
“不是啊。”玄奘笑道,“我就是个文僧,哪里会什么武功?”
洪道歪着头,一脸不信地看着他:“文僧?你骗小孩子吗?我可没见过哪个文人像你这么敏捷的。”
“那是小菩萨年幼,见过的人太少了。”玄奘望着面前黑黝黝的群山,淡然道,“我是个游方僧,曾经走过很多地方,攀山过崖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洪道哼了一声:“或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吧,才不信你是什么游方僧呢。”
玄奘奇怪地回头:“为何不信?”
洪道掰起手指头道:“第一,如今朝廷不支持僧人四处游方,所以,正经的守规矩的僧人都待在自己的寺院里面修行,不会到处乱跑;第二,我倒是见过个把游方僧人,感觉他们更像乞丐,没有你身上这种让人尊重和信任的气质;第三,你说的是一口关中腔,一听就是长安人,不像是从外地游方来的;第四,你游方怎么会游到皇家行宫里来?难道这附近官道上就没人拦你吗?除非你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贵、气度高华的僧人。
玄奘也很意外,原本觉得这孩子天真聪明不设防,与自己也算有缘。万万没想到这居然还是个颇为理性的少年,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几乎就要猜到自己的名字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一队火把朝这边迅速地移动过来。
“有人来寻我们了。”玄奘站起来,轻轻说道。
来的是皇家卫队千牛卫,那首领远远地看到玄奘,顿时狂喜万分,奔跑着过来行礼:“法师,末将总算找到您了!圣上说要见您,讨教佛法。听说您深夜不归,都急坏了!”
“辛苦你们了。”僧人谦和地微笑道,“是圣上说的,沙门这两日可以在山上随便逛逛。”
“可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那将领说到这里,突然注意到玄奘身后的尉迟洪道,不禁愣了一下。
玄奘正欲介绍,那将领却已经上前抱拳道:“尉迟公子,令尊也在四处寻你,听说很生气呢。公子赶紧去见他吧。”
洪道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冲着玄奘做了个鬼脸。
这时又有几个人匆匆赶来,看模样都是家将打扮。过来后先向玄奘顶礼,随后便转向了洪道,气急败坏地说道:“三公子,原来你在这里,害小的们好找!你怎么一个人就跑了呢?天黑了也不进驿站休息,光把马匹放了进去,还不走正道上山。您这是成心要害死小的们呀!”
“好了好了。”尉迟洪道颇有些不耐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真是的,只是想玩玩而已。”
转身又向玄奘抱拳:“大师果然不是一般人。只可惜今日天色已晚,日后若有机缘,咱们再行叙谈吧。”
玄奘微笑点头:“会有这个机缘的。”
他看着尉迟洪道与家将们离开,风中远远飘来几句议论:
“三公子,你是在哪里碰到玄奘大师的?真是好福气啊……”
“原来他真是玄奘?啊哈,居然被我猜中了!”
却说李世民这两日阅读《瑜伽师地论》,竟是越读越有兴致,不禁对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感叹:“朕以往从未认真研读过佛学经典,以致常自以为是地认为,佛家所说,无外乎因果轮回、天堂地狱那些东西,哄哄村夫愚妇也就罢了。可是如今看到法师所译的宏论,竟觉得有如瞻天望海,莫测高深!若以儒道九流与之相比,犹如以小池比渤海。世人说三教齐致,实在是妄谈也。”
褚遂良恭恭敬敬地说道:“玄奘法师夙标高行,实为当代之贤者。依臣看来,这也是陛下的德望所致。”
“怎么讲?”
“盛世方能人才辈出,即使佛门之中,也有如此法师出现,为我朝增色不少。”
李世民呵呵笑道:“你倒会说话。朕一生自视文武兼通,以为窥尽天下书卷,然而到了法师面前,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可见以一人之能,终究难以博通啊。”
长孙无忌道:“陛下太过谦了。想陛下一生博览经史,只是于佛典一门涉猎不多;而玄奘法师一生精研佛理,未见得涉及其他学问。”
李世民摇头道:“你说错了。此人不仅洞彻佛法,更兼精穷奥业,实为大学问者。只可惜,他始终不肯入仕。”
褚遂良笑道:“想来,高僧都有些清高之处吧。”
李世民不禁长叹一声:“一开始朕确实以为他是清高,后来又猜想他是为了避嫌。现在朕算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愿入仕,哪怕是一点点的兴趣都没有。这次来玉华,他要朕终其一生,都不要再提此事,朕已经答允了他。唉,真是可惜了……”
在皇家卫队的带领下,玄奘再度出现在皇帝面前。李世民见他僧衣上沾满泥土和草叶,比初到玉华时还要狼狈些,不禁笑道:“法师好兴致啊,这是到哪儿玩去了?”
玄奘笑道:“今日难得清闲,沙门便在附近随便走走。途中遇到一个小友,甚是有趣,沙门与他结伴同行,一路上攀山过崖,犹如回到了少年时。”
李世民哈哈大笑:“法师总说自己是出世之人,不想还有这般兴致,居然陪一顽童爬山。你所说的那个小友,就是左金吾将军尉迟敬宗家的老三吧?”
“沙门也不甚清楚,只是听他家的家将称他为三公子。”
“那便是了。”李世民点头笑道,“尉迟兄弟都是行伍出身,家中尽出些武夫,说起习武打仗来,个个兴奋异常;但要说到读书做学问,就都像是被霜打了一般,全蔫了。呵呵,唯有这个老三有些怪异,自小便喜欢读书,性子也比他的兄弟们都安静些。”
安静吗?玄奘想起那少年稚气又倔强的脸,不禁笑了。
皇帝接着说道:“朕听说了他的才华,五年前便诏他入东宫为太子伴读。那一年稚奴才十六岁,刚刚被立为太子。洪道比稚奴还要小四岁,当时还是个娃娃,读书却丝毫不在稚奴之下,常被东宫的那些老夫子拿来鞭策太子。呵呵,不过稚奴也是心地纯良,不仅不生气,还与他相交甚厚。好快呀,这才几年时间,他们都长大了……”
李世民的脸上放射出勃勃的光彩,直到这时,玄奘才发现他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夸起自己的儿子来,就像一位普通的父亲一样,充满自豪。
一帝一僧闲聊了几句后,很快便又转入正题。
“朕这两日没干别的,一直在看法师翻译的《瑜伽师地论》。虽未读完,也知道不是凡品哪!今日正好有些余暇,特请法师赐教。”
玄奘立即敛身施礼:“陛下能够契入佛法真谛,实乃佛门之福,也是陛下之福。但有所问,玄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世民沉吟道:“论中常提到的那个阿赖耶识,究竟是什么?”
玄奘道:“阿赖耶识,简单地说,就是那个轮回的主体。”
“是灵魂吗?”皇帝追问。
“不是。”
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沉思良久方开口道:“说到轮回,朕总是将信将疑。这个事情朕无法证明它是假的,但也无人能向朕证明这是真的。因为,从来就没有哪个死去的人跑回来过,即使偶有入梦,只怕也是活着的人思念使然。”
玄奘道:“沙门无法从现实的层面向陛下证明阿赖耶识,但却可以从逻辑的层面向陛下说明这一点。”
李世民眼睛一亮:“法师请讲。”
玄奘道:“陛下,您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不瞒法师说,人老了,近一点儿的事情特别容易忘记,反倒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记得格外清晰,历历在目啊!”
玄奘道:“陛下现在的身体和小时候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实情吧?”
“当然!若无变化,朕岂不成了妖怪?”
“陛下的性情、知识、思想乃至信仰,是否也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呢?”
李世民肃然点头:“是的,完全不同了。”
玄奘道:“诚如陛下所言,现在你的身体已不是当年的你;你的性情、知识、思想、信仰,也与从前完全不同。那么,陛下是依据什么来认定,现在的你和小时候的你是同一个人的呢?”
李世民愣住了,半晌才讷讷地说道:“朕……朕是有记忆的,朕的记忆是连续的,所以能够确定,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不是别人,就是朕自己。”
玄奘笑着摇头:“这并不能作为理由。人的思维是刹那生灭的,你以为连续的东西未必真的连续。所谓记忆只是一种粗识境,它也是不连续的。陛下不信?那沙门举个例子,陛下总有熟睡的时候吧?那时的记忆是否中断了呢?”
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说:“但是朕可以确定,那就是朕本人。”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的味道了,李世民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看到僧人弯弯的眉眼,不禁感到有些来气。
“法师莫要绕弯子了,说正经的!”
“沙门说的都是正经的呀。”玄奘依然微笑着,一脸的风轻云淡,“陛下当知,在去除了物质、思想、记忆这些你所熟知的东西之后,一定还有一个剩下来的,可以将你同其他人区分开来。”
李世民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小心发问道:“是‘我’吗?”
果然!几乎所有的人听到这里,都会本能地联想到“我”,难怪佛陀要说,“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1]了。
“那不是‘我’。”玄奘直截了当地否认道,“沙门现在也无法向陛下说明那究竟是什么,因为语言很难对此做出细致的解释。只有当陛下据此深入佛法后,才会明白那是什么。”
李世民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朕觉得,那应该就是‘我’,法师却说不是,真是难以想象……”
既然想不通,他索性将思维转向另一个似乎较为简单的问题:“佛家讲因果,然而朕不明白的是,究竟是谁在主导因果?谁在记录因果?”
玄奘的眼睛弯了一下:“怎么,陛下以为是有什么人一直在跟随着您,像记录《起居注》的史官一样,在记录陛下的行为吗?”
李世民摇头道:“史官也就罢了,毕竟是奉命记录。朕想知道幕后的那位究竟是谁?是神佛吗?”
玄奘道:“神佛若是如此无聊,沙门早就去质问他,为何要多事了。”
僧俗二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笑过之后,李世民依然执着地询问此事。
玄奘答道:“陛下也没有说错,因果真的有记录,而且极其详细。哪怕是最卑微的人最微不足道的思绪,最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记录。”
“哦?那是什么人在记录?”李世民追问。
玄奘道:“陛下刚刚读过《瑜伽师地论》,还记得方才我们讨论的第八识吗?”
“第八……阿赖耶识?”
玄奘点头,脸上现出肃然的神情:“陛下,因果绝对不关任何人的事,不管是天人还是佛菩萨都不会无聊到去记录这些事。只有每个众生自己——自己的思想、语言和行为,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哪怕是最微小的起心动念,都会在阿赖耶识中落下种子。这种子就是记录、就是业、就是因。每一刹那都有数不清的种子落下,就像瀑布中的水滴一样。”
李世民震惊道:“若是如此,那每个人从无始劫以来积累下的种子岂不是要把整个人都淹没了吗?”
玄奘笑道:“陛下,所谓阿赖耶识的种子只是一种名相,一种功能。它本身是没有形质的,必须通过它的作用,才能被我们观察到。倘若它有形质,哪怕小如微尘,尽虚空都容纳不下,又何止是把人淹没呢?”
李世民问:“你说通过它的作用才能被观察到,那么这个作用究竟是什么?是奖惩吗?就像《唐律》一般,将作恶的人投入地狱?”
玄奘摇头道:“地狱是众多种子的共同作用,是阿赖耶的相分显现,也是种子的现行。这种作用与人为制定的《唐律》完全不同。事实上,地狱从来都不是一种惩罚,它更类似于以手触火导致的烫伤,是由火的本质和人的无知相结合而产生的一种很简单的因果关系。”
“那么,如果没有现行,种子依然存在吗?”
“当然,只不过我们观察不到罢了。”
李世民眯起眼睛,想象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种子……阿赖耶识……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阿赖耶识没有样子。但它的作用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所处的世界,诸如山河大地、地狱天堂都是它所变现的。在阿赖耶识的基础上,会形成第七识——末那识,意思就是执着。有了执着,就开始形成真正的生命个体,形成眼、耳、鼻、舌等粗大的感官。”
“也就是说,第七识才是‘我’了?”李世民追问道。
玄奘道:“第七识是‘我执’,就好比陛下觉得必须要有一个‘我’才方便理解,这就是‘我执’。”
“难道‘我执’不是‘我’?”
“陛下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然而李世民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们佛家真是奇怪,总想着除掉这个‘我’,没意思……”
“陛下误解了。佛陀从未说过要除掉‘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谈何除掉呢?真正需要去除的是‘我执’,是认为自我存在的幻觉。”
李世民皱了皱眉,还想再问些什么,一时却又想不起该从何处问起,只得听这僧人继续说下去。
“所有的八识,皆称之为‘染心’;而佛性光明,称为‘净心’。在任何时候,包括我们的生命尚未出现的时候,净心就一直存在。众生经历了无数生死轮回,直到最后成佛,回归到最原始最本质的光明状态,那才是真正的回归自然、回归内心的本来面目……”
李世民之所以突然对佛法产生了兴趣,固然是因为《瑜伽师地论》本身的玄奥以及玄奘出色的解说吸引了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
宋国公萧瑀在到达玉华宫没几天就病逝了,享年七十四岁。此时距他的姐姐萧皇后去世仅三个月。
这位亡国皇家的后裔,三朝贵戚,在隋唐两朝皆处于朝廷的权力中心。其一生大起大落,五次拜相、五次罢相,甚至一度被逐出京城。
这样一个人物的离世,给李世民带来悲伤的同时,更有无数感慨在心头。虽然萧瑀性格执拗,屡次与他争吵,弄得君臣两不痛快,但怎么说也是沾亲带故,当年在他谋取皇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又辅政多年,成就盛世之业。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萧瑀去世后,李世民赠其为司空、荆州都督,让其陪葬昭陵,可谓极尽哀荣。但在谥号一事上,皇帝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当时太常寺拟谥号为“肃”,被李世民驳回,改为“贞褊”。这是个褒贬各半的谥号,既赞扬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坚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狭之意。萧瑀此时长眠于地下,自然无法再与皇帝理论,只能任由其评判自己了。
而此时,另一位重病的宰相房玄龄,身体状况也极为不佳。李世民请宫中名医为其医治,每日供给御膳,并亲临探望。
房玄龄大为感动,拉着皇帝的手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恩深厚德,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悲泣了一会儿后,他又劝谏道:“当今天下清平,唯陛下东讨高丽未止,此为国患也!陛下含怒意决,一众臣下莫敢犯颜。老臣若是再知而不言,真是愧为人臣,会含恨而终的啊!《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的功名威德亦可足矣,拓土开疆亦可止矣。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停止征讨高丽。臣旦夕入地,倘蒙陛下纳此哀鸣,死而无憾!”
这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李世民听得也是黯然神伤,出来后便对房玄龄的儿媳高阳公主道:“你公公病得如此厉害,还在忧我国家,真是难得的良臣啊!”
说罢潸然泪下,悲痛得不能自禁。
话虽如此,李世民依然没有放弃征讨高丽的打算。他敕令越州都督府以及婺、洪等州修造海船及双舫战船一千一百艘,以征伐高丽。致使雅、邛、眉三州的造船民工因不堪重负而造反。加上连年干旱,蜀地粮价猛涨,又引起剑阁一带发生骚乱。
就连玄奘也开始劝谏了,虽然明知这并非一个僧人的本分。
李世民却说:“非是朕过于狂执,只是辽东一带原本就是我中原王朝的地域。当年隋炀帝四次派兵出征而不能取胜,反而折损数十万兵马,此为国殇也。朕执意东征,也是想为中原子弟报其父兄之仇,为高丽百姓雪其国王被杀之辱。况且如今四方都已平定,只这一小块地方未平,朕心中实在不甘!”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而李世民的执念似乎更加强烈,玄奘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他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对错难辨的,多说无益,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虽然李世民雄心勃勃,其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很多事情已渐渐地有心而无力。特别是患了风疾之后,他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竟然迷上了术士们提炼的金石丹药,指望借助这种神秘的外力来益寿延年、长生不老。
皇帝有了长生之念,自然便会有人投其所好,进献了许多据说是灵妙无比的丹药。李世民服用后,也确实有过短暂的兴奋,然而兴奋后的身体往往更加虚弱。
“长生之术终究还是无法验证啊。”他与玄奘在殿外松林中对坐品茗,悲哀地说道,“朕最初服食丹药时,还有些效果。现在却是越来越淡了。”
玄奘迟疑了一下,低声劝道:“陛下,您能不吃那些丹药吗?”
李世民猛地抬头,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怎么,法师觉得那些丹药有问题?”
“不是。”玄奘垂目道,“沙门只是觉得,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世人对生命的执着愈深,面对死亡时的痛苦也就愈甚。陛下深具智慧,此事原不用沙门多言的。”
李世民轻哼一声,冷冷地问道:“话虽如此,但是法师不也通晓医术,时常给人治病吗?若是不执着于生死,又何必治病?”
玄奘道:“人之所以生病,原因有二:一是四大不调,二是业障现前。前者为身病,后者为心病。治心病要用佛法,治身病可用世法,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医术。若能二者兼施,则疾病易除。”
“那么法师觉得,朕现在所患的,是身病还是心病?”
“二者皆有。”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僧人,笑了:“法师倒是敢说话。”
玄奘俯身抓起一把沙子,握在手上攥紧,那沙子便飞速地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陛下请看,光阴就像这指间的沙,你越是想拼命挽留,它流失得就越快。”
李世民望着那飞速落地的沙子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长叹了一声。
“法师啊,其实你什么都不必说,朕心里都明白。这长生之术终究渺茫,当年秦皇汉武都做不到的事情,朕却想做到,实在是逆天而行。可是尽管如此,朕还是想服食丹药,不为别的,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玄奘道:“陛下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永生?”
皇帝的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印记?印记有什么用?终究是无常的。”
“但是生命更加无常,有些印记存在的时间会比生命更长久。”
“法师说得没错,但是朕还是想永生。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即使留下了印记,也没有人能代替‘我’去感受。当我死亡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许还可以在别的世界存在,也许哪里都没有‘我’,‘我’永远都不存在了。我想长生,就是想要永远地存在下去。这大概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吧。”
玄奘道:“是本能,也是执着。而且,这样的执着只能给自己增添烦恼。”
李世民黯然点头:“是啊,朕现在就烦恼重重。如果有对手站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不会惧怕。但是死亡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始皇帝对此不甘心,我也不甘心。你们佛门讲来生,但是朕对来生不感兴趣,朕就喜欢今生,不管今生有多少烦恼,我都希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我可以做出这个选择吗?听说,行十善之人,来世可以有生入天道的善报,那里的寿命很长、快乐很多。那么,他可不可以选择吃点儿亏,放弃天道以求得今生的不死?这样两世并为一世,可以吗?”
玄奘苦笑道:“陛下,今生的死亡也是一种果。我们之所以生在这个寿命短暂的世间,必定是有这个因的存在。因果是不可能相互抵消的。就好比人们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陛下总不能说:‘我宁愿吃点儿亏,放弃瓜,多换一点儿豆。’因果可不是这样算的,豆子再小,没有种子也结不出来。”
“那么行善有什么用呢?果报再好也还是要跟着因果走,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玄奘道:“单独的行善确实是不究竟的,所以陛下若是不想跟着因果走,那就只有修行。等修到阿罗汉或菩萨的果位,就可以自由地选择来去了。”
“可是朕现在没有修行证果,却又不想死。除了丹药,朕该往何处用力呢?”
“陛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我知道法师想说什么,其实朕对这些丹药也不是特别相信。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这些丹药不能长生,总可以拿来养生吧?朕见过很多修道之人,他们年逾高龄仍步履矫健,有如少年。即使是那些道行低的,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可见服食丹药还是有用的。”
玄奘道:“陛下,沙门以为,他们年逾高龄而身轻体健,当是修行所致,而非丹药所致。”
“法师又焉知他们不服丹药?朕当年曾见过一个老神仙,名叫孙思邈的,法师可听说过吗?”
————————————
[1]此句出自玄奘所译的《解深密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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