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1153914
◎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长篇巨著《白鲸》的作者,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生前并未引起应有的重视,过世后三十年才声名鹊起,是一位值得被多次“重新发现”的作家。
◎ 发现人与事物之间的奇异关系,书写穷困潦倒或丧失过去的人的处境,探讨命运……他的作品带着强有力的嘲讽、热切的关怀,在狼藉与佯狂之间保持了人的尊严。
◎ 特此纪念麦尔维尔诞辰200周年。
《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辑录美国伟大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生前未结集、未刊短篇小说等十二篇,多为初次译成中文。麦尔维尔发现人与事物之间的奇异关系,书写穷困潦倒或丧失过去的人的处境,探讨命运……带着强有力的嘲讽、热切的关怀,在狼藉与佯狂之间保持了人的尊严。谨以此短篇小说集的出版,纪念麦尔维尔诞辰200周年。
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
苹果木桌子
吉米·罗斯
我和我的烟囱
单身汉的天堂与未婚女的地狱
鸡啼喔喔
小提琴手
穷人的布丁与富人的菜渣
快乐的失败者
葡佬
外三篇
避雷针商人
两座圣殿
丹尼尔·奥姆
译后记
有时,麦尔维尔以出人意料的手法使用常见的词语,用这种方式产生令人愉悦的新奇感。
他的行文习惯让他的修辞有些铺张,但在*好的状态下,他丰饶雄壮、洪亮、庄严、雄辩,据我所知,这是其他现代作家所不具备的。
——毛姆
麦尔维尔使用自我梦幻的方式写作。
——D. H. 劳伦斯
在十九世纪,没有哪位英文小说家能生活在麦尔维尔寓居的辞藻之城,相形之下,他们只是郊区的住户。当时,没有哪位小说家能畅游在“那些凉中带暖的,晴朗、清脆、芬芳的白昼,流溢,乃至满盈”的诗意中。
——詹姆斯·伍德
苹果木桌子
——或一桩前所未见的灵异事件
我第一眼看见那张陈旧发暗、布满灰尘的桌子时,它摆放在一间漏斗状老阁楼最偏僻的角落里,表面搁着大大小小碎裂而结满污垢的紫色旧玻璃瓶,以及一部样子瘆人、脱胶落线的古老四开本图书。这张破烂的小桌子似乎萦绕着巫术,没准儿是培根修士的私人器物。它有两个不乏魅力、魔力的明显特征——圆盘和三叉支架——桌板的弧度完美,由一根扭来扭去的柱子撑持,并在离底部大约一英尺的位置岔开,形成三条弯弯曲曲的桌脚,末端是三只马蹄足。确确实实,这张古旧的小桌子看起来相当邪恶。
为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它,不妨也介绍一下它所处的环境。非常古老的阁楼,非常古老的房子,位于全美国最古老市镇的古老街区之中。该阁楼已闲置多年。大伙认为里面闹鬼——不得不承认,谣言虽很荒谬(依我之见),但本人购买宅子时不曾大加驳斥,因为颇有可能,是它帮助我在财力允许的范围内,更顺利地拿下了这份房产。
所以,定居此间的五年时光里,尽管并不害怕高处鼎鼎大名的妖魔鬼怪,我却从未走进过阁楼。没有特别的理由非上去不可。屋顶铺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为宅子承保的公司也从不探访这间阁楼,既然如此,房主本人又何必费心劳神?它根本派不上用场,下面的房子完全够住。再说楼梯门的钥匙也已经丢失。锁头粗大且老旧。想撬开它,必须请来一名铁匠,我觉得这是自找麻烦。另外,我虽小心翼翼不让两个女儿接触以上谣言,可她们道听途说,屡有耳闻,因此挺高兴见到闹鬼场所大门紧锁。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它或许还要封闭更长时间。在我家古老、幽深、依斜坡而建的花园某处,本人找到一枚奇特的大钥匙,样式古旧,铁锈斑驳,我立即推断它应该能打开阁楼的门锁——经过试验,猜想获得证实。眼下,拥有一枚蕴含着许多未知的钥匙,我很快产生了开锁并好好探索一番的渴望。当然啰,这只是为了满足好奇的天性,而不是为了去搜求任何具体的好处。
瞧啊,我转动生锈的旧钥匙,然后独自往上走,步入闹鬼的阁楼。
它的面积跟宅子地基的面积相同。阁楼的天花板即屋顶,可以看见铺着页岩瓦的房椽与梁架。屋顶中央隆起,让雨水从四个方向下泄,阁楼因此很像一位将军的帐篷——不过当中摆了一座木头柱子的迷宫,起支撑作用,无数蜘蛛网悬垂此间,在夏天的正午旳旳闪烁,宛如巴格达的轻丝薄纱。到处可见奇形怪状的昆虫,在横梁和地板上或飞或窜或爬。
屋顶最高处下方有一条粗糙、狭窄、朽烂的梯子,状若哥特式教堂的讲坛台阶,通往一个讲坛式的平台,而它又搭了一条更狭窄的梯子——类似于雅各的梯子——通往更高处的巍然天窗。这个天窗约莫两平方英尺见方,乃是一个整体,给一小块玻璃板配了一副巨大的框子,嵌套如舷窗。亮光从这个唯一的入口照进阁楼,穿过密集的重重蛛网。的确,整座楼梯,以及平台和梯子统统由蜘蛛网点缀、覆盖、笼罩,而这些层层堆积的阴郁物质同样垂挂于幽暗的拱形屋顶,犹如柏树林里生长的卡罗莱纳苔藓。蜘蛛网好比空中坟墓,众多不同种群的昆虫木乃伊在其间悠悠摆荡。
登上平台,我停下来调整呼吸,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太阳悬在半空。日光穿过小天窗,将一条清晰的彩虹隧道斜斜扎入阁楼的黑暗之中。亿万浮尘在此泛涌。成百上千的飞虫聚成金灿灿的一群,紧贴着天窗,铙钹般嗡嗡作响。
我想让光线更为充足,打算拿掉天窗的挡板。可是找不到插销或者搭扣。我眼睛瞪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小小的挂锁,像海底的牡蛎一样深深嵌入杂草般互相绞缠的大团蛛网、蛹壳和虫卵之间。我将杂物拂开,发现它锁死了,于是试着用一片弯曲的指甲将它拧开,这时候,几十只昏昏沉沉的小蚂蚁和苍蝇钻出锁孔,感受到窗玻璃上阳光的热度,开始在我周围乱爬。其他虫子也来凑热闹。很快我便不胜其扰。它们似乎被我毁人清静的举动激怒了,成群结队从下方扑来,难以计数,马蜂似的不断在我头上叮咬。最终,我一发狠,猛然将挡板推开。啊!形势大变。仿佛离开了阴暗的墓穴,摆脱了蛆虫的陪伴,你将欣喜若狂地升向鲜活的绿意和永生的辉煌,与之相仿,在蛛网密布的旧阁楼里,我硬是把脑袋挤入芳香怡人的空气之中,望见小花园里栽植的雄伟巨木正凭借其繁茂的树冠冲我致意,它们的枝叶高高伸展于屋顶的瓦片上方。
窗外的景致让人精神一振,我随即转过身来,仔细察看阁楼,它已十分明亮,非比往常。尽是些大而无当的过时家具。有一张旧写字桌,老鼠在它的文档格上跳来跳去,隐秘的吱吱声从它暗处的抽屉中传出,恍如从林间花栗鼠的树洞里传出一般。还有一张散架的旧椅子,布满怪诞的花纹,似乎很适合魔法师的集会。又有一只没盖子的铁皮箱,锈迹斑驳,装满发霉的旧文件,其中一份,底端能看见一道褪色的红色墨迹,颇像是浮士德博士与梅菲斯特签订的灵魂契约。最后,在光线最昏暗的角落里,在一大堆难以描述的破旧垃圾当中,在坏掉的望远镜和凹陷破损的星象仪之间,支着一张年深日久的小桌子。马蹄足,跟撒旦的脚形一样,并因蜘蛛网的遮挡而若隐若现。灰尘极厚,落在陈旧的小药瓶和长颈瓶上几乎黏结成块,它们往日曾盛满液体。而桌子中央霉烂的旧书——科顿·马瑟的《辉煌业绩》——看上去非常诡异。
我把桌子和书拿到楼下,分别修好,补好。这张悲惨的遁世小木桌被放逐得太久,远离热情的友邻,所以我决定,要用温暖的锅碗瓢盆、温暖的壁炉和温暖的心包围它,让它如沐春风。我有点儿想知道,上述一切温暖的关照究竟能孕育出什么东西来。
我很高兴看到这张桌子的材质并不是普通的红木,而是苹果木,年月使之发黑发暗,几乎变为胡桃木的色泽。它加入家具的行列之后,效果令人惊异,竟相当契合我们的香柏木客厅——这个房间有此称呼,是因为它本属于老派风格,镶着木质的护壁板。桌子的台面,或者说圆案,格外精巧,能够轻易从平放状态折叠为垂直状态,所以不使用时,可以将其靠墙搁在角落里。我觉得,把它当作我自己、我妻子以及两个女儿的小茶桌和小餐桌,应该很不错。这对于一张安静的桌子也颇为适宜。另外,想到它还可以变成一张极好的读书桌,本人甚感愉快。
我妻子对以上设想却没什么兴趣。她讨厌这个主意,不欢迎苹果木桌子像一个殊为落伍、寒酸的陌生人那样,闯入光鲜华丽的家具群体之中。然而,桌子接下来去了一趟木匠铺子,回家后焕然一新,锃亮夺目有如一枚畿尼,于是我妻子比任何人都更积极地接纳它。这张桌子在香柏木客厅占据了备享尊荣的一席之地。
但是,我的女儿朱莉娅却始终未能摆脱第一次撞见苹果木桌子时产生的怪异情绪。很不幸,那天正赶上我把它从阁楼搬下来。当时我两手抓着桌子的圆案,将它举起,因此一只结满蛛网的马蹄足直戳于前,而在楼梯拐弯处,这个奇怪的部件突然碰到了正往上走的姑娘。于是乎,她一转身,没看见任何人——我完全被桌子挡住了——只看见马蹄足鬼魅般显现,好似撒旦的一条腿,她尖声大叫,要不是我立即开口说话,真不知接下去情况会变得多严重。
我可怜的女儿,这件事让她精神紧张了好久,迟迟无法复原。姑娘很迷信,认为我走进了不应涉足的封闭场所,故而十分悲伤。在她意识里,这张三足分岔的桌子与臭名昭著的鬼怪息息相关。她恳求我别再倒腾什么苹果木桌子。她的姐妹也支持她。我的两个女儿天生就同气连枝。而我讲究实际的妻子如今却宣布她喜欢那张桌子。她一向意志坚定,精力充沛。对她而言,朱莉娅和安娜的成见简直荒唐透顶。她觉得,作为母亲她有义务将这股柔弱之风扫荡干净。渐渐地,吃早餐以及喝午茶时,我们让两个女儿一起坐到桌子旁。持续的接触不乏成效。没多久,她们已能安坐如常,但朱莉娅仍尽量不去看桌子的马蹄足,而我若发笑,她必定投来严肃的目光,仿佛在说,啊,爸爸,换成你大概也会这么做。姑娘预言,迟早要发生跟这桌子有关的怪事。结果我反倒笑得更欢,妻子则恼怒地责备女儿。
同时,我把它当成一张晚间的读书桌,并因此深感满意。在一场女士们张罗的大集上,我给自己买了一只漂亮的读书靠垫,可以将胳膊肘搁在上面,再用手遮挡灯光,消磨漫长的时间——屋内悄无人声,唯有那本从阁楼里拿下来的古怪旧书与我相伴。
原本诸事皆顺,直到发生了以下变故——请记住,这个小插曲跟本文的其他叙述一样,时间上远远早于“福克斯姑娘”活跃的年代。
那是十二月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又小又旧的香柏木客厅里,我坐在又小又旧的苹果木桌子前,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我不止一次试图起身离开,上床睡觉,却怎么也办不到。当时我兴许是着魔了。不知为何,反正我运用理智的能力大不如前。我颇为紧张。实际上,虽然科顿·马瑟在以往的夜读时分让我愉快,这个晚上却让我害怕。那些故事曾千百次使我发笑。奇闻怪谈,我原本认为还挺有趣的。可是眼下,情形大大不同。它们开始显露真实的一面。此刻,我第一次觉得《辉煌业绩》的作者绝无拉德克利芙夫人的浪漫情调,是一个实事求是、勤奋努力、热情真挚的正直之士,也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以及一名优秀的基督徒和正统的牧师。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欺世盗名?他行文的风格朴实无华,直指真理,毫无避讳地向读者详细讲解了新英格兰的巫术,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均有可敬的市民作证,而其中不少最令人惊奇的例子是他本人亲眼所见。科顿·马瑟固然证实了他看到的东西。但我自问,巫术是不是确有可能。我随即想到了约翰逊博士,这位踏踏实实的字典编纂者相信幽灵存在,其他众多杰出卓异的名流亦然。顺从于那股使人着魔的力量,我一直阅读到三更半夜。最终,我发现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真希望别那么安静。
我旁边放着一杯微热的潘趣酒。每逢星期六晚上,我喜欢不温不火地来些这样的饮料。然而,本人的好太太长年反对我这嗜好,断言除非我改过自新,否则一定死得像个惨兮兮的醉鬼。有必要说明一下,事实上,在那一个个紧跟着周六之夜到来的周日早晨,我不得不极其小心谨慎,如遇突发状况,绝不能流露哪怕最轻微的焦躁情绪,否则必然留下口实,被说成是夜间纵酒的恶果。至于我妻子,她从未品尝过潘趣酒,却很喜欢没事就发发小牢骚。
在前文提到的那个晚上,我一反平时小酌怡情的习惯,调了杯烈酒。我渴求刺激。我需要一份鼓舞以抵抗科顿·马瑟——阴郁的、可怕的、鬼气森森的科顿·马瑟。我越来越紧张。仅仅是因为着了魔,我才没有从客厅逃走。烛光昏暗,烛泪长流,烛花成堆。可是我不敢用烛剪清理它们。那么做动静过大。而先前我还指望能有点儿声响。我读啊读啊。我头发的触觉变得异常敏锐。我的眼睛干涩、疼痛。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知道我正使它们受损。我知道第二天我会因为用眼过度而懊悔。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读。我已不由自主。我是鬼上身了。
忽然间——听!
我的头发根根倒竖。
从什么东西的内部传出一阵轻微的敲打声或刮擦声——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响动,混合着一些细小的叩击声或嘀嗒声。
嘀嗒!嘀嗒!
没错,是一种微弱的嘀嗒声。
我抬头看了看墙角伫立的斯特拉斯堡大座钟。声音不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座钟已经停摆。
嘀嗒!嘀嗒!
是不是我的怀表在响?
按照妻子往常的做法,她去睡觉时会把我的怀表拿到卧室,挂在钉子上。
我凝神倾听。
嘀嗒!嘀嗒!
是护壁板在格格响?
我颤悠悠地沿墙走了一圈,将耳朵贴到护壁板上。
不,这声音并非来自护壁板。
嘀嗒!嘀嗒!
我在发抖。我为自己的胆怯而害臊。
嘀嗒!嘀嗒!
声音的准确度和强度均在增加。我丢下护壁板走回来。这声音似乎要来找我。
我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只瞧见小苹果木桌子的一只马蹄足。
上帝保佑,我喃喃自语,突然感觉一阵恶心。肯定很晚了。妻子是不是在叫我?对啊,对啊。我得睡觉去。门窗大概全锁上了。没必要再巡查一番。
着魔的状态已经解除,恐惧却有增无减。我双手颤抖,将科顿·马瑟丢到一边,拿上烛台,快步走到卧室,怀着一份撤退的奇异感觉,好像一条狗落荒而逃。我急于进入卧室,半路上撞到了一张椅子。
“别那么吵吵闹闹,亲爱的,”妻子躺在床上说,“恐怕你喝了太多的潘趣酒。你这可悲的嗜好一天比一天严重。啊,我从没见过你晚上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
“太太,太太,”我嗓音嘶哑,低声道,“有什么东西——嘀嘀嗒嗒的东西——在香柏木客厅里一个劲儿响。”
“可怜的老头子——快神志不清了——我就知道要搞成这个样子。上床。来睡个好觉。”
“太太,太太!”
“上来吧,上床。我原谅你了。明天我不会跟你提这茬儿。不过,亲爱的,你不许再喝潘趣酒了。这是为你好。”
“别逗我发火,”此刻我终于回过魂来,喊道,“我可出门去了!”
“不要去!不要这个鬼样子出去。上床来,亲爱的,我不再多说一个字。”
第二天早上,妻子醒来后压根儿不提昨晚的事情,而我觉得非常尴尬,尤其是自己一度如此恐慌,所以我也不吭气。自然,妻子把我的怪异举动归结为精神错乱,不是幽灵作祟,而是潘趣酒添堵。至于我自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太阳时,我开始认为深夜读科顿·马瑟没什么益处,那会给神经造成不良影响,并引发幻觉。我决定把科顿·马瑟束之高阁。这样一来,我就不必担忧自己再听到任何嘀嗒声。实际上,我已转而相信屋子里的嘀嗒声不过是某种在我耳内回响的嗡嗡声。
妻子一直习惯比我起得更早。我仔仔细细、舒心惬意地洗漱完毕。意识到大多数精神失常往往有身体状况上的根源,我用洁面刷使自己看起来活力四射,又用新英格兰的朗姆酒洗头,以前有人把这个偏方推荐给我,说是可以治耳鸣。我穿上晨袍,认真系好围巾,精心修剪过指甲,洋洋自得地走到楼下,去香柏木小客厅吃早饭。
我很惊讶看到妻子正跪在苹果木小桌近旁边的地毯上找什么东西,早餐置于桌面无人理睬,而我的两个女儿,朱莉娅和安娜,正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地跑来跑去。
“哦,爸爸,爸爸!”朱莉娅快步向我走来,喊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桌子,那张桌子!”
“鬼魂!鬼魂!”安娜站得远远的,指着桌子大叫。
“安静!”妻子喝道,“你们一个劲儿吵,我怎么听得清?不要动。到这边来,老头子,这是你说的嘀嗒声吗?你干吗不过来?是它吗?这儿,跪下来听听。嘀嗒,嘀嗒,嘀嗒!——现在你听到了吧?”
“来了,来了。”我喊道,而两个女儿却恳求我们从那儿走开。嘀嗒,嘀嗒,嘀嗒!
就在洁白如雪的桌布、令人愉快的大茶壶,以及热气腾腾的牛奶吐司下面,正传出不可理喻的嘀嗒声。
“隔壁不是有炉子吗,朱莉娅?”我说,“咱们上那儿吃早饭去,亲爱的,”我朝妻子转过身来,“咱们走——留下这张桌子——让比迪把东西挪开。”
言语间,本人泰然自若地走向房门,妻子却拦住我。
“离开客厅之前,我一定要弄清楚这嘀嗒声是什么,”她斩钉截铁说道,“我们肯定能搞明白,毫无疑问。我不信有鬼,尤其是在早餐时间。比迪!比迪!来,把这些东西搬回厨房。”她将大茶壶递过去,然后扯掉桌布,让小桌子光秃秃地暴露在我们眼皮底下。
“桌子,是这张桌子!”朱莉娅大喊。
“胡诌八扯,”妻子道,“谁听说过嘀嗒作响的桌子?声音是地板传出来的。比迪!朱莉娅!安娜!把房间清空——移走桌子和其他所有的东西。平头锤在哪儿?”
“天啊,妈妈,你不是要把地毯给掀开吧?”朱莉娅尖叫。“夫人,锤子。”比迪有点儿发颤,走上前说道。
“快给我。”妻子喊道。可怜的比迪拿着锤子,离得她老远,仿佛女主人染上了瘟疫。
“好了,老头子,你拽地毯那一边,我拽这一边。”她随即跪下来,于是我也照做不误。
地毯移开了,耳朵直接贴在裸露的地板上,听不到一丝声响。“桌子——果然是那张桌子,”妻子大喊,“比迪,把它搬回来。”
“哦,不,夫人,求求你,别叫我去,夫人。”比迪哭丧道。“蠢货!——老头子,你来搬。”
“亲爱的,”我说,“桌子我们多的是,何必非要那一张?”“那张桌子在哪儿?”妻子喊道,完全无视我温和的反对。“在柴房,夫人。我把它有多远就撂多远,夫人。”比迪哭道。“是我去一趟柴房,还是你去?”妻子用一种可怕的、公事公办的口吻对我说。
我立即冲出门外,找到那张苹果木小桌,它正大头朝下搁在一个料斗里。我急忙将它拎回来。妻子再度仔细检查了一番。嘀嗒,嘀嗒,嘀嗒!没错,是桌子在响。
“夫人,请问,”比迪走进房间,“夫人,请问,能把薪水结给我吗?”
“脱下你的帽子和披巾,”妻子说,“重新摆桌子。”
“摆桌子,”我激动地大吼,“摆桌子,否则我叫警察来。”“天啊!天啊!”我的两个女儿同时大呼,“我们会变成些什么人?——鬼魂!鬼魂!”
“你是摆桌子还是不摆?”我走向比迪,喊道。
“我摆,我摆——遵命,夫人——遵命,老爷——我摆,我摆。鬼魂!——圣母玛利亚!”
“老头子,”妻子说,“现在我确信,不论是什么东西在嘀嗒嘀嗒响,这声音或这桌子对我们并没有损害。但愿,那是因为我们全都善良虔诚。而且我打定主意,非搞清楚其中缘故不可,我有时间,有耐性,准能办到。只要还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一天,我就只用这张桌子吃早餐,所以,坐下来,东西都重新摆好了,让我们安安静静吃顿早饭。亲爱的,”她对朱莉娅和安娜说,“回你们的房间去,平静下来。别再跟孩子似的大呼小叫。”
有时候,我妻子在家里说一不二。
早餐期间,妻子徒劳地一次次打开话匣子,徒劳地说些轻松愉快的话题,想让其他人也像她一样快活有生气。朱莉娅和安娜的脑袋耷拉在她们的茶杯上方,仍旧倾听着嘀嗒声。必须承认,我也受到她们的传染。可是,有一阵子,什么也听不见。要么是嘀嗒声已经彻底消失,要么是它太过轻微,而街头的喧嚣不断增长,再加上白昼的混响,这与夜间和清晨的宁谧形成了强烈反差,因此将那道声音盖住。我们藏在心底的不安让妻子非常恼火,也让她毫无惧意的形象更为光辉。吃完早餐,她拿来我的怀表,放在桌子上,并以开玩笑的挑衅语调对所谓的鬼魂说:“来啊,继续嘀嗒响啊,看看谁嘀嗒得更大声!”
那天我有事外出,却一直在思索那张神秘的桌子。难道科顿·马瑟所言不虚?世上真有鬼魂?而且会附在一张茶桌上?撒旦竟敢在一个清清白白的家庭里显露他的马蹄足?想到自己不顾女儿的严重警告,执意将恶魔的象征摆在那儿,我突然一阵颤抖。是的,三只马蹄足。但接近中午时,这种感觉开始消失。在街上与那么多大活人反复挨挤,令我不再胡思乱想。我记得,昨晚或今早我可没有这么勇敢地解放自己。我决心重新去赢回妻子的好感。
为了表现得非常积极,喝过茶,玩过三局惠斯特牌之后,而且此刻听不见嘀嗒声——这使我备感鼓舞——我点上烟斗,说接下来该睡觉了,再将椅子挪到壁炉前,脱掉拖鞋,把脚搁在壁炉的围栏上,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如同老德谟克利特身处阿布底拉的墓地中一般,那是一天深夜,城里顽皮的孩子们装妖作怪,企图吓唬意志坚定的哲学家。
我还想到,面对此等情境,这位卓越的老先生以自己的举动为所有时代树立了榜样。他在那个阴森恐怖的时刻仍专注于研究学问,听见奇怪的声响,他没有从书页上移开目光,只淡淡说道:“孩子们,小调皮,回家去吧。这里不是耍闹的地方。你们会着凉的。”上述词句蕴含的哲理是:它们暗示了意料之中的结论,即我们对任何可能的灵异现象的任何可能的探查皆属荒谬。神志健全之人一看到这些事情,会本能地认定它们是装神弄鬼,丝毫不值得关注,尤其是此类现象出现在墓地时,而墓地又格外寂静冷清、死气沉沉。顺便提一句,老先生正是看中这些特质,才将阿布底拉的墓地当成了自己研究学问的场所。
眼下我孤身一人,周围悄无声息。我放下烟斗,并不觉得此刻自己足够镇定,可以全然沉醉其间。我拿起一张报纸,借着炉旁小烛台放射的光芒,以一种紧张兮兮、匆忙潦草的方式开始阅读。至于苹果木桌子,我近来才发现它太矮,不适合做一张读书桌,那晚上我最好别用它干这个。但它离我不远,摆在屋子中央。
尽管我努力读报,却不大成功。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全神贯注于听,而根本没有在看。我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很快,寂静被打破了。
嘀嗒,嘀嗒,嘀嗒!
虽然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不,应该说虽然我特意留下来等待这个声音,可是,当它出现时,似乎还是让我始料未及,好像隆隆炮声从窗外传来。
嘀嗒!嘀嗒!嘀嗒!
我坐着一动不动,竭力想控制——如果可能——自己最初的惊慌情绪。然后我离开座椅,颇为镇定地望着那张桌子,颇为镇定地向它走去,颇为镇定地举起它,又轻轻放下。我就这么举起放下,每次间隔那么一会儿,屏息谛听。同时,在内心深处,惊恐与哲学的较量仍未见分晓。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声以令人惊骇的清晰在夜间响起。
我脉搏狂震,心脏剧烈跳动。若非德谟克利特在这一刻施以援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来惭愧,我自言自语道,如果一个如此美妙的哲学范例不可以效法,那么它还有何益处?我决意直接模仿它,甚至模仿老圣人的言行和态度。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阅读报纸,背对那张桌子,长久不动,仿佛埋首于研究。而嘀嗒声仍在持续,我极力以漠然、冷淡的嘲讽语气慢吞吞说道:“响吧,响吧,嘀嗒响吧,小家伙,今晚真够来劲的。”
嘀嗒!嘀嗒!嘀嗒!
此刻的嘀嗒声里似乎暗含着揶揄轻蔑。它好像十分欢悦,原因是本人刚才的表演收效甚微。然而,尽管遭到奚落,这份奚落却只会让我坚持下去。我拿定主意,绝不削弱言辞之锋利。
“响吧,响吧,你越来越闹腾了,嘀嗒响吧,小家伙,真够搞笑的——该歇一歇啦。”
话音方落,嘀嗒声便停止了。命令执行得如此精准,简直前所未见。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转过身去,面对那张桌子,如同面对一个能跟你有问有答的活物。这时候——我该不该相信自己的感官?——我看到什么东西在桌面上移动,或者扭动,或者蠕动。它像萤火虫一样发光。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拨火棍,但想到用拨火棍去打一只萤火虫非常荒唐,于是又把它放下。说不准我到底恍恍惚惚地坐了多久,看了多久,反正我假装云淡风轻而内心里波澜万丈。最终,我站起来,将外套从上往下扣好,突然勇猛地迈出大步,直奔那张桌子。结果呢,千真万确,我看到桌面上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个不规则的小孔,或者毋宁说类似于一个蛀蚀的小洞,发光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在里面极力要挣脱束缚(犹如蝴蝶破茧而出)。它动来动去的架势,显然是生物。我愣愣站着,思忖:这就是所谓的鬼魂?就是它?不,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把目光移至壁炉的火焰上,随即又回到桌子上的苍白光芒。我看见的并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奇迹。震动不断加剧,此时,德谟克利特再一次使我振作精神。即便这闪烁感觉上是超自然现象,我仍努力以纯粹的科学眼光去观察它。如此一来,它又显得像是一类未知的发光小甲壳虫或小飞虫,另外,我认为,它还能发出某种声响。
我仍在注视它,而且越来越冷静。它也仍在不停挣扎,闪闪发亮。有一阵子,它几乎就要逃出樊笼。我灵机一动,跑去拿了一只平底玻璃杯来,罩在这虫子上面,不让它飞走。
我透过平底玻璃又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转身离开,心安理得地回房睡觉。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个现象。活生生的虫子从一张死气沉沉的桌子里钻出来?发光的虫子从一块天知道在阁楼上存放了多少年的老旧木料里钻出来?你听说过,或至少梦见过这样的事情吗?虫子是怎么进去的?没关系。我想到了德谟克利特,并决心保持冷静。反正,嘀嗒声的谜团解开了。那不过是虫子啃出一条生路时噬咬、掏挖、敲打的动静。嘀嗒声已经永远消失,令人满意。我要从中捞到些赞扬,不让这个机会轻易溜走。
“太太,”第二天早上,我说,“你再也不必苦恼我们的桌子嘀嗒作响了。我把一切都解决了。”
“真的吗,老头子。”她有点儿怀疑。
“是的,太太,”我稍嫌自负地答道,“我给嘀嗒声来了一记巨石压顶。跟你打包票,那嘀嗒声往后不会来烦你了。”
妻子请求我解释一番,可是白费功夫。我才不管她。此前我一度暴露自己的胆怯,为了扳回一城,如今我留下想象空间,让她好好猜一猜本人消灭嘀嗒声的英雄业绩。这是一个靠沉默来实施的诡计,既无恶意,也无损害,而且我认为,还相当有效。
但我去吃早饭时,看到妻子又一次在桌子旁跪下来,我的两个女儿看上去比原先还要害怕十倍。
“你干吗跟我吹牛皮?”妻子怒道,“你应该知道那很容易被戳破。瞧瞧这个裂缝。嘀嗒声也没停下来,反倒更响亮。”
“不可能。”我大呼。可仔细一听,嘀嗒!嘀嗒!嘀嗒!确实嘀嗒声还在。
我竭尽全力恢复了常态,询问虫子的情况。
“虫子?”朱莉娅尖叫道,“天啊,爸爸!”
“我希望,先生,你没把臭虫带进这座宅子。”妻子语气严肃。“那个虫子,虫子!”我喊道,“平底玻璃杯下面的虫子。”“平底玻璃杯下面的虫子!”姑娘们喊道,“不是我们的平底玻璃杯吧,爸爸?你没把虫子放进我们的平底玻璃杯里吧?哦,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看到这个小孔,看到这条裂缝了吗?”我指着那地方说。
“看到了,”妻子说,极为不满,“它怎么来的?你对桌子做了什么?”
“你们看没看到这条裂缝?”我气呼呼地重复。
“看到了,看到了。”朱莉娅说,“它真够吓人的。瞧着就像巫术弄成的。”
“鬼魂!鬼魂!”安娜喊道。
“安静!”妻子说,“请继续,先生,跟我们讲讲,这条裂缝有什么蹊跷。”
“太太,女儿们,”我严肃道,“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从这条裂缝或者小洞里,钻出一只美妙的……”
说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停下来,陶醉于朱莉娅和安娜满脸的期待以及灼灼的目光。
“一只什么?一只什么?”朱莉娅喊道。
“一只虫子,朱莉娅。”
“一只虫子?”妻子喊道,“一只虫子从桌板里钻出来?你对它做了什么?”
“用一只平底玻璃杯罩住了它。”
“比迪!比迪!”妻子走到门口喊道,“你打扫房间时,在桌子上看见过一只平底玻璃杯吗?”
“当然看见了,夫人,里边还有一只讨厌的虫子。”
“你怎么处理它的?”我问。
“把虫子丢进了火里,老爷,然后把平底玻璃杯反复洗了好多遍,夫人。”
“那只平底玻璃杯在哪儿?”安娜喊道,“希望你擦过,总之留下过记号。我绝不用那只杯子喝水。比迪,永远别把它拿到我跟前。一只虫子——虫子!啊,朱莉娅!啊,妈妈!我觉得它爬遍了我全身,眼下也正在爬!这邪乎的桌子!”
“鬼魂!鬼魂!”朱莉娅喊道。
“孩子们,”她俩的母亲说,眼神中透着威严,“回房间去,恢复一些理智了再出来。难道一只虫子,就可以把你们原本拥有的一丁点儿智识全吓没了?离开客厅。真让我吃惊。你们的幼稚举动使我很难过。”
“现在,告诉我,”两个女儿一走,她立即对我说,“一五一十告诉我,从桌面的这条裂缝里当真钻出了一只虫子?”
“太太,的确如此。”
“你亲眼看见它钻出来?”
“没错。”
她俯向那条裂缝,认真观察。
“你确定?”她抬头问道,依然弯着腰。
“确定,我确定。”
她沉默不语。我觉得,事物的神秘甚至也开始对她产生影响。是啊,我思忖,眼下我本该看到妻子浑身发抖,天知道会不会喊来一个老牧师给桌子驱魔,将鬼魂赶跑。
“我打算这么干。”她突然说,表情相当兴奋。
“什么,太太?”我极为迫切地问道,期待听到一个神奇的主意,“你要干什么?”
“我要用以前听说过的一款大名鼎鼎的蟑螂粉,把这张桌子里里外外擦个遍。”
“好家伙!那么说你不认为是鬼魂在作祟?”
“鬼魂?”
她加重的语气充满了轻蔑的怀疑之意,比之德谟克利特本人也不遑多让。
“可是这嘀嗒声,这嘀嗒声呢?”我说。
“我会把它烤出来的。”
“唉,唉,太太,”我说,“你别走到另一个极端去啊。不管是抹蟑螂粉,还是搁到火上烤,都没办法救这张桌子。你不能否认,太太,它是一张古怪的桌子。”
“那么我会它把擦干净,”她回答,“好好擦个通透。”妻子随即叫来比迪,要她给桌子打蜡,刷洗,让它焕然一新。做完了这一切,桌布重新铺好,我们坐下来吃早餐。不过两个女儿并未露面。朱莉娅和安娜当天没吃早餐。
撤掉桌布之后,妻子高效地展开工作,用一种深色的胶剂将桌面上的小孔彻底封死。
两个女儿脸色苍白,那天早上我坚持要带她们去散步,于是有了以下交谈。
“爸爸,我对于那张桌子最糟糕的预感正在变成现实,”朱莉娅说,“它的马蹄足杵到我肩膀上,这样一个暗示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净胡扯,”我说,“我们去布朗夫人餐馆,买个冰激凌。”眼下德谟克利特的精神在我身上越发旺盛。它随着阳光的增强而增强,奇妙的巧合。
“但真够神的,”安娜说,“虫子怎么会从一张桌子里钻出来?”
“没什么,我的女儿。虫子从木头里钻出来,这很平常。你肯定见过它们从壁炉里那些劈柴的一端钻出来。”
“啊,可是这类木头几乎是刚从林中砍下来的。而那张桌子至少有一百年了。”
“那又如何?”我快活说道,“在岩块内部,不也发现过极其古老的活蟾蜍吗?”
“随便你怎么讲,爸爸,反正我觉得是鬼魂,”朱莉娅说,“当机立断,亲爱的爸爸,把那张闹鬼的桌子从家里弄走吧。”
“净胡扯。”我说。
她俩越是害怕,我越是胆壮,又一个奇妙的巧合。
夜幕降临。
“这嘀嗒声,”妻子说,“你觉得是另一只虫子在继续打洞吗?”
很奇怪,我原先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可没想到会有双胞胎虫子。但现在,天知道,说不定还有三胞胎虫子。
我决定防患于未然,再者,如果第二只虫子即将现身,得确保它安全无虞。夜间,嘀嗒声重新响起。十点钟左右,我靠耳朵找到发声的大致区域,往上边罩了一只平底玻璃杯。随后我们回房休息,并把香柏木客厅锁好,钥匙揣在我裤袋里。
第二天早晨,桌子上什么也没有,可依然能听见嘀嗒声。两个女儿又开始害怕。她们想上邻居家待着,但妻子大力反对。我们将成为整个镇子的笑柄。所以我们一致同意,家丑不可外扬。比迪受到严格的限制,而且,为了确保她不向牧师走漏消息,那个星期我们不许她去忏悔。
我一整天足不出户,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仔细观察桌子一次,又是听又是看。随着夜晚来临,我觉得嘀嗒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木板上凭耳朵圈定的发声区域也越来越狭小。另外我还觉得,在我倒扣平底玻璃杯的地方,可以观察到一阵微弱的搏动,或者是木头的鼓胀。为了不再瞎猜,妻子建议用刀子把那儿的桌面切开,但我有一个稍具耐心的计划,亦即她和我在桌子旁坐一晚,因为从刻下的状况来判断,虫子很可能在天亮之前钻出木板。对我而言,目睹它来到世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好比破壳小鸡的第一次耀眼亮相。
这个主意打动了我妻子。她坚持要朱莉娅和安娜也参与进来,好让两个女儿亲眼见识一番,抛弃所有荒谬幼稚的观念。在我妻子看来,什么鬼魂在嘀嗒作响啦,什么鬼魂可以从虫子身上跑到她们身上啦,尽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妄想。确实,她没法解释这个现象,但她坚信有答案,而且迟早会找到答案,该答案也完全能够让她满意。我妻子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德谟克利特。至于我本人,目前的认识还很含混。在德谟克利特和科顿·马瑟之间,我正以一种既奇特又让人讨厌的方式轻轻摆荡。不过,在妻子和女儿眼里,我是个纯粹的德谟克利特主义者,对所有茶桌鬼魂不屑一顾。
于是乎,我们准备了充足的蜡烛和饼干,四个人一同坐在桌子旁,围着它熬夜。有好一阵子,我和妻子大聊特聊,两个女儿却一声不吭。此后我和妻子又想玩他一局惠斯特牌。可是女儿们完全打不起精神,结果我们等于跟两个名副其实的木偶在打牌。妻子赢了一局,但赢得很没劲,索性也将扑克牌丢到了一边。
十一点半。看不到虫子的影子。蜡烛开始变暗。妻子正打算掐灭它们,突然间传来一阵狂暴、空洞、洪亮的隆隆巨响。
朱莉娅和安娜一跳三尺高。
“万事平安!”街头有个声音大喊。是守夜人。他先拿棍棒敲打石子路面,继而来上那么一句极其令人安心的吆喝。
“万事平安!姑娘们,听到了吗?”我高兴道。
事实上,跟三个女人为伴,我感觉自己像布鲁斯一样充满勇气,这可真让人吃惊,而两名姑娘几乎吓傻了。
我起身去拿烟斗,吐了一口饱含哲思的烟雾。
永远应选择德谟克利特,我想。
在深沉的静默中,我坐着抽烟。这时候,你听!——嘭!嘭!嘭!——正好是桌子下面,嘭嘭声大作。
这一次,我们四个统统一跳三尺高,我的烟斗摔裂了。“天啊!是什么在响?”
“鬼魂!鬼魂!”朱莉娅喊道。
“啊,啊,啊!”安娜喊道。
“真丢人,”妻子说,“是地窖里新装瓶的苹果酒炸开了。今天我告诉过比迪,要用绳子捆好。”
以下是我从那天晚上的记录中转抄的字句:
一点钟。无虫子踪迹。嘀嗒声仍在持续。太太越来越困。两点钟。无虫子踪迹。嘀嗒声断断续续。太太已熟睡。三点钟。无虫子踪迹。嘀嗒声相当稳定。朱莉娅和安娜
越来越困。
四点钟。无虫子踪迹。嘀嗒声有规律,但不激烈。太太、朱莉娅和安娜均在椅子上熟睡。
五点钟。无虫子踪迹。嘀嗒声微弱。我昏昏欲睡。其他人仍在睡觉。
笔录到此为止。
——梆!梆!梆!
大门传来一阵可怕、不祥的敲打声。
我们从梦中惊醒,起身站立。
梆!梆!梆!
朱莉娅和安娜连连尖叫。
我缩在墙角。
“你们这些笨蛋,”妻子喊道,“是面包师来送面包。”
六点钟。
妻子去拉开百叶窗,还没弄完,便听到朱莉娅一声大呼。桌板上,虫子半藏半露,正扭动不已,像颗火蛋白石一样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即使这只虫子佩有一柄小小的利剑——一柄大马士革剑,脖子上再挂一串小小的项链——一串钻石项链,并且手中握着一支小枪——一支黄铜枪,嘴巴里还塞着一份手稿——一份占星术手稿,即使如此,朱莉娅和安娜也不会更加痴迷了。
千真万确,这是一只漂亮的虫子——一只犹太珠宝商的虫子——一只闪耀如夕晖的虫子。
朱莉娅和安娜从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只虫子。她们原以为,虫子即丑陋的同义词。然而这只虫子堪称虫子中的炽天使。甚至,它就是美丽的化身,因为它如此美丽,宛似蝴蝶。
朱莉娅和安娜仔细看了又看。她们不再紧张兮兮。她们满心欢喜。
“可是,这个奇特、漂亮的生灵是怎么钻进桌子里的?”朱莉娅问道。
“精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安娜回答。
“哼!”妻子道。
“你们还能听见嘀嗒声吗?”我说。
她们竖起了耳朵,不过什么也没听到。
“好吧,太太,女儿们,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今天上午我得去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哦,去吧,爸爸,”朱莉娅说,“去问一问帕齐太太,那个巫女。”
“最好去问约翰逊教授,那位博物学家。”妻子说。
“好极了,德谟克利特夫人,”我说,“我去找约翰逊教授。”很幸运,这位教授没出门。我简单讲了讲事情的原委,他颇有兴趣,又颇为冷静而镇定,并且郑重其事地跟我回家。我们向他展示了那张桌子、那两个小洞、那只虫子,又描述了事件的种种细节。我妻子和两个女儿均在场。
“好了,教授,”我问道,“你怎么看?”
戴上眼镜,这位博学的教授盯着桌子,用刀子轻轻在小洞里刮铲,但什么也没说。
“这事情,并不寻常?”安娜焦急问道。
“很不寻常,小姐。”
朱莉娅和安娜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这非常美妙,对吧?”朱莉娅问道。
“非常美妙,小姐。”
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个更加意味深长的眼神。受到鼓舞,朱莉娅再次开腔说话。
“先生,您一定不承认,在这事情上发挥作用的,是鬼……”
“鬼魂?不是。”回答不容辩驳。
“女儿们,”我轻声道,“你俩应该清楚,回答你们提问的可不是巫女帕齐太太,而是知名的博物学家,约翰逊教授。好了,教授,”我补充说,“请您指教,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我不再逐字逐句复述这位博学绅士的讲解,实际上,他虽然说得明白无误,言辞却有失单调——我将他的阐释总结如下,想来应该足够了。
此事并非孤例。那张桌子的材质是苹果木,很受各种昆虫的欢迎,它们飞进果园,飞到活树上,把卵产在树皮下面。仔细检查最后一只虫子钻出桌面的地方,会发现它咬穿了一寸半的木头,而根据这一厚度所包含的木质层数,可以推算出桌板的木质总层数,再合理估测加工时削去的层数,则不难判断,虫卵产下的时间差不多是在苹果树遭砍伐的九十年以前。但从树木倒下到今天,又流逝了多少光阴?这张桌子的样式极其老旧。姑且认为它有八十年的历史吧,那么虫卵就存在了一百七十年。至少,这是约翰逊教授的计算。
“朱莉娅啊,”我说,“听完这件事的科学解释(虽然,我承认,我并不完全明白),你还信是鬼魂作祟?它确实很奇妙,可鬼魂在哪里?”
“是啊,在哪里?”妻子说。
“如今她可不把这个纯粹的自然现象跟那些见神见鬼的浅陋说法联系到一起了,对吧?”博学的教授语带讥讽评论道。
“随便你们怎么讲,”朱莉娅说,拿起瓶底玻璃杯里那枚莹莹发亮、光芒四射、璀璨夺目的鲜活蛋白石,“随便你们怎么讲,就算这个美丽的生物不是魂灵,它依旧让我们感受到超自然世界的力量。你看,经过一百七十年的休眠,这只小小的虫子终于来到世间,它那么灿烂,难道其中不含一星半点人类灵魂的辉煌复生?鬼魂!鬼魂!”她欣喜若狂,大叫道,“我依然相信神灵,只不过我现在满怀愉悦地相信它们,而以前我一想到它们就感到害怕。”
那只神秘的昆虫,它没能让自己绚丽的生命延续多久,第二天便死去了。但姑娘们将它保存下来,装进一只银质的香盒里,放在苹果木桌子上,置于香柏木客厅的两扇窗户之间。
如果哪位女士怀疑这个故事,我的两个女儿会很乐意向她展示那只虫子和那张桌子,并且指给她看,在后者经过修补的桌板上,有两个以蜡滴封好的小洞,它们正是两只虫子钻成的,这多少有点儿像人们在布拉托街教堂标出了它被炮弹击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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