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6839105
记忆和遗忘
某年某天,我在日记里说,趁自己还写得动,我想写家族史了,总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搜刮”时,才知道,母亲记不住东西了,想到生命在遗忘中一点点消逝,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
我担心母亲的回忆会影响睡眠,她淡淡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我纠结。它就像我身体里的血,有着恒定的温度,永远奔腾。
忘了谁说的,一是母亲,一是自然,一是童年的生活,是成就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三个方面。那么,这部小说是唱给母亲的歌谣。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也是虚构的。普鲁斯特认为,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我能做的,就是忠实母亲的记忆,忠实自己的心灵体验。
花盈衣的原型是我母亲。这个美丽而伤感的名字来自李白诗句“落花盈衣”——裁缝家的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华衣呢?哪怕落花满肩。
小说介入历史,是一种极具挑战意味、具有特别难度的写作。
案头工作从2007年就开始了,那个时期的衣着、货币、战事、风俗、建筑,摊贩走卒,商品广告、街市布局,工业怎么样,农业怎么样,米多少钱一斤,涨过几次,租界有多大,扩过几次,谁负责巡逻,哪里是分
界……好几万字的资料,一点一点消化。
动笔是2008年的11月,其间数度停笔。因为,我怕写出来或者写得不好对亲人造成伤害,这是我万万不能原谅自己的,可不写,我又放不下——他们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走过,希望他们在我的小说里永生。
一位诗人写道:“每当我写到母亲,我的笔总是跪着行走”。天知道,我是怀着怎样虔诚的心来书写这个故事啊!
这个长篇,没有宏大叙事,没有所谓的深刻,三百页,只有“生存”这个词。有什么能丰富过它、深刻过它呢?
长篇写作,我称之逼出元气。脱稿的瞬间,仿佛卸去囚衣丢弃辎重,无比轻松——也许,我们的心灵承载了太多的心愿,而心愿,多半是沉重的。
让我痛心的是,及至这个长篇出版,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无论如何,我要在她床前读一读的。
是为序。
作 者
2013.12.4
阳光似能融铁,把柏油马路晒得又软又烫,像刚刚出笼的糯米团子。电车司机很敬业,管它有人没人,,开过来,开过去。气温仿佛是今次头条新闻,张三李四,碰面就说,吃不消,吃不消了,人要馊掉了。弄堂里,不时传来大人的斥骂,小赤佬,快点死转来!要生热疮了。
花家的日子还是温吞水。太太照例在隔壁搓麻将,九岁的大女儿花盈衣,不晓得带着弟妹躲在了哪里,周师傅呢,伏在铺着桂圆色毛毯的长台板上,一把木尺,比来比去,在衣料上划线。没有一丝风,靠墙横着的竹竿上,搭着些棉线和丝线,纹丝不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店门口,方脸大耳,眉毛前端平缓,末梢突然吊起,像是画了一笔。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不容逼视。这是店主花阿六。他不时伸出头去——街上白花花的,一个人也没有。阿六嘱咐自己,不要急,哪怕天火烧,也还是有生意的。江湾镇上,几千户人家呢。
客户没等来,来了王子琦。王子琦也是裁缝,他们是在南京路上一爿布店里认识的。两人同时看中一块布料。可这个花色只有一匹了。王子琦说,你拿吧。我去别的店看看。阿六不好意思,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王子琦把布匹掮到了阿六家里。阿六能干,王子琦也能干,可结果却是大相径庭,好比同样的种子,一把撒在了盐碱地,一把撒在肥田里。
20世纪的上海,已经是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中装和西装同时流行。做中式服装的本帮裁缝和做西服的红帮裁缝,一双筷子,一副刀叉,一起伸向市场这块蛋糕。虽然西风东渐,究竟东风浩荡。本帮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女装,几乎所有年龄段,各个层次的女人都穿旗袍。棉的、皮的、绸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旗袍的工艺相当繁复,量体36处,镶、滚、嵌、荡、盘、绣、贴,纽扣花样更是达数百种。阿六从小跟了开裁缝店的爷叔,本帮自然是他的不二选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王子琦却想,上海人是赶时髦的,不如另投师门改做红帮。以他的资历,不可能为上流社会所接受,因此专门盯牢爱时髦又没什么大钱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他没有像阿六一样摆开架势,租门面,请工人,而是学宁波人,缩在自己家中,一块门板搁在两条高脚长凳上,门板上铺一块灰布,放几样颜色不同的线团,一个熨斗,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几枚针,一个人日做夜做。衣服做好,用一块比八仙桌面大点的白布一包,送到客户家里,又用这块白布把客户的面料包回来。人称“包袱王”。有一年,孙中山身着黑哔叽中山装在南京路上兜了一圈,时髦的上海轰动了。身怀“两帮”本事的王子琦轧准苗头,赚了一票,盘下市中心两开间门面。市中心的门面啊!那是寸金地,也是活该他发财。1927年,南京西路小裁缝金鸿翔做西式裁剪、中装式样的改良旗袍,曰:时装。上海人两个特质,一是精明,二是时髦。如果没有精明商人,上海毁了一半;如果没有摩登女子,上海也毁了一半。时装,恰恰满足了这样的要求。王子琦紧追慢赶,从领子的式样、开衩的高低、袖子和下摆的长短到面料选择,甚至学人家,店铺放一些成衣,面料和图样,凭人挑选。价格又比鸿翔低,因此生意极好。
王子琦一身印花白绸短衫裤,用折扇遮住了头顶,“腾腾腾”走过来。阿六微笑道,天热来兮,嘎好胃口跑出来啊?小阿弟,眼热啦?王子琦轧出苗头,收拢折扇,在阿六头上敲了一记。阿六摸摸头,笑道,我是没办法,恨不得雁过拔毛。屋里七张嘴巴呢。
王子琦掏出手帕,细细擦干脸上的汗珠,才说,啥辰光有七个了?有姨太太了?
添了个女儿,阿六往右首一个房间努努嘴。
王子琦笑着说,老兄本事啊,哪像我,三个老婆,一个都没肚皮。走,吃茶去!这种短命天,有啥生意。
人家特为来叫他,阿六不好意思不去。
走到门口,王子琦见两扇木门上有副对联:激情剪锦裁绸,巧艺飞针走线。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说,灵格,女儿名字起得好,对联写得也好。阿六说,喏,隔壁,借光。王子琦点头,自然,自然。
“四季衣庄”离私立复旦大学不远,镇上还有几所大学。想起女大学生,王子琦嘻嘻一笑,哪天我搬过来。阿六说,帮帮忙,勿来搅我的生意。
量尺寸时,花阿六规规矩矩。他的朋友王子琦就不一样了。这人奇出怪样,揩油还有说辞,他说其实我不是爱摸女人屁股,我是看风景。阿六问,什么风景?王子琦哈哈一笑说,表情啊,她们羞涩的样子,不是好风景么?有的女人,还没量呢,面孔先红,真真有趣!阿六笑骂道,不怕她们闹起来断了你的生意?王子琦说,哪能谁的屁股都摸呢?要看山色的。说完,瞥了一眼阿六,意思是,这种门槛是教不会的。阿六却想,你是你,我是我。
盈衣娘今朝手气不好,几圈下来,面色像隔夜菜,青里泛黄。亭子间阿姨是庄家,一个冲动,抓起自己面前几张钞票,往盈衣娘手心里一塞,笑嘻嘻说,给小人买冰吃。这算啥?我输不起?盈衣娘面孔一红,又硬塞回去,说,勿客气,我们又不是亲眷。亭子间阿姨的笑变成了抽筋,她说,明朝再来啊。盈衣娘说,晓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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