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818386
1.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得主,著名散文家周晓枫的纯粹成名作;
2.著名散文家周晓枫透过记忆,重新建构了一座真实与虚幻交叉的记忆城堡;
3.一个以修辞主义著称的作家,遭遇时光的魔法,是一场童话与梦境的期待与相遇。
《光影》 《旧物》 《锯木场》 《票证》等12篇散文。这是一本关于作者童年岁月的书,也是一本怀旧的书。童年的记忆里,常包含着丰富而复杂的暗示或象征。书中,作者回忆了儿时见过的事物、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试图对那些暗示做出个人化的解读,并在书写中重新建筑一座真实与虚幻交叉的记忆城堡。
目录
病 床 1
词 语 19
大 地 37
锻 炼 55
光 影 75
旧 物 93
锯木场 111
票 证 129
铁 轨 147
小 荷 165
焰 火 185
葬 礼 203
想象中的回忆(自序)
活得殷实,不仅取决于财富,还有对财富的记忆;能否活得确凿,同样仰赖于我们的记忆。我妒羡那些技艺超群之辈,尤其当他们选择写作。他们不浪费被赐予的每株谷穗——在过去和未来,在铺展开的纸页,神都为他们布置了辽阔的丰收。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它其实接近一个过分漫长的充满递进和转折的句子,极尽博尔赫斯的修辞才华展现一个人不可思议的记忆力。“我们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富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同凯布拉卓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回忆;每一个视觉形象都和肌肉、寒暖等的感觉有联系。他能够再现所有的梦境。他曾经两三次再现一整天的情况;从不含糊,但每次都需要一整天时间。”
整天谈论别人的好胃口,这个人一般食欲不振;正如我之所以向印刷机般的记忆力频频致敬,正因为我健忘多言,状态混沌,在浑浑噩噩中丧失时空的坐标……风雪天我上路,又在阴雨季被迫停在迷失的中途。
阅历不够丰富是作家的先天缺陷。写作,甚至改写经历的苦难性质,把它变为财富的藏匿地点。当我试图从往事中有所获取,一个重要的词到来:童年。魔法的产生是因为孩子对世界付出了由衷的信赖,他们相信石头会疼,小猫怀有心事,相信神仙和会说话的苹果树——因为孩子相信奇迹,上帝才会为他们变出魔术。但是同样,我再次面对自己的障碍。作为一个只有今天没有昨天的人,回望过去让人伤感,除了几个短暂镜头,我的近视记忆已看不清童年。那块随时擦去字迹的黑板保持着黑暗的空白,我不能默写曾经的字迹。
但记忆是否值得绝对信赖?被虚荣蓄意提升的部分,因耻辱而回避继而抹杀的部分,天然丢失的部分,幻觉生根的部分……杂质的化合作用,使记忆闪烁不定,并偏离真相。自以为是的记忆有时如同老实人的谎言,我们早已放松戒备。一个人指着自己幼时的照片向你津津乐道,这时,比他的往事更无须置疑的证明是,他失去了那条向童年折返的路径。
比利时作家弗朗茨·海伦斯说:“人的童年提出了整个一生的问题,但找到问题的答案,却需要等到成年。”成年不仅意味着童年之后的岁月延续,更承担对谜题的破解。这种破解是远离数学法则的,近乎猜测,所以充满了美妙的假设和向往中的判断。科学可以在骨骼化石上设想羽毛,设想被风托举的飞;如果连骨骼也不再需要,只有文学能够做到。我不得不鼓励自己说:遗忘是必要的,那是为创造预留的宝贵空间;说正是虚线断开的部分,构成省略号中意味深长的效果;说海市蜃楼,比营造任何一座现实建筑,更为激动人心。
我从1997年末开始写作《收藏》,断断续续地进行,比我预想的时间长。围绕这个大题目展开的作品大约有十二万字,出于各种原因,我把其中一些放到别处,使这本书里的篇目在形式和内容上保持一致性。这是在想象中开始的回忆,记忆的参照系数和想象的设计能力共同发挥作用,使我重新成为孩童,满怀好奇,开始打量。一些经验被唤起,一些感受被创造,有时像古老籽粒催开自己封存已久的春天,有时像被嫁接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果实——写作过程中,我感到盛开,以及枝头的甜蜜的积累。
想起童年的我敏感得带有夸张的自怜,会因父母的批评郁郁寡欢。躺在床上我把自己假想为孤儿,假想为发现身世秘密后悄然出走的流浪者,旷寒的风把我彻夜吹拂……泪水浸泡着黑暗中的枕头,最后我手脚冰冷地蜷缩着,被绝望包围。想象,使没有孤儿经历的我真的获得了孤儿的体验,这显然于我更为重要。写作这本书,我无意于以考古学家的眼光挖掘自己的过往,在物的指认中被澄清和说明。形似与神似,到底哪个更被尊重?虚构使我逐渐触及比履历表更为真实也更为有效的东西,并且固执了偏见:一根理想的稻草比现实的船板更能让我获救。
感谢孙莹的插图。她的创作自由明朗,让人觉得童话和梦境不仅仅是许诺而已——愿对那些在我阴郁的文字中艰难跋涉的读者有所补偿。
词 语
收音机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我拍了它两下,好像好点儿了。收音机的样子很笨重,我抬不动。棕红的木质箱盖,颜色太深了,有些发黑,被一块红艳的丝绒布盖着——总是这样,鲜艳的红遮住暗淡的红,乃至肮脏的红。大大的奶黄色旋钮,当我调台时,那上面的细棱就在手指间滑动……红色指针逐步前进,杂音跟随着,间或有播音员标准的声音传来:“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现在开始!”“现在是小说连续广播节目,今天请继续收听长篇小说《红岩》!”“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嘀嗒……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杂音终于彻底安静了,指针停在固定的位置——这是我喜欢的《小喇叭》节目,孙敬修爷爷又要讲故事了。今天的故事——《狼和七只小羊》,我听过,但我是多么喜欢它,能一直保持新鲜的好奇心。讲故事的老人运用非凡的本领模拟角色,他的声音时而慈爱,时而又追随情节发展,酝酿紧张的悬念。我清楚这故事如何开始,正如清楚它大快人心的光明结局,但每次狼敲门的时候我都要担心,希望这一次,小羊们能明白狼的鬼把戏。
那时,我还不知道童话的真正用意。我只是对自然界充满敬畏,也许诚如童话所言,花草、动物、石头与河水……我们身边的万物随时可能开口。但是,除了告知生活的美丽可爱、潜在的神秘可能、结局处终会被偿还的公正,还有更多的,甚至是残酷的内容,借以童话的动人篇章透露给我们。如果我们不竖起怀疑的耳朵,永远不会理解那为美妙所遮挡的部分。第一次听《小人鱼》,只听到了优美和伤感。长大以后才明白,其中包含的远不止此,爱的代价与无声,理想的筹码和欺骗……还有人神之间的界限,我们永远不能像神那样完成忘我无私的牺牲。
狼用面团塞住嗓子眼儿,用面粉涂白了爪子,骗取小羊的信任:它是在告诉我们,恶最初的策略,是从外貌乃至其细节处仿造善——就像一种拟态的兰花螳螂,在两臂放在胸前的祈祷中,藏拢进攻的利刃,而层层铺开的美丽兰花将为它提供极好的掩护。轻信的小羊如约打开了门,是的,这是善恶之间早已订好的盟约,所以狼吞掉羊,是明火执仗的。一只小羊躲了起来才侥幸存活,善只有通过隐蔽,才能偷安。反之,善对恶的偷偷报复,倒似阴谋的不义之举:趁狼睡觉的时候,羊妈妈蹑手蹑脚地剪开狼的肚皮——如果恶处于正常的清醒状态,所谓善对恶的惩治就是奢望。善的胜利更多是智慧上的,而非力量上的。因为恶能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数量上,善其实只有恶一半的手段。善已经可怜到能赢得普遍的同情。故事中最具童话色彩的是羊的复活,这出于好意的欺骗,鼓励孩子们从小开始,相信乌托邦式的因果报应,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服从的一生。
听故事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但我已经会写“羊”和“狼”了。仅只这两个字,就足够学习一生。字是睛苹教给我的。睛苹十岁了,瘦削的身材,给人发育不良的感觉;架着一副粉红塑料框的眼镜,眼镜的一条腿儿断过,被线重新绑紧;两条小辫特别细,一根皮筋要在上面绕很多圈;为了达到矫正目的,她的牙齿上勒着两排丑陋的金属牙套。如同这种长相的许多小姑娘一样,睛苹显得心事重重。她微蹙着眉,低头走路,书包带长长的,斜背着,随着她的走动,里面的铅笔盒发出轻微的哗哗响声。我不知道睛苹为何不高兴,以至院里的小孩在玩砍包、攻城等游戏时,她从不参与,甚至要刻意扭过头去。在我看来,睛苹应该是最快乐的,因为她的书包里藏着宝藏。只要解开两个扣襻,就会发现里面有柔软的垫板,薄薄的田格本、数学练习册。我最喜欢她的铁皮铅笔盒,变暗的金漆上,落着几处锈斑和划痕,打开时手指要用一点点力——两支铅笔,一支是中华牌的,另一支是金鱼牌的。由于字迹工整,睛苹已获老师批准,在班里首批使用钢笔,她的钢笔上端有个小巧的熊猫头,好看极了,只是有点儿漏水,所以睛苹的指头上常沾着斑驳的墨迹;可是熊猫头钢笔的笔杆太粗,扁扁的铁皮铅笔盒盛不下,为此睛苹后来拥有了一个高级的塑料泡沫文具盒,两层的,盒盖上画着小鹿。一把黑黢黢的竖刀,能把铅芯削尖,直到利器般划破纸页。透明的尺子,精细的刻度。还有一块神奇的香橡皮,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诱人的味道,它轻易把错误的记录毁去,让我们不必担心和内疚,它将纵容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失手;如果没有橡皮的存在,我们活得会不会更负责任?
睛苹后来找到了她的乐趣。她要当老师,教我们几个比她小的孩子认字,大约来自后者的无知和崇拜适当平衡了她的自卑。粉笔吱吱呀呀地响着,在那块一尺多长的小黑板上落下字迹——这是为数不多的白能盖住黑的事例,除此之外,还有被雪掩起的湿黑的道路,以及,用纯真做伪装的阴谋。学习不是按照书本教学的秩序开展的,为了加大知识差距,以巩固我们对她的仰视,睛苹从她所知的最深奥的内容讲起。她有个本子,专门记载她认为的好词,大多是四个字的。这样,我有幸在学龄前学到了第一个成语。那是星期二的下午,睛苹没有课,我在路上遇见了她。她拿出块灰绿色的化石,在水泥路面上写下四个字——“体无完肤”,然后问我:“小孩儿,你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的嘴角泛出少见的笑意,因为她知道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我全认识,如今它们团结在一起,这么地陌生。我费力地猜想,而它们是一道我无法破解的咒符。睛苹故意拖了很久才说:“告诉你吧,小孩儿,这是个成语,是说一个人被打烂了,浑身上下连一块儿好皮也没有!”睛苹得意地转身走了,留我站在原地发愣,盯着地上的字迹。词是奇异之物,这么可怕的事,被四个整整齐齐的字概括,丝毫不露声色,甚至享有优美的形式。它出自一个孩子之手。词语的威慑初见端倪,以后我会逐渐明白:天地变暗,不过需要一只更高一些的墨水瓶;让历史毁容,只要借助笔尖上的压强。
等我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并且练习作文的时候,我还一直牢记启蒙老师睛苹的策略:利用词语来满足虚荣心。在《我们的校园》这篇记叙文里,我说操场旁的松柏“英姿飒爽”;《我的妈妈》中,我在开篇就提到感激“油然而生”。我由此博得了教语文的郭老师的好感,代表班级参加学校的作文竞赛。那次作文的题目是《我所敬佩的一个人》。我竭力回想记录本上的好词——这也是师承睛苹的方法,平日这个记录本我随身携带,秘不示人,我愿意让人觉得那些成语出自平日的储藏而非临时挪用。考场上不允许翻看任何文字材料,这破坏了我的写作习惯,如果没有那些词的帮助,我就不能流畅地编造谎言。我茫然地听着周围纸笔唰唰作响,头脑中空无一物。直到想起了那个词,我的讴歌热情来了,我歌颂语文老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是人们学习的榜样。我还不理解这个词的危险性,它是绝对褒义的,它的绝对是因为死亡力量介入其中。我后来明白了郭老师的不便发作的愠怒。我只不过热衷于词,希望句子中能有足够的位置空出来,安排给它们。忙于运用,也使我对词的含义不求甚解。就像我初次面对“体无完肤”的茫然,字的联合产生无规律可循的歧义——“葡萄牙”无论和“葡萄”还是和“牙”都毫无关系。
透过重重叠叠的叶子,光线就像跳荡的碎金落在小人书上。星期六的整个下午,我一页一页地翻看这种闪着亮光的读物。除却断断续续的鸟鸣偶尔泄露,世界,呈现出无限的安宁。不管怎么说,词语协助了我,我已经能独立阅读了。这个书摊儿,一分钱可以租到一本小人书,坐在排好的马扎上看。有些小人书已经很旧了,无数双稚嫩的手集体的磨损使它们的纸边微微卷起。很难见到崭新的本册,封面破损得甚至没有了故事的开头,于是我试着去理解主人公没有根据的生死相依;还有的,丢失了结局的几页,事情变得下落不明,我愿意猜想一切按照我的希望得以实现。美、挚爱、喜悦以及温和的不会影响别人的忧伤,坚强,带着任性色彩的忠诚,安详和安详的视死如归……这些都在书中得到永生。那最初的辐射到品格里的光,我记得。我的旁边,稀稀落落的,坐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非常安静地看书,我想,他们同样是羞怯的孩子——我们在一起分外安全。书摊的主人,一位中年妇女,终年穿着深蓝的衣裳,我抬起眼,就可以看到四季在她手中飞动的棒针,红的毛背心,驼色的毛裤,尺寸不一的大小毛衣上织着名为阿尔巴尼亚的花样,你可以想象,一家老小的温暖就是这样由一个女人每天每天从一根细线开始建设。等我上了高中,读到“我们编织梦想”之类出自矫情或幼稚的抒情诗句时,我想起了那个织毛衣的阿姨质朴到无声的劳动,想起她的平静,或酸楚,她无人称颂的单调一生。深蓝的身影,她手中的亮色全属于别人。每个与小孩们共享的下午时光,她与他们,实际穿梭在两个迥异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将永远被书本忽略,或是致命地美化。
更为复杂的书在离此不远的小书店里集中摆放,我热爱它们的厚度和分量,虽然我对其内容所知甚少。有时售货员要从架子的最上端取书,总能带动一阵细小的灰尘,我不知道有几本书终生藏在高处,慢慢地衰老,不被打搅。我最喜欢年末卖挂历的时候,我迷恋着挂历上的古代仕女,美得多么无所事事,她们的姿色除却被时间吞食以外简直没有其他的消耗途径。我的个子还很矮,不能像大人们那样信手翻动挂在高处的画页,但仰起头,一样可以欣赏,成人的手臂为我们所利用——孩子是成人劳动的最大剥削者。我曾因把挂历高高挂起感到怨恨,但店主的做法无疑相对妥当,美必在高处,否则就会被随意践踏,像花,被脚印覆盖。可是没有孩子的干扰,挂历样本也并未长时间保持整洁,边角卷起,布满手指蹭上的脏痕,若干页还被撕开了口子——原来,高处的美专门留给有成长特权的人来摧残。
齐燕是我的小学同桌,她的姐姐在印刷厂工作,所以她用来包书皮的挂历纸格外漂亮。齐燕的语文书上盛开着锦簇的花丛,似乎,在比喻文字溢出的香气。我因为自己的牛皮纸书皮而感到寒碜和妒意。齐燕说,她姐姐的工厂可大了,好看的挂历纸有的是,都在地上堆着,随便就能捡到。齐燕还说,如果我肯把我的毽子送给她,她就会把我带到工厂去拿一些画报回来。毽子是我的心爱之物,鸡毛上染着红红绿绿鲜艳的颜色,我一气可以踢好几十个。我稍稍想了想,果断做出了牺牲,对印刷厂的好奇和向往超过对踢毽的留恋。
很高很高的棚顶,侧面镶着一排排巨大的、布满裂纹的窗玻璃,阳光就是从那里斜穿进来,裹着起浮的密集尘土——这浅金色的烟雾在高大的厂房上方,慢慢涌动。在它的映衬下,车间显得混沌不清,有一点儿荒凉的味道。落满油泥的风扇页子。灯垂下来,电线很长很长,灯泡上生着一层绒毛。墙上,有表盘大大的挂钟,有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画像,有禁止吸烟的标志。乌黑庞大的机器轰鸣,声音回荡在略显空旷的车间内部,仿佛被拆开的火车追忆着原有的运动音量。并且,机器运转带动的风吹拂着檐角的蛛丝,似乎强调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悬念。我同时注意到有多处转折的粗长管道,罗盘一般的圆圆的阀门,有的阀门生了很厚的黄锈,有的涂了新亮的红油漆——旧的格外旧,新的又异常新,还有,一团一团的,被油墨浸黑的彩色棉纱。我觉得,比之日常所见,属于工厂的东西都放大了许多倍。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一股扩散开来的厚重的机油味儿。齐燕已来过多次,她带着我在各个车间里从容穿梭,而我对工人们的眼光和质问则有些怕。齐燕说:“别怕,有我呢!”每当有人说:“小孩儿,你是哪儿的?别在这儿捣乱!”齐燕就毫不畏惧地大声回答:“我找齐红,齐红是我姐!”然后就拽着我继续向前,踏过零散在地上的落着一两个黑脚印的纸。
我并未发现齐燕所言随处可见的挂历纸页,大概是要表示某种歉意,齐燕从路过的铁丝绳上摘下一个蓝色的铁夹子:“瞧,你见过这么大的夹子吗?可有劲儿了!你试试,夹人可疼了!没人看见,快装在兜里,就算我送给你的!”我吓了一跳,紧张得连连摇头,并且变了声地压低嗓门儿说:“不,不,我不要!”齐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顺便把铁夹子装进自己的口袋。她撩开一个厚重的棉布门帘,对我说:“到了,这就是我姐姐的车间。”这是十一月底的一个黄昏,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堆在门边的一摞《儿童文学》杂志,上面鲜明地印着:第十二期。身处一种奇异的逆流之中,我在一瞬间恍惚了:时间被提前,被篡改,有什么魔术意志破坏了它原有的秩序和结构。
尽管齐燕告诉我,她姐姐的车间是全厂最重要的地方,我却觉得这里的环境与其他的地方别无二致,工人们一样也穿着蓝色的长大褂作为工作服。几个中年人指着一本书的插图哧哧暗笑。一个小伙子目光呆滞地望着铁轴滚动,滚动,滚动……他的眼皮半垂着。在一垛垛书堆后面,一个女工蹲在那儿哭泣,她的声音完全被机器震耳欲聋的轰响盖住,我只看到她潮润红肿的眼睛。我没想到,她就是齐红。
工人们伴随下班的电铃陆续离开,在他们背后,这座建于1956年的工厂并未停歇下来,日夜不休的发热的马达边,夜班工人接替在岗位上。我跟随齐红姐妹走出工厂的铁栅门。寒冷的深冬,天黑得就像背叛那样快,风在光裸的树枝间发出很大的响动。路边的杂草丛以持续不断的细碎声相回应,仿佛某种动物隐匿其中。隔上好远,才有一盏路灯,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在一种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的浓暗中行走。齐燕热烈地向她姐姐描述着什么,而齐红极少说话,她的黑条绒棉鞋露出塑料底的边儿,在夜色中,反着隐隐的白光。我对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心不在焉。脸冻得发疼,而手在厚厚的连指手套里热得出汗——谁也不知道我刚才的犯罪,心怦怦跳着,现在我的手心就攥着它,我偷来的东西。
我是在工厂的过道里,发现了遗落在地上的几个铅块,耳朵里“嗡”的一响,我明白了,这是我想要的,或许,也正是我来此处的全部目的和意义。这时,齐燕已陪她姐姐换好了衣服,朝着我等待的这里走来,晕黄的灯照着她们逐渐临近的身影。我蹲下来假装系鞋带,在那些笨重的层层摞起的铅托旁边,迅速捡起一个,握在手里。时间短促,光线又暗,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铅字是什么。我怕它只是一个标点符号,所以一直在手套里偷偷摸索着,并努力猜测。它有笔画,是个字,我放心多了。回家路途的漫长不断加重我对它的想象,它修长的体积上,重叠着我的指纹。
走出路口,我看到了那个卖爆米花的人。他黑亮的脸膛一明一暗,泛着陶一般沉稳的釉彩。他转动手里的摇柄,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而蒙着油泥的压力表将会揭露灶炉内部的秘密。旺盛的火,像是一块绸巾被魔术控制,它跳啊,跳啊,如同黑暗的心脏所在。生米会在这儿变成另外的样子,香喷喷的,便于咀嚼。而这个神秘的劳动者,他始终在操纵事物的爆炸过程。我在这里与齐红姐妹分了手,一个人向家里跑去,身后传来卖爆米花的人粗犷的嗓音:“响了!”他每天所有的话只是在重复这两个字,其他的,他缄口不言。隔了几秒钟,我听到沉闷的“嘭”的一声。
谜底就要揭晓了,台灯的照耀下,我屏住气,将铅字的正面朝上——这个字,是“克”。我读着它的发音,一下子就喜欢了,快乐铺天盖地袭击过来。这是我的赃物,带着偷来的心跳。我在一块薄海绵上倒了一点儿墨水,铅字在上面蘸一蘸,然后我在白纸上印满了:克。矛盾力量,对激情的抑制,忍耐,甚至,一点点的自惩倾向——克,它使一切保持在安全的限度。我对照着《新华字典》,找到我所需要的词语。攻克,克服,克制,克敌制胜,克己奉公。一笔一画地在台灯下书写,我只是不写“克”,留出空格,盖上我那枚窃取的铅字印章。我看到它出现在每个词里,占据每个角落。我由此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张私人出版物,它围绕一个单一的、有灵魂的字开展并完成。多年后,我读到茨威格的散文,他写道:“所有生活的安定和秩序最高成就的获得都是以放弃为代价的。”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他想说的是“克”。我联想到了那个小小的铅字,想到它笔直的四条棱线,以及棱线在我手指上硌出的浅浅痕迹——事实上,我将这个秘密的铅块珍藏多年,仿佛在克制一桩重大幸福,或是,微小罪行。我们的幸福为什么与罪行这样微妙而紧密地相连?
20世纪90年代印刷技术的改良使铅字排版成为历史。但组合在一起的灰黑色的细长铅字曾为少年的我们传递智慧与美的故事,那些有足够的诱惑力导致我偷窃行为的铅字,现在全部消失了——在重新冶炼的烈焰中,也许它们完成的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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