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英译及评注

从年轻时代起，金安平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论语》这部书，简直为之痴迷。求之愈殷，《论语》的文意就愈丰富，夫子的言行风貌也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他以他的智慧应对世事，追求理想，而且明白自己的局限。《论语》的话语，延续了三千年，此刻仍然回荡在她的生活中，成为反思和自我认识的源泉。这是这位耶鲁思想学者，耗费巨力翻译并评注《论语》的原因。
★企鹅经典丛书、中英文双语版——本书包含《论语》原文、英译以及中文评注三部分。《论语》作为重要的中国经典，已被数度译为英文。但大多数的英文翻译却独钟一种解释——十二世纪朱熹的注释，未免过于标准化了。金安平的译本则采取不同方式，她仰仗过去历代学者的注疏，解读出《论语》更为丰富的传统，可称得上*本注疏本《论语》英译；其深厚的中西学养，使得她的翻译呈现出跨文化的独特认知。
★不同于国内学者的另一种关注角度：追寻一个真实的孔子——在金安平看来，《论语》并不只是哲言的集结，孔子也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孔子的一言一行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金安平努力追寻真实的历史场景，将他置于自身的世界来理解，试图展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孔子：他的高贵与他的局限。
★以集传统解经学之大成的刘宝楠《论语正义》为底本，探讨历代注疏者关注的重要议题，力求恢复孔子话语中的模棱与精微之处。 

作为海外汉语学者，金安平的《论语英译及评注》展示了不同于国内学者的另一种关注角度：将《论语》视为一个整体，试图寻找一条贯穿其中的线索，以呈现更为宏大的故事。她把《论语》置于广阔的思想历史背景之中，以集传统解经学大成的刘宝楠《论语正义》为底本，精简地反映了历代注疏探讨的主要议题；同时以西方语文翻译中国古典，展现出跨文化的独特认知。

金安平，毕业于密执安州立大学数学系，之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中国思想博士学位。曾任教于卫斯连大学，后任教于耶鲁大学历史系。著有《中国的孩子》（Children of China: Voices from Recent Years）、《戴震论孟子》（Tai Chen on Mencius）、《合肥四姊妹》（Four Sisters of
Hofei）、《孔子：喧嚣时代的孤独哲人》。与先生史景迁（Jonathan Spence）合著有《二十世纪的中国》（The Chinese Century: A Photographic History of the Last Hundred Years）。

◎译者简介

鄢秀，现任职香港城市大学翻译及语言学系，翻译硕士学科负责人, 博士生导师。2017年起出任香港高等教育妇女协会会长。长期致力于翻译学研究，主持大量研究计划，在多种国际学术刊物发表论文。 著作及编著包括Research on Translator and Interpreter
Training: A collective Volume of Bibliometric Reviews and Empirical Studies on
Learners，《文化认同与语言焦虑》，史景迁中国史著作的中译本系列（《前朝梦忆》《康熙：重构一位皇帝的内心世界》《雍正王朝之大义觉迷》《太平天国》《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胡若望的疑问》《利玛窦的记忆宫殿》《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帝宠臣的生涯揭秘》《改变中国》等）。

自 序 
导 言 

金安平克服万难，使我们得以理解圣人的人生、作品与话语。如同苏格拉底与耶稣，孔子留下许多语录，句句蕴含深奥微妙的智慧。金安平协助我们了解其中的微言大义，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创举。                                        

1.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The Master said, “Is it not a pleasure to learn [学] and, when it is timely, 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learned? Is it not a joy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afar? Is it not gentlemanly not to become resentful if no one takes notice of your learning? ”
另一种译法可以是：“Is it not a pleasure to learn and to repeat often what you have learned?”区别在于读此句时如何理解“时习”一词。“时”的意思可以是“适时、合时”或“一次又一次”；“习”字可以是“练习”或“重复”（像鸟儿拍翅学飞）学过的知识。例如清代学者焦循就引《论语》7.8、6.21及11.22支持他的说法，以“合时”来解释“时”字。他说：“当其可之谓时。说，解悦也。”大多数六朝及宋代学者则倾向另一种解释，如皇侃认为，“时”指的是“所学并日日修习（‘年中’与‘身中’）不暂废也”。我选择焦循的解释，与公元前四世纪时孟子形容孔子是“圣之时者”有关。孟子相信“圣之时”高于“圣之清”与“圣之任”，认为合乎时的行动是“学”的极致—孔子教导的“学”，不只是知识的堆积，而是能成于“仁”，达到“修齐治平”与道德审美的境界。有了这样的学问，就可以招徕远方之人，即使“人不知”也“不愠”，因为是为了自己而学。

2.19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 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Duke Ai asked, “What should I do to make the common people come under my sway?” Confucius replied, “Promote the upright and place them above the crooked, and the people will be in awe of you and come under your sway [服]. The opposite will happen if you promote the crooked and place them above the upright.”
哀公即公元前484年邀请孔子回鲁国的鲁哀公。他在位的时间是公元前494至前466年，但当时鲁国军政几乎都在贵族世家的把持之下，哀公并无威信和实权。因此，刘宝楠等学者将2.19中的对话放入历史环境，认为哀公是在向孔子求教，如何从鲁国三桓那里夺回权力。对这位国君，孔子的回答是德行的力量：把正直的人置于邪曲的人之上，人民自然就归顺于你，无需强迫。大多数英文译者将“服”理解为“服从”（to submit）。传统经典注疏对“服”的解释是：人民因“信服”而“敬服”君王而“为之任使”。因此，我将“服”译为“to come under the sway of”，与12.19中孔子对季康子的回答一致。

3.13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Wangsun Jia asked, “What do you think of the adage‘Better to flatter the god of the kitchen hearth than the god of the south-west corner’?” The Master replied, “The saying has got it wrong. When you have offended Heaven, there is no spirit you can pray to.”早期的文献包括《论语》中的某些记载，可以为这段对话提供一些背景。孔子在卫国时，没能顺利在灵公的政府任职。当时有人怀疑孔子通过灵公身边的人得到他的注意—灵公的夫人南子或宦官雍雎。“奥”，居室西南隅最阴暗的角落，大部分注疏认为，这就是王孙贾所说的“奥”的意思，以此暗指灵公的小圈子。王孙贾是卫国大夫和将领，就像“灶”是明处的神，在政治和军事上对外界的影响力都很大。因此，一些学者认为，王孙贾是在借时俗媚灶之说暗示孔子，与其寻求国君亲信，不如投向我。对于这样的建议，或是任何放低姿态借私人关系获得官位的建议，孔子都予以驳斥。孟子为孔子在卫国的行为辩护，认为如果孔子愿意通过不当的手段取得官位，他会接近灵公最得意的宠臣，也就是他的弟子子路的亲戚弥子瑕。在孟子看来，孔子没有找弥子瑕帮忙，证明“孔子进以礼，退以义”。

3. 22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 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The Master said, “Guan Zhong was a man of small capacity.” Someone said, “Does this mean that Guan Zhong was frugal?” The Master said, “Mr. Guan had three residences, yet every officer on his staff had no separate duty other than the one he was assigned. How could this be considered frugal?” “In that case, did he understand the rites?”“Rulers of states put up gate screens [in front of their palaces]. Mr. Guan also put up a gate screen. Rulers of states, when entertaining another ruler, had an earthen stand to be used for wine cups after the guests had drained their cups. Mr. Guan also had such a stand. If Mr. Guan understood the rites, who does not understand the rites?”管仲与公元前七世纪的齐桓公关系密切。桓公是春秋时期最有权威和声名的诸侯，也是第一个称霸的诸侯。在许多历史学家看来，是管仲为相，辅佐他到达这样的地位。然而孔子却说管仲器量小。被问到何以这样说时，孔子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驳了管仲节俭与知礼的看法。这显然给了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一些学者认为管仲身为大夫，显示出自身局限—就像一个器量狭小的人—因为在他的引导下，桓公只成就了霸业而非真正的君王。十八世纪学者程瑶田则给出一种更体面的解读。他认为大器的人“容事功”，不会无法自持。尧帝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尧德如天，而即以天为其器”。但管仲不像尧：“其富贵愈显者，其淫益张，三归具官，穷奢极侈，以张其富，盖不能容其富贵矣。”不过孔子并没有囿于“管仲之器小”的观点。在14.16和14.17中，孔子从另一种角度为管仲提出有力的辩护，显示出他判断人格时的灵活性。在这个例子以及几乎所有此类例子中，孔子都尽可能先对人深入了解再做出评价。

4.4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The Master said, “If you truly set your mind on being humane, you are not morally culpable [恶].”“恶”的意思还包括  “vile”“villainous”“unseemly”“offensive” “despicable”“malicious”or“malevolent”，英文翻译通常译作“evil”，这就有些歧义，因为原罪和恶的天性这两个概念在古代中国并不存在。我的翻译遵循汉代儒学家董仲舒的诠释，他对孔子的理解反映了他的作品对历史、道德哲学和法律的综合兴趣。董仲舒认为，孔子的话对所有人都有启发，特别是对以判断人品为业的执法官员，因为他们在执法过程中的决定对一个人的命运至关紧要。在董仲舒看来，让我们对行动动机多加思考的声音，象征着公正和慈悲心。他还指出，这也是春秋时期史官的褒贬之法，不然，像宋宣公那样让兄弟而非儿子继承权位从而导致国家混乱的君主，怎么能逃过史官的定论呢？他没有被批评，是因为史官认为他的初衷是正确的：宣公认为他的兄弟更能做一个负责任的君主。虽然，董仲舒道，“其为善不法，不足取”。  5.1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The Master said of Gongye Chang: “He is fit to marry. Even though he spent time in prison, he did not commit any crime.” And he gave him his daughter for a wife.公冶长是孔子的弟子，根据不同的记载，他是鲁国或齐国人。孔子没有说明他入狱的原因，但有早期文献提到公冶长懂鸟语。这条模糊的信息衍生出几种版本，想将他通鸟语的能力和获罪入狱联系起来。当中最引人注意的故事说，公冶长从卫到鲁，在路上“闻鸟相呼，往清溪食死人肉”。不多久，公冶长遇到一位老妇，她在寻找自外归家途中失踪的儿子。老妇相信儿子已经死在路上，公冶长告诉她自己听到的鸟语，俩人一同前往清溪，发现老妇的儿子果然已死。当有司调查尸体被找到的经过时，他们认为公冶长有嫌疑，谓:“冶长不杀人，何缘知之？”公冶长被投狱后，有天他告诉狱吏，窗外的鸟在互相转告消息，有一架满载黍粟的牛车刚刚翻倒在路边。信息被证实后，公冶长得以释放。学者们对此类故事大多存疑，不过因为故事精彩，往往也收录到注疏中。公冶长究竟为何入狱也许并不重要，因为孔子不认为他犯了罪。荀子在《正论》中对人因失德而蒙羞与受环境所迫而蒙羞的区别，提出有力的见解。他说，就算是品德无可指摘的人也可能有此遭遇。我相信，这也是孔子借由公冶长想表达的：他完全不认为他的品德有问题。
5.3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The Master said of Zijian: “A gentleman, this one! If there were no gentlemen in Lu, how could he have acquired [his strengths and character]?”子贱是孔子的弟子宓不齐。据战国后期和西汉的文献记载，对孔子评价子贱是君子有两种解读。《说苑》强调子贱的道德品质。书中说，大多数人都抱怨生病或者服丧期间没时间学习或与亲友相处，子贱不这么想。他说，从仕给了他实践所学的机会；公事的压力迫使他挤出时间与亲友在一起，也因此加强了他们之间的纽带。《说苑》认为这就是孔子称子贱为“君子”的原因。那么如何理解这句评价的后半句？孔子在4.25中说德“必有邻”，因此子贱无法凭一己之力修德—他一定需要他人帮助。另一些记载说，子贱之所以是君子，是因为他在做官时知道如何寻找人才，委派责任。《吕氏春秋》就说，宓不齐在治理单父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被问及原因时，子贱回答说，他知道如何“任人”。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孔子的后半句话就可以理解为：假如鲁国没有君子，子贱又怎么能找到人来辅助他治理公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