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32827
孙心妍走近病房时,里面传来笑声。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六七个年轻人围坐在病床边。有个人下意识地朝门口看,眼睛瞬间一亮:“你们快看看这是谁啊……”众人回头。孙心妍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进去,怀中轻抱一束白色百合,她微笑着道:“李老师,祝你早日康复。”“心妍,好几年没见到你了。”离病床近一点的一个年轻男人帮她接过花束,放置在床头。又有女人从旁边拉来一张方凳,亲切地说:“心妍你坐吧,李老师刚刚跟我们提到你,你这就来了。”大家继续聊往事,氛围温馨。其间,有几双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这位迟来的女同学。孙心妍穿着灰色羊毛薄衫和修身牛仔裤,打扮比上学时还朴素。快十年了,她还跟上学时一样瘦,五官基本没变,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脸颊上的两个梨涡,一抿唇就若隐若现,不笑也像笑。学生时代的风云人物,那时惊为天人的长相,现在来看好像也只是比普通女人甜美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真正成为男人后,曾经的大男孩们对异性的审美说变就变。尽管如此,内心带着某种情结的男士们还是觉得移不开眼。三人间的病房没有住满,只有一个病人,半躺在床上,被往日教过的学生围绕着。她是江城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带过好几届学生的老班主任,名叫李爱珍。“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要带什么花啊水果的,都没人吃,浪费钱。李老师看到你们心里就很高兴了。”李爱珍穿着有些宽大的病服半靠在床上,强撑着精神。“李老师,您安心养病,不要想其他的。”“就是,看着我们高兴,我们这几天就多来几趟,正好班上要聚会,您把身体养好了,也来跟我们一起热闹一下。”“是啊,安心养病,您就什么事都别烦了。”李爱珍执教近三十年,今年整整五十岁,正要退休,却在去年的体检中查出问题,不幸被确诊为肺癌。这些年她孤身一人,没成家,无儿无女,校方为她在校内组织过一次捐款。上个月她刚做完手术,现在正接受后期化疗,又是一大笔开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她的消息经学校发在内网后,很快被传到校友群,陆续有学生赶回来看望她。今天来的几个都是07届的学生。多年过去,看着学生带来的毕业照,她发现这班里的每个人她都叫得出名字。也许因为他们是她带的最后一届学生,所以她对他们格外有感情。探视结束,几个年轻人聚在楼梯口等电梯。“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李老师一直独身。”“是啊,太不容易了。回头我们这边也组织一下,尽点力,也别告诉她,就直接放到她这个住院的账户上。”众人点头。
五月天晴风暖。几个年轻人一路说笑,聚在医院大门前不散。老友聚首,成熟的衣装下都透着当年的青涩劲儿。忍了两个小时的烟瘾,男人们迫不及待地散烟点火。十七班老班长韩东借着看望李老师的由头,在五一假期里组织了这次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是5月1日,在外地没事的几个提前回了,只是韩东人还在北京开会,明天坐高铁回来。班级聚会定在假期最后一天,也就是5月3日晚上,于是大家打听着谁来谁不来,话像是说不完,临了要走,男男女女全都有些恋恋不舍。“怎么来的,行李呢?”老同学李笛问孙心妍。“打车,东西先放到酒店了。”“走吧,送你过去,等下正好一起吃个饭。”孙心妍点头:“也好。”两人走到停车坪,刚上车,有人在外面轻叩她们的窗。李笛降下车窗,一个男人在窗外微笑着问:“你们等会儿怎么安排?”“干吗?”李笛问。“我们几个晚上想回学校转转,你们要不要一起?”男人回道。那男人身后有两男一女站在一辆红色奔驰旁边,冲这边喊:“李笛,一起去玩吧。”李笛说:“三号不是要一起回去的吗?”“那天去也是白天,咱们今天这是夜访。”男人兴致颇高。李笛转过头问孙心妍:“他们要去学校,你想不想去?”“我无所谓,你呢?”孙心妍朝窗外看去。男人俯下一点身,在窗外冲孙心妍笑道:“一起去吧,大家都好多年没见了。我们今天就先小聚一下,我请。”“进得去吗?”孙心妍问道。他们上学那会儿,江城中学的门禁一等一的严。“这你们就放心吧,刚刚吴琼在那边已经打过电话找好人了。”男人临走前拍拍车顶,“就这么说了啊,李笛你把车开到东吴路上,那边有个如意酒家,找不到你打我电话。”一行人到饭店时才下午四点,跟服务员要了两副扑克牌,组局掼蛋,后面又陆续来了两个在本市工作的同学。饭点到了,正要收牌局,有人推门而入。男人身材英挺,一身休闲装,英俊帅气。大家立即起哄:“这是谁啊这是,陈军官啊!”陈彦其看着成熟不少,目光扫过一圈人,他脸上的潇洒笑容一如当年:“不好意思啊各位,久等了,我这刚下火车。”话音落下,他的目光碰到坐在角落的孙心妍,两人淡淡一笑。七八个人坐满一桌,开席后有说有笑,没有一秒冷场。中途孙心妍去洗手间,出来时看到陈彦其正在门口打电话,他夹烟的手垂在裤侧,烟头上蓄着一截烟灰。孙心妍在心里算了算,他们也有四五年没见了。陈彦其挂掉电话,看着孙心妍走过来,还没开口,两个人都友好而生疏地笑了笑。“今年要毕业了吧?”陈彦其在旁边的垃圾箱上把烟头摁灭了。“快了。”“工作定下来没有?”“没有,还在忙论文。”“不急,慢慢找。”陈彦其看看她,“好几年不见,你都没怎么变。”“你不也是。”孙心妍抿嘴微笑,“这几年在部队还好吧,陈军官?”在这个熟悉的笑容和有些揶揄的语气里,陈彦其仿佛看到一丝她当年的神气。陈彦其“呵”地干笑了一声。又有人出来,两人没再说什么,笑着进了包厢。不开车的人在席间喝了点酒,吃完饭一拨人热热闹闹地朝母校赶去。
江城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既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也是省重点。每年高考,学校本二以上院校的学生录取率在全省都遥遥领先,上百名学生能进全国重点大学。在江城中学的三年,孙心妍见识过真正的用功,也见识过真正的天赋。
现在正值假期,校园内灯光少,花草香气浓郁,显得格外谧静。几个酒足饭饱的老同学边走边聊,很舒心。李笛穿的是一双高跟鞋,每走一步鞋跟都把水泥地敲得咚咚响。没一会儿,她和孙心妍便被大部队拉开了距离。孙心妍低头看她脚上的鞋,鞋跟至少有七八厘米。李笛跟着她低头看,不禁莞尔,明知故问:“看什么啊?”孙心妍朝她竖大拇指:“开车也能穿这么高,厉害。”“这有什么,熟能生巧。”她是孙心妍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这份可贵的友谊也一直延续到现在。高中时的李笛很不起眼,好在性格大大咧咧,人缘很好。今天,不少老同学看到眼前这个妆容精致、一头短发的时髦女人,都很难再把她和当初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联系到一起。“妍妍,你几月份毕业来着?我现在日子越过越糊涂了。”“7月。”“只有两个月了啊。”“嗯。”“过得真快,你也算熬到头了。”“可不是,你在广州都待这么久了。”李笛高中时成绩中等,勉强考上了个一本的学校,一毕业就去了广州,进了家房地产企业,今年刚在寸土寸金的广州按揭买下房,也算小有成就。前面没灯光了,说笑声渐止。有人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不是新体育馆?”操场上空空荡荡,尽头坐落着一栋建筑。建筑的风格和学校里其他楼宇不太一样,用了现在比较常见的钢网结构,屋顶的形状似两道延伸的曲线,像悬浮在半空的波浪,又像一双鸟翅,轻盈别致。“还记不记得,我们那届进来的时候新体育馆刚建,请了国外的设计师,当时说建好后有室内篮球场、羽毛球场、国际标准泳池,吹得怎么怎么好。谁知道一直等到毕业都还没搞好。等我们走了,下一届人来了,它完工了。”“不要说体育馆了,还记得我们的校服吗,刚好也是在我们下一届改版,我们那个跟它一比简直是麻布袋啊。”怀旧的男男女女笑起来。再往前没有东西了,说笑声在风中淡去,一群人又慢慢往回走。然而走了一小段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回了头。人群像受到感染,在不经意间三三两两地回首、驻足。离远了,视野豁然开阔。校园远离城市灯光,夜空除了纯净的黑色,只有月亮。那低矮的建筑在淡淡月色下泛出迷人微光,像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宫殿,有一种不真实的辉煌感。比它更闪耀的,是曾经的拼搏与努力、微笑与眼泪,是以为会陪伴你一辈子却渐行渐远的亲情、友情与爱情,是那些多年后依然会梦见的场景……往事淹没此刻与未来,像无声的烟花,在高旷的夜空下悄然绽放。夜风吹拂脸颊,孙心妍微微笑着,湿了眼眶。倘若时光倒流,昨日重现,你的故事会从哪里开始?
第一章
孙心妍考上江城中学是2007年,一个很热的夏天。那年她十六岁,中考发挥得好,进入江城中学高一十七班时在班级排名第五,全年级排名第六十五。在省重点江城中学里,这样的成绩足以考上一所家喻户晓的重点大学。然而幸运是一闪而过的流星,入校后高一年级连续两次考试,孙心妍都未进入班级前十五,在浩瀚的年级排名里更是没了影。孙心妍的父母是同一所小学的老师,爷爷奶奶和家中两个小姨也是老师。入学第一次摸底考成绩出来,面对她滑铁卢的成绩,孙家父母连续三晚没睡好,半夜还在讨论她的学习问题。很快又到期中考,孙心妍铆足劲却也只考到第十七名。孙心妍的爷爷奶奶住在江城下面的一个乡镇上。这周末,趁着学校办运动会,孙心妍得空跟父母回来看看老人。合家团聚的饭桌上,一家子老师习惯性地探讨教育问题,结果就说到孙心妍的期中考成绩。“主要是数学考得太差,太多粗心大意的地方。”说话的是孙心妍的父亲孙贺敏,市优秀教师,教的就是数学。他是个沉稳厚道的男人,像许许多多中国男人一样,平时话不多,对女儿的关心只放在心里。孙心妍的爷爷夹菜到孙女碗里:“一次两次没考好没什么的,刚上高中,不要弄得太紧张,估计还没找到状态。”对面,女孩子细白的手握着筷子,来回轻拌着碗里的白米饭,一口也没吃。孙心妍的母亲陈冰在一旁道:“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谈成绩了,先吃饭。”孙奶奶给孙心妍夹菜:“就是啊,难得回来一趟。妍妍,大黄又怀孕了,你知不知道?”饭碗里的菜堆满半边,孙心妍这时才抬眸,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大黄是家里散养的一只大猫。孙奶奶说大黄上个月有两三天没着家,回来没几天肚子就大了。陈冰看看女儿,有些宠溺地说:“一听到小猫小狗什么的她最来神。”成绩的话题一带而过,饭桌上的氛围又轻松了些。作为女孩,其实孙心妍算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她从产房里被抱出来时就是双眼皮,别的婴儿皱巴巴的,她看着却水润润的。医生、护士、同一个产房的孕妇亲属都夸她漂亮,说没见过刚抱出来就长这么开的。最让父母自豪的是她的成绩,不用任何督促,一直名列前茅,初中、高中,孙心妍全靠着自己的实力考上最好的学校。进入高中后,她成绩大幅度下滑,孙家父母非常着急。吃完饭,孙心妍去院子找猫玩。老猫性子野,跟人逗闹了会儿就没了兴致,三两下地跳上围墙,沿着墙檐慢慢走,忽地一下跳入院外的绿色树丛中。看着客厅里各自忙碌的家人们,孙心妍默默走出了院子。
午时的乡间有种安宁的氛围,空气里夹杂着饭香。走到家门前的小河沟旁,孙心妍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风景。身旁是一棵大槐树,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落下,一地斑驳的树影。她踢了踢脚下的一簇草,抬头看着树冠,手掌在粗糙的树干上摸了摸。孙心妍从小就喜欢下乡玩,爷爷奶奶是村里有名的老教师,村里很多人认识她。以前家周围有很多同龄孩子,一到寒暑假大家就聚在一起四处疯。后来大家长大了,有的去了市里上学,有的还在村上,见了面也跟不认识一样。从小在各种称赞声中长大,其实,孙心妍很怕父母失望。她是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心中的一名学生,他们对她寄予着超出常人的期望。孙心妍觉得,可能双教师家庭的小孩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力。正在发呆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感的音乐,孙心妍循声回头。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隔壁家门前一早就停了好几辆车,音乐是从其中一辆黑色汽车里传出来的。那辆黑色轿车正好停在邻家院门口,被一片树荫遮着。车窗全开,车里坐着个少年,黑衣服,皮肤白白的。孙心妍看过去的时候,他刚好转头朝她看,目光冷淡。正是对异性敏感的年纪,目光刚触碰到他,孙心妍就移开了眼,拍拍手上灰,转身回家了。少年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往后仰了仰头,一只手垫到后脑下,继续听歌。点点阳光从前挡风玻璃上落下,“啪嗒”一声,他伸手掀下了挡光板。过了会儿,门口忽然出来了个满面赤红的中年人,他站在门口左右转转,看到车里的人后咧嘴一笑。他走过来弯身敲了敲车顶,一嘴酒气地道:“滨滨,怎么坐这儿来了,你爸找你呢……”“找我干什么?”“你去看看你爸那德行,一喝多就想他的宝贝儿子,走走走,一个人坐外头干什么……”男人拉开车门,搂着少年的肩膀把他带回屋。
孙心妍回到家,孙贺敏和孙爷爷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她进来,孙贺敏叫她过来吃点水果。孙心妍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一瓣橙子:“今天外面停了好多车啊。”孙爷爷说:“哦,隔壁老何家今天摆酒,他家小儿子把孙子又弄回来上学了。”孙贺敏:“是吗?他家那个孩子多大啦?”孙爷爷想了想:“好像跟妍妍同龄,你记得吧?”“那也是高一,早几年不是说弄到北京上了,回来上干什么?那边政策多好,别人还想着往那边送呢。”“谁知道,他们家没个人问孩子的。”何家就在孙家隔壁,中间隔一户。这家人在整个村家喻户晓,四个儿女全是生意人,其中又属小儿子最能干。他早年做钢材,发迹后做外贸,后来在北京开了公司,越做越大,现在已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了。这个小儿子很早就跟老婆离了婚,一个人在北京带着孩子过,也没再婚,前两年还出资帮村里修了一条路。听说这个小儿子还给何家老两口在市里买了套独栋别墅,老两口过去住了一阵子,觉得无聊就又回来了。下午,孙心妍一家回城,两个老人送他们出门。刚出院子,隔壁刚好出来一群人,各个面红耳赤,在说说笑笑地道别。何家两个老人混在人群里,看到孙家人出来,笑着打招呼。“妍妍回来啦,有阵子没见着了。”老人慈爱地看着孙心妍。孙贺敏说:“心妍,叫人了没有?”“何爷爷何奶奶好。”“越来越漂亮了。我们家滨滨今天也回来了,还有小三子的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吃饭的。”老人回头叫了一声:“滨滨!”门口,何滨正被一个喝多了的男人拉着聊天,乱哄哄的也没注意到有人叫他,直到何奶奶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往一边拽。何滨眉头轻皱,没什么耐心地问:“又怎么了啊……奶奶……”等跟着走到这边来了,才看见孙家一家老少。孙心妍站在父母旁边,看着他。何滨愣了下,扫一圈面前的人,倒是主动开口喊人了:“孙爷爷孙奶奶,叔叔阿姨。”少年一米八的大高个,身上套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脸上轮廓清晰,大小伙的样子已经出来了。孙贺敏好多年没见过他,只记得他小时候挺皮的,笑了笑:“都长这么高了。”“还在蹿个子,长得就像我家小三子,简直一个样。”“确实像。”两家人在门口闲聊几句后分手。孙贺敏开车,陈冰坐副驾驶,孙心妍坐后排。车是孙心妍上高中后刚买的,银色的福克斯,平时都是陈冰开。车子发动,孙心妍隔着灰暗的车窗往后看,那帮人还聚在门口没有散。黑色轿车被阳光照得有些反光,何滨站在其中一辆车旁,扶着车门,像是在跟何家两个老人说话。画面在视野中模糊远去,孙心妍转过头。陈冰感慨:“真是一眨眼,他家小何滨长这么高了。”孙贺敏扶着方向盘:“我也几年没看到了,长得还挺精神的,”又道,“妍妍,还有没有印象,你小时候被他烫到那回……”陈冰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女儿,笑着跟孙贺敏说:“我估计她是不记得了。”
我跟你一撞面,特容易倒霉。
晚上简单吃完饭,孙心妍看了会儿书,陈冰叫她先去洗澡。澡洗到一半,碰到大腿上的旧疤,孙心妍想:怎么会忘啊?长这么大,她只记过这一个人的仇。他是隔壁家的小孙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奶奶让她叫“何滨哥哥”,后来她就一直叫他“何滨哥哥”。村里小孩也叫他“何滨哥哥”,大家都喜欢跟他玩。小学二年级,孙心妍在乡下过暑假。两小无猜的年纪,何滨每天一到点就来家里带她出去和小孩子们玩。什么都玩,下田、爬树、钓龙虾、捉鸟蛋,孙心妍到现在还经常怀念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当然,不包括那个意外。那是暑假尾声中的一天,何滨久久不来,孙心妍便去找他。他一个人在家,坐在大桌子旁,拿热水瓶往塑料饮料瓶里灌水。她走到旁边,静静地看他倒。他说今天要去一个远点的地方玩,要自备水杯,不然得渴死。看着滚烫的水慢慢倒入塑料瓶小口,孙心妍说,可我没有准备哎。他说,没事,我等会儿帮你也灌一瓶。话还没说完,孙心妍忽然感觉腿上一片灼热,她尖叫着跳开,下一秒就是钻心的疼。塑料瓶遇高温变形,热水瞬间溢出,何滨本能地甩手,瓶子飞出去,热水全洒在了孙心妍的大腿上。开学后整整一个月孙心妍都躺在医院。何滨被家人领着来到她病床前,低眉垂眼地跟她道歉。何家给她付了医药费,还送了很多水果、营养品。孙心妍出院后,他们家时不时地打电话询问她的伤情。现在回想,八九岁时的事都模模糊糊,似乎只剩这件事印象深刻。他们最后一次说话是在他打来的电话里,他祝福她早日康复。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人?尽管后期做了植皮手术,到今天她腿上还是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疤痕,颜色发粉,摸上去比周围皮肤突出一点,穿短裙就会露出一小块。后来孙家父母再也不敢把她放乡下,她和何滨也再无交集。前两年过年时回乡,孙心妍和何滨也有过今天这样的匆匆一瞥。过了孩童期,孙心妍感觉他变了很多,五官倒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人长大了,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想了一圈乱七八糟的事,这晚,孙心妍睡得很早。一觉醒来赖了会儿床,到校时早读课铃声已响。踏着铃声、背着书包一口气跑向教室,晨光明亮的走廊上,班主任正在和一个同学谈话,孙心妍心下一沉。班主任李爱珍年近四十,教语文,为人严谨,平时很少有笑脸。才相处两个多月,班上不少人已经很怕她。孙心妍讪讪地叫了声“李老师好”。谈话被打断,李爱珍转眼看她,匆匆地跟身旁的学生说:“好了,你先进去上课吧。”秋天来了,新生们对高中生活的新鲜劲像夏天一样一去不返。隔壁班两个迟到的学生从楼梯上来,鸽子一样“扑棱”一下从面前飞过,李爱珍的目光追了他们一截,又回到站在面前的女孩脸上。“怎么迟到了啊?”“起迟了。”“你妈妈没有叫你吗?”李爱珍知道她父母都是老师。孙心妍脸有点红:“叫了。”“高中作息时间和初中不一样,知道起不来,闹钟就要定得早一点。”孙心妍点头。“数学老师跟我说,你这次数学考得很不好啊。”作为班主任,李爱珍关注着新班级的一切风吹草动。她对孙心妍的印象很深。一来孙心妍的入学成绩很好,二来这个女孩子长得很有灵气,一入校就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军训时,后勤老师帮每个班拍了一些照片,发校园贴吧上展示新生风采。其中一张是他们十七班的抓拍。大太阳天,一群穿迷彩服的女生在地上坐成一排,双颊晒得通红,各个愁眉苦脸。只有靠中间的一个,手里拿着顶鸭舌帽扇风,笑着跟旁边人说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笑容纯美,十分打眼。新兴的网络时代,校园贴吧是闹腾孩子的聚集地。这个帖子下,跟帖打听这个女生在哪个班、叫什么名字,没过几天就有了大几百条评论,成了热门帖。很快就有人说这是十七班的女生,叫孙心妍,不光长得漂亮,成绩还很好呢。一下子,很多新生都好奇地涌来十七班的场地偷看。开学后连高二高三的人都知道,今年新生里有个小美女,名叫孙心妍。十七班男生私下讨论,说孙心妍单看五官没有多漂亮,只是组合起来比较有感觉。最加分的就是梨涡啦,微微一抿嘴,又甜又清纯,特别让人有好感。为了这件事,李爱珍特意找了放照片上去的后勤老师,说他影响学生学习。那个后勤老师是个小年轻,直喊自己无辜。他哪里想到学生们会这么调皮。好在李爱珍发现,孙心妍还算是个能静下心的女生,是个好苗子。只是她这两次的考试成绩都不尽如人意,不知道是不是受外界因素影响。走廊上,就着此次期中考成绩,李爱珍苦口婆心地对孙心妍进行了一番教育,孙心妍一直默默点着头。话说得差不多了,李爱珍话锋一转:“下下周艺术节就开始了,合唱的伴奏弹熟了没有?在家里多练练,我让你们音乐老师黄老师去帮你借了一条礼服裙,你上午下课前跟她拿一下,回去试试。”“好的李老师,我知道了。”江城中学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是办了二十多年的传统活动。高一高二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新生入学时,李爱珍翻学生履历时发现孙心妍会弹钢琴,当时就想着能在艺术节派上用场。钢琴伴奏大合唱,好歹算个小噱头。上午最后一节课前,孙心妍按班主任说的去找音乐老师要裙子,结果音乐老师还没有帮她借到,让她过几天再找她。
一上午诸事不顺,中午吃完饭,孙心妍有些郁郁寡欢地趴在桌上休息。学生们吃完午饭陆续回班,教室里人生嘈杂。李笛没回自己座位,坐在孙心妍前面的位置,跟她一起趴着闲聊:“我昨天刚在网上看的,双鱼座这两天财运特别旺,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发财。”“天天在学校,能有什么机会发财。”孙心妍没什么兴致地说。“那也说不定,要真是财运好,走路上还能捡钱。我真是穷死了,你知道吗,现在张亚迪她们都开始在网上买衣服了,开通网络银行就行……”孙心妍说:“我觉得不行,只看图,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也不知道穿起来的效果。”“也是,不过网店都有模特的,你看着模特比对,找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开学两个多月下来,李笛和孙心妍走得最近。李笛第一眼看上去很文静,其实特别搞笑,也特别八卦,有时还爱幻想,人缘特好。李笛忽然说:“对了,有个大新闻差点忘记和你说,刘嘉说我们班要来个新生了。”“转学生?”“嗯,还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不过刘嘉是听十三班的陈彦其说的,他爸不就是我们教导主任嘛。”“陈彦其到底长什么样?”因为教导主任的缘故,孙心妍常听到这个名字。“下回我指给你看,挺阳光,还挺帅的,至少比陈主任帅。”李笛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有点纳闷地道,“可是你说高中怎么转学呢?不用考?”“可能有其他办法吧,听我爸以前说过,可以挂学籍什么的,我也不太懂,但肯定有办法。”李笛咂嘴:“那多不公平啊……”没一会儿,孙心妍前桌的女生来了,李笛自觉地回自己的座位。正午阳光从窗外进来,金灿灿的。班上嬉闹声、说话声越来越小,住宿生带头趴桌上午休。孙心妍整理好上午几门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合上小本子,也准备休息。书放进抽屉,手指忽然摸到一个盒子。什么啊?她纳闷地拿出来。细长的首饰盒系着粉色蝴蝶结,长长的缎带垂在女孩白净的手上,光泽柔亮。睡意全无。孙心妍拿着东西在手里晃晃,有细微的响声。她没破坏包装,小心地打开。盒子里包裹着黑色的天鹅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细手链,中间缀着一颗立体小爱心。链子亮闪闪的,不知道是银还是铂金,很有质感。里面的一张小卡片上写着四个丑字——“祝你开心”。没有署名。孙心妍知道是谁,是高二一个和她没有过任何交集的男生,从上个月起就不停地给她发短信,结尾都是“祝你开心”,她把他拉黑了。班上的女生们帮她打听,说这个男生是校篮球队的,超级花心,看到一个喜欢一个。
这晚,最后一节晚自习课上到一半,全班都在认真写作业,走廊上忽然来了两三个男生,从漆黑的窗外朝十七班里看。坐在窗边的学生渐渐骚动起来。在讲台边玩电脑的老师注意到下面的动静,往外看看,过了会儿又去打开门,朝着外面问:“你们哪个班的,不上课在这边干什么?”几个男生讪讪地走了。下了晚自习,孙心妍和同路的两个女生推着车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几个高个子男生聚在校门口,看见她们出来,其中一个被旁边的人拱了拱,骑车追了上去。三个女生被一辆自行车打横拦住。男生又高又瘦,皮肤有点黑,敞着校服,一只脚支地。看着怔在中间的孙心妍,他笑了下:“能不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两个女生不禁看向孙心妍。“就和你说几句,不然明天早上在你们班车棚等你也行。你选一个。”男生的语气有点无赖。夜色掩饰着红了的耳廓,孙心妍说:“现在说吧。”两个女生和她耳语:“我们去前面等你。”道路边不停有学生骑着车擦过。路灯昏黄的光照着女孩不自在的表情,男生看着她:“为什么拉黑我?”孙心妍沉默着,从车篓的袋子里拿出那个粉盒子。他是怎么包的,她原封不动地又包好了。“还你。”她说。男生低头看一眼,不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乱买的。不喜欢?”“下次不要再送了。”男生油腔滑调地说:“为什么不能送?这是开学礼物,你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你们班的李雪峰、张佳成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问问他们,我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孙心妍不为所动,伸着手:“拿回去吧。”他偏偏不接,嘴特甜地哄她:“这样吧,不收也行,你让你同学先走吧,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行不行?”“喏,是你不要的……”孙心妍忽然撑住车,把东西放到旁边马路牙子上,“你记得拿走。”“喂……”男生在背后叫。长长的马尾辫被风吹得扬起,女孩骑着车,很快与前方同伴会合,在人流里远去。
可能是李爱珍在周一时的教育起了作用,这周接下来的几天,十七班没一个人迟到。周四早晨,向来会在早读课前抓迟到的李爱珍没出现。第一节是她的课,正式的上课铃响了,人还是没来。没人管,学生们的玩闹声越来越大,都好奇着老师到底去哪儿了,这课还上不上了。就在全班谈笑打闹,即将失控时,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后排男生们发出失望的嘘声,纷纷收敛形色。忽然,后排不知谁说了一句:“哎,那个是不是我们班的转学生啊?”学生们纷纷好奇地往窗外看。李爱珍身后果然跟着个男生。他落后她两步,很高,略有些颓废,穿一身黑色运动服,裤侧三道清晰的白杠。“好像蛮帅的。”女生小声讨论起来。孙心妍坐在窗边,好奇地望过去。两道人影从窗前晃过,她一愣,恍惚中,人已经进了教室。十七班四十七双眼睛从未在上课时间像这样炯炯有神地望向黑板。准确地说,是盯着站在黑板前的人。少年的头发两鬓剃得很短,刘海微微有些凌乱,也不长,完全遮不到眉毛。他脸很小,五官的轮廓很深,皮肤白白的。下面的男生女生只感到眼前一亮。看完脸再细看穿着,一身名牌。何滨站在讲台上,看看下面黑压压的面孔,又随意地扫了眼教室整体环境,双手插兜,没有丁点儿初来乍到的拘谨。全班交头接耳。李爱珍拍了两下讲台,骚动声不减。“刘嘉,把你的嘴巴给我闭上!”一点名,班上霎时鸦雀无声。冷厉的目光扫视一圈教室,李爱珍沉声道:“话多的就站起来讲,我把讲台让给你讲,谁要讲?”教室里的空气犹如冰封了一般。“不讲了?好,我来开始讲。这个是我们班新来的何滨同学,今天正式加入我们十七班这个大家庭。新同学有困难的地方,大家要互相帮助。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有意义的高中三年。”有人小声反驳:“怎么可能三年,高二不就要分班了。”全班乱哄哄地笑起来。李爱珍朝着发声源瞪过去,男生噤声。“看来有些同学已经在想分班的事了,说到分班,就是因为想着分班分科,以至于现在有些人偏科极其严重,看看这次期中考试成绩,你们问问自己,你们自己满意吗?昨天我找了很多同学谈话,你们答应我的话、做出的那些承诺,今天做到没有?还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整个班又陷入安静。静了片刻,李爱珍平和下来,看看何滨:“跟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滨注意到了靠窗位置的人。女生扎着马尾辫,穿着有些宽大的校服,双手搭在桌面上,一副恬静的模样。从他进门起,孙心妍就有点儿心神不宁。她手里握着一支水笔,镇定地和他对视片刻,转过脸,和坐在隔壁小组的女生用表情交流。歪头站着的何滨微微挑了挑眉毛。“何滨,做自我介绍。”等了两秒,身边人丝毫没动静,李爱珍又提醒一遍。“啊?”何滨回过神。台下没绷住,哄笑一片。这新生又帅又逗的,刚刚的严肃氛围被一扫而空。“大家好,我叫何滨。”在大家的小声议论中,随着这道有些敷衍的声音,孙心妍再次看向讲台。诧异的情绪被逐渐消化,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居然变成同班同学了。可想而知,那节课整个十七班的学生都心不在焉的。转学生何滨被李爱珍安排在最后一排靠门位置,于是整节课,学生们都得了“回头症”。接下来一个多星期,转学生何滨成了十七班、乃至整个年级当仁不让的话题人物。很多人说他长得帅、性格也酷,话不多,大多时候都冷着一张脸。他的一些课本和教辅还没配齐,以此为借口,上课时常常趴着睡大觉。可这人看着不声不响地,没过几天,后排几个爱闹的男生却开始围着他转。更稀奇的是,十三班的“小太子”陈彦其也成了十七班的常客,一下课就准时出现在十七班走廊,天天和何滨泡在一起。这两个人往走廊上一站,跟天生带磁似的,班里爱玩爱闹的男生立马都被吸过去,聚在一起说笑打闹。男生们霸占住外面,女生基本就不去了,全堆在教室里聊天。
这天下了课,李笛坐在孙心妍前面位置和她闲聊:“哎,陈彦其又过来找何滨了。”孙心妍往外看,陈彦其个头和何滨差不多高,五官端正,笑的时候嘴角有两道笑纹,挺阳光的。李笛说:“小道消息,他们俩是初中同学,所以关系才这么好。何滨以前是市里实验中学的,初二转学去了北京一个学校。你知道班里那几个男生最近为什么天天跟在他后头转吗?听说他家特别有钱,而且人也大方。你看我们班那些人,全是势利眼。”江城中学里两种学生最亮眼,一是成绩好的,二是家境好的,这两种人走在校园里全都自带光环。李笛说着,孙心妍就听着,不作表态。何滨转过来一个多星期,作为“旧相识”,他们还没说过话。其实,孙心妍不知道该怎么界定他们的关系。他刚转来,人生地不熟,孙心妍大度地想,他要是找她帮忙,她就不计前嫌地帮一帮。结果这人来了没几天就混得风生水起,吃饭、打球都有人陪。她自然不会主动找他。然而人生里的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没过两天,孙心妍还是主动找了何滨。那是一节体育课,还没下课大家都陆续回教室了。孙心妍是英语课代表,趁空整理收上来的英语卷子,只差一份就全齐了。她回头看看,最后一排空空荡荡。几个男生在篮球场打球,等到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几个大汗淋漓的人才从后门晃进来。何滨刚弯腰把球放到桌脚边,就感觉课桌边多出一道人影。“你是不是卷子还没交?全班就差你一个了。”上方传来女孩子的声音。他动作顿住,慢慢抬起头,脸被半湿的头发衬得很白。“什么卷子?”他打量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孙心妍说:“英语。昨天晚自习时候发的那张。”何滨没说话,不情不愿地弯下身,在书包里翻找。刚打完球,他一身热汗,只穿了件白色半袖衫,汗湿的一片衣料粘在身上,弯曲的脊椎骨微微凸起。翻了会儿没翻到,他把乱塞在抽屉里的迷彩外套拉出来。片刻后,孙心妍终于看到他掏出了皱巴巴的试卷。卷子上没有一点笔迹。何滨垂下眼,装模作样地拿在手里正反看看,就跟第一次见着这张卷子一样。“什么时候要?”“江老师现在就要。”孙心妍跟他商量,“要不等会儿你自己去办公室交?”“不早说……”他嘴里咕噜了句,抬起头,“你的借我抄下,两分钟。”“……”总体来说,孙心妍就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人。她顿了顿,看着面前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心里愤愤的,却还是把自己的卷子给了他。被何滨这么一拖,孙心妍晚了一节课才去交作业。办公室里,英语老师脸色不佳,微微指责:“不是让你上节课拿过来,怎么拖得这么迟?不然上节课我都改好了。你看看被你这一耽搁。”孙心妍只得乖乖道歉,保证下次注意。回班路上孙心妍不禁想:碰到这个人,果然就没好事。
课间,陈彦其来找何滨玩,两个人趴在走廊栏杆上聊天。孙心妍从喧闹的走廊那头过来,目不斜视地进了教室,在窗边坐下,整理书本。11月,天空透蓝,像海一样。两个少年背靠栏杆,面朝教室,懒洋洋地站着。陈彦其目光随着人影移了一截,忽然问:“她在你们班怎么样啊?”“谁?”“孙心妍,挺受欢迎的吧?”陈彦其朝窗口抬抬下巴。陈彦其跟何滨是初中同班同学,这几年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如今何滨到了江城中学,陈彦其自然担任他的向导。看何滨不知情,陈彦其绘声绘色地给他科普了孙心妍的贴吧事件,叫他回去查帖子。陈彦其说得兴高采烈,却感觉身边这人的反应不对劲。按理说平时聊起漂亮女生,大家都兴致勃勃的。这人呢,歪着脑袋盯着人家女生,跟被欠了钱似的,一脸冷漠。胳膊肘忽然被戳了戳,孙心妍停下手里的笔,疑惑地看向李笛。李笛瞥了一眼窗外:“哎,他们在看你……”走廊上阳光微斜,两个男生被她发现也不害臊,一个笑嘻嘻,一个冷冰冰。陈彦其还跟她挥了挥手。孙心妍不善于应付男生们的无聊玩笑,装作没看见,低下头继续订正作业。外面,陈彦其朝何滨眨了眨眼,脸上一副逗到女生的小得意。何滨白他一眼,懒得理他。
江城连续下了一周雨后,温度彻底降了,全校师生们大衣、棉袄齐齐上阵,骑电动车的人甚至穿起了羽绒服。李笛带到学校的衣服不够多,里里外外套了几件秋装,一早上课直喊冷。孙心妍说:“我明天给你带件棉衣来吧,你先顶一下。”李笛捧起她的脸:“真是个小天使啊,”忽然又问,“今天中午吃什么,我请你吧,你还出黑板报吗?”孙心妍点头。高一年级每两个月评比一次黑板报,李爱珍要求五个小组的人轮流出,每个组的小组长统一安排,这个月刚好轮到孙心妍这组。孙心妍负责在左上角位置画一个插图,每天那么多课,她只能在午休前去后面画一会儿。李笛唉声叹气:“那又不能去小跳蛙了。”小跳蛙是校门口的一间小餐饮店,每天一到吃饭时间学生爆棚,排队就要排好久。孙心妍说:“星期五去吃?”“好吧。”这天中午吃完饭,李笛去宿舍拿书,孙心妍早早地回班开工。班上才来了几个人,孙心妍把自己的凳子搬到后排,在旁边的空桌子上调颜料。刚开始弄,何滨手插着口袋从后门进来了。背后莫名有种压迫感,孙心妍一回头,发现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不好意思,看你没来就先放了一下。”她赶忙把放在他桌上的东西拿走。何滨没吱声,坐下后掏出桌肚里的面纸盒,“哗哗哗”地抽了几张,把她放颜料的地方擦了擦。不一会儿,教室里陆续回来了几拨人。孙心妍站凳子上画了会儿,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何滨趴在桌上,整颗头都埋在臂膀里。同小组的女生从后门进来,站在孙心妍旁边看:“真好看,要帮忙吗?”“把地上那个洗笔的水给我吧。”“好的。”女生在地上看看,拿起洗笔的筒,“这个水已经脏了,我去帮你换一下。”“没事,我把颜色稍微洗淡点就好,等下我自己去换,正好要洗笔。”后排三个男生不知道又在玩什么幼稚游戏,你撞我,我撞你的,又笑又叫。女生和孙心妍同时看向他们。女生说:“你们注意点,不要蹭到黑板上,颜料还没干。”男生们玩在兴头上,哪里听得到她的话。女生把东西递给孙心妍:“我先回座了,你要帮忙就叫我。”“好。”教室里嘈杂一片,孙心妍背对着教室,专心致志地画着。旁边的三个男生打打闹闹,其中两个忽然合力逗起另一个,一起笑着把他往孙心妍的方向拖,男生拼死反抗。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孙心妍状若无事地从凳子上下来,手上拿着笔筒和画笔,站远了一点看画的效果。果然,那边几个男生也跟着停了下来。谁知道,就在被闹的那个男生放松警惕时,旁边两个一使眼色,忽然又从后背齐推他一把。“啊!”身侧被人猛撞一下,孙心妍差点摔倒,趔趄几步,她扶住了后门。手上笔筒里的水,随着惯性整个飞了出去。半梦半醒间,何滨听到背后动静,被头枕麻的手臂轻轻动了动,感觉下雨了。下雨了?弯弯的睫毛一颤,何滨睁开了眼睛。头皮、脖子上都凉凉的。他反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感觉。孙心妍这边惊魂未定,只见前面的人忽然从座位上弹起,像被电到一样。桌凳发出巨大的刺耳声响。何滨捂着脖子左右看看,最终,目光的焦点定在孙心妍身上。她站在原地,手上拿着笔筒。说是笔筒,其实就是一个剪掉了小半截的透明饮料瓶。瓶身和她的手上全是水,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何滨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掌心的脏水,难以置信地拿另一只手又在头发上抹了一下,再看掌心,眉心紧皱。感觉脖子上还有水在往下流……两只手都抹脏后,何滨彻底反应过来,迅速地去抽屉里掏纸。外套塞在最外面,他顿了下,手没有伸进去。班上不明就里的人被吸引,小声地互相问:“怎么回事啊?后面怎么了?”有人说:“孙心妍拿水把转学生给泼了。”“啊?”这不像孙心妍会做的事啊。几个始作俑者害羞的害羞、心虚的心虚,早溜了,就剩孙心妍一个人站在那儿,面对着这个尴尬的局面。众目睽睽下,她一张脸早就涨红了:“对不起。”何滨慢慢地转过头,盯着孙心妍看了一眼,他僵硬地点点头,大步走出了教室。孙心妍愣了下,然后匆匆忙忙回座位拿了纸巾追出去。两个人出去后,班上瞬间炸开了锅,后排各种笑声、拍打桌面声。孙心妍追到水房,看着何滨在水龙头下先是冲洗双手,又把整颗脑袋放进水槽里,捧着水往头上泼。天气这么冷,看他这个洗法她真的挺内疚的。“不要这么冲了,这天太冷了,会头疼的。“你不是住宿舍吗,要不去宿舍洗吧,我帮你跟老师请假。“对不起啊,我在那边画画,本来好好的,伊强忽然就撞到我身上了。”……仗着儿时的小情谊,她用好朋友的亲昵口吻和他交流,何滨不知道是洗头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听不见,一直没出声。只有水流“哗哗”地响。孙心妍自讨没趣,也站到旁边默默洗手。回想刚刚的场景,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怎么泼着他的,她完全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才发现何滨已经彻底清洗完了,正绷着一张脸看着她。他的皮肤是真的白,瞳孔黑漆漆的,蒙着层水雾。清水滴顺着他的刘海、眉毛、下巴往下掉。孙心妍抿了下唇,递给他纸,这回他总算接了,胡乱擦了擦。“孙心妍。”何滨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冷冷地开口。“嗯?”“有件事,我不知道你觉不觉得……”“你说。”“我跟你一撞面,特容易倒霉。”“啊?”孙心妍像是还没回过神,只会发出一些语气词。何滨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她看着他。“我们俩应该注意保持距离,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懂吗?”没再等孙心妍作出反应,何滨把擦完的纸被捏成球,一个抛物线投进纸篓,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晚回到家,孙心妍写好作业,无聊地到客厅闲转。书房门关着,门缝透出灯光,父亲孙贺敏在备课。母亲陈冰学校里有聚餐,到现在还没回来。在琴凳上坐下,孙心妍轻轻地按下两个键,是《友谊地久天长》,她在艺术节要表演的曲子,每天回来太晚,只能在双休日里练习。她伸手打开墙壁斜上方的壁灯,小小的天使灯下方坠着几颗水晶,灯光昏黄而璀璨。她低头翻阅琴谱,柔软的黑发垂下来,轻遮半边脸颊。灯光下,密密麻麻的音符飘在五线谱上,孙心妍走神了,脑海中不自禁地响起何滨说的话。——我跟你一撞面,特容易倒霉。——我们俩应该注意保持距离,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懂吗?她得罪过他吗?他来班上这么久,没给过她一个笑脸。按理也该是她跟他摆臭脸,怎么反过来了?孙心妍觉得自己就是太好忽悠了,居然还傻得把卷子给他抄。门锁忽然有动静,孙心妍的思绪被打断。“妈。”“怎么坐在这儿了?”陈冰回来了,她把包放上玄关柜,关门换鞋。陈冰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深色系的风衣配长裙,有风度又有气质,脸上还化了一点妆。“怎么回来这么晚?”“和你江阿姨她们吃饭去了。”孙心妍站起来:“我回房间了。”“早点休息啊,不要熬夜,对皮肤不好。”陈冰把外套挂好。“知道了。”
天一冷下来,老师们没课时就喜欢窝在办公室吹牛、喝茶。这天上午李爱珍在办公室改完学生的作文,和几个年轻的任课老师闲聊。聊到转学生何滨,几个老师说他上课听讲不认真,经常开小差、睡觉,怕他期末考会拖班级总分。这恰恰也是李爱珍担心的。李爱珍也不清楚何滨进来的门路,只知道他是单亲家庭,父亲生意做得挺大。校长私下和她打过招呼,说孩子本质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拗,希望她多多照顾,还不忘安慰她:“他原来的学校课程可能和我们这儿的不一样,你不要急,等孩子适应一段时间,肯定能赶上来。我想想给谁带都不放心,还是最相信你。”说得委婉又坦诚,李爱珍听明白里面的意思,心里不禁愤愤:全年级那么多班,怎么就非要弄到她班上来?带十七班数学的秦老师说:“这种孩子还是不能放任,要找个机会杀杀他锐气,不然会影响班级风气。家里要真有钱不在乎,干脆回家,带着做生意,还来上什么学。这些个家长,既不问孩子,又要面子,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几个老师连连点头,一个年轻些的女老师道:“这几年学校风气越来越不好,就是生源问题,一个两个地塞进来,最后全是害群之马,还容易带着好孩子胡乱攀比。”一个男老师忽然笑道:“小彭老师,你这个话里有所指啊。不过你班上那个一般人也管不来就是了,辛苦你喽。”女老师说:“她上一节课能照两百次镜子,校长说得轻巧,睁只眼闭只眼,可班上别的学生看了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几个老师都知道她说的是班上的黄稚薇,这个女学生背景非同小可,放谁班里都没法管。说到最后,几个老师唉声叹气,从学校的事说到当下的教育制度,最后上课铃一响,又老老实实地各自夹着书本往教室去了。
周五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教室门窗紧闭,室内温暖如春。坐在下面的学生手撑着头,一脸困倦。趁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出题的空档,一半人趴下小憩。黑板前的人忽然转身,一个粉笔头砸下去。前排一个正在说话的男生“嗷”的一声怪叫,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笑什么?”向来幽默亲和的数学老师突然黑下脸,“还记不记得你们这次的期中考成绩,还笑,马上月考了,要是再考成那样,出去了千万不要说是我教的。也别说是十七班的,给你们李老师丢脸。”学生们不怕他,还是小声笑。数学老师回过身写题,粉笔一笔一画地落在黑板上:“都开始在纸上算了没有?我找个人上来做做看。”下面霎时一片找纸找笔声。“想想我上节课讲的内容,再想想期中考卷的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数学老师转过身。下面所有的脑袋早就低下去了,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紧张之际,只听到台上的人淡淡地道:“好,就你吧……何滨!”几十个脑袋齐齐向后转。后门边,趴在桌上睡觉的男生从胳膊里抬起脸,一撮刘海翘着,完全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何滨慢慢直起背,捋了下头发,看不少双眼睛还在看自己,就又装模作样地理了下右上角的书,握起一支笔。学生们大笑。数学老师的声音从笑声中传来,慢悠悠的:“造型摆好了没有?是不是要我帮你拍个照?”隔壁小组的男生小声提醒何滨:“上黑板做题……”何滨:“……”人影痞痞地从课桌旁走过,孙心妍停下笔,明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何滨站定在黑板前,比旁边的数学老师高出大半个头。一只手插口袋里,一只手动作迟缓地拿起一个很小的粉笔头。“够写吗?造型摆得这么好,就不能挑支长点的粉笔?”数学老师在一旁道。何滨斜眼看看他。数学老师也看看他:“看什么?”下面又笑了,孙心妍也跟着笑。趁着大家解题的时候,数学老师道:“你们在进入江城中学的时候都是最好的学生,当然,也不乏有一些走了狗屎运,稀里糊涂地混进来的。但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现在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都坐在一个教室里……”学生们忙着解题,不知道这数学老师到底说了啥,只觉得他絮絮叨叨的,跟这函数题一样,让人头晕。半张草稿纸用完了,孙心妍完全没摸到头绪,前面有两个人好像已经解好了,悠闲地转着笔,不无得意。讲台上的背影放下粉笔头,蹭了蹭拇指肚上的粉笔灰。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数学老师说:“看来我们何滨同学遇到了点困难啊……这样吧,我来找个人帮帮他。”几个解出答案的学生看着黑板,蠢蠢欲动。“孙心妍,你来帮帮新同学。”孙心妍:“……”于是这节数学课后,学生们在去吃饭的路上津津乐道着刚刚的一幕:解不出题的帅男靓女双双站在黑板前,将背后的函数题衬得黯然无色。这数学老师是故意的吧。
中午,陈彦其跟何滨一道去了“小跳蛙”吃饭。店里人满为患,基本都是江城中学的学生。几个包厢被抽烟的高年级男生占了,烟雾缭绕,陈彦其跟何滨进去转了一圈,看到有认识的,直接凑了一桌。空调温度调得高,何滨刚脱掉外套,面前递过来一支香烟,发烟的男生皮肤黑黑的,他好像不认识,但模样看起来有点熟悉。男生笑笑:“你是何滨吧,我叫沈凯,星期三一起打过球。”“噢。”何滨把烟拿起来,扯了下嘴角。陈彦其自己点燃烟,又给何滨点火,何滨摆摆手,烟在指间转着玩。过了会儿,桌上另外两个人忽然开始拱沈凯。陈彦其不明白什么情况,打听之下,朝包厢外看过去,又凑何滨耳边耳语几句,露出青春期男生别有意味的笑容。顺着陈彦其的目光过去,何滨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孙心妍坐在墙边一张小桌子旁,额角有些碎发,大衣扣子解开了,露出里面的嫩黄色毛衣。对面的人被门挡着,是班上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女生。“红旗,你艺术节吹萨克斯?”一个高二的问陈彦其。陈彦其笑了下:“这两天老子肺都要吹炸了。”沈凯说:“就是,搞什么艺术节,本来星期六早上还要和一中比赛。”另一个道:“行了行了,给你看美女不好?”说到美女,几个人又心领神会地朝门外看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饭吃到一半,孙心妍和李笛正在聊天,几个男生从里面包厢出来,懒洋洋地从她们旁边走过。孙心妍发现其中一个是丑字男,路过自己身边时,他特意看了她一眼,跟在他后头的两个男生不正经地拖着声音说:“丫头……慢慢吃哦……”几个男生笑哈哈地往外走,孙心妍的脸刷地就红了。李笛说:“真是无聊……”再转过头,却发现何滨和陈彦其也从那个包厢里出来了,两个人边走边穿衣服,有说有笑的。从她们身边经过时,陈彦其歪着嘴角朝孙心妍笑了一下,何滨理理身上的外套,径直往外走。李笛嘟囔:“他们怎么也跟那个沈凯混一块了?没一个好东西。”
这个周六天气晴好,江城中学艺术节开幕了。十七班在艺术节的合唱曲目是英文版《友谊地久天长》。班上统一借了服装,男生白衬衫黑西裤,女生白衬衣黑短裙,几十个学生穿好往那一站,唱得好不好先不说,专业的架势还真有了。排练什么的都很顺利,唯一头疼的是负责钢琴伴奏的孙心妍的小礼服。想着音乐老师帮她借了,班上借衣服的时候就没安排她的。谁知道这音乐老师不靠谱,一直到活动前一天孙心妍又来问,才想起这事,匆匆帮她去借。周六早上,学校要求各班提前去排练走位,孙心妍才在后台拿到衣服。看到实物,问题又来了。演出服自然是有点夸张的。宝石蓝长裙,锦缎一样的料子,触感光滑,领口镶了一圈碎钻,闪闪的。不看背面,一切正常,可一翻过来,后面一大块是露背的。这音乐老师拿衣服拿得匆忙,根本没仔细帮她挑。孙心妍里面穿着普通内衣,知道今天要穿礼服,她特意用了透明肩带。她再怎么也没想到,衣服后背露了一大块。李爱珍知道后,情绪不佳地连人带裙子往音乐老师面前领。李爱珍较真,音乐老师有点畏惧她,急忙四下里找人跟孙心妍换衣服,可是没有合适的,最后没办法,只能拜托衣服店的人加紧送来几件。十七班的节目排在后面,演出开始后,李爱珍领着学生们回座观看。李笛陪孙心妍在后台等衣服。半个小时后,衣服店老板带着三条裙子来了,音乐老师帮孙心妍挑了一条白色的长裙。这时,第四个表演已经结束,前台掌声如雷。江城中学的小礼堂是老楼,后台简陋,没有换衣服的地方。通往舞台的拐角处有一个大屏风,主持人换衣服都在那儿。音乐老师叫孙心妍不要跑远,就在屏风后面换,万一大小不合适,来得及再换另一条。没有镜子,孙心妍手忙脚乱地换好,感觉腰部还行,胸那儿不大对,裙子一直要往下掉。“笛子你快帮我看一下行不行,好像有点松……”孙心妍调整着裙摆,从屏风后出来。话还没说完,她一抬头,满面通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五分钟,不,哪怕是走出屏风前的这短暂几秒,孙心妍是愿意为此付出许多代价的。通往前台的小阶梯上,化好妆的学生两列排开。前一个节目刚开始,这边音乐老师就赶他们过来候台。位置靠近前台,老师不让说话,嘈杂的背景音乐中,男男女女干站着正无聊,就撞上孙心妍衣衫不整地从屏风后走出来。队伍里的男生们瞬间炸开锅。“不松不松!”“正好!”“美!”两声长长的口哨,后台在起哄声中沸腾起来,所有的光与热发自少年人心底,张扬而肆意。孙心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自己整个人羞得快烧起来了,可惜地上没有缝,只能慌不择路地躲回屏风后。连带着李笛也觉得抵不住这热浪,红着脸跟她一起躲进去。两个正在那头忙的老师听到骚动,赶紧跑过来,对不受控的学生们瞪眼嘘声。浑身血液加速流淌,孙心妍心口狂跳,双臂抱胸,肩膀也红了。李笛看着孙心妍的窘迫模样,片刻后,忽然无声地笑了。“还笑……”孙心妍拍了下她的手臂,觉得自己快脑溢血了。不知道在屏风后等了多久,像是短暂的几秒,又像是漫长的几分钟,终于,前台掌声如雷,下一个节目开始报幕了,外面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孙心妍低头看胸前:“怎么办,好像胸口有点松……”“要换一件吗?”“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李笛帮她看看背后:“好像也还好,你等着,我找两个别针来试试。”脸颊上的红晕还没消散,孙心妍一个人站在屏风后,双手捧住滚烫的脸,心中无尽懊恼。此刻面红耳赤的女孩无法得知,多年后,这一幕成了她高中生活最鲜艳的一个注脚,午夜梦回,她的唇边总泛起淡淡的微笑。而那些厚脸皮的闹腾男孩呢?他们偷偷地,将一个女孩十六岁的不完美形象定格在了2007年初冬的清晨。像一朵白色小花,珍藏在所有关于青春的梦里。长大后,他们一路向前、一路寻找,再次回望这份纯洁无瑕的不完美,内心依然充满最初的心动。
江城中学小礼堂背后是一堵围墙,墙边种着一排广玉兰。初冬,广玉兰的叶子没有掉,阳光在枝丫叶片间层层折射。陈彦其演完节目后和何滨去小卖部买来两罐可乐,来到这里。陈彦其还穿着演出服,带亮片的紫衬衫,脸上还涂了粉、画了眉,有种戏剧感。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跟何滨一人一支。今天是个晴天,就是风大。何滨把帽衫上的帽子戴上,只露出一张脸。十三班的表演刚结束陈彦其就听到了一个新闻,十二班的人正在后台排队等表演呢,十七班的孙心妍在后面换衣服,换到一半,忽然冒出来,内衣都被看到了。陈彦其大笑着:“你说牛不牛?”何滨听完先是没给反应,过了会儿却皱着眉眼自个儿开始闷笑,憋着憋着差点被烟呛到。陈彦其:“你的反射弧要不要这么长……”何滨自顾自地继续乐。陈彦其哪里知道,一听到孙心妍出丑,何滨是打心底觉得爽。如果小时候的烫伤事件给孙心妍留下的是生理上的阴影,对何滨而言,则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阴影。事情发生的当下,何滨确实心存愧疚。然而他爸是个暴脾气,在医院跟孙家做小伏低了一天,回来后就抽了裤子上的皮带,追着他满屋子打,皮带都差点被抽断了,幸亏他爷爷奶奶来拉。这还没完,后来去医院、打电话,何滨把从小到大欠下的歉在她一个人身上给道完了。那次之后,何滨压根不想再多看孙心妍一眼,一看到她就跟看到当年那个热水瓶一样,心里发毛。不只她,她全家都像热水瓶。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两个少年心思散漫,各想各的。陈彦其忽然问:“对了,你跟程雪上次介绍的那个,后来有没有联系?”“干什么?”“人家女生托程雪问的呗。”女孩是市一中的高一生,性格开朗,见到何滨第一眼就觉得他帅,让中间朋友帮着介绍。后来女孩加了何滨QQ,也给他发过几次信息,第一条何滨回了个笑脸,后来就再没回过。陈彦其说:“不是长得挺漂亮的?大眼睛、瓜子脸,个子也不矮。”“一般吧。”何滨轻描淡写地说,“下巴不好看。”陈彦其斜他一眼,“呵”地干笑一声。他沉默了会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笑骂道:“你怎么不拿个放大镜照……哎,我说,你在北京……?”旁边人的目光像冷箭一样射过来。陈彦其目光越发探究地看着他,笑着问:“不是吧?”肩被有力的臂膀一钩,陈彦其身体一歪,毫无防备地被何滨控住,随即肚子上被揍了一拳,他“嗷嗷”直叫,又趁何滨不备,立马还手。两个少年在寒风里扭打玩闹了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回到礼堂。台上,主持人正在报幕,下一个表演即将开始。走到门口,陈彦其忽然看到他爸正站在走道里东张西望,于是两个人没急着回座,就这么站在门边。学生们排着队上台,何滨发现正好是自己班的节目。整个班的人站成三排,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服装统一,都化了妆。舞台最中间是充当指挥的音乐老师,舞台左边,女生坐在一架立式钢琴前,身上穿着一件露着肩膀的白裙子。陈彦其碰了下何滨的胳膊,何滨靠在门框上,一开始还在和陈彦其说笑,随着歌声停下,唯剩轻灵而优美的钢琴声独奏,前排密密麻麻的人头忽然集体转向舞台一角,何滨和陈彦其也不自觉地跟着看过去。发黄的灯光照着孙心妍的脸、脖颈和披在肩上的黑发,白裙子把她的发丝衬得像钢琴一样黑亮。她的目光那么认真,时而平视琴谱,时而温柔低垂,有一种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感觉。在这动听的琴声中,何滨觉得舞台上的那个女孩既熟悉又陌生,她好像长大了。学生们洪亮的歌声再次响起来,陈彦其又凑近跟何滨说话。原来,走道上的教导主任发现了他们,正向这边走来。“快走,被我老子逮到肯定没完没了。”何滨跟着陈彦其走了两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别看了,快点快点……”陈彦其拉着何滨狂奔而去。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排练大半个月的演出,三四分钟便结束了。十七班的学生们排队走回后台,心情雀跃,回味着刚刚的表现。孙心妍吸取教训,没再在后台换衣服,拎着不方便的裙子一口气跑到了三楼的厕所。背后别了好多别针,怕戳到自己,她一个人弄了很久。终于换好衣服,她抱着裙子出来,对面男厕刚好也有人出来,两人一撞面都顿住了脚步。孙心妍看看何滨,何滨也看看孙心妍,两人十分默契地一句话没说,走到洗手池边洗手。洗手池不宽,何滨往旁边一站,孙心妍的余光还能看到他的黑色外套。她往旁边移了移,何滨瞥她一眼。洗完了,孙心妍掏出纸巾擦手。软软柔柔的白裙被塞在塑料袋里,袋子挂在她手腕上,边口露出一角白纱。身边忽然响起声音:“纸还有没有?”孙心妍转过头看何滨,手里正握着纸巾。何滨看着她手上的纸巾:“给我一张。”孙心妍没有动,她脸上是舞台妆,镁光灯下看着不明显,自然光下,一张脸雪白,两条眉毛又黑又浓,腮红打在颧骨上,红艳艳的。看她不说话,何滨忽然歪着嘴角发出“呵”的一声干笑,想化解自己的尴尬:“这妆谁给你化的?要去演猴子啊。”孙心妍没搭腔,选择直接无视他,转身下楼。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何滨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捋了两下前额的头发,跟到她身旁说:“借个纸,搞得跟要你一百万一样……”“跟我借东西,不怕等会儿又倒什么霉吗?”孙心妍毫不示弱。身旁人被噎住,不说话了。孙心妍抬头看他,笑了下:“你说,我是不是为你好?”四目相对,看着她小小的得意的面孔,何滨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问题了,在这儿跟她瞎扯。戴上帽衫的帽子,他双手插兜,从她身旁快步走过。何滨身高腿长,顺着楼梯急转而下,很快就没了踪影。孙心妍伸头向下看看,不知道这个人今天又是坏掉了哪根筋。她一步步下着楼梯,拿纸巾慢慢地擦嘴上的口红。
对高中生们来说,一切生活都在围着考试转。艺术节这个小小插曲过后,大家又迎来月考。各科成绩在本周三陆续出来,这次,孙心妍考了班级第十二名,小有进步。不过这次的数学卷子比较简单,她算是讨巧了。比对成绩的时候,孙心妍忍不住关注了下何滨的成绩,居然不是倒数第一?全班四十八个人,他排第三十七,比她想象中稍微好点。这两天天气越发寒冷,校园大半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学生们没有过多沉浸在月考成绩中,心中都很拎得清,接下来的期末考试才是重头戏,它决定着一个寒假的安排。这几天,孙心妍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复习上,连带着李笛也十分认真,午休时间大家也不说话,各自看书做题。中午,孙心妍看书看累了,趴在桌上休息。迷糊中,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她睁开眼,是班上一个和她接触不多的女生。女生短发,大眼睛,蹲在她书桌边,压着声音说:“有点事找你帮忙,能出来一下吗?”教室窗帘拉着,很多人都在睡觉,很安静。“什么事?”孙心妍小声问。女生笑一笑:“我们出去说吧……”两个女生脚步轻轻地走到教室外。带上教室门,女生拉住孙心妍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们先不要站在教室门口……”孙心妍被她拉着往前走:“到底是什么事啊……”不知不觉走到水房,两人刚进去,女孩忽然在孙心妍背后一推,自己跑了出去。孙心妍站好了才发现放拖把的角落里有个人,瘦瘦高高的人影倚在墙上,朝她笑着。外面,有人关上了门。知道自己上当了,孙心妍沉下脸,一言不发地去拉门。其实水房的门根本不好上锁,然而孙心妍拉了两下却完全拉不动,说明外面有人在帮忙抵着。她泄气地拍了两下,听见身后人说:“你别害怕,我就跟你说几句话。”孙心妍一脸羞愤地回过头:“你让他们把门打开,不然我叫老师了。”沈凯走过来:“我又不会在这儿对你做什么,就是有些话想跟你说。”孙心妍:“你以前都是这么找女生说话的?”沈凯说:“我真的是想跟你做朋友,你每次都不理我。”他比她高,一走近,孙心妍无形中被他逼在了门后角落。孙心妍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但一点不敢示弱,怕示弱了面前的男生反而得寸进尺。尽管她嘴上威胁着叫老师,可怎么可能呢,要真扯着嗓子喊,首先跑来的肯定是看好戏的同学。冷静了下,孙心妍鼓起勇气说:“对不起,我不想跟你做朋友,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我觉得很烦。”男生盯着她看了会儿:“我知道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是个好女孩。我就是想照顾你。”“你照顾好你自己吧,赶紧让他们开门!”沈凯不以为意,厚着脸皮半开玩笑地说:“生气了吗?你不同意也行,那你跟我保证,在高中三年绝对不谈朋友,那我就不再找你。”“我凭什么要跟你做这样的保证?”门外,一个男生紧紧拉着门,还有一个贴在门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带孙心妍来的女生问:“说什么了?”“不知道,声音太小了。”拉门的那个笑:“不会是没在说话,亲起来了吧?”女生笑着轻拍他肩:“下流……”瞥到走廊那头来的人,女生的笑容收敛了。两个男生一看,是何滨跟陈彦其过来了。寒冬腊月天,两个人喝着冰可乐,一路晃荡过来。陈彦其看水房门口几个都是熟人,又见其中一个拉着门,鬼鬼祟祟的,笑着问:“玩什么呢?”男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沈凯在里头办大事呢。”“大事。”另一个男生做了两个字的口型。陈彦其读出来了,也来劲了:“跟谁啊?”男生朝着旁边的女生抬了抬下巴:“夏莉班上的孙心妍。”“拉门干什么?”旁边的人忽然问。几个人转眼看向何滨。他们都互相认识,但不算熟,何滨一般不跟他们搭腔,很酷。这时候忽然开口,大家以为他也觉得这事有趣。男生笑着说:“沈凯吩咐的,怕她太害羞,跑了。”“哦,不敢保证,这么说你就是看不上我。”沈凯的语气变得痞痞的,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柔。外面还是听得不清楚,却终于听到个大概了,几个人全部静下来。孙心妍声音也正常了些:“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你快让外面的人开门,不然我真的要叫人了。”说着她又试着拉了下门,还是拉不开,她泄气地重重拍了两下,喊着“开门”。里面的人情绪不对了,门外的人跟着不知所措起来。“把门打开。”何滨伸手拉门。男生的手握在门把上,有些为难地看看他:“沈凯跟我们说好了的……”何滨目光沉下,一把拉掉门上的手。恰好此时里面传来声音:“蒋震,开门吧。”门被推开,孙心妍走出水房,才发现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她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何滨。她眼周有些红,看了看他,往教室走去。走廊很亮,女孩的马尾辫一荡一荡的,像是抬手擦了一下脸,脚步越来越快,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周围几个人盯着孙心妍的背影看了看,又都沉默地看向何滨。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去看何滨,可能是因为他刚刚有些出人意料的反应,也可能是因为孙心妍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沈凯神色恹恹地出来,反过身一脚踹在门上撒气,之后,几个人跟着他走了。走廊上静下来,陈彦其看何滨还在发愣,拍了下他胳膊:“你没事吧?”何滨回过神,喝了口可乐,感觉透心凉。
孙心妍一回到班上就趴在了桌上。李笛刚午睡完,醒来时没看见她人影,这一回来又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凑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好半天孙心妍都没反应,过了会儿她侧过脸,趴在胳膊上看着李笛,眼眶湿湿的。李笛一愣:“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孙心妍伤心地说:“有的人好讨厌啊……”说着又有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掉下来,慢慢地渗入脸和手臂间。李笛把凳子拉到她桌子边,下巴压在手上,也趴下来,柔声安慰:“你刚刚去哪儿了?谁惹你生气了?快别哭了。”李笛拿纸帮孙心妍擦眼泪。孙心妍把纸接过来,蒙在眼睛上,又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她把水房的事情告诉李笛后,李笛火了:“夏莉怎么这么恶心,自己跟那些高二的玩就算了,还拖别人下水。”“算了,我也不想跟他们再有什么牵扯。”孙心妍的情绪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下次他们再这么闹你找老师吧,真的,越来越过分了。”“嗯,我知道。”孙心妍点头。快上课时何滨才回来,他走的是前门,人从孙心妍桌边走过,孙心妍如常地和前桌女生说话。回到座位,何滨拉开外套拉链,后背靠墙,瘫坐着。目光无意识地层层越过前面,课间嬉闹声阵阵,女孩微笑着的侧脸时而被走动的学生遮挡。他歪了一下脑袋,头倚在墙上,刚看到一个正脸,上课铃却响了,大家纷纷回座。这节课,李爱珍一上来就抽背古诗文,搞得全班紧张兮兮的。孙心妍被中途点到,站起来背诵。何滨还是下课时靠墙坐的姿势,原本大脑昏昏沉沉,听到她的名字却是一惊,再看到她站起来的瘦弱背影,他的心跳忽然就加速了。窗口进来一阵风,吹动了他桌上的一支笔。塑料笔翻滚着落地,撞击出几声脆响,前面的人回头,何滨仍旧一动未动。这天下晚自习,孙心妍收拾东西慢了,和同路的两个女生约好车棚见。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班上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刚下一层楼,忽然有人在拐角处叫住她。“孙心妍……”这一声不大不小,孙心妍吓了一跳:“啊?”等到看清黑暗里的人,她继续往下走去。何滨不紧不慢地跟她下楼。她步伐不停。“喂……”走到楼下,孙心妍脚步变快,何滨伸手拉她书包。谁知道轻轻一拽,没把她人拉住,反而把她包上的什么东西给拽掉了。背后一卡一顿,孙心妍停下,反手摸摸后面,回过头怒目看他。何滨看看被自己拽下来的毛茸茸的吊坠,僵在原地。一盏路灯亮在身侧的花坛边,淡淡投下两个少年人的影子。几个迟走的学生背着书包说说笑笑地从他们身旁路过。孙心妍咬了下嘴唇,静静地看他两秒,走了。这一回,身后人没有再追上来。
回家洗完澡,孙心妍穿着珊瑚绒睡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书桌上亮着台灯,灯光柔和,书包就在旁边,拉链上只剩钥匙扣的圆环和一截短绳。她翻身朝下,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叹息一声。同样的夜晚,何滨洗完澡躺在宿舍的床上,头枕着手,头发还有点湿,头皮凉飕飕的。少年脸上棱角分明,无神的双眸盯着天花板。八个人的学生宿舍,一到熄灯时间,男生们就各自躺在床上,聊篮球、聊女生,何滨向来不加入他们。这两天,宿舍里有个其貌不扬的男生跟一个女生好了,聊起女生,话里话外都有几分炫耀得意,好像他在这宿舍就高人一等了。其他几个听了不是滋味,熄灯后都默契地不再开口,被子一蒙头,直接睡觉。何滨睁着眼,听到呼噜声,才意识到已经熄灯了。房间幽暗,两片合拢的窗帘间透出一道细细的月光,悄悄地折射在墙上。何滨从枕头下面掏出个东西,举到眼前,接着按亮了手机屏。屏幕亮起白光,于是他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咧嘴笑的小兔子,握在他的手心。看着看着,何滨微微皱起一点眉:这兔脸怎么长得跟某个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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