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1127866
20世纪美国文坛举足轻重的女作家,与杜拉斯齐名的”文艺教母”
◆共收录7篇麦卡勒斯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杰作
◆令几代”麦迷”持续心醉神迷的经典作品
◆同名改编电影获金熊奖影片提名
◆从钱钟书到苏童,从格雷厄姆到荣格,从文艺青年到奥普拉,无一不为麦卡勒斯笔下的”孤独”所深深着迷
◆译界伉俪梅静、楼武挺夫妇携手打造麦卡勒斯经典《伤心咖啡馆之歌》《心是孤独的猎手》全新译本,展现作品本真面貌。
◆果麦2018版本用心装帧,还原麦卡勒斯本真的文学气息
◆环保芬兰轻型纸张,柔软清晰,带给读者亲切阅读体验
◆附录收录梅静夫妇译后记,参照美国文库梳理完整作者年表,辅助读者深入了解作家作品。
高大、强壮又精明的阿梅莉亚o埃文斯小姐开了一家小镇商店,
除了一段仅维持十天的婚姻,她一直独居。
然后,莱蒙表哥–一个趾高气昂的驼背凭空冒出,偷走了阿梅莉亚小姐的心。
两人将商店变成一家充满活力、备受欢迎的咖啡馆,
当地居民都会去那儿喝酒、聊天。
然而,被她抛弃的危险前夫–马尔温·梅西回来了。
*终,这场离奇古怪的三角恋也带来了暴力、仇恨和背叛。
除此之外,本书还收录了卡森·麦卡勒斯另外六则短篇故事。
伤心咖啡馆之歌 1
神童 81
赛马骑师 101
齐莱斯基夫人与芬兰国王 109
旅居者 123
家庭困境 139
树、石、云 155
译后记 168
麦卡勒斯年表 172
◆没有谋杀,但有比谋杀更加残酷的羞辱与背叛,没有血腥味,但有比死人更伤心的结局。
–苏童
◆卡森的心经常是孤独的,它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寻找着那些她可以为之奉献的人们,但那是一颗明亮的心,它的光彩盖过了她全部的阴影。在她的作品中,我发现了自赫尔曼·梅尔维尔之后,我们那非诗歌类作品中不再拥有的强韧而高贵的精神。
她的作品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黯然失色,而会越来越光辉灿烂。
–美国剧作家 《欲望号街车》编剧 田纳西·威廉斯
◆继D.H.劳伦斯殒落之后具有原创诗情的作家,只有麦卡勒斯小姐,也许还有福克纳先生。
──英国小说家 格雷厄姆·格林
◆当代数一数二优秀的美国作家。
–英国作家 V. S. 普利切特
◆她的作品是一座没有彼岸的桥。
──荣格
◆故事飘渺,人物幽怨,难忘的是笔下沉实的清愁和料峭的温煦……像酒,像泪。
–董桥
◆事实上,自海明威、福克纳之后,美国作家阵营没有再出现高过这两人成就的,反而,以典型个人风格为新的阵线,麦卡勒斯归属其中。
–苏童
◆麦卡勒斯的艺术魅力好似福克纳笔下的人物住进了梵高的画中。
–《纽约时报书评》
◆麦卡勒斯再次显示了一种潜藏着的、洞彻人类心灵秘密的–永恒直觉。
–《纽约先驱报》
◆令人刻骨铭心,充满着情感、幽默和诗意,以及有关将全部人性–无论是善还是恶–结合一体的奇妙力量的真知灼见。
–《洛杉矶时报》
这是一座沉寂荒凉的小镇。除了一家棉纺厂、几间两居室的工人小屋、几棵桃树、一座有两扇彩色玻璃窗的教堂和一条仅百码长的破败主街,镇上再没多少别的东西。每逢周六,附近农场上的佃农都会到镇上聊聊天、做做买卖,消磨掉一天的时光。其他时候,小镇孤寂而忧伤,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偏远之地。社会城火车站就是离小镇近的火车站,”灰狗”和”白色巴士”公司的车都走三公里以外的福克斯福尔斯公路。这里的冬天阴冷短暂。夏天则骄阳似火,炽热的日光白得耀眼。
要是在八月的下午沿着主街溜达,你一定会觉得无所事事。全镇的一幢房子位于镇中心。但那房子不仅门窗钉满木条,还严重右倾,一副随时都会坍塌的模样。房子已经很老了,却透着一股怪异、破败之感,让人十分困惑。但突然之间,你又会猛然发现,原来前门廊右侧和一部分墙面老早就上过漆,只是没漆完,所以这部分房子显得比另一部分更脏、更暗。看起来,这房子似乎已经完全废弃。可是,二楼却有扇没有钉木条的窗子。有时,酷热难当的傍晚,会有一只手慢悠悠地打开百叶窗,接着便现出一张脸来,低头望向镇上。那是一张好似梦中才会出现的脸,朦朦胧胧,阴森可怖。那张脸很苍白,看不出是男是女。一双灰色斗鸡眼内视严重,两只眼珠仿佛正偷偷交换着一个悠长而哀伤的眼神。在窗口停留大约一小时后,那张脸便消失了,百叶窗也再次合上。从那以后,整条主街很可能又一次空无一人。总之,八月的午后,下班后真是无事可干。或许,你不如索性沿着福克斯福尔斯公路溜达溜达,听那些被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唱歌。
然而,这样一个小镇,却有过一家咖啡馆。即便这座钉满木板的老房子,也跟方圆数英里内的其他房子不同。这里有铺着桌布、摆着餐纸的桌子,还有吊着彩纸的电扇。一到周六晚上,就人满为患。房子虽然是阿梅莉亚o埃文斯小姐的,但让这里生意兴隆、笑声不断的,却是一个人称莱蒙表哥的驼背。说起这间咖啡馆的故事,还有一个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阿梅莉亚小姐的前夫。这可怕的家伙蹲了很久监狱,回来大肆破坏了一番后,再次扬长而去。从那以后,咖啡馆就关了。但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记得那里。
这里并非一直都是咖啡馆。阿梅莉亚小姐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这座房子。这里曾是商店,主要贩卖饲料、海鸟粪以及粗粉和鼻烟之类的日用品。阿梅莉亚小姐很有钱,除了这家店,还在三英里外的沼泽地有家酒厂,酒厂出产的酒冠绝全县。她是个皮肤黝黑、个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和肌肉都很像男人。她头发剪得很短,且全部从额头往后梳,晒黑的脸上始终有种紧张又憔悴的神情。要不是有些斗鸡眼,她或许还称得上端庄健美。虽然追求者众多,但生性孤僻的阿梅莉亚小姐对异性的爱毫不动心。她经历了一场县里闻所未闻的婚姻。这场婚姻诡异而凶险,且只维持了十天,让镇上的人都大为震惊。除了这段怪异的婚姻,阿梅莉亚小姐始终独居。她常常穿着工装裤和长筒橡胶靴,一整晚都待在沼泽地的工棚里,默默守着蒸馏器下微微燃烧的火焰。
阿梅莉亚小姐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会把猪小肠和腊肠拿到附近镇子卖。晴朗的秋日,她就磨芦黍做糖浆。她家大瓮里的芦黍糖浆呈暗金色,鲜美香甜。她只用了两周,便在店后盖起一座砖砌厕所,干起木匠活来,也得心应手。阿梅莉亚小姐不擅长的,就是跟人打交道。唯有优柔寡断或重病在身的人,才可能加以利用,将其一夜之间变成更有价值或更有利可图的东西。因此,对阿梅莉亚小姐来说,他人的价值,就是为她提供利润。在这点上,她是成功的。用农作物和财产抵押贷款、经营一家锯木厂、拥有银行存款–这一切让她成为方圆数英里内富有的女人。若非热衷诉讼这个重大缺陷,她本应像国会议员一样富有。哪怕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不惜卷入漫长艰辛的诉讼中去。据说,阿梅莉亚小姐就是被路上的石头绊倒了,也会本能地四下找找,看是否能寻到可以起诉的人。除了打官司,她生活得很平静,每一天都跟头天无甚差别。直到阿梅莉亚小姐年满三十的那个春天,她的生活始终这般无波无澜,的例外,便是那场为期十天的婚姻。
那是四月里一个温和安静的夜晚。临近午夜,明月皎皎,天空如沼泽地里的鸢尾花一般蓝。那年春天,庄稼长势喜人,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棉纺厂一直在加夜班。小溪下游那座方形砖厂亮着黄色的灯光,隐隐传来织机平稳的嗡嗡声。这样的夜晚,可以听见很远之外的声音。黑乎乎的田地那头,一个正要去寻欢的黑人唱起舒缓的歌儿。即便静静坐着拨弄吉他,或独自歇着,什么也不干,也是相当愉快的。那天夜里,街上空无一人,但阿梅莉亚小姐的店仍亮着灯,店外门廊上坐了五个人。有工头麦克费尔,此人脸庞红润、矮胖结实,一双略微发紫的手却生得小巧精致。坐在台阶顶上的是雷尼家那对双胞胎,两个小伙子都穿着工装裤。他们个子很高,瘦得很难看,动作迟缓,头上已经开始出现白发,一双绿眸总是睡眼惺忪。还有一个人坐在下面的台阶边缘,他叫亨利o梅西,是个害羞又胆怯的家伙,举止温和,有点神经质。门开着,阿梅莉亚小姐倚在门侧,双腿交叉,正在耐心地解一根绳子上的结。这根绳子是她偶然捡到的,而她脚上那双大靴子,通常在沼泽地里才会穿。几个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双胞胎中的一个边喝着啤酒,边望着空荡荡的大路,率先开了口。”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他说。
”是头挣脱束缚的小牛吧。”他兄弟道。
那东西虽然正朝这边而来,但还是太远,看不清楚。月色朦胧,路两旁开花的桃树投下昏暗而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混合了好几种味道:有花香、春草的甜香,也有附近潟湖热烘烘的酸味。
”不,应该是谁家的小孩。”矮胖子麦克费尔说。
阿梅莉亚小姐默默地盯着大路。她已经放下绳子,正用瘦骨嶙峋的棕色手指拨弄着工装裤的带子。她皱起眉,一缕黑色鬈发垂到额前。几人等待间,路那头有户人家的狗突然嘶哑地一阵狂吠。后,有人大喊了几声,才让它安静下来。那个身影一直走到门廊黄色的光圈外,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几人才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来的是个陌生男子。这个点儿还有陌生人徒步进镇,可是件稀罕事。而且,此人是个驼背,顶多不过四英尺高,身上那件破外套只盖到膝盖,一双扭曲的腿瘦得似乎承受不住畸形的大胸和肩后的”驼峰”。他的脑袋特别大,蓝眸深陷,嘴又尖又小,脸软塌塌的,显得很粗鲁。此刻,他眼下有圈淡紫色的阴影,苍白的皮肤沾上尘土,已经变得黄黄的。他拎着个旧手提箱。箱子外绑了根绳子,斜斜地歪向一边。
”晚上好。”驼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阿梅莉亚小姐和门廊上的几个男人既没回应他的问候,也没说话,都只是看着他。
”我在找阿梅莉亚·埃文斯小姐。”
阿梅莉亚小姐把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抹,扬起下巴。”找她干吗?”
”因为我是她的亲戚。”驼背说。
双胞胎和矮胖子麦克费尔抬头望向阿梅莉亚小姐。
”我就是,”她说,”但你说的’亲戚’是什么意思?”
”因为……”驼背开口了。他显得很不自在,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一样。他把手提箱放在下面的台阶上,却仍扶着箱子把手。”我妈是奇霍的范妮·杰瑟普。大约三十年前,嫁给任丈夫后,她便离开了奇霍。我记得,她曾说过自己有个叫玛莎的同母异父姐妹。如今,奇霍的人都跟我说,那人便是你母亲。”
阿梅莉亚小姐微微歪着脑袋。她一直自己吃主日大餐,家里从来不会挤满亲戚,也向来声称自己一个亲戚也没有。曾经,她是有个在奇霍开马房的姑婆,但那老太太已经死了。除此之外,她只有一个既是嫡堂亲、又是嫡表亲的亲戚。那人住在二十英里外,跟阿梅莉亚小姐关系并不好。两人要是偶尔碰上,都要冲路旁啐上一口痰。时不时就有人费尽心思,想跟阿梅莉亚小姐攀上点儿牵强附会的亲戚关系,但毫无疑问,他们都吃了闭门羹。
驼背冗长拉杂地念叨起来,提到好多人名地名,都是门廊上这几位听众闻所未闻的。而且,这些话似乎也跟他们交谈的主题毫无关系。”所以,范妮和玛莎o杰瑟普是同母异父姐妹。而我是范妮跟第三任丈夫生的儿子。因此,你我就是……”他弯下腰,解开手提箱。那双手宛如脏兮兮的麻雀爪子,还抖个不停。箱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垃圾,不是破破烂烂的衣服、好似缝纫机零件的奇怪废物,就是其他毫无价值的东西。驼背在这些东西里翻来找去,终于掏出一张旧照片。”这是我妈跟她同母异父姐妹的合影。”
阿梅莉亚小姐没说话,只缓缓地移动着下巴。从那张脸,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矮胖子麦克费尔拿过照片,凑到灯光下看。照片上是两个苍白干瘪的两三岁小孩。但那两张脸,不过两个模糊不清的白团。无论是谁,或许都可以说这是自家相册里的旧照片。
矮胖子麦克费尔把照片递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你从哪儿来?”他问。
驼背有些犹豫地说:”我正在四处旅行。”
阿梅莉亚小姐还是没说话。她只是站在那儿,倚着门边,看着下方的驼背。亨利·梅西紧张地眨眨眼,双手搓来搓去。然后,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下面的那级台阶,走了。他是个好人,驼背的处境触动了他的心。因此,他不想等着看阿梅莉亚小姐把这个新来的家伙从自己产业上赶走,也不想看他被轰出小镇。驼背站在下面的那级台阶上,脚边是打开的手提箱。他吸吸鼻子,嘴唇颤抖,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凄凉的处境,也可能是意识到作为一个闯进小镇的陌生人,拎着一箱破烂就来跟阿梅莉亚小姐攀亲戚,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总之,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哭起来。
一个陌生的驼背半夜走到店前,然后就坐下来大哭,可不是件寻常的事。阿梅莉亚小姐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几个男人尴尬地面面相觑。整座小镇异常安静。
终于,双胞胎中的一个发话了:”我敢说,他简直就是莫里斯·范恩斯坦。”
每个人都点点头,表示赞同,因为这是个有某种特殊含义的表达。但因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驼背哭得更大声了。莫里斯·范恩斯坦是多年前住在镇上的一个人。其实,他不过是个性情急躁、总是坐立不安的小个子犹太人,每天都吃白面包和鲑鱼罐头。谁要喊他基督杀手 ,他就立马放声大哭。后来,他遇到一件祸事,搬到社会城去了。但从那以后,任何谨小慎微,或哭哭啼啼的男人,都会被称为莫里斯o范恩斯坦。
”呃,他好像很痛苦,”矮胖子麦克费尔说,”肯定有原因的吧。”
阿梅莉亚小姐步态很难看。但只慢悠悠地迈了两个大步,她便跨过门廊,走下台阶,若有所思地站到了这位陌生人跟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长长的棕色食指,戳了戳他背上的驼峰。驼背仍在哭,但已经安静了一些。夜色沉寂,月亮依旧洒下柔和的清辉,天气越来越冷了。接着,阿梅莉亚小姐做了件很稀奇的事。她从后袋掏出一个瓶子,用掌心抹了抹瓶盖,递给驼背喝。阿梅莉亚小姐很少赊酒给别人,哪怕请人喝一滴酒,对她来说,几乎也是前所未闻的事。
”喝吧,”她说,”能让你开开胃。”
驼背停止哭泣,利索地舔掉嘴巴周围的眼泪,依言喝了。他喝完后,阿梅莉亚小姐也慢慢含了口酒。她用这口酒暖暖嘴,又漱漱口,吐掉,然后才喝了起来。双胞胎和工头也抱着各自的酒瓶。不过,那都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
”这酒真是爽口,”矮胖子麦克费尔说,”阿梅莉亚小姐,我还从没见你酿酒失败过。”
那天晚上,他们喝下的两大瓶威士忌至关重要。否则,接下来的事就很难说清了。或许,没有酒的话,压根不会有这间咖啡馆。因为阿梅莉亚小姐的酒的确很有特色。它入口甘洌,辛辣刺激,下了肚又后劲十足。不过,这还不算完。大家都知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若把这张纸拿到火上烤一烤,不一会儿就会现出棕色字迹,让人清晰地看到纸上的信息。那威士忌就是火,纸上的信息则是一个人藏在灵魂深处的秘密。如此一来,阿梅莉亚小姐的酒价值何在,就不言自明了。过去被忽视的事、深藏在阴暗头脑里的想法,都突然得到了认可和理解。一个脑子里只会想着织机、饭盒、床,然后又是织机的纺纱工人,可能在周日喝点儿阿梅莉亚小姐的威士忌,接着便碰见了一朵沼泽地里的百合。或许,把花握在掌心,细细查看那精巧的”金杯”时,他心中会突然升起一种疼痛般尖锐的甜蜜感。也许,他会突然抬起头,首次仰望一月的午夜天空,看见那冷冽又奇异的光芒,惊恐地认识到自身渺小。这种强烈的恐惧,让他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只要喝下阿梅莉亚小姐的酒,任谁都会产生类似感觉–无论痛苦,还是狂喜,都是无比真切的体验。这个人一定能温暖灵魂,并看见深藏在那里的信息。
他们一直喝到午夜之后。月亮钻进云层,夜晚变得又黑又冷。驼背仍坐在下面的台阶上,痛苦地佝偻着身子,额头靠在膝盖上。阿梅莉亚小姐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搁在第二级台阶上。她已经好半天没说过话,脸上挂着一副沉思的表情。稍微有些斗鸡眼的人沉思起来,往往都是这副非常睿智、又极度疯狂的表情。终于,她开口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莱蒙o威利斯。”驼背说。
”那好,进来吧,”她说,”炉子上还剩了些晚饭,你可以吃点儿。”
除了打算戏弄别人,或想趁机从对方身上捞一笔,阿梅莉亚小姐这辈子请人吃饭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所以,门廊上的几个男人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后来,他们凑在一起讨论此事,都说她那天下午一大半时间,肯定都在沼泽地喝酒。总之,她离开门廊,矮胖子麦克费尔和双胞胎也动身回家了。她闩上前门门闩,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所有货物都摆放整齐了,便朝店后方的厨房走去。驼背拖着手提箱跟在她身后,一边吸着气,一边用脏外套的袖子擦鼻子。
”坐吧,”阿梅莉亚小姐说,”我把剩下的那些东西热一热。”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的这顿饭非常丰盛。阿梅莉亚小姐很有钱,从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这顿饭有炸鸡(胸脯上的肉让驼背夹到了自己盘里)、菜根泥、芥兰和淡金色的热番薯。阿梅莉亚小姐胃口好得就像个雇农,吃得却很慢。她两只手肘都搁在桌上,俯身埋进盘子,膝盖分得很开,双脚踏在椅子的横档上。驼背则狼吞虎咽,好像几个月都没闻到过食物的香味一般。吃着吃着,一滴泪从他脏兮兮的脸颊上滑落。但这不过是刚才残余的眼泪,并没有任何意义。桌上的台灯打理得很干净,灯芯周围蓝盈盈的,给厨房投下了一片欢乐的光芒。阿梅莉亚小姐吃完晚餐,用一片白面包仔细地把盘子擦干净后,便往面包上倒了点糖浆。这糖浆是她自制的,澄澈香甜。驼背也依样画葫芦,却更讲究,竟要求换了一个新盘子。吃完后,阿梅莉亚小姐把椅子往后一靠,捏起拳头,摸了摸干净的蓝色衬衫下、右手坚硬结实的肌肉。这个动作已经成为她饭后的习惯动作。每次吃完饭,她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接着,她拿起桌上的灯,猛地冲楼梯那边点点头,示意驼背跟她上去。
店铺楼上有三间房–左右两间卧室,当中一间大客厅。阿梅莉亚小姐打出生起,就住在这儿。几乎没人见过这些房间,但大家都知道里面的家具非常不错,房间也打扫得极其干净。现在,阿梅莉亚小姐却把这个肮脏的小驼背领上了楼,天知道这陌生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阿梅莉亚小姐高举着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跨过两级台阶。驼背紧紧跟在她身后,摇曳的灯光下,两人的身影投射到楼梯墙上,合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很快,店铺楼上的这几间屋子,也跟镇上其他地方一样黑了。
第二天清晨,天气晴朗,紫色的暖阳都带了抹瑰色。小镇周围的田野里,耕地刚刚才犁过。一大早,佃农们就开始侍弄深绿色的烟草幼苗。野乌鸦低低地掠过田野,在耕地上留下一道道飞掠而过的蓝色阴影。镇上,人们也很早就提着饭盒上工了。太阳下,棉纺厂的窗户闪着耀眼的金光。空气清新,开满桃花的桃树,如三月的云彩般轻盈。
和往常一样,阿梅莉亚小姐天一亮就下了楼。在水泵旁洗了头,她也很快开始工作。早上晚些时候,她会给骡子装上鞍,骑着它巡视上方福克斯福尔斯公路旁那片属于她的棉花地。毫无疑问,到中午时,每个人都听说了有个驼背半夜到店里来的事。但迄今为止,还没人见过他。天气很快变得很热,正午的天空一片蔚蓝。然而,依然没人见到那位陌生的客人。有几个人记得阿梅莉亚小姐的母亲有个同母异父姐妹,但她到底是死了,还是跟一个烟草工人私奔了,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至于驼背自称亲戚的事,大家都觉得那纯属胡扯。深知阿梅莉亚小姐为人的小镇居民觉得,她肯定喂饱驼背后,就把他赶了出去。但快到傍晚,天空开始变白,交班也完成后,一个女人声称自己看到店铺楼上一个房间的窗边,出现了一张扭曲的脸。阿梅莉亚小姐本人什么也没说。她在店里照管了一会儿生意,接着为一根犁柄跟某个农民争论了个把钟头,然后修补了铁丝围栏,便在临近日落时锁上店门,回楼上房间去了,留下一众困惑不解、议论纷纷的小镇居民。
第二天,阿梅莉亚小姐没开张营业,而是关店锁门,待在屋里,谁也不见。谣言就是从这天传开的,传得极其可怕,把小镇和周边乡里的人都吓呆了。先传播谣言的,是个名叫梅林o瑞安的织工。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皮肤蜡黄、步履蹒跚,嘴里的牙都掉光了。他每三天便要发一次疟疾。也就是说,每三天,他就要发一次烧。因此,他会呆滞木讷、脾气暴躁地度过两天,却突然在第三天变得生气勃勃,有时还会冒出一两个念头。不过,这些念头大多都愚不可及。梅林o瑞安正发着烧时,突然脱口而出:
”我知道阿梅莉亚小姐干了什么啦。她为了那男人手提箱里的东西,把他杀了。”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陈述事实。不到一个小时,这则消息就传遍了全镇。那天,镇上所有人都在编织这个激烈又可怖的故事。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切元素,这个故事里都有:一个驼背;半夜沉尸沼泽地;阿梅莉亚小姐被拖过小镇大街,锒铛入狱;以及即将发生的财产争夺战。传播的人全都压低了声音。而且,谣言每重复一次,都会加入新的怪诞细节。下雨了,女人们也忘了把洗好的东西从绳子上收进来。有几个欠了阿梅莉亚小姐钱的人甚至穿上周日盛装,仿佛今天在过节一般。人们聚在主街上,盯着店铺议论纷纷。
要说全镇的人都加入了这场邪恶庆典,那也不尽然。还是有少数头脑清醒的人推理说,富裕的阿梅莉亚小姐不可能为了那点儿垃圾,谋杀一个流浪汉。镇上居然也有三个好人。他们并不期待这样一场犯罪,即便这样的事件肯定既有趣、又能激起不小的动荡。想到阿梅莉亚小姐身陷囹圄,就要在亚特兰大接受电刑,他们也并不觉得高兴。这几个好人评判阿梅莉亚小姐的方式,与其他人不同。当一个人如她一般,在各方面都与众不同,并且浑身的罪孽已经多到罄竹难书、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想全的地步,那自然应该以特殊的标准来评判这个人。他们记得,阿梅莉亚小姐不仅生来就黑,不知怎的,还长了一张颇为怪异的脸。她没有母亲,由孤僻的父亲养大。刚进入青春期,她便长到六英尺两英寸高。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着实太过反常。而且,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也非常奇怪,完全有悖常理。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记得她谜一样的婚姻。那段婚姻是镇上有史以来离谱的一件丑闻。
因此,这几个好人对她有种近乎怜悯的感觉。当她行事野蛮地出门撒泼,比如冲进别人家里,拖出一台缝纫机抵债,或凶悍无比地找人打官司时,他们都会对她产生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包含了恼怒,也有一丝荒谬的可笑感,以及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悲伤。不过,关于那几个好人,说这么多也足够了。因为这样的人,总共才三个。其余的小镇居民,整个下午都如过节般,欢庆这件无中生有的犯罪行为。
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阿梅莉亚小姐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楼上。下楼进店后,她神色平静、悄无声息地在四下转了转,双手深深地插在工装裤裤兜里,头垂得很低,下巴都快塞进衬衫领子里去了。她浑身上下都没见到一丝血迹。她常常停下来,却只是忧郁地盯着地板上的裂缝,手上绞着一绺短发,低低地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大部分时间,她仍在楼上度过。
夜幕降临。那天下午的雨让空气中充满寒意,所以夜晚萧瑟阴冷,宛如冬季。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反而下起了冰冷的细雨。从街上看过去,屋里摇曳的灯光显得凄凉又哀伤。起风了,却并非从镇边的沼泽地刮来,而是来自北面阴森寒冷的松林。
镇里的钟敲了八下。依然毫无动静。聊了一整天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些人心生胆怯,在这萧瑟的夜里,只能紧挨着炉火,待在家中。其他人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八九个人聚在阿梅莉亚小姐店前的门廊上,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情势紧张,即将发生重大事件时,人们往往便会这样聚集到一起。而且,这样的时刻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届时,所有人都统一行动,却并非出于某一个人的想法或意愿,而是受各自本能的驱使。因此,聚在一起并非其中某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整个集体的共同行为。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个人会犹豫。而这种联合行动终会导致洗劫、暴力还是犯罪,都由上天决定。所以,那些人冷静地守在阿梅莉亚小姐店前的门廊上时,谁也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自己必须等待,那个时刻马上就要来了。
这会儿,店门已经打开。店内灯火通明,一切如常。左边是柜台,上面堆着大片大片的白肉、冰糖和烟草。柜台后的货架上放着腌好的白肉和各类粗粉。店铺右边基本是各类农具。店铺后方靠左的一侧,有扇通向楼梯的门。此刻,这扇门是开着的。店铺右边还有一扇门,通向被阿梅莉亚小姐称作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扇门也开着。那天晚上八点,可以看见阿梅莉亚小姐拿了支钢笔和几张纸,正坐在卷盖式写字台前计算着什么。
办公室里亮着愉快的灯光,阿梅莉亚小姐似乎没注意到门廊上的代表团。和往常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充作办公室的这个房间全县有名,几乎令人望而生畏。阿梅莉亚小姐的所有公务,都在这里完成。桌上有台盖得严严实实的打字机,她知道怎么用,却只拿它打印重要的文件。抽屉里放着数千份按字母顺序排放整齐的文件。这间办公室也是阿梅莉亚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欢给人看病,也给不少人看过病。瓶瓶罐罐和各类医疗用具放了整整两个架子。靠墙有张给病人坐的凳子。她会用烧过的针替病人缝合,以免伤口无法愈合。她会用一种清凉香甜的糖浆治疗烧伤。至于无法确定的病痛,她也有许多按秘方熬制的药。这些药虽然通便效果很好,却要引起惊厥,不能给小孩吃。对于孩子,她配制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饮剂,不仅味道香甜,药效也要温和一些。总而言之,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医生。那双大手虽然瘦骨嶙峋,动作却十分轻柔。她想象力惊人,能运用数百种不同的治疗方法。即便要采用危险、独特的疗法,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还没有什么病能严重到她不愿治的地步,只有一种情况例外:若上门的病人说自己患的是妇科病,她就束手无策了。事实上,仅仅说出这几个字,她的脸都会因羞愧而慢慢变暗,不是站在那儿,脖子弯得碰到衬衣领子,就是来回搓着脚上那双在沼泽地里穿的长筒靴,无论怎么看,都像个羞愧无比、张口结舌的孩子。但在其他事情上,人们都很相信她。她向来分文不取,所以总有很多人登门求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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