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12225
海归建筑师李思川对在party上遇见的神秘的黄金女郎“小钰”一见钟情,之后展开追求,成功的成为了“小钰”的男友之后才发现,“小钰”的原名是郁金,是晋江首富郁修善的女儿。李思川本想退缩,郁金却在此时向李思川求婚,两人结为夫妻。
婚后,郁金生下女儿,渐渐出现心理问题,她拿出偷偷拟定的遗嘱逼迫李思川离婚。原来她和李思川结婚就是为了脱离父权的控制,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李思川愤然签字离去,冷静下来后,为了明白妻子的心病,选择去美国修了心理学。
归国之后两人再度相遇,李思川强势回归郁金的生活,并通过蛛丝马迹得知了郁金身上严重的心理问题的原因,那是对母亲惨死的愧疚,对背叛母亲的父权主义父亲的爱恨交织,对初恋情人的欺骗的伤感……得知这一切之后,李思川用尽一切手段回归家庭,用耐心的爱解开了郁金十几年的心结,回到了她身边。
目录
001_ 章 今早醒来
023_ 第二章 黄金女郎
061_ 第三章 月光爱人
085_ 第四章 你将成为传奇
125_ 第五章 爱情喜剧
167_ 第六章 梦
191_ 第七章 解铃之旅
245_ 第八章 重圆
273_ 第九章 小钰
309_ 第十章 夜幕降临
353_ 尾章 世间所有的清晨
章 今早醒来
这是一间位于二十九层高楼的屋子,大面的玻璃窗里映着的是深蓝天幕上的星星。满窗的星。下半夜了,斗转星移,窗户里这个时候嵌的是一幅飞马座。飞马座的四颗星星明亮地照着他们的窗户。
小钰的一个嗜好就是看星座。她可以抱着膝盖坐在窗前一看就是半夜。中间有时也闭一下眼,打个盹儿。不过她随时会醒来,不知道刚才已经睡过一觉。
她在亲友圈有个名号叫“不睡觉的人”。
这个名号她听见了也不分辩,只是笑一笑。
谁能不睡觉呢?那不成神仙了?小钰自认还没有到那个段位。
“但小钰的修炼已经有些仙气了。”他们都说。
当然,当小钰的面,他们说那是仙气。但背着她的时候,他们却说她身上阴气重,鬼气森森的。不过这一切小钰都不理会,只当没听见。毕竟这些年肯亲近她的,也就只有身边这一个人罢了。
想到这儿,她回过神来,这才觉得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冰凉。她推推身边的李思川,说道:“快半夜了。”
李思川被她推醒,“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但没有回答。头在堆得乱糟糟的枕头里转了转,找个更舒服的位置。
他一向嫌小钰的枕头又软又多。在床头一个挨一个地码放着,像商品的广告宣传页。那么多靠枕,睡觉前得一个一个往沙发上放,起床后又一个一个往床上捡,不嫌麻烦?刚才酒意上来,李思川把她的怪癖忘了。这会儿头陷在一堆靠枕里,一时不知她的脸在哪里。只觉得她的声音忽近忽远的,在耳边飘。
“酒是真喝多了。”李思川想。
他费劲地从枕头里起身,随手抓了一个垫在脖子底下——明天早上又该颈椎酸痛了。
“你要是酒还没醒,我替你叫辆车?”小钰接着说,很体贴的样子。
李思川的意识还没彻底清醒。他躺在棉花堆里,贪这一晌的欢娱。他把小钰的手臂拉进被子里,放在胸前暖着。她的手臂放在外面太久,冷得起了小疹子。李思川侧一下身,用胸膛压着,一手抚上她的肩。果然,她的肩也冰凉,但肩头上的皮肤从来不起疹子,这真是奇怪的现象。李思川曾经为这个问题思考过好久,后不得其果,只好罢了。
看来不只是李思川有这个发现,她也同样知道。她的肩头圆润滑腻,肩胛骨薄而轻盈,穿着露肩露背的晚礼服,那对蝴蝶骨就真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随着她的手势和腰肢款摆扇动,似乎随时可以振翅而飞。
冰肌如玉,夜凉如水。
李思川把隔在他们两个头之间的一个枕头扔到床下,这才把身子相贴紧了。他搂紧小钰,热唇贴在她的冷肤上,一点一点吻上去,吻到耳下。小钰的耳垂软软的,像一滴半融的蜡,在他的舌下,可以塑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状。
小钰觉得麻痒的感觉从耳垂蔓延到心上,又从心上催眠到全身。
有夜风吹进,窗前的一只铁铃响了,“叮”的一声,在静夜里分外清脆。
她醒了醒神,顿了顿,说:“嗳,别。”
她看李思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说:“你要不想起来,那我换个地方睡吧,别吵着你休息。”
“她几时小钰变得这么体贴了?从来都是她嫌他吵着她休息的。”李思川这样想着,但他聪明地不说话,继续做他想做的。他知道小钰的脾气。虽然待人冷,但只要他耐心好,总能哄得她心软。刚结婚的那两他少有不耐心的日子,后两年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
不过,今晚李思川打定主意要耐心些,他要犒赏一下自己——在喝了两瓶酒,睡了两个小时后。
因此,李思川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休息好了。”
小钰听着铁铃再响一声,夜风凉凉拂过她炽热的脸。她有些窘迫,迟疑了一下,才说:“既然休息好了,那就……走吧……”
李思川自然不肯,立即开口挤对她:“才两三个钟头,酒精浓度还没散,给警察抓住就是半年班房,你又不会来送牢饭,所以你是存心让我半年不开车吗?”
小钰轻啐了一声,便没了声音了。不过这对李思川来说,已是少有的温柔婉和了。他是知道的,因此也知道惜福,不敢再造次,只是轻轻地吻她的耳根。
小钰认命似的,长叹了一口气,说:“先等一下。”然后用右手去转左腕上的金臂钏。这金臂钏做成缠丝状,在她手臂上绕了好几圈。小钰扭着,想从手臂上取下来。李思川知道,以她的习惯,这首饰本来上床前就取下的,但她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手臂上套着这金臂钏,搁在他的胸口,一搁就是半夜。
李思川默默地伸出手,说:“我来。”说完,他一手托着她的左臂,一手摸住金臂钏慢慢往外褪。
刚才在酒会上,她穿无袖齐膝抹胸小黑裙,配上这个金臂钏,看上去又高雅又美丽。他一见就心乱,情不自禁地上去打招呼,然后借酒壮胆,厚颜无耻地跟着她回家。谁知酒劲儿上来,话没说上两句就睡着了。
“那一定是心定的缘故。”李思川在心里强辩。躺在小钰身边,就是回到了家,他的心告诉他的身体“你到家了”,于是身体彻底放松,该做的事不必急着去做,先休息好再说,回家了嘛,有的是时间,不急。
不过,就不知小钰是怎么想的……
李思川一边替小钰褪着臂钏,一边偷偷看她,见她的神情也颇愉悦才放心了。
金臂钏褪了下来,他放在手上掂了掂,笑道:“有三两吗?你就不嫌重?”
小钰也笑了,摇头道:“没有,是空心儿的。”她是南方人,但跟李思川说话时,受他的影响,总是不自觉地带上点儿话音。
难得两个人都这么好心情,李思川随手把金臂钏搁在床边的一只柜子上,俯身吻她。
那一夜,铁铃一直在窗前“叮叮”地响着,二十七楼的星光温柔地包裹着他们,直到启明星升起。
到清晨小钰才睡实了。这样的睡眠对她来说实在是很少,李思川知道,所以不想惊扰她,只让她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弯里。
后来李思川也睡着了,迷糊中想,小钰这张床垫不错,几时换的?怎么舍得换掉她的宝贝水床了?她向来怕冷,冬天从来都手脚冰凉,水床的恒温设计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躺在上面随时可以打个盹。但他却不习惯,尤其是当他想做点事的时候,水床的硬度不够支撑他的膝盖。有时一翻身,还有晕船的感觉……
李思川做着梦,梦见从前小钰的那张水床。那床把他害得很惨,就为了换掉它他们吵过很多次。没想到今晚心情好,他想起从前的荒唐,居然能在睡着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
李思川一惊,真的醒了。
他就怕吵醒睡着的小钰——哪怕他是睡着了,仍分着一半的心神在关注着她。
醒过来的一刹那,李思川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脑子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意识到被子里的两个人不着寸缕,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然后他又想是什么人会在大清早出现在人家的卧室里?这太没礼貌了。
李思川睁开眼,想发火,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会让小钰不高兴。就在他在发火还是不发火之间考虑时,李思川彻底清醒过来,他一定神,眼前是一双严肃的眼睛和一张圆圆的脸。
李思川尴尬得不知道该发愁还是该发笑。他的手悄悄在被子里把被角抓紧,努力不让两个人的脖子以下脱离被子的保护。床边那双眼睛还在严肃地盯着他,不说话。李思川只好把头从枕头上抬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主动打招呼:“早上好。”
那双眼睛的主人绷着圆圆的脸,看着床上这一对人,显然对这个情况没有思想准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似乎就要拔高声音尖叫,吓得李思川马上说:“嗨!早上想吃什么?蓝莓煎饼?加多点枫糖。”
听李思川这么说,小圆脸闭上嘴,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李思川赶紧又说:“那芒果班戟?浇多点巧克力酱?”
小圆脸再次摇头,脸却没那么严肃了。
李思川知道已经成功了三成,继续编造谎言:“牛奶吐司?”
小圆脸这次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离开了。
等小圆脸走了,李思川才推一推怀里的人,问:“你装睡是吧?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小钰还睡在他的胸前,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们婚姻的后两年小钰就很少笑了,笑出声来的时候更少。李思川颇为惊奇,坐起来探头看她。她把脸藏进枕头里,避开他。李思川不肯,把她的肩头扳过来,这才看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在那样的夜晚后有这样一个清晨,让谁都没了脾气。李思川俯身吻她,小钰躲开,低声说:“你快起来穿衣服吧,别再让她堵在床上。”
李思川无奈,只得揭开被子下床,一边朝卫生间里走,一边咕哝道:“我长这么大,活到这把年纪,这还是次被人堵在被窝里下不了床。这人还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女儿。”他走到在卫生间门口,又回头说道:“不过你刚才可是说错了,不是我一个人被她堵在床上,你也一样。”
小钰听了继续笑。
李思川也一样在笑,镜子里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朝里头那个竖了一下拇指,然后飞快地冲了澡,穿上小钰的浴袍。她的浴袍从来都是白色的,像酒店用品,穿在他的身上除了短点,其他都还好。她的卫生间里只有一支牙刷,李思川毫无心理障碍地用她的牙刷刷了牙。然后拿了一块干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去随意地问道:“她去哪里了?”
“去给你拿牛奶吐司了。”小钰笑着答道。她侧身躺着,没有看李思川。但他在窗户的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什么?”李思川问。
“你不是说要吃牛奶吐司?她去给你拿了。”小钰闭着眼睛说道。
“不是啊,”李思川一脸诧异,“我是问她要不要吃牛奶吐司。我开始问她要不要吃蓝莓煎饼,她摇头。我又问要不要芒果班戟,她又摇头。我才问她牛奶吐司的。”
“她点头了,表示家里有。”小钰不耐烦起来,窗外光线渐强,她一向怕亮,立刻拉过一个枕头来,压住上半边脸。
“你说的蓝莓芒果什么的,家里正好没了,所以她摇头。”
李思川一听就知道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开始不耐烦了,更何况她还用上了枕头。她的身体语言,他一向能够领会无误。在他们没离婚的时候,当小钰一表示出她的不耐烦来,他的热情也跟着减退了。再多的爱情、再深的感情,遇上她这样的冷漠,都会消失无踪。
李思川弯腰,拣起昨天晚上随手剥下的衣服。
所有的衣服都堆在地上,散发着隔宿的气息。衬衫带着酒气、长裤有褶子、袜子是脏的、外套团成一团,一只袖子还翻了过来。他看着这些没清理过的衣服,实在不想穿上身,压着脾气问:“这里有我的衣服吗?”
小钰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没。”
李思川也知道不会有,问她不过是白问。他忍着穿了衣服,正穿鞋的时候,小圆脸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有一只玻璃杯,杯子里有一半的牛奶,另一半已经被泼洒在了托盘里,杯子边上还有一片吐司,有一半正被泼出来的牛奶浸泡着。
李思川看着她这严谨的小仆人样,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蹲下身和她齐高,接过托盘放在床尾的一个矮柜上,说:“这是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小圆脸的瞳仁儿漆黑,几乎要占据了整只眼睛,像一只弱光下的猫。李思川看得心都痛了,只想把她搂在胸前,又怕突然的大动作会吓着她。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谢谢,嗯,你想吃什么?还没告诉我呢?”
“吐司。”她说,声音轻轻,说完还瞄了一眼床上,像是怕说话的声音会吵醒睡着的人。
李思川不知道她已经有了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和体贴心,她才四岁啊!别的四岁孩子还在打滚哭嚎,赖床赖学不肯去幼儿园。而他的小女儿,还留着齐眉的童花头,睁着猫一样的黑眼睛,却已经会给父母送早餐了。
这一早上的偶遇让他对她心折,他想死心塌地讨好她。
“不要别的?”李思川问。
她点头。
“那我们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鸡蛋。”
她连连点头,露出一丝笑容,“你会吗?”
李思川温柔地点点头。他回头看床上的人——那人继续装睡,不吱声。
小圆脸“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暖暖小小的手放在李思川的手里,让他的心都快像一块黄油融化在热锅里。李思川默默地握住她的小手,一手拿了那托盘,说:“带我去厨房,我们来做鸡蛋吐司给妈妈当早饭。”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嘘”了一声,要他轻声点。李思川点头,眨一下眼,表示明白。她挪动小腿,领了他离开。
当年李思川和小钰结婚的时候,跌破了很多人的眼镜。他们的结婚照片流传出去时,就有人预言他们俩不是一路人,过不了几年一定会离婚。说的人多了,风言风语他们也听见过。李思川笑而不语,小钰当没听见。
果然才没几年,他们还是分开了。
当初提结婚的小钰,提离婚的也是她。李思川怎么想,她从来不在乎。而李思川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没自尊,被她气狠了,也发了狠心,心想,“我李思川这辈子见过多少女人?不见得没了你霍小钰就活不成!你既然这么不念夫妻情义,那我又何必死皮赖脸贴在你身边?我自问还是个男子汉,要点脸面吧!”于是像喝醉了酒一样,他挺了挺胸,说:“你要离婚是吧?我同意。”不过,一说完李思川就后悔了,那只手恨不得举起来抽自己两巴掌——明明没喝酒,为什么要说醉话?
但小钰的脾气他知道,从来说一不二。口头协议就等于是盖章公证的官方文件,绝不许对方反悔赖账。李思川一时英雄气长,儿女情短,生生断了两人的情分。
其实感情这回事,谁先认真,谁就认输。李思川先认得真,他应该愿赌服输。但他又不肯服软,于是他输了,先是输掉了他的感情,接着又输掉了他的婚姻。
李思川现在站在她的厨房里,为他们的小女儿做着早餐,心想,有什么好争的呢?为什么不承认他李思川就是离了霍小钰不行呢?为了争当时那一口气,付出的却是分开后的心苦。其实谁先认输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说明白了,对,我就是爱你,我就是不想离开你,我就是……就是愿做你身边的一只羊,任你鞭来任你打,做你脚下一只狗,任你踢来任你骂……就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如果能求得她心软,放弃她的想法,他口头上认了输,实际上却赢了不是吗?说不定她会因此而感动了,放弃离婚的想法。
只是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说,也就无从知道,她是不是会收回成命。
不过现在,因为昨天晚上,以及这个早晨,曾经挥之不去的遗憾渐渐淡去,李思川的心情很好,好得让他哼起歌来。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李思川轻轻哼着一只老情歌,用一支叉子打着盘子里的鸡蛋,打好了,放在炉灶边上。
小圆脸站在一张木头矮凳上,把浸在牛奶里的吐司拎出来放进盘子里,沾上蛋液。她细心地翻着面,让另一面也沾上,然后指指炉子开关,示意他打火。
他看一眼炉子,是电磁炉,于是放心了。小钰的厨房没用明火,可见是细心到家,生怕女儿会出意外。这孩子这么能干,会送早餐会倒牛奶,突发奇想去点火烧水也不是没可能。
李思川取下墙上一只方形煎盘,切下一小块黄油放进锅里,按下煎蛋的一档。小圆脸看着那一小片黄油快融化了,抓起那片浸过牛奶又裹了蛋液的吐司,放进煎盘里,抬头朝他笑一笑。
李思川回她一笑,学她的样子,用手把那片吐司翻个面。
她唱那半个音节:“一只小羊……”然后看看李思川,点了点头。
李思川明白,接着唱:“我愿放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红润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灿然一笑,露出嘴角下边两粒小小的酒窝。
米窝。李思川想。
她曾经纠正过,在脸颊上的较大的小坑叫酒窝。在嘴角下边,小如一粒糯米的小坑叫米窝。小钰的脸上,有甜美的迷人的米窝。它像两粒细长的糯米,可以酿出甜蜜醉人的甜酒,只要她笑,就是春风拂面
李思川曾经拥有这世上好的四粒糯米,可以酿出供他醉上一辈子的甜酒,但他为了赌一口气,放弃了。
什么叫愚蠢,他现在是知道了。
李思川和女儿合作,一个浸蛋液一个煎吐司,一下子就做好了早餐。盘子里的蛋液用完,她不再取吐司片,而是伸长了小手臂,放在水龙头下。李思川赶紧给她拧开水龙头,调好温度。她洗净了手,扶着台面爬下凳子,在橱柜门上挂着的一块擦手巾上擦干手。又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回过头问:“你要什么?”
李思川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儿,呆了一下才回答道:“橙汁,谢谢。”
他看见冰箱门里有一盒橙汁。
她“嗯”了一声,拿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橙汁,然后放好纸盒,又倒了一杯牛年,这才关上冰箱门,然后指着地上两个杯子说:“可以吗?”
李思川忙过去把两个杯子放在餐桌上,说:“可以。请。”
她爬上餐桌边的,她的高凳上,坐好,说道:“谢谢。”
“不客气。”李思川受宠若惊地答,把两片煎好的吐司放在她的面前,自己也端了盘子坐下。
她没有动手,李思川醒悟过来,又回到橱柜前拉开抽屉,找到刀叉,拿了两副过来,放在两人的盘子边上。她又说:“谢谢。”这才拿了叉子吃起来。
李思川喝一口橙汁,看她怎么用刀叉。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着迷——小钰是怎么把她教育成这样的?一个四岁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些餐桌礼仪?
李思川看着她,见她用满掌抓握了叉子,把吐司拨到盘子边上,再把小嘴凑到盘子边,一口咬住,啃下一点,嚼了两下咽了,又啃一点。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和所有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在学大人的样子,过的还是儿童生活。她的这些在他看来的所谓餐桌礼仪,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有意在久未见面的父亲面前表现。
她吃了两口吐司,停下来喝一口牛奶。
李思川没话找话,问:“几点去幼儿园?”
她摇摇头。
“不用去?”
她点点头。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大半张脸埋进杯子里,抬起眼睛看着他。透明的玻璃上面是两只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珠子。这幅画面太可爱,李思川几乎想抓过一支笔来,把她的样子画下来。
李思川发现了,她不爱说话,跟她的妈妈一样。
“星期天。”她的妈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思川回头,见小钰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白色长袍子过来,那袍子成A字形,下摆大大的,垂在她的脚踝处。袍子不知是什么面料做的,又软又贴身。不过这么简单的袍子,仍让她穿得有一种别样风情。
“哦,我忘了。” 李思川说。他真的忘了,经她提醒,才想起昨天是星期六,有行业酒会,他在酒店里巧遇她,然后一时冲动,死皮赖脸地缠上她,跟她回家,来了这里,春宵一夜。
小钰走到女儿身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早上好。”
女儿回亲她一下,“早上好。我们做了牛奶吐司。”
“谢谢,我很喜欢。”小钰把炉灶边的煎吐司拿过来,倒了一杯橙汁坐下,喝了一口。
“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热一下?” 李思川说。
“不用了。”小钰切了一个角,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餐桌上安静下来,三个人各吃各的。女儿先吃完,放下杯子说:“我吃好了。”
小钰弯下腰,让女儿在她脸上亲一下,问道:“今天做什么?”
“车库。我有八辆车,没有车库。我要建个车库,好让它们晚上有床睡觉。”女儿答。
“不给我看病了?”
“今天不,我改主意了。”女儿看一眼李思川,“今天我建车库。你等一下来看好吗?”
李思川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忙道:“好的,等一下我就去。”
小圆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噔噔噔地走了。
“婴婴知道我是个建筑师?”李思川问。
小钰喝光杯子里的橙汁,把吐司推到一边,“不然呢?”
一句话,她就让他回答不上来。昨夜那个温婉的女人不知去了哪里,李思川一夜的工夫都白做了。
“小钰……”
“你去看过她建的车库后,就可以走了。”小钰冷冷地说,站起来要离开。
“小钰,”李思川定一定神,下了决心,说:“我想搬回来。”
小钰看向他,像是颇为吃惊,“再来一遍吗?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精神。你明知道你来我这里,你休息不好,我也休息不好,何必让两个人都累?”
“我搬进另一间房住,不打扰你休息。” 李思川退让一步,“你这里不会没有多余的房间的。”
小钰叹一口气,“你知道我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我真的不想为难我自己。你在,我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再经受这么多。对不起,你的要求,我不能同意。”
“那昨晚呢?难道对你就没有一点意义?”李思川一时压不住火,声音大了起来。
小钰冷冷地看着他,“声音这么大做什么?”
李思川放低声音,连同态度一同低了下去,“你就当我是你屋子里的一个佣人好了,当我不存在。我就想看着婴婴,陪她说说话,给她做早餐。”
“你做的,阿姨和保姆都能做到。”小钰不再多说,匆匆离开。
“那婴婴呢,你就让她长成一个小大人,成为第二个你?”李思川忍不住,火气又蹿了上来。
“既然我不好,不够你的标准,你为什么还要想搬进来?难道是想改造我?”小钰问,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花了这么些年,不是早就明白我不可能为谁改变的吗?所以我们才分开。难道昨天晚上的事让你觉得有了希望?”
她提到了昨晚,李思川先败下阵来,放弃和她争吵,力图说服她,“你很好,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小钰,我想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我想陪着婴婴长大。”
“不用了,谢谢。过去一年,我和她过得很好。你也看到了。其实算起来是过去的四年,甚至五年,我们都过得很好。我虽然不是一个好妻子,但自认为是一个好母亲。有没有你,都一样。”
小钰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说得急促了,气息不匀,脸有点红。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解释,看一眼一片狼藉的炉灶和台面,淡淡地丢下了一句“今天阿姨休息”,转身就离开了。
李思川倒没奢望一下子就可以说服她,昨晚她太顺着他,让他有了错觉,以为她会感念曾经的夫妻情分,让他得寸进尺。这倒像老话说的,“穷心未脱,色心又起”,只不过这个“穷”是穷尽相思的穷,“色”则是相思入骨的色。为了能治他的色心,他又和她小吵一场。吵完了才想起,他仍然没告诉她,他爱她。但也许这个词根本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有功效。李思川不敢轻易尝试,万一不起作用,那他就再没有翻本的本钱了。
李思川叹一口气,圈起袖子,清洗碗碟灶面。刚才和婴婴一起他就顾着开心了,牛奶蛋液洒一台面,临了还得自己收拾。
只是收拾厨房的台面容易,收拾他们的局面着实有点难度。
洗好杯碟碗盘和刀叉,擦干水渍,抹净桌面,用擦手巾擦干了手,一起收拾妥当,李思川立刻去看女儿建的车库。
他们分开以后,小钰就搬离了原来他们住的房子。这套新房他没来过,房屋格局不熟,找了几间才找到儿童房。
婴婴坐在地毯上搭玩具,小钰斜倚着加宽的窗台坐着,窗台包了软垫,成了一个休息区。她的后腰垫着一个靠枕,头歪向一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房间地毯厚,李思川走进去,一点声音没有。但婴婴还是发觉了,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嘘了一声。李思川点点头,心里一酸。
这样一对母女,妈妈有病,女儿太懂事,他当时居然可以狠心离开她们,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思川看她像是睡得沉了,便取了女儿床上的一张薄绒毯搭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也察觉到了,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心惊胆战地守在边上,生怕她醒过来。好在她只是动了动。李思川放下心,坐在地毯上,看着女儿玩。
婴婴把搭好的一个高层车库递给他看。
小建筑有四层,每一层有两个小隔间,一个隔间里塞着一辆两寸长的车子。他端详了一下,捡了一块,给二楼搭建了一个坡道,用两根手指在坡道上行车几步,表示是路。婴婴展颜一笑,用一根手指按住一辆小车,慢慢从坡道上滑下来。李思川朝女儿做了OK的手势。
这孩子真聪明,李思川想。大人的意思她全能领会,并且能做出相对的反应。
当初是小钰一心想要孩子,他反对过,认为她的情形暂时不要孩子为好。但他那点微弱的反对意见在面对她的柔情时,便如残冬遇到春风,想都不容他多想,马上冰雪消融。李思川哪里知道,自小钰有了这个孩子那日起,便是他们分开的时候到了。到后来他才明白,不是有了孩子她要离开他,而是为了离开他,她才要的这个孩子。甚至她和他结婚,便是为了这一天。
说得难听一点,小钰和李思川结婚,不过是为了要个孩子。小钰不是那种为了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就去精子银行辅助怀孕,或者只要孩子不结婚的前卫女性。她倒是老老实实的,为了要个孩子,先找个男人认认真真结了婚,把一切功夫做到家,丝毫不在乎要花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离婚。
从李思川认识小钰那天起,就知道她是不怕麻烦的人。而千真万确,小钰也是那种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狠毒女人。他当时就是被她这种态度气昏了头,一口气堵在心里,二话不说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过后不久就后悔了。
婴婴在他沉思时用积木搭了一只小猫,然后拿着这只猫做了几下伸懒腰的动作,张口无声地做了两个“喵喵”的口形。
李思川看了忍不住笑,朝婴婴竖了竖拇指。
房间靠墙放着一个画画的架子,李思川拿起笔画了一只扑蝴蝶的猫。婴婴看了欢喜,挤过来看他画。李思川就势抱起女儿,让婴婴坐在他的腿上,胳膊搂着她的小身体,继续往图画上添小猫和毛线球。
画了两只,婴婴抬头看他,李思川歪歪头,碰碰女儿的头顶。婴婴伸出胖胖的手臂搂在他脖子上。李思川放下笔,把她抱在怀里。女儿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声:“爸爸。”
李思川一阵心悸,像犯了心脏病,又像有一把锯子在吱吱地锯他的心。他亲亲她头顶,用同样的轻声说:“乖宝。”
婴婴安静地偎在他胸前,玩他衬衫上的一粒纽扣 。
李思川重又拾起笔来,画下房间里这一幅安详的景致。父亲抱着女儿,妈妈坐在窗前。与现实略有不同的是,画里女儿脚边有三只小猫,妈妈脸上带着笑,看着父亲和女儿在和小猫玩耍。
画好了,李思川轻声问婴婴:“喜欢吗?”
“喜欢。”婴婴说,搂着李思川脖子的手臂不肯放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完了,用软乎乎的小手摸了一下他的腮帮子,说:“毛。”
李思川觉得好笑。他刚才洗澡时没有刮脸,这里自然是没有他的个人用品的,过了一夜,腮边已经冒出了淡青色的一层胡髭影子。女儿从来没有亲过这么硬的脸,直说毛。
李思川看着婴婴的脸蛋,粉嘟嘟的,透着水红色,真正吹弹得破。女儿像她,生下来就是美人胚子。小钰的皮肤,也这么细腻,像瓷,像玉。在他们相好时,李思川也不舍得用他隔夜未刮的脸去磨她的粉颊。他总觉得多磨几下,小钰的脸会被他的胡茬儿磨出印子来。他须发旺盛,小白脸三个字从来与他无缘。大学毕业时搞毕业设计,曾经两个月不剃胡子,扬言要蓄须明志,到后来头发胡子连成了一片,被女生们笑话说像个野人。
李思川握着女儿的小手放在下巴上轻轻蹭了蹭,问:“像不像锉刀?”
“那是什么?”女儿睁大眼睛。
李思川笑。这么小的小孩子,哪里会知道什么锉刀。他想起有一年在一个展会上,他看见有一套德国出品的微型手工钳台,做得十分精致,儿童可以学习一些简单的钳工工艺操作,大人也可以用来做点小玩意。他当时看了就心动,想买下来放在工作室里,却晚了一步,被一个同事买了。这位哥们就用这套工具,给他妻子做饰品。什么黄杨木的梳子上镶贝壳做成一把镙钿梳啦、啃干净肉的羊腿骨锯短刻字成为一个私章啦,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给这个私章配个皮套子,这哥们拆了自己一条名牌牛仔裤上的牛皮商标,纯手工缝制了一个。
李思川看着这位同事在工作之余为他妻子做各种小饰品,心里实在是羡慕不已。本来他想,如果他有个儿子,也可以买这样一套工具陪他玩,教他一些手工基础。不过后来有了女儿,这个想法渐渐淡出了记忆。
当然,他如果实在喜欢那套工具,也可以买来,像那个同事那样,给小钰做一把镙钿梳子或骨章。只是小钰什么都不缺,日常佩戴的各种饰品从来就没见重复过。昨天晚上她佩戴的金臂钏就是她新一季设计的款式的样品。她是现成的,也是好的模特儿,由她戴着她家的产品出来亮相,有十足的说服力。
当年小钰出嫁时,陪嫁的金饰多到让人瞠目结舌,人们都说李思川娶到了一个金库。后来他们离婚,李思川只带走了他的几箱子衣服和几十纸箱的书。李思川想以此来表明,在他们的婚姻中,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她的资产。
那他在乎的是什么呢?现在李思川抱着他们的小女儿,忽然想起来问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只在乎她,那就不该和她离婚。这样想来想去,他那时真正在乎的,还是他受到伤害的感情。
他们在这边虽然压低声音说话,但还是把小钰吵醒了。她看了他们一会儿,才问:“你还在呢?”
李思川只好说:“我等你醒,好告诉你一声。这就走。”
小钰“嗯”了一声。
李思川看看她的脸。她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是那种瓷一样的白,眼睛下面有一点青色,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
“你这一阵儿睡得好吗?”李思川脱口问道。
“还行,一夜总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比以前好多了。”小钰答。
小钰提起以前,他又沉默了。以前他们还睡在一起的时候,她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李思川有一点点声响又会吵醒她,后来只得分房睡。她有一阵子,神经衰弱到不能听到一点声音,他做什么都要小心。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发了一回脾气,她便下了后通牒。
李思川想,他和她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就是自尊心不断受到打压的经过,狠下心来离了婚,这才好了几天,他又开始自找不痛苦了。
他放开女儿,站起身说:“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然后又弯腰对婴婴说:“谢谢你的早餐,这是我吃过的好吃的一次,你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大厨,开一间自己的餐厅。”
婴婴抬头看他,咬着嘴唇,有话想说的样子。李思川重又蹲下,和女儿平视,问:“有什么想说的?”
婴婴说:“锉刀。”
李思川一脸惊讶,女儿又说了一遍:“锉刀。”
他瞬间明白了,问婴婴:“是想知道什么是锉刀?”
女儿点点头。
李思川忽然快乐起来,说:“好,下次我带来。”
女儿抿嘴一笑,眼睛弯成可爱的豆荚状。李思川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亲的时候嘬起了嘴唇,怕他毛乎乎的腮帮子蹭着她的嫩脸蛋。
第二章 黄金女郎
李思川结婚之前,是风流过几年的。
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更何况是他这样精力丰沛、爱好广泛的人。
就像他茂密的须发一样,李思川的荷尔蒙同样分泌旺盛。在他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十年间,夏天他一天需要洗两次澡,不然那味道他自己都要嫌恶,更不要说他的女朋友了。
他洗澡很勤勉,这在他的男同学中间是出了名的。在熬夜做模型的时候,大家连续二三十个小时不睡觉,别的同学抽烟、喝咖啡、骂人、摔东西,他就抓条毛巾就去水房冲凉。连带洗头抹肥皂,擦干水再穿回衣服,五分钟就解决了。
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李思川的女朋友是一个年龄比他大三岁的教授助理。那时他穷尽脑汁写论文,人像八戒,屋像猪圈。女友看得心烦意乱,她闻这一屋子的汗味,建议他们去洗澡——去的是学校的澡堂,她去女澡堂,他去男澡堂。
李思川知道女人洗澡慢,他慢悠悠地洗了身体,又洗头,打过两遍肥皂,冲了三遍水,顺带把他的设计理念从头推到后面,再从后面倒推回前面,花了整整四十分钟,然后才慢吞吞抹干水,穿回衣服,出去在澡堂门口等女友。
这一等,他又把论文推了两遍,直等了一个小时,女友才带着洗浴过后嫣红的面色出来,对他说:“我知道你们男人洗澡快,我已经加快了速度了。你没怎么等吧?”
女友浑身散发着檀香味,香得李思川没了脾气,嘴上虽然说了没等多久,心里却把“他妈的”这三个字骂了几百遍的。然后在心里发誓,“谁再让我等半个小时,马上就掰!不管那女的有多么漂亮!”
大学里李思川没缺过女友,到了国外读硕士,还有金发美女投怀送抱。他自认颇有女人缘,是个情种,什么新鲜事情都勇于尝试,只是谁都没有真正打动过他。
后来毕了业,他在巴尔的摩的一间事务所找到了工作,不到一年又被派回国内,生活就此上了轨道。这一安定下来,父母便催促他交女朋友。这时的李思川已经收拾起了少年轻狂的放纵,老老实实扮演一个海归精英的角色——穿得体的衣服,说经过思考的话,并且按揭买了一套房子,
他一本正经地踏上他从前鄙夷的平凡人生,把那些被旧金山洗礼过的前卫思想,全都放在了网络ID后面的博客里,以纪念他挥霍过的青春。
在和小钰结婚前,李思川又结识过几个女孩。这些女孩年龄都不小了,吃过几顿饭后,对他满意的,话里话外暗示结婚。对他不满意的,一声“再见”,又去见别的精英了。不过李思川并不急,他是那种认为男人四十岁结婚都不嫌晚的人。
当然,这关键是不结婚,却又有女朋友。
只是李思川忘了国内国外情况有别。国内的女人,只要到了女朋友这一步,都是朝着结婚的康庄大道去的,而他不想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结婚,他到底还没有坏得彻底。既然大家目标不同,走不到一起,就不要耽误人家。
李思川保持着单身贵族的头衔又风花雪月了两年,直到在三十岁前,他遇上了小钰。
见到小钰,那以前发生的事,就是历史了。
那以后,李思川修身养性,克己复礼。他无视所有人的反对,几乎要和父母反目,一定要和小钰结合。
他不怕人家说他看中的是小钰的财。他心里明白,他要的是她这个人。
从十八岁到三十岁,李思川荒唐了十来年,见识过各种女人,只是为了遇见她。
那些女人在他的生命进程中,都只扮演同一个角色。在京剧是龙套、在小说是配角、在电影是路人、在建筑是灰浆、在绘画是底色。那些女人都是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陪衬,等音乐响起,他就等着秋香的一回眸一微笑。潇洒不羁如周星驰的唐寅,也有被雷击中的感觉。而他,从那以后就死皮赖脸地要做她的小羊。
结婚前,李思川的父母见过小钰一次,不是上门拜见,是在一家饭店吃饭时,偶然遇上的。李思川当时也愣了一下,接着强作镇定,给两边做了介绍。
小钰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问候了李先生李太太好,一点没有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兼搞好关系的意思。
这一顿饭李思川吃得很泰然。这样的意外都能发生,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小钰他是不想放弃的,父母就算不喜欢她,不满意这样的女孩子做儿媳,大不了以后不带小钰上门娱亲,不惹他们生气就是了。
是以他用姜太公的架势稳坐钓鱼台,陪小钰好好地吃了一顿饭,一点没提刚才的不愉快。这顿饭吃了有两个小时,等他们离开时,他父母已经不在了。
小钰也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没有更冷淡,也没有更热络。好像刚才见的不过是点头之交的普通人,普通到她连好奇心都不会有。
李思川把小钰送到她要去的地方,才回去继续上班。临下班时就接到父母的连环夺命呼,让他立刻回家,接受二老的问话。他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立刻打好精神回家。
李思川先去超市转了一圈,扛了两桶油、两袋米、两箱牛奶、两箱水果,嬉皮笑脸地堆满了客厅地板,体贴地对母亲大人说,“我知道这些东西重,我给你们送来,省得你们去超市搬了。”
他的父母一脸郑重,对这些重物视而不见,只是问今天这个女孩是不是他的女朋友,还是结婚的对象?如果只是女朋友,他们不多说一句,他要再玩两年才结婚,他们也没意见。
此前他们一直劝他早点结婚,搬出年迈的奶奶,甚至连未来妻子的户口、将来孩子读书都考虑到了,心急不是一点两点。可他们今天却说,“你再玩两年好了,我们不急。”
可见对这个女孩真的不满意。
李思川随口敷衍了几句,陪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剧就离开了。当时他还不敢打包票说这个女孩我一定要娶。不是怕父母反对,而是没把握小钰会嫁他。既然未来是未知的,他又何必惹父母烦心。
离开父母的家,他没有回他的家,而是一打上车就给小钰打电话。
小钰接了,问他:“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你这是在哪儿呢?”
李思川说:“在去你那里的路上。”
小钰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声,说:“那你过来吧。”
那个时候李思川还不知道小钰是晚上不睡觉的人,他以为她邀请他上她的香闺,会有一夜畅美。到了那里他才明白,是他把她想得太简单了。她屋子里人声鼎沸,酒气烟雾迷得人睁不开眼。一屋子的人或站或坐或躺,三五成团,没一个清醒的。
离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也不过才一个小时,那时候小钰还清醒着,说话有条有理,不过这一会工夫,屋子成了这个样子不说,她居然当着一屋子的客人自顾自地睡了!就在沙发上,她被几件大衣盖着,睡得正香,只露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纤细白腻,腕上戴着一寸宽的扁金镯子。这镯子宽,当中镂空,镶了几粒翡翠。所谓金碧辉煌,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看见这镯子,就知道小钰在这里。下午他们在一起时,她还戴着这只赤金翡翠镯。
他松了一口气,拨开她身上各式各样的衣服,下面就露出她的脸来。她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像婴儿般无瑕。她就有这个本事,明明置身在荒唐的环境里,可看起来却永远像仙女般纯净。她仿佛只是误闯了人家的聚会,走错了路,来这里歇一歇脚,喝口水,然后就会继续去找她的去处。
也许是受周围气氛的影响,他一时失智,在她躺着的沙发前席地坐下,俯身就去吻她的脸。她的脸滚烫,灼烧得他哆嗦起来。他滑下一点,落在她的唇上。
她唇间发出“嘤”的一声,醒了。她眨眨眼睛,密密的睫毛刷在他的脸上,刷得他心痒。她迷糊的眼神聚了聚焦,看清是他,连连笑语:“我是霍小钰,你可是姓李?”
李思川当时就想,滚他娘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如果可以和小钰这样子沉醉下去,谁要醒来?
李思川和霍小钰相识,是在另一个酒会,另一个酒吧里。
一个朋友生日,借另一个朋友的酒吧,广宴群友。朋友又带了各自的朋友来,本来是二三十人的小聚会,后来人数过百。人一多,就又乱又吵。到后来什么酒都混着喝,味道变得很奇怪。李思川对酒有那么点穷讲究,不想喝这些乱七八糟的。正好酒保内急要离开一下,他就到吧台里去替自己调了一杯。
有一个女子坐过来,手撑着头,看着他调了一杯皇家基尔,然后点头说:“手势不错,新来的?”
被美女搭讪,对李思川来说已经很常见了。他点头应是,问:“小姐要什么?”
这女子穿一件深紫色薄绸裙,胸前打无数细褶,然后由一根细细的肩带串起吊挂在肩头,露出大片肌肤。她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由一枚枚硬币大小的金币穿成的项链,留着漆黑的压住眉毛的童花头,发帘下是一双描了长长蓝色眼线的黑色眼睛——埃及艳后般的打扮。
不过李思川觉得她好看之极,黄澄澄的金子次不俗气了。
埃及艳后看了看他的酒,问:“你觉得我喝什么好?”
李思川会调的酒其实不多,但这时候必然要装得很精通的样子。于是就用随意的口气说:“那就含羞草吧。”
“好。”埃及艳后说,“我喜欢。”
李思川在酒瓶堆里找到香槟和柳橙汁,为她调了一杯含羞草。
埃及艳后喝一口,说:“上佳。”然后她抿嘴一笑,露出嘴角下两粒小小的米窝。
李思川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嘴巴发干。他问:“小姐贵姓?”
埃及艳后夸张地眨了眨眼睛,说:“克丽奥佩特拉。”
李思川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子,说:“恺撒万岁。”
埃及艳后也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胸前的金币晃了几下,一下一下地荡在李思川的心上。埃及艳后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起身要走,李思川急了,问:“我能问你的电话号码吗?”
她回眸,笑:“你是谁?安东尼吗?”
他不是安东尼,配不上克丽奥佩特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可是命运女神偏偏这一夜要眷顾他,她才走出两步,她的同伴找过来,叫她的名字,“小玉,小玉。”
原来她叫小玉。多好听的名字。
转眼小玉和同伴跳起舞来。那同伴穿紧身花衬衫,留卷发,在颈后束起。是个男人,但姿势比小玉还妖娆。
小玉紫衣黑发,金子的光芒照亮她的脸,画了蓝色眼线的眼睛像猫一样熠熠生光——她端庄得就像是一个女王。
李思川情不自禁地离开吧台,走到舞池里,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妖娆男子,示意交换舞伴。那男子看小玉没有反对的意思,大大方方把怀里的美女交给他。他接过小玉,跳着慢舞,脸贴着她耳边问:“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小钰的笑容在脸上蔓延开来,笑意直传进眼睛里。
她答说:“我是霍小钰,金玉的钰。你是李益公子?”
“虽不是益州李公子,也差不离。我叫李思川。”李思川次对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感激到十二万分。
“益者川也。确实差不离。”霍小钰的眼睛在头顶灯球的转动中闪了一闪。她和他慢慢移动着,随着音乐摇摆。一曲完了,他没有放开她,等第二支曲子再起,他继续搂着她慢舞。霍小钰安静地和他跳完这曲,音乐停下时,她说一串数字,然后笑道:“我的电话。”
李思川是建筑系高才生,对数字十分敏感。他飞快地把这一串十一位数字在心里背两遍,记下来。然后看着她和同伴离开,身体的一部分像是脱离开他的身体,随她离开了。他知道失落的那一部分,它的名字叫作“心”。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小钰,电话先是关机,后来是不在服务区。他一天打了无数个电话,几乎以为她告诉他的是一个假的号码,也怀疑过他的记忆力,三天后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李思川几乎不敢相信,他忙说:“霍小钰?我是李思川。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李益公子嘛。”小钰先是轻笑了下,然后用十分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我这三天都不在上海。”
李思川哪里还顾得上埋怨她,只庆幸她还会接他的电话。他清一清嗓子,说:“不要紧,我就是问候一声。”又用闲散的聊天的口气假装随意地问:“你去哪里玩了?”
小钰的电话里有杂声,显然是在公共场所。她说:“香港。”
“你用的那边的号码和手机吧?”李思川没话找话说。
“嗯,飞机一落地我就开机了。”他的号码肯定像洪水一样泻满她的手机。
李思川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你现在是在浦东机场?”
“是。”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我现在也在机场,三楼。”李思川急了,挽起随身的行李就离开咖啡座。
“你……好啊,我马上到出口了。”
“你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就到。”
李思川真真像那句“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那样,飞快地赶到出口,在拖着行李箱急匆匆离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小钰。她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身穿黑色长窄裙,外罩淡粉色的小皮夹克,剪了贴着耳根的短发。
他此前只在酒吧的旋转灯下见过小钰一次,那时的她还是浓妆异服,有极大的伪装性,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个短发皮衣的女子,他就知道她是霍小钰了。他有这样的直觉——只有她有这样窄的肩,这样窈窕的腰,这样曼妙的身姿。
和她同行的那个年轻男子是那天在酒吧陪她跳舞的人。他的长卷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穿黑色紧身衣,外罩烟灰色羊绒开衫。不羁和儒雅这两种调子,被他用这两种材质同时表现出来。以他在旧金山多年的见识和亲历,马上看出长发男子是个同志。
长发男子和小钰态度亲密,说了两句话,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拖了行李箱走了。小钰拎了一个小手提袋站在那里等着,颇为悠闲,一点不像坐了两个钟头飞机的人。
李思川放慢脚步,慢慢向她走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要把她的身影刻在脑子里。隔着人群,她也感觉到了。她转身,看向他,定住了。
跟着,她掠了一下头发。
李思川的心悸动了一下。
女人整理妆容,是有原因的。她们只是她们在意的人面前注重自己的外表。前一秒她还很随意地和同伴告别,放松身体,采取一个等候的姿势。后一秒她就专注起自己的外表来,下意识地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这说明她也是紧张他的。
那就好,他就怕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用心用情,而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三天的等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他知道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怕错过了她。
李思川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一下,眼睛贪婪地把她看个够。这三天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拨过去的空音,每一次都是一分失落。
“小钰,我是李思川。”他说完,等她点头笑笑,才接着问道:“你累吗?”
“还好,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她笑,“你这是去哪里?”
“我回北京。你有多少时间?”他问。
“三个小时够吗?”
“多一点更好。那跟我走吧。”
“好。”
她没有问跟他去哪里,只是答好。李思川拉着她的手,先去把机票改签到四个小时后,把行李也托运了,然后空着手带她离开机场,上了磁悬浮列车,7分钟后就到了龙阳路站。
他带她出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世纪公园。”
她一听,“扑哧”一声,笑了。
他回看她一眼,一脸无辜地说:“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你的提议很好,很有创意。”小钰一脸正经地回答道。
车子转眼就到了世纪公园,李思川牵着霍小钰的手在银杏树林里散步。
时值深秋,银杏树黄了,一树的金叶在黄昏的夕阳里闪烁着金光。风吹过,瑟瑟地响。有早凋的叶子掉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金箔。他们就踩着这些金箔行走,奢华得让人不忍心下脚。
小钰侧脸朝他笑,“你想说什么?”
他再次打量她。
她留短发,削得薄薄的,越发显得眼睛大。她纤长的脖颈间戴了一条金色的项链,有一片用镂空的橡树叶脉做的金叶吊坠正好落在她的锁骨下。锁骨的末端突起一点,撑白了那一小块皮肤,又在下方打上了阴影,就像素描般的美丽。他知道这是橡树叶。在北美度过了四个秋天,他常在校园里见到它们。这片橡树叶是纯金的,有着纤细逼真的叶脉,让他怀疑是不是用真的树叶做的,就像中学时用树叶做书签那样。她用书签作吊坠,那她自己,就是一本书,等着他去打开,去品读。
于是,他很正经地问她,“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好。”她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字。
“是女朋友,不是别的任何性质的朋友。”他认真地说:“是男女朋友的那种,是一对一的那种。我会找一切机会想办法和你在一起,度过所有的空闲时间,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他把飞行时间推后,只为了和她一起。他们诉说衷情、十指相扣、耳鬓厮磨、亲吻、拥抱……不是简单的上床,不是一夜情人,而是拥有固定关系的情侣。
因此他要求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希望他们是一对一的那种;是在将来情绪合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去解对方衣服纽扣的那种;是抱着和对方能厮守一辈子的希望,会结婚的那种。
小钰听懂了,用研究的眼神看着他。他坦然面对她的评估,把自己和未来都交给她去决定。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试一下才能回答。”
他停下脚步,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站定,“任君宰割。”
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树叶堆积的金箔地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亲他的脸,“吻我吧,我就能知道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树干上,倾身吻了下去。用他知道的所有的吻法,用他积攒了十多年的经验。
“要不要更多的测试?”他等她别开了脸,换气呼吸的时候开玩笑。
“目前,这么多就可以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很满意地点点头。
“看,我提议来这里是正确的,如果我说去酒店,你却说目前这么多就够了,岂不是很尴尬。”他有些得意扬扬地说。
“哦,你闭嘴吧。”她不要听他的捷报,继续享受他的亲吻。
他亲了她好一阵儿,从眼睛到耳朵,从嘴唇到脖子,时间久得他几乎快把持不住了才放开她一点,说:“嗯,你这样,已经很有女朋友的口气了。”
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他也笑,捡起她的包,握了她的手,离开这棵功劳巨大的银杏树。
他们在公园里徜徉了三个钟头。时间似乎长了金色的翅膀,飞快地走着,李思川觉得才说了几句话,小钰看看腕间的金表,提醒他得去登机了。他只好送她上了出租车,自己也返回机场。
从上海到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第二天一早,他上班述职,忙了一上午,午饭时他抽空给小钰打电话,她又是不接。他放下电话,想:“我得换个工作了。”
到晚上小钰才回他的电话,没谈几句,又过了十二点——时间过得从来没这么快过。
那以后的三个月里,李思川借一切出差的机会去见她。小钰也到北京去过几次,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美丽精致的衣裳,化浓淡适宜的妆容,戴几样金饰。有时是忍冬藤缠绕的枝蔓做成的项饰,在胸中的部位镶了一只蓝宝石的鸟,完全是莫里斯大师“草莓贼”的风格。有时又是瀑布流苏般的金丝线,末端缀上一粒粒的金珠。李思川觉得她肯定很喜欢金饰品,当然她戴起来也很好看,就像他们次见面,她戴着金币串成的璎珞,虽然夸张到极致,但不可否认,那个聚会里亮眼的女人就是她。
小钰还爱穿纯色的衣裳。她的装扮从秋到冬,没有重样。精致的衣服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短发,金饰在她身上闪光,这让她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
圣诞节,李思川去上海看她。她带他去一个聚会,像是偏时尚的圈子,去的人都装扮得色彩缤纷。小钰穿了一件浓碧色的长裙,面料毫不奇特,是常见的双宫亮丝,不过是更熨贴一点而已。但在领口锈上了金丝线的花边,色泽华丽,花纹繁复。在室内灯光下发出含蓄的光。他发现好些女宾都在看她这件金边绿裙子,他好奇的也多看了一眼,发现裙摆竟似是用真金丝绣上去。这还不算,在花边的中心,又缝上了指甲大小的小镜子,有十几枚之多。这些小镜子随着她的行动,反射着光华。
她这一身,又是华贵的印度风格。
李思川的历任女友,有爱打扮的,但没有这么会打扮的。这些镶了金边的衣服,一件件,价格肯定不菲,他在想他是不是负担得起。
李思川在上海过完了新年才回北京。
春节前事情多,他忙着聚会吃饭、协调关系、请客,乱糟糟地过了一段日子。到了春节,他陪父母回乡访亲。他父亲是西安人,祖母尚在世,和小儿子住西安,他作为长孙,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假期的后几天,他想不如先飞去上海,和小钰待两天,到上班前一天再回北京好了。他挑了较空闲的午后给小钰打电话。
小钰这次接得很快,问候过后就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天天和亲戚吃饭。”
他听了直笑了,连忙说,“我也一样。天天大鱼大肉,十几个盘子里,没有一片绿色菜叶。”
两个人在电话里笑,扯几句闲话,李思川问,“要不要我去陪你?”
小钰停了几秒,然后拒绝道:“不用了,我也不在上海,你来了也是白来。”
李思川说:“哦,你也回家了。你老家哪里?”
他和小钰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恋爱,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虽然他们是在上海认识的,小钰在上海也有房子,但没有一点口音。
小钰停一停,回答说,“福建晋江。”
李思川对这个地方不熟,便问了几句当地风物如何。小钰随口答了几句,接着就说:“有人叫我,我挂了啊。等过完年我们再联系吧。”
李思川只能答应:“好,我初七上班,初五就要回北京。你什么时候离开?”
小钰笑了一声,说:“我们这里,没过完元宵节,不算过完年。你等我电话吧。”
这一等,就真的等到元宵节后。
李思川得到消息去接小钰的这天,在车上算了算——这次距元旦的相会有两个月多了。
小钰的航班因为北京天气原因延误,等到达时已经是晚上一点多了。好在他带了笔记本过来,在机场餐厅找了个位置吃晚饭兼办事。他写完两封英文邮件,又浏览一下网页,等得百般无聊的时候,突然想起从前发的誓,说再有哪个女人让他等半个小时,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是多大的美人,说掰就掰。可这一次,他在机场等了足有五个小时,早就突破了他设的底线,他也没脾气可以和她说个“掰”字。
好不容易,小钰出来了,拖着老大的行李箱,脸上脂粉脱了大半,见了他直喊累,要回家去休息。他看了直心痛,骂了几句北京的空气,拎了行李箱准备送她回去。
这次来接她,特地问朋友借了车。她坐进车里,再看他坐进驾驶座也没多问一句,只用手捧着头,瞌上眼睛,似睡非睡。他发动了车,掉头时还记得跟她开玩笑,说:“你不是专能在飞机上睡觉吗?怎么今天破功了?”
小钰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点车窗玻璃,让夜风吹进来。
“当心着凉。”他说。然后他看见她把脖子上的象牙色围巾又绕了一圈。
她仍然不说话。车子里气氛有点僵,他还在努力,笑一下问:“这次来是做什么?不会是为了专门见我吧?对了,过两天国博有印度雕塑展,要不要去看?”
她抬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关心地问:“小钰?”
“我有点累,在飞机上坐得太久了。”她的嗓子有点哑,像是在生病。“我们不说话好吗?你送我回家吧。”
她在北京有置业,这个他知道,只是她不说,他也不方便细问。
他想,这次她允许他上她的家进她的门,这对两人的关系总是一种推动。
依她说的地址到了她家楼下,他停了车,替她搬行李箱,开公寓门,按电梯楼层。她没有说“好了,就送到这里”,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他一想到今夜可以登堂入室进她的香闺,就有点飘飘然,把刚才的惴惴不安扔到了一边。
其实刚才听她说那地址,李思川几乎不相信她住在那里。东方新天地里的酒店式公寓,那是非富即贵的人才住得起的。
现在他看了她的房子,沉默不语。他是建筑师,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地段,在北京什么价,他比谁都清楚。他硕士毕业,海归五年,在一间外资中等建筑事务所供职,拿美国薪水,过北京生活,收入算中上,也不过靠按揭买了一套天通苑的房子。
小钰到了家,换上葱绿色的绣花拖鞋,扔下照管她行李箱的他,直接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他看不过,跟在她后面一件件接过来搭在手臂上。她毫不在意,脱到只剩一件乳白色真丝长衬裙,抛下一句“我洗个澡就睡,你出去的时候关上门”,然后就当着他的面进了卫生间。
李思川看她的态度,觉得有点憋气,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想到她确实累得脱了形,也不好说什么。他替她挂好衣服,把行李箱放进卧室,然后站在她卫生间的门口,又想留下来,又想离开,一时犹豫不定。
李思川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算跟她说:“太晚了,不打扰你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他自认为这样说顾及了两个人的面子,又不至于把气氛弄僵。于是他抬手敲卫生间的门,要跟她说话。敲了两下没有声音,他以为她在洗头,听不见。可听一听声音,又没有水流动的声音,便再敲门。这一次他加了点力度。
仍然没有回答。
李思川隐隐觉得不妙,转一转门把手,没锁,一转就开了。他推开门,以为会看到一幅香艳的美女出浴图,或者是被热水薰得嫣红的粉颊和裸臂。哪知推开门,里面既没有热水的蒸汽,也没有出水的芙蓉,只有小钰坐在化妆凳上,上身伏在化妆台前,人事不知。
他大惊,扑上去扶起她,叫她的名字。她“唔唔”了两声,没醒过来。他以为她晕过去了,又是翻眼皮又是搭脉搏。只是凭他那点浅薄的医学知识,并不能判断她是得了什么病。她的呼吸正常、面色红润、脉搏平稳,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思川想,也许她真的只是累得睡了,所以才没精神说话。毕竟她在飞机上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坐四五个小时,飞行时间加上等待起飞的时间,就算是商务舱,也坐得腰酸背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来看他。
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焐心了。
他把她横抱在怀里,放在卧室床上,拉过被子来盖好。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又是走不是留不是的了。前面是他想留,为了争一口气要走,不过是要做给她看。这下是即使他想留,也觉得不便了。君子不欺暗室,这样子硬留下来,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他花了半年时间保持自己的君子形象,在这一刻遇上了问题。走,留下她一个人,又病又累的,实在说不过去。怎么她也算他的女朋友,他该照顾生病的她。只是留下来,两人还真是没到这一步……
想来想去,他再看熟睡中的她,忽然哑然失笑。
多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这么迂腐,差点就错过了呢。也就是太在意她了吧,才会这么患得患失。
他慢悠悠脱了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澡,擦干头发,裸了身子出来,揭开她的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他只是想陪她睡觉。而已。他想让两人的关系更近一点。隔着两个城市谈恋爱,让他心悬悬意荡荡,总没有真切实感。虽然他一早就想好要换工作,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得到合适的地方。
他想他们现在的情形应该怎么办呢?才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都没搂抱一下身边的美人。
等他一觉睡醒,身边人不见踪影。房间里黑着,他一时不记得灯的开关在哪里,身上又没衣服,只好扬声叫她。
她闻声进来,开了灯,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见了她的笑容,什么委屈什么不快都忘了,向她伸出手说,“过来。”
她摇头,笑说:“我叫人送了肉骨粥来,还是热的,来吃一碗吧。”
他听说有肉骨粥,顿时觉得肚子饿了,刚要爬起来,才想起身上是光着的。
她抿嘴笑,嘴角的米窝一闪一闪,“我让人把你的衣服拿去干洗了,等会儿就送上来。你先穿我的浴衣吧。在卫生间里。”
她笑着关上卧室门,让他好下床穿衣。她睡醒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有说有笑,也有心思照顾人了。看来她在飞机上果然是没休息好,真是累了。想起他刚才差一点就负气离开,不禁暗自庆幸。
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多半都是昏着儿。那一次他克制住了,没有愤然离开,为他们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了好的铺垫。可是后来为什么又犯了冲动的错误呢?冲动是魔鬼啊。
李思川还记得,那天他吃完肉骨粥,洗干熨平的衣物就送上来了。他规规矩矩地去换上,和小钰说了两句话,然后干脆利落地告辞了……往事历历在目,现在他想想,真有今不如昔之叹。当年他只是一个男友,就有净衣暖粥在等他。现在他连想做她的仆人都没资格了。
昨晚他好不容易遇上了她,坐上她的车,回了她的家,重温了旧梦,可后又搞砸了。
李思川愤愤地离开她的豪宅,打车回酒店停车场取了车,往自己的公寓开。路上趁等红灯的空隙,他拿出手机拨她的号。原来他熟悉的那个号也不知她还在使用没有,等不及多看,灯又换了,他只来得及对着手机喊了一句:“霍小钰,我不是李益,你才是!”喊完他心情也舒服了,关了通话键,扔在一边,继续开车。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正是他刚才拨的那个,也顾不上安全不安全,马上接了。才“喂”了一声,心里的委屈就像要顺着他的叹息声爬上手机,传递到她的耳朵里。
“是你刚才打电话?”小钰问。“你说什么了,我没听清你就挂了。你现在在哪里?”
听她还关心他,李思川的一颗心都软了。他恨不得飞车调转头回去,抱着她哭一场。
“小钰。”他在高架桥上的车水马龙之中,有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他想诉说给她听。“小钰,你不姓霍,我也不是李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车里吗?是在路上?你关机好不好,这样太危险了。”小钰不当着他的面,倒又肯在意他的死活了。
李思川不管,他忿忿地指责她说:“你才不关心呢,你巴不得我死。”
“我先挂了,你专心开车。”小钰听他婆婆妈妈的,语气里流露出了一丝不快。
“小钰,肉骨粥很好吃,我想吃一辈子,你却关门打烊了。”李思川不等她说话,先挂了。
“肉骨粥很好吃,我想吃一辈子。”
那天半夜李思川离开小钰的香闺,给她的手机发了这样一条短信。他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因为这条短信她始终没有回复。
隔天,李思川约她去看那个在国博的古印度雕塑展。展会上展出的雕塑不算多,但有那尊著名的湿婆舞神铜像。小钰在那尊铜像前伫立了很长,像是要在心里把它描摹下来。
李思川的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大理石雕像的古印度神庙建筑上。两人走的走站的站,各自静静地欣赏自己喜欢的细节。过了一会儿,他回去找她,她还站在神像前凝视着,嘴角带着笑容,像是看到了神像活了过来,在她面前翩翩起舞,而她在和舞神做目光上的对话。
“非常漂亮,是不是?”李思川轻声问。
“嗯。”小钰欢喜赞叹地说,“真漂亮。我真想坐在他面前,看他跳一个世纪的舞。”
“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我陪你去印度旅游。”李思川诱惑她。
她没留心听他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这是V&A博物馆的藏品,我以前见过一次。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他的美,只粗粗看了一圈,走马观花,想把每件藏品都看全。后来再去,这尊像不在了,说是到别的国家展出去了。我那时才知道什么是遗憾。明明随时都可以去的,偏要拖到那一天,然后就错过了,一错过就是这么多年。还好今天你请我来,我都没敢奢望能在这里邂逅到他。”
李思川听着,“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小钰又说,“其实看展出,把某一件喜欢的展品看满足就够了,真不用看个遍。可惜我那个时候不懂。”
这句话李思川再赞同也没有了,但他问的却是:“你在伦敦住了很久吗?”
李思川问完,怕她误会,解释说:“我是从你刚才的话里得到的结论。”
“我在那里读大学。”小钰回答说。
“学什么?”
“工艺美术和珠宝设计。”她回头朝他一笑,举了一下手腕,亮了亮她的手镯。那只赤金镯子上镂空雕了缠枝花叶,又镶了翡翠,十分华美。
李思川捧起她的手欣赏,“很漂亮,是你设计的?你以前戴的那些呢?也都是你自己的设计?”
小钰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拉了他在展区里又看了一圈后,说饿了,要去吃饭。
李思川带她去了他一直都喜欢的一家东南亚餐厅。
两人一进去,就在大堂看见了他的父母,他们正坐在一个四人桌前,扬手招呼服务生点菜,环顾间对上了李思川的脸,便叫他的名字。
李思川一愣,只得过去问好,说:“怎么这么巧,你们也在这里吃饭。这是我朋友小钰。小钰,这是我爸妈。”
李思川的妈妈先笑容满面地开口了,“小玉?很好听的名字,姓什么?”
李太太头发烫得弯弯的,淡眉细眼,打扮得非常得体。她先跟儿子带来的姑娘打过招呼,又转头嗔怪地对儿子说:“你看你,介绍朋友都不把名字说全。”
“这么巧,要不要一起吃?我们还没点菜呢。”李思川的爸爸问。李先生头发白了一半,身板依然笔直,相貌和李思川十分相似。
“前几天听你说起这里的古印度雕塑展,我就拖你妈来了。你妈妈出个门要捯饬半天,又是换衣服又是吹头发,到了这里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我们就决定吃了饭再去看。你们是已经看好了出来了?”
“我们看完了。”
看实在是避不过,李思川无奈地说:“她姓霍,叫霍小钰。霍小玉的霍,霍小玉的小,霍小玉的玉加个金字旁。你们瞧,我为什么不说姓,这下知道了。”
听他这么介绍,李先生和李太太都笑了。李太太笑骂说:“真胡闹!哪有你这样的。小钰,我这儿子被我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疯疯癫癫的,你别理他。”
“好的,我不理他。”小钰笑盈盈、客客气气地说:“李太太,李先生,你们宽坐,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她说完,一边礼貌周到地点头微笑,一边示意服务生继续领路。
李思川再次一愣,忙弯腰对父母说:“我去那边陪小钰,你们慢吃。”然后紧跟在小钰和领位小姐身后,进了包间。
坐下后,李思川想解释一下——他怕小钰误会这是他事先的安排。
小钰却对他笑说:“先点菜吧,我饿坏了。”
男服务生进来点菜,小钰说了两个,又让李思川点。李思川有些胸闷,胡乱点了两个,等服务生拿了餐牌离开,他道:“小钰。”
他仍然想解释,这不是他的安排,他没这么无聊,让父母来相看关系还没确定下来的女友,对人家女孩子品头论足。
“啊,怎么?”小钰问。
“没什么,”李思川不知从哪里开口,“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名字开玩笑。”
“不要紧,我习惯了。”小钰大方地说,“其实小钰是我的小名,我也不姓霍,以前我是跟你开玩笑,该我道歉才是。”
“什么?”李思川惊讶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姓霍,叫小钰。我那天问你,你不是说你叫霍小钰,金玉的钰。不是吗?还是我一直都听错了?”
小钰笑一笑,取下腕上那只手镯递给他,“你看里面有字,那才是我的名字。”
李思川接过手镯,侧一点迎着光线看内圈里的一小块錾印,上面是两个篆字。
“金郁?”
小钰摇头笑,“不是金郁,是郁金。”
“姓郁名金?”李思川问,接着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我听错了,你那朋友叫你小郁,我理解成了小玉。那我问你是不是姓霍,你又不否认。”
小钰眨眨眼睛,佯装无知地说:“这么有趣的事,我为什么要否认?我也不是有机会天天被人问是不是霍小玉。何况问的人还姓李。”
李思川被她偶尔露出的俏皮倾倒不已,他开心得像个白痴一样,“反正你是有意误导我了。”
“不甘心?”小钰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
“求之不得。”李思川说:“也不是天天有机会有漂亮姑娘肯配合我唱戏。”
“是啊,是戏,人生如戏。”小钰并不为他说这一切都是在演戏而生气,反而含笑说:“‘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李思川听她说起他当时的搭讪言语,其厚颜无耻令他汗颜。他半是告饶半是得意地说:“那天我喝多了酒,超常发挥了。平时我没这么有急智,是你激发了我的灵感。”
小钰点头说:“很好的开场白,我喜欢。”她眼睛转一转,眼波流动,抿嘴一笑,露出嘴角下两粒小酒窝。
李思川看得心头发紧,口干唇燥。他喝一口茶润润嗓子,转过话题说:“你的名字很好听。郁金,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一点都不俗,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别致。姓好,名字也好。小钰就算你的字好啦,不只是小名。姓郁名金字小钰,钰又是合金嵌玉的一个字。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他把手镯还给她。
小钰接过来戴上,另一只手转着镯子欣赏,“我妈妈。”
这时候服务生送上前菜和酒,李思川等他走了,举起酒杯,“祝你妈妈健康。”
小钰也举起酒杯来和他碰了一下,说:“For your。”
李思川想英文有时候就是这么取巧,这时用一句英语,是多么的妥帖,避开了他们意外撞见他父母带来的尴尬。
“那我以后还是叫你小钰吧,”李思川说,“习惯了。”
“好,我也习惯了。”小钰搁下酒杯,“刚才那展馆里,有一尊是印度教的女神杜尔伽杀死水牛恶魔的雕像,这里头有个现象很有趣,你想知道吗?”
“你说说看。”
“有一个恶魔叫摩西娑,化身水牛为祸,众神都怕他。女神杜尔伽先是砍下了水牛的头,水牛变回摩西娑。杜尔迦又砍下了摩西娑的头。那塑像就是杜尔伽举着八臂拿了兵器,一脚踩着水牛一手擒着妖怪。水牛的头就在牛身旁边。”小钰手托着下巴说,“我就觉得很奇怪,水牛不是已经变回摩西娑了吗?为什么这两个形象会同时出现呢?”
“一个是幻象,一个是实体?”李思川说,“不然该怎么表现呢?水牛的身体下面画一股烟?”
“那中国人会以为这头水牛会腾云驾雾。”小钰一本正经地说。
“水牛会腾云驾雾一点不奇怪,太上老君骑的青牛肯定有个本事。只是,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的终极走向,会不会变成牛魔王大战铁扇公主?”李思川笑问。
小钰击筷大赞他的想法,“哈努曼既然是孙悟空,摩西娑为什么不能是牛魔王?不过杜尔伽是湿婆神的妻子雪山女神的另一种形象,你乱点鸳鸯谱了。”
“看来真的必要去一次印度,你去看湿婆我去看泰姬。”李思川说:“你什么时候有休假?”
“我吗?”小钰说,服务生送来了菜,她动筷子。“我什么时候都有空,我为自己打工,不受时间限制。”
后来李思川才明白,小钰所说的为自己打工的意思。他也是知道了才晓得,她说得太轻描淡写了。
那夜的派对到清晨还没散。客人们或坐或卧,一个个睡得横七竖八。小钰却置一屋子的客人不理,和李思川离开,去外面街上找粥喝。
李思川对她的率性和不羁再次惊讶。他年轻时也曾经是个派对虫,也参加过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聚会。可主人跑开,让客人自便,这样的还是甚是少见。即使有,学生宿舍也不能和她的屋子相比。
于是他问:“你就不管你的客人了?”
小钰笑说:“管他们做什么?他们睡醒了自然会走。”
李思川也笑,说:“只怕好多客人你都不认识的吧。怎么想起来办派对的?也不叫上我。下午我们分开时没听你说起,不然我早就来了。”
“那是自然,谁开派对能认识所有的客人呢?不过是吃点喝点,凑个热闹。”小钰说:“不是叫你了吗?”
“这次不算。”李思川想起那沙发上滚成一堆的人,心里有些不舒服。性爱派对他不是没见过,但小钰,小钰是不一样的。
“我是硬凑了来的,你根本没打算叫我。“
小钰却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为你开的?”
李思川定住脚,侧头看她一眼。
小钰淡淡一笑,裹紧身上的外套,说:“好冷。”
见她不解释,李思川只好岔开话说:“你这样一个人跑开,也不怕家里的东西被人顺手牵羊了?”
小钰轻轻一笑,“沙发椅子?橱柜吊灯?要是有人肯搬,那搬空了好,省得我雇人搬。搬空了,我就重新装修一遍,正好把那些生人的气味和手印脚印都清理干净。”
“那你的衣服首饰呢?”李思川问着,心中暗想,“我这是遇上清朝的公主了吗,对身外物这么不在乎。”
李思川觉得,小钰要是真不喜欢屋子留有陌生人的气味和手纹脚印,不请他们来不就行了?总之,小钰的许多做法和想法,他都觉得跟不上。她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要是被人不认识的人顺手拿走了,他都替她心痛。
“你不会以为我真傻吧?”小钰笑着说:“我又不是散财童子。”
说到这里,李思川只好闭嘴。再多说下去,倒变成他小心眼了。天地良心,他一点没那个意思。
说话间,她带着他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是普通的民居胡同,破墙开了店,招牌灯箱亮着,是些粥铺汤馆。这清晨时分,居然都在营业。
“我是北京土著啊,怎么我反倒不知道北京城里有这样的好地方?你一个南方人,比我知道得还多。”李思川先是好奇,后来又自我解嘲说:“不过也是我太宅,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在海淀读的,五道口就是我前半辈子的人生中心。天安门是要靠长途跋涉才能到达的地方,后海是传说中的琅嬛仙境,朝阳区则是另一个次元,和我的生活空间比那纯粹是另一个平行宇宙了。”
“照你说的,你们大海淀可以从北京独立了。”小钰笑,“哪有这么夸张?”
“不骗你,我大学毕业前,到这边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没想到将来会在朝阳区上班,我以为我毕业了就在中关村某间写字数里找个工作,然后老死在海淀。你从前要是让我到海淀以外的某个地方去,不靠手机定位我根本找不到。”李思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接着夸自己,说:“住海淀好处多着呢,学校都在那边,一辆自行车就够用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海淀的学区房都涨到多少钱一个平方了?我敢说,我要是让我爸妈搬去我天通苑的房子住,把他们的房子出租,一年收入胜过我一年节假日无休加班到深夜。”
“真纯朴。”小钰赞他。李思川被她夸得意扬扬,春风满面,也觉得“纯朴”是个好词。又厚颜问:“这是到哪里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经常是这样的,好些地方只有游客才知道,土著反而不去。”小钰抿嘴笑,说:“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她抬头一指胡同后面的高楼。
李思川抬头一看,问道:“这是医院的住院部吗?”
“是啊,有人住院,就有人要送饭。当然就会有这样的需求。你又不需要这样的服务,当然不会知道。”
她带他进了一家小店,坐下来为自己要了一碗鸭肉粥。李思川看了看菜单,要了一罐排骨黄豆汤,再加一碗米饭。
汤和粥是一直煨在炉火上的,马上就送了上来。李思川揭开汤罐盖子,挑了一大块带骨头的肉放进小钰的碗里,“骨头上的肉好吃。”
小钰答好,慢慢地把那块肉骨头吃得干干净净,再吃自己的鸭肉粥。
两人呼呼地吃着,顾不上说话。他们吃得半饱了,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才放慢了速度。冬天的清晨冷得刺骨,这一碗粥和汤把他们彻底暖和过来了。
吃完粥,两人牵了手在清冷的北京街头散步,走到故宫边的筒子河沿上,天色渐明。李思川才要说话,觉得脸上一阵凉,细看,却是下起了雪。
小钰说:“下雪了。”说完,她停下脚步,仰脸看雪。
雪花反射出琉璃蓝的天光,清晨大雪下的故都,有一种绝世孑遗的孤独感怆然而来。转眼间大雪就把皇城的琉璃瓦屋顶遮盖了,从华丽威严变得幽远苍古。
“这是我看过的美丽的紫禁城。”小钰轻轻赞叹一声。
“一座城就是一部宗教史从抽象到具象的说明书。”李思川把她拥在胸前,拉起她外套上的帽子替她戴上。蓝狐皮毛上的幽深冰蓝色,衬得她的脸像俄罗斯女人一样的莹白。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李思川吻她的脸。
“像什么?”小钰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放在他腋下取暖。
“像威士忌的广告海报。”李思川改用英文说:“发着蓝光的冰雪、狐狸的皮毛和姑娘的脸。我看见威士忌燃烧了我的血液,寒冬将不再可怕。只要我的怀里有这两样,上帝恩赐我,醉死于这个冬夜。威士忌和我的姑娘。”
“建筑师都是哲学家和诗人吗?”小钰回吻他。
“至少目前我是后一半,而你是我的灵感。”
雪花被她的呼出的气暖和融化,慢慢变成一滴滴细小的水珠。小钰的睫毛上也有一滴,李思川吻去,尝在嘴里,发现是咸的。
他没有问为什么,他希望这是因为触手可及的幸福感。这幸福感汹涌而至,淹没了李思川,让他足以把他父母的反对意见扔在脑后,只要胸前有他的姑娘。
他和小钰踩着这一地的碎琼乱玉绕着筒子河边散步。每过五分钟,李思川就问小钰一遍冷不冷。
小钰笑说:“你已经把你的威士忌送给我了,我怎么会冷呢?”
李思川情不自禁地吻她:“小钰,你是个狐女。”
李思川把狐女送回家,直接去公司上班。虽然一夜没睡,但他一点不觉得疲倦。
恋爱中的人不知道累。
后来的两天,小钰不再宴客不再泡吧,她把时间留出来给李思川。李思川一下了班就去她那里,很晚才回自己家。他其实是想和小钰做点更亲密的事情的,但小钰却不容他有这样想法。她找出各种方法打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安排了许多的节目,不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算过完一天。他们去听歌剧、听交响乐、看芭蕾舞,小钰临走的前一天,居然还带他去了德云社听相声。
李思川当然明白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她还不想和他成为真正的情人。她只是在享受纯粹的谈恋爱的乐趣。这是男女间美好的一段,李思川懂得,他同样珍惜。他一向认为姑娘才有这个权利决定两个人的亲密时间在何时何地,而男人只需要配合好就行。
他十分乐于奉献他的时间和身体。这是互惠的,她享受他奉上的绵绵情话的同时,他也在享受她奉上的陶醉神情。
等小钰走后,他发现他的晚上时间变得漫长而无聊,他几乎想不起小钰来到他身边之前,他是怎么打发这些空白得可怕的时间的。他觉得目前重要的事情是换工作——小钰没有搬到北京来的意思,那只好他去迁就她了。
他在网上搜索招聘信息,一时手贱,在网络上输入她的名字。这一查吓他一跳,出来的信息有几十页,他起初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可等他点开那些页面,一眼就看见她的照片在这些报道中出现。
在那些照片里,她都打扮得美艳端庄,戴着耀眼的金饰品,有时是出席新品发布会或参加什么行业会议,有时则是为她自己的作品亲身打广告。
郁金,“郁金”黄金饰品品牌的拥有者和设计者。她的父亲郁修善则是“郁氏集团”的董事长,旗下拥有矿山、铸造、地产等产业无数。
李思川看到这里,黯然关了电脑。
他有什么资格去追求这样的天之娇女?他那间在天通苑的房子还有二十年的房贷要还。
其实,在看到她在东方新天地的家时他就应该清醒了,毕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一年只来几次、一次只住几天的城市买下这样一处宅邸?好笑,他还自作多情地洗得香香白白的,睡上她的床,真以为她能看上他这样的小白领?
看她对他父母的态度,有一点想嫁他的意思吗?哪一个男人的女朋友不想在未来公婆面前留个好印象?谁会像她这样,端着架子,连腰都不弯?亏他还一直担心,怕她误会是他请了父母来相看她的。只怕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下伏笔,暗中告诉他她的身份了,只是他这个傻瓜不明白而已。
她把镶了翡翠的金手镯给他看,告诉他她的名字。那镯子的内圈打的那个印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只是个标记。那根本是那件金镯的牌子名字:“郁金”。
她一直自称“小钰”,没有告诉他她的真名实姓,让他误会她就是个一般富有家庭的女孩子,毕业于名校,做一份金领工作,挣几十万的年薪,自己赚钱买花戴。可笑他还担心过他负担不起她的衣服、鞋子、首饰的开销。现在看来,他就算不吃不喝,挣的工资也不够她买一块翡翠镶在她的金制底座上。
可是,可是她是同意做他的女朋友的。在他那么急切地向她表白时,她明确地回答说“好”。不但说好,还说验收他的品质,让他吻她吻得双腿打战,要攀着他的肩才站稳。他有过的经验明确可以告诉他,她在那一刻也是动了情的。那种时候那种神情,女人是投入还是敷衍,他不可能领会错。
她任他留在她的床上,替他洗干净内衣袜子、送上肉骨粥来温暖他的胃和心、和他在清晨的北京街头散步、在漫天大雪里拥吻、在他的怀里泪湿了睫毛。
如果这都是手段,那也做得太贴心了,让他不臣服都不可能。可是依她的身份,如果不是对他也动了真心,何必为他花这么多的心思。
他在听到了父母委婉的反对意见后上她的家去见她,从一堆衣服下扒出她的脸。她睡得粉嘟嘟的脸颊像油画里的西方仕女,嘴角两粒细小的米窝忽现忽隐,他情不自禁吻下去,惊醒了她,看清是他后,她问的是:“我是霍小钰,你可姓李?”
李思川从此死心塌地成为她身边的一只小羊。
但现实却是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谁让他手贱去查她的名字,一查查出个惊天结果来,吓出他一身冷汗。
李思川在知道了小钰的真实身份后,消沉了一阵子。虽然他和以前一样,每天用电话和网络与她联系。他的消沉,小钰看不到,他也就很放心地腐烂下去。
他一个星期不刮胡子。正好赶上去工地,他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脚登劳保鞋,和工地上任何一个建筑工人没什么两样。
回到家,他洗个澡,换身衣服,打开一罐冰啤酒,深夜不睡,在电脑上看西甲联赛。有时又强迫症似的去搜和郁金有关的消息。有一条早两年的旧闻是说,“郁氏集团”的小姐和“宝乐集团”的公子宣布婚事取消。稍早的一条消息则是两人宣布订婚。
旧闻里配了郁氏小姐和宝乐公子的照片,郁小姐照例是美得不带人间烟火气。那位宝乐公子倒也人五人六的不算难看。看看旧闻里写的内容,这两家倒也门当户对,分明是很喜闻乐见的豪门联姻。李思川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就解除了婚约。旧闻里还说,郁氏的小姐为了婚纱,曾两次飞到意大利去,一次看面料,一次试身。
李思川木着脸,关了页面。
中场休息,他切换到浏览器的页面,打算收一下邮件,不想却看到联系人列表中小钰的头像亮了,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来,打字说:“小钰,你好吗?怎么这个时候还不睡觉?”
在网络那头的小钰像是被他惊着了,李思川看着对话里有输入的字样,却又消除了,只发过来一个笑脸。李思川“呜呜”地哭了两声——为了他的心。但他打出字却是:“太晚了,你早点休息。”
“你呢?怎么还不睡。”小钰终于打出字来,问的是这样平淡的问题。
“我看球赛,皇马对巴萨。中场休息呢,我泡了一碗面吃。你也休息吧。”
李思川端着泡面,哭的心都有。面泡得久了,粉渣渣的,难吃得要死。如果这时候小钰在他身边,他情愿穿上衣服,跑过半个北京城,为她买一碗香菇鸡丝粥回来和她一起吃。而不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泡一碗毫无味道的面。
过了好一会儿,小钰才问:“思川,为什么跟我生分了?”
看她打出这样的问题,李思川想去撞墙。其实天知道,他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李思川忙否认,“我这两天下工地,累的。我看完比赛就睡,你别多心。”
“你都叫我别多心了,我还能不多心吗?”
他一直知道小钰冰雪聪明,这样虚伪的言语哪里骗得过她。除非是她不想深究,情愿被他骗。
见他不回答,小钰打字说:“思川,我们视频吧,我想看看你,好不好?”
李思川摸一摸自己的腮帮子,说:“唉,不好。我的样子你见了要吓得睡不着觉的。”
小钰不再打字,李思川以为她放弃了,愈加心灰意冷。他端起泡面要去扔掉,却听见手机响了。这个时候手机响,除了小钰,还能是谁。
他扑过去拿手机,差点把一碗面泼翻在地。他拾起手机看,果然是小钰的,他忍不住接听。
小钰说:“思川,为什么生我的气?”
“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李思川矢口否认。
“思川,我想看看你,你不想见我是吗?”
“不是,是我的样子见不得人。”
“那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把自己弄到见不得人?”
“小钰,太晚了,明天再说。我也不看球了,我也去睡。”
小钰在电话里叹口气,“你这样子,我会更睡不着觉的。”
其实说到底,李思川的颓废也就是自怜,这下小钰肯怜惜他,他哪里等得及,收了手机打开视频连接,就见小钰出现在屏幕里面,温柔地对他笑。
她像是才从一个晚会回家,一脸的浓妆,戴着一对长长的穗状金耳坠,长得几乎要荡在她的肩头。她穿一件细肩带的丁香色裙子,没有项链,那对长耳坠撒花般的装饰着她奶油般细腻的皮肤。
只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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