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19098202
第一篇 人间
002 / 教父
012 / 丰子恺在两江
019 / 故园春秋
024 / 天空飞虎
029 / 族眷
038 / 谷与墨
043 / 寻寻觅觅
049 / 药草或女伴
053 / 苔绿
058 / 雨中的燃烧
062 / 阶梯
第二篇 行吟
068 / 青龙纪
075 / 彩调
081 / 狮·舞·武
086 / 村庄是挂在身后的水墨
090 / 藏地行
100 / 北疆散记
111 / 梅里·梅里
119 / 长白山札记
125 / 涠洲岛叹海
131 / 叠彩何斑斓
133 / 象山
135 / 呼吸如此清澈
第三篇 物语
138 / 隐世者
146 / 爱巢毗邻
149 / 蝴蝶的亲吻
151 / 古松的境界
155 / 木秀南方
159 / 在银杉的世界
162 / 荒野路径
169 / 木眉水眼
175 / 众处一棵树
177 / 大月亮
第四篇 时光
180 / 缝隙或者距离
185 / 独自的古塔
187 / 汲水人
190 / 何事相悦
192 / 与树叶相握
195 / 睡与醒的距离
198 / 温存辽阔
200 / 爱不忍释
202 / 不散的筵席
206 / 告诉我真相的人
209 / 午后之牧
212 / 口盅与骏马
214 / 寂寞的园子
216 / 后山半日
218 / 提灯的母亲
220 / 时光里的苍凉与温暖
222 / 随心静好
224 / 关于今夜
第五篇 素描
228 /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230 / 朴素的优雅
233 / 往来质朴
235 / 伏倒的事物
238 / 第一次山行
240 / 一生几回等父亲
242 / 含混
245 / 散文式步行
248 / 何日重逢
250 / 月光下的滑板车
252 / 在一个村庄度过一日
254 / 竹片的意外
257 / 足惜
259 / 你的童年
262 / 岭间笔记
265 / 行行重行行
274 / 白日记梦
277 / 履迹
280 / 畜禽的幸与不幸
282 / 另一个没有语言的我
286 / 教师笔记
289 / 停留在花的世界
292 / 众生相
第一篇 人间
教 父
仿佛恩师,仿佛父亲,仿佛知己,他以己身为灯烛。我尊崇他为教父。
——题记
一
被我尊崇为教父的,是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九月生于广西临桂的陈宏谋,原名弘谋,后因避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讳,改为“宏谋”。他横山老家的屋边,曾有榕树一株,蟠枝若门,故号榕门,人称榕门先生。教父居官四十八年,任地方封疆要职三十多年,历官三府十二行省二十一任,政绩卓著,撰作宏富,被誉为“理学名臣,岭南儒宗”。他是清代广西桂林籍官员中官位最高、任官时间最长、任官省份最多而在民间影响最大的一位清官、名臣,同时也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
在我心目中,教父的形象,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的。
那时候,陈宏谋在我父亲讲述的一则故事里生动着。父亲说,他是清朝的一位宰相,一个本乡本土的人。在一则趣味横生的故事里,他启迪了我童年的心智。
故事说的是雍乾年间广西受灾歉收,民间缺衣少食。地方官员为邀功讨赏,弄虚作假,说广西垦荒二十余万亩,连年丰收。陈宏谋得知此事后,直言禀报朝廷。朝中就派人调查此事了。也许是所谓的调查浮光掠影,又或者是水分文章早作好,反正事情几经周折而无果。
他知道不费些心思恐怕行不通。暗地里,交代了可信之人,拿米汤掺和蜜糖,在京城官员视察途经的一座石拱桥上,写了“广西受灾”几个大字。随后,了解民情的官员路过此桥,看见千千万万浓黑如墨的蚂蚁在桥拱上写字,惊得目瞪口呆。哎呀,了不得啦,上天都忍不住说话来揭穿人的谎言啦!这才深入民间查访,事情得以水落石出。从此广西灾民得以减轻赋税,休养生息。
我记得,故事是在春节走路去我外公家的途中听的。父亲眼神明亮地讲着故事,好像他曾亲历柳暗花明的过程。我和弟弟被故事吸引,之后路过一座石拱桥,就问是不是这座桥呢?父亲说不是。再路过一座石拱桥,又问,是不是这座桥呢?父亲仍然答不是。
那座桥在哪里呢?那桥下,是静水深流还是流水哗啦?到今天,我希望弄清楚而事实上没法弄清楚的那座桥,便永远存留在传说中了。
父亲说的是一种良心与智慧。教父之用心良苦,无非源于对民间疾痛的体惜。换个角度看,教父站在故事的背后,是一种思想,民本思想,或者叫作体惜。
二
等我长大,又过了多年,才知道幼年听说的陈宏谋故事,是真有其事。教父,为了拆穿“垦荒二十余万亩,连年丰收”的谎言,比我简单的想象费了更多的周折。
时间往前推移至雍正十一年(1733年),这一年二月,陈宏谋三十八岁,被提拔为云南布政使。尚年轻,正有为,理所当然的踌躇满志。只是,内心一角,一桩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事情从雍正八年(1730年)说起。这年,教父带御史衔任江南扬州知府,获准从横山老家迎候父母来团聚。公务之余,有一些闲暇时光,为老迈的亲人端杯茶水,或者露个笑脸,照应个眼神,用方言拉扯一些家乡事,让他觉得安然。然而,谁能够预料得到呢?雍正九年(1731年)正月,他才三十六岁,父亲永辞人世。从此以后,再没有一双慈父的眼睛注视他的一言一行了。本来,他是要亲自送父亲回归故土的,但这样的愿望却是奢望。理由是“要地需人,令在任守制”。尽忠与尽孝,不能两全其美。
时间快快慢慢地过了一个年头。再一次的悲伤,猝不及防地来临,母亲也离开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突然发现,人身上一直有一块肉是没有与生身父母割开的。父母健在时,并不觉察。直到那唯一的时刻来临,终于都失去了,才意识到,心里割空的一大块一直在痛。隐痛。这一年八月,他请假并获准回故里,为双亲治丧。
离开家乡近十年,第一次回家。陈宏谋在料理父母丧葬事宜时,在家乡办了一所义学。那时的义学,也叫义塾,始于北宋,经过范仲淹倡导,开启了中国古代基础教育阶段免费教育的新风尚。这类学校,或由官员、地主出资在家乡开办,或依祠堂地租及私人捐款而设,对象多为贫寒子弟。素朴的陈宏谋,拿着讲义,亲自到义学里讲学,指导作文,鼓励家乡学子刻苦。他还经手捐献家里二百亩田产,做陈氏后人助学金之用,以鼓励家族子弟勤奋读书,并规定不准做任何开支。这一规定一直延续到民国年间。1940年在横山村创办榕门中学时,征得陈氏家族后人同意,二百亩学田全部捐献给榕门中学。
在家乡度过的半年时间,陈宏谋听到并目睹了“垦荒二十余万亩”的谎言,并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任广西巡抚的金鉷为取悦朝廷,令已罢免的官员从事开垦,以所增粮赋作为复官的捐费。而急于复官者,便与在职官员勾结,责成百姓谎报“垦荒二十余万亩”。实际上,田亩并不增加,而赋税却加重了,百姓苦不堪言。此事关乎民生,一日不解决,便一日不得安宁。然转眼第二年春天来了,他又要从临桂出发,往云南就任布政使。
“莫做心上过不去之事,莫萌事之行不去之心。”他常告诫自己。而那谎言,自然就成了他心上的沟壑,横竖都过不去。临行前,他提笔,蘸墨,写起了奏疏,把事情禀报到雍正皇帝那里了。他在折子里写道:粤抚金鉷虚报垦荒,田地只仍此数,而赋额暗增,永为粤人子孙之累。宏谋回故里目击其弊,不敢缄默,据实酌陈。
一句“不敢缄默”,表尽心迹。他是想着,一粒稻种能够长成一串,而粤人的田亩,一亩生不出两亩。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二十余万亩垦田,是一个挑不起的“累”。
教父到了云南。他劝导农民保存肥料,改良土壤,因地制宜种粮植树;他改革铜厂旧制,增加铜厂工本,鼓励开新矿,除依法纳税外,任民众自由销售,使开采者更为踊跃,产量日增,自产铜取代了进口铜;他兴办和恢复义学七百多所,并亲身示教,编印《孝经小学》《纲鉴》《大学衍义》等书籍分发各地,使苗民子弟有书可读……边方之地,有得他脚不点地的忙碌。偶尔想起那“不敢缄默”而又鞭长莫及之事,直教人平添焦虑。
第二次密陈粤西二十余万亩垦田不实之事,是三年之后的乾隆元年(1736年)七月。转眼间,连皇帝都换了。事情却依然搁着,悬着。
“行其有利于民者,去其有害于民者。”他不相信事情会到做不下去的地步。
乾隆二年(1737年)闰九月,教父第三次向皇上疏陈粤西老百姓挑不起的“累”。这一次,乾隆皇帝自然是不耐烦了,说,关于广西垦荒之事,陈宏谋所奏与金鉷互不相同,朕已经降旨令督臣鄂弥达、抚臣杨超曾秉公确查,不得偏颇。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出来,身在云南为官的陈宏谋,原本并非分内事,应该静候,哪有反反复复说来说去的道理?实在是冒昧之至,固执之至,讨嫌之至。于是,乾隆一面怒责其“粤人屡陈粤事”,一面交办有关部门“严加议处,寻议降三级调用”。
还好,这一年的十月,鄂弥达等人终于查清真相。这个秋天,在滇为官的教父,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吧。同年十二月,他奉旨进京候命。书上说,他离开时,滇中百姓依依不舍,泪眼相送。
三
十年前,导师指导我作《从陈宏谋教育思想探临桂人才的成长与发展》的课题研究,借此机缘,得以一步步走近教父的内在世界。
一壶清茶袅袅升腾的水雾,替我撤走隔朝隔代的阻隔。在文字擦亮的星空,言语带来温暖。能够找到可以超越时空说话的人,是一个人的福分。
“人才之兴,唯资教育。”此为教父一贯的主张。在多年的地方长官生涯中,他始终对教育格外厚爱。在他的年代,地方学校有书院和义学两种形式。他认为,“书院为育才之地,必使人务实学,庶望皆真才”。“义学宜城市与乡村并设,以诗书之气,化其嚣竞之风。”为振兴家乡教育事业,他曾捐资刊印了《十三经注疏》《通鉴》《通志》《文献通考》《小学正史约》及《五种遗规》等书,分发到广西全省七十二所义学和八所书院,供士子们阅读。他任江西巡抚时,亲自为江西四大学院之首的豫章书院拟了《学约十则》:1立志向;2明义利;3宜诚敬;4敦实行;5培仁心;6严克治;7重师友;8立课程;9读经史;10正文体。这十条学则,豫章书院至今沿用。最难得的是他在《教女遗规》中提倡妇女接受教育:“天下无不可教之人,亦无可以不教之人,而岂可独遗于女子也?”仅此一点,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想替女性对他鞠躬言谢。
他是把求真、务实、终身学习作为一条人生的底线来约束自己的。事事认真,时时唯恐虚度光阴,凌空蹈虚的东西便疏远了。“人自三十以后,阅历世事,看书倍觉亲切,所以眼光如铁锥着物,着即贯,贯即不脱,此书方为我用。予向以居官后读书,远胜于诸生时,诸生读书,喜其词华,及居官以后,乃服其义理之精切,可以坐言起行,正谓此也,忆世儒方以过此便难读书,毋怪终其身不知读书之益也,可惜可叹。”在他的思想观念里,学习不仅仅是少年、青年的事情,学习更是中年、暮年的事情。
教父不仅对自己严谨,对儿孙要求亦严格。乾隆十九年(1754年),他的妻子杨氏携嗣子陈钟珂从福建回广西。他在进京赴陕西就任前,撰写家书一封,再三叮咛:“到家以后,行止坐卧总不离书本方好。纵有往来酬应,稍可抽身即亲书籍。丢荒半日,必要补足,才可谓之好学。吾向年觉得外务皆可缓可缺,而每日工夫不可缓,亦不肯缺者,非不近人情也,心乎好之,乐此不疲耳。必如此才有进益。”
我第一次详尽地读到教父的文字时,正好三十岁。一种既疼痛又幸福的透彻感在骨髓中传递。之所以疼痛,是因为步入三十竟浑然不觉。此时他来了,举手叩门,提醒身后已经有三十扇门关闭了,而此后的门,需要积攒足够的智力去打开。说幸福,是因为我在适宜的时候,读了适宜读的文字,懂得应该懂的事理,终究不算错过。
四
说来也令人惊奇,我好几次拜访四塘横山村陈氏宗祠,天都不期而遇地下雨。不论春夏秋冬,去一次雨一次。所以,每一次都是在屋檐水隔断的宁静中,屏声静气地默读镶嵌在墙壁上的碑刻、墓志铭或者御赐诗文。必须剔除一切杂念,才可以接近教父。冥冥中,总有一种神圣的意念在牵引着我的思想。我愿意把雨水当作为我隔断喧嚣,为我洗去尘埃,为我剔除多余的杂念之物。在文字和精神的世界里,这里是我眷恋的地方。虽然,除了陈氏宗祠、碑刻以及从前大门口的石狮子,教父的故居连断壁残垣都不遗存了。思之,令人惆怅,令人惆怅。
听家父说,1960年至1963年,他就读的临桂中学就设在陈宏谋故居旁。当时,故居已遭遇北上攻打桂林城的太平军洗劫,乾隆皇帝特许建造的御书楼、书楼收藏的榕门公遗作《培远堂文集》和文集全部刻板,悉数化为灰烬。教父曾经出出进进的相府,只剩下断壁残垣。“文革”时,教父故居再度遭遇厄运。到如今,只剩下两只遥相呼应的石狮子,守着一片空阔的宅基地,似一种眷恋,不随时间推移而改变。
陈氏宗祠里,立着教父的画像。画像一侧,挂着条幅,上书——
圣诏
朕离燕地驾幸江南
迟则十年早则五载
江山大事着陈弘谋协同刘墉秉公料理
各大臣见陈弘谋即如见孤皇耳
钦此
乙酉年春
那是1765年春天,乾隆皇帝南巡,就让陈宏谋代理朝政。屈指算来,教父此时,已走过人生将近七十春。人生至此,已是暮年,想必,受托于皇上,是很有些老骥伏枥、壮志不已的意味的。令人感动和感慨的,是信任,皇帝对于臣子的信任。这种信任,涵盖人格、品格、才识、能力、魄力等方面。
尽管,在北方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南方人。被唐太宗称誉为“碧桂之林,苍梧之野,大舜隐真之地,达人遁迹之乡”的岭南,钟灵毓秀,怎么在北方人那里就是“蛮”呢?偏见!偏见!他真想破口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骂,只是君子当以沉默应对咄咄逼人,隐忍为妙。他挺了挺脊梁,像扑衣衫上的尘埃那样,抖落随着讥嘲而来的自卑。
与其争论,不若作为。“知必真知,行必真行,知道一字,便行得一字,知得一句,便行得一句,随处随时,反观内照。”“有志之士,正宜负笈从游,潜心下惟,讲求实学。”“从来经世之实学,济人利物,不以遇之显晦其心。”他穷尽一生,致力于实学。强调知与行的统一,执着有如夸父逐日,遂成了“理学名臣,岭南儒宗”。如此,在雍乾年间任外官内宰的四十余年间,他走到哪儿,就将开拓的犁铧延伸到哪儿。所到之处,对水利、农桑、河防、矿产、运输、社仓、义学都悉心考察,缕析筹划,夙兴夜寐,辛勤实践。
几百年后,我走过的地方,还有许多教父的痕迹可循。在我常常往来的临桂四塘乡,有教父带领乡民修建的水利工程“横山大堰”。在湖南,面对水波荡漾的洞庭湖,想起教父为了治理“与水争地”造成的水患,下令禁止“围湖造田”。在鼓浪屿面对海峡,我想起教父在福建巡抚任内,当地灾荒缺粮,他奏请乾隆皇帝解除航运定额之禁令,由台湾输入粮食赈济百姓。他了解到,福建民间出洋经商者众多,早先康熙帝曾一度禁止,后虽开禁,仍规定三年不归者不准回籍。撇开闭关锁国的危害不论,单从人性的角度,这一规定亦不近人情。陈宏谋启奏乾隆帝:“福建地狭民稠,多出海为商,年久例不准回籍,请令查实内地良民或已死妻妾子女愿还里者,不论年例,许其回籍。”乾隆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为侨民称颂。……在教父的足迹里,有一种抵达,那是他孜孜以求的人生境界——“不负朝廷为民设官之义,不虚此生读书济世之志”。
这倒是令皇帝都刮目相看了。他任吏部尚书一年,又晋升协办大学士的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秋天,或者是无意间一抬头,望见辽远天际掠过南飞的北雁,触景生情,君主与他的爱臣之间,有了一段关于边方话题的交流。
皇上问:“粤西本朝有中堂(宰相)否?”
他答:“边方僻陋,居官原少,尚书且未曾有,从无中堂也。”
皇上又问:“前朝有中堂否?”
他答:“止闻临桂有吕调阳,全州有蒋冕。”
皇上再问:“二人相业如何?”
他答:“未见设施。”
他在家书中把事情记下来,或许是有感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天子厚爱。怎能不感激涕零呢?
他的另一层意思,应当是期望后辈才质可以读书,立志远大,毋苟安自足。
——这便是教父。有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当作他的一个不算遥远的亲人,读他的家书,读着,以抵挡人世间令我不堪的疲惫。然后觉得夜晚安宁,世间平静。
五
是在春天,单位组织去陈氏宗祠开展廉政教育。头一天是个雨天。早晨也看见一个阴天。但当我们踏进宗祠,当我们走到挂着陈宏谋画像的厅堂前,当大家列队在画像右侧,又把宣誓的廉政誓词摆正,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瞬间出现了——太阳钻出云层,透过天井,亮灿灿地斜照在我们面对着的誓词上。
所谓的天意,应该就是这样的巧合吧。我相信,世间有一种不可知的精神力量存在,如同火光的温度,如同磁场的吸引,如同书香的流淌。
教父给自己定了《自箴十则》:谨言语以寡过,节饮食以尊生,省嗜好以养心,耐烦劳以尽职,慎喜怒以平气,戒矜张以集事,绝戏谑以敦体,崇退让以和众,慎然诺以全信,减耗费以惜福。从箴言中,不难看出其对于俭以养德的看重。
如此严于律己,与自幼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他的家族,世代均为自耕农,家境贫寒。他在著述中说,“有薄田数十亩,雇佃耕作,所入不足以给”,又说,“吾父爱惜物力,最恶暴殓。百凡什物,安置如法,小物克勤,粒米必珍”。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九月十一日,陈宏谋在任吏部尚书职一年之际,写给老家亲人的信中,仍万般感念当初家人供他读书的艰难:“更念父母当年生我取名‘成儿’,望我读书成名,有如饥渴,几同登仙上天之难。”
正因为艰难,所以时时谨记惜衣惜食惜财惜福。乾隆三十年(1765年)九月十五日,陈宏谋在京城度过了他的七十岁寿辰。他原想,铺张必然浪费,一切从简就好。然事前,乾隆皇帝北上秋狩,提前御赐匾额“硕望延祺”祝寿,不得已大庆一番。事后,他在家书中自责感叹:“九月寿辰事不容己,竟至戏筵六日!诸物甚贵,费至一千四五百两!……若以此银仿照大太爷前岁将所费作为修理桥路,岂不经久有益耶?悔之晚矣。”
又因为律己,便处处经心。教父曾在在乾隆三十年(1765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家书中说道:“凡事亦须各有专责,方免相持于前而又推委(诿)于后也。此间男女仆妇非不多家,而绝不肯关心,常见争执,最属可恨!总之家中无论上下老幼男女,亦无论才情短长,但求有一二人处处经心,肯管闲事,则尽可然省主人之心力,所得多矣。最怕者,不愁吃,不愁穿,也不念吃从何来,穿从何来……”推而广之,他由一己的小家,想到一国的大家,遂有“家与国无二理也,朝廷设官非不多也,而不以民事为事,止图‘自了’以为得计,则民不受官之益,反觉多官之为累矣。直谓之无良心可也”。
陈宏谋在繁忙的政务之余,笔耕不辍,为后世留下诸多精神食粮。他辑录了《五种遗规》:《养正遗规》以蒙学少年为读者对象,教他们读书、立志的;《教女遗规》以女孩为读者对象,强调了女德、女智教育;《训俗遗规》以士、农、商贾等为读者对象,教人处世做人;《从政遗规》专门指引为官者从政,要求上副圣训,下符民望;《在官法戒录》以胥吏为读者对象,提出“见善而以为法,见不善而以为戒”的要求。
清末,《五种遗规》被定为中学堂的修身读本。民国年间,《五种遗规》被定为官员从政的必读书。20世纪中后期,被称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新加坡开展廉政建设时,也应用了陈宏谋《在官法戒录》的相关思想。教父在18世纪呕心沥血辑录的《五种遗规》,在21世纪的今天重读,仍令人深受教益。
在21世纪之初的2001年,堪称巨著的《救世:陈宏谋与十八世纪中国的精英意识》的出版,让一位两百多年前的清代汉族官员走进21世纪的世界视野。我想,必定是教父身上经久不衰的魅力,深深地打动了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历史系教授罗威廉先生。
六
1769年,乾隆皇帝仍在南巡中。教父因病几番请求告退,都被慰留。
1771年春天,教父病情加剧。一生把许多精力用来治水、治灾、治乱的他,已经力不从心了。此时,才被皇上允许离职还乡,谕令回籍后仍享朝廷俸禄。临行前,加封太子太傅,赐御用冠服,命其孙刑部主事陈兰森陪侍还乡。并诏令所经之处,地方官在二十里内照料护行。四月,他的船只到达天津一带,恰逢南巡的乾隆皇帝。
那一天,静静的京杭大运河水波不惊。
那一天,告老还乡的臣子邂逅南巡的天子。
那一天,天子与再无相逢可期的臣子相见,还一起商量事情。
那一天,在一场泪潮暗涌的离别中,天子题诗赠予他的爱臣——
北来恰值南返舟,邂逅因之觌而诹。
川楫已辞惜长往,风帆非利却难留。
归乡自东桑兮梓,释病当怡林与近。
雅忆岳阳楼记语,行哉宁忘退时忧。
粤西天末相望远,祝尔平安归里人。
扁舟一叶,渐行渐远。若能忘却退时忧,若能平安回故里,若能过一段亲近林泉的时光,那该有多好。可惜,天不遂人意。六月三日,船至山东兖州韩庄,教父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枕边的书籍,连轻轻触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那就先睡一觉,醒来时力气会重新回来的。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似乎是在白屋里做着年少时去远足的美梦。
这个世界不再有他。
《清史稿·列传》卷三百七《陈宏谋传》篇尾,对陈宏谋的评论是:
乾隆间论疆吏之贤者,尹继善与陈宏谋其最也。尹继善宽和敏达,临事恒若有余;宏谋劳心焦思,不遑夙夜,而民感之则同。宏谋学尤醇,所至惓惓民生风俗,古所谓大儒之效也。于义督军储、策水利,皆秩秩有条理。大受刚正,属吏惮之若神明,然论政重大体,非苟为苛察者比。允随镇南疆久,泽民之尤大者,航金沙江障洱海,去后民思……
此为史家评价。
霜雪寒凉的黄昏,在与教父老家相距二十多公里的邻乡茶洞,我站在垦头村那座颇具古韵的门楼前,凝神仰望。镶嵌于门楼正中的“兰玉家声”谢恩匾,笔迹遒劲清秀,落款是“陈榕门先生题赠”。忆想当年,教父还是一个家境贫寒的青年才俊,苦于无法筹够进京赶考的盘缠,听说垦头村有一谢姓财主仗义大方,便徒步前往问借,得到慷慨资助。高中后,特来感恩还钱。但谢姓人家婉言相拒,并对陈宏谋说:“借钱给你,并非图报,只望你日后能做个好官,做个清官。”教父无以为谢,遂题匾以作纪念。而最好的感念,便是他用漫长一生践行了“做个好官,做个清官”。
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就是爱与和谐。法国诗人拉马丁在其诗作《秋》中吟咏:“也许众生中有我不知道的人/能了解我的心,跟我同声相应……”
现实中的教父,即是如此。当时当世的、后时后世的众生中,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人,能了解他的心,跟他同声相应!
据《临桂县志》资料统计,明、清两代临桂中进士二百四十二人。陈宏谋考中进士的清雍正元年(1723年)是一个界线,之前三百年,临桂考中进士者不到六十人,之后一百八十年,临桂考中进士者超过了一百八十人。他的玄孙陈继昌三元及第,加上之后的三名状元,整个清代广西的四名状元皆出自临桂。
世上还有什么比好的影响更有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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