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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8673684丛书名: 无
★舒国治作序《真京都女儿也》推荐! “所有爱京都、迷京都、将京都当成自己私心宝爱之*城市的女士男士们所殷殷追求的,所循循走访的,所反复吟咏的,都被(韩良露)精心、巧慧、探源溯本在这本书里密密实实写了出来。”——舒国治
★韩良露自喻“城市采集者”,曾去过全世界上千座城市,而京都是她*爱的那颗珍珠。从二十七岁到五十七岁,三十年的时间里,她与夫婿朱全斌结伴,不断往返于京都,赏春樱、夏绿、秋枫、冬雪,感受古都的岁时滋味,细说日本文化的精神原乡。
★王宣一作序推荐!《台北回味》《良露家之味》《文化寻味》《二十四节气生活美学》《狗日子·猫时间:韩良露伦敦旅札》《露水京都》六本书组套“韩良露生活美学”系列,同步上市。
韩良露曾说:“京都是一座属于三十五岁以后的城市。”《露水京都》以“思”“味”“季”“情”“言”五章,记述了韩良露与京都三十年的情缘。她来来去去,难以计数的足迹,在日本历史原乡的前世今生中穿越——无数个晨昏的阔步走访,无数间店家的殷殷登门,一所又一所古寺的参拜,一册又一册书籍的阅读,良露静静体悟四时之变化,秋红叶,冬白雪,再偶尔兴起,撰写她独树一格的旅日随笔、一家之言。
推荐序 真京都女儿也 舒国治 001
卷一 思
京都流连十二帖3
京都之轻10
京都梦华录13
杨贵妃的胡子17
京都的脸21
卷二 味
在京都喝葡萄酒27
京都四季怀石料理31
真味只是淡39
京都风流春味42
京都寻夏慢味45
京渍物怀石48
京都深秋食事53
奈良的隐味56
和食中的唐宋遗风60
卷三 季
节分祭除厄65
北野天满宫的梅花祭68
不敢不乐72
长谷寺迟遇牡丹75
京都葵祭迎夏79
京都盛夏81
夏至京都花树纪行84
京都霜降秋意89
京都红叶情绪94
再晤奈良东大寺97
卷四 情
京都的街巷人生103
阴阳调和之美的京都108
如何成为京都人?113
掀起京都的暖帘117
又一本京都情书120
京都花街与艺伎专业的世界124
卷五 言
我的京都岁月131
古都物语——府城台南与千年京都163
代后记 露水不见之后——良露与我的三十年京都梦华录
朱全斌
真京都女儿也
舒国治
先说点我的京都经验。
在台湾,有一趣象。我每次与朋友聊到几个星期后打算有京都之行的计划,朋友中总有人会说:“我们可以参加吗?”“我们能跟团吗?”我总是说:“当然当然。别说跟,大家一起玩。”大伙分开后,我开始想:“京都哪儿算好玩呢?”“在京都,该带他们吃些什么呢?”“金阁寺、银阁寺、龙安寺、清水寺该不该去呢?他们会不会都去过了?”“应该建议他们住哪里呢?他们如果不适合像我一样住便宜的旅馆,是否行动起来会有所不利落?”
我愈想愈多,几乎觉得带人游京都或许是最困难的工作了。
当然,我除了和家人,和三两熟友同游外,也真没带过人游京都。并且,也不太敢。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常动不动就想到京都,主要想的是京都的气氛那一类的东西。像京都教你忆起唐诗的那种部分,或像京都随处可见的埋头专注之作业(洒水、枝头修剪花草、扫地、跪着擦地板、砧板上切生鱼片、削竹片制竹器、和尚行于路、艺伎移屐过小桥……),更或是阡陌纵横的日本屋舍与小规模阡陌纵横的门框窗条,当然还有数不尽的大小公园、树林,与淙淙流淌的溪水。
京都于我像是个精致的国家公园。公园中充满着我能享受、我一直想接近的诸多东西。并且我深深喜欢它的layout(布局),像它的山,不高。东面有,北面有,西面也有。它的水,大的有个几条,小的也有几缕,布展得相当匀称。这框架甚是理想,远远近近,其中散列着人家。而人烟处每隔不远总有寺院门墙出现,有一袭肃穆,亦有一股凄清。我是那么喜欢京都,喜欢到无论哪里,我都觉得可以玩出美趣来,而不用非要特别选某一定点去观看或膜拜某样奇景,也不用非要迢迢奔赴某店才吃到那叫人心魂荡漾的佳肴。皆不用。于是,我在京都愈来愈随性,稍稍胡走就很心满意足,登上任何地铁或公交车,总能去到我乐意一停的地方。甚至我似乎有一点儿期待京都可以再疏朗些,再荒芜些。譬似有些寺院颓旧了,就令它那样好了。又譬似有几堵土墙歪了,就令它那样好了。有几所小学不上课了,就令它空荡荡地留着摆着好了。
然京都亦有其不容易处。除了日本人的严谨自抑外,吃饭时蔬菜种类不多等也皆算是。
再说一些我的京都窒碍。像喝咖啡,京都有极多的咖啡馆,又皆是位置极优、布置极好的店,然咖啡旁边配的奶,尝起来似是“奶精”之类的调制品。这奶加在咖啡里,味道太配了,亦好喝,并且再丢入一两小块方糖,更是一杯完美的咖啡。这种加上奶、搁上糖的咖啡,不论在“静香”、在INODA、在SmartCoffee、在“六曜社”,皆是同样的完美。
但这也是一杯完美的老式咖啡。我喝过这样的咖啡几年之后,断断不想这么喝了。开始只想喝纯黑的,虽然未必是最美的咖啡味。日本的调奶,与日本太多的“果子”(糕饼),皆透露着日本食品制造业极高妙成熟的技法,但反式脂肪很是弥漫。当然我不只是为此理由而少吃“果子”(“京果子”或“洋果子”),主要我在京都很少找寻正餐之外的零嘴(以求省下寻吃而得出的余裕),也尽量少接近那称之为琳琅满目的京都风华。说着说着,像是说我到京都去为了追求空寂似的。
但如今想想,空寂还真不失为游京都颇不错的主题。满游,或许还不如淡游呢。便说吃吧,京都什么吃不到?何不每顿饭简简吃成。然而简简吃成,又吃得好,这在全世界都是绝高超的艺术。京都当然也不容易。
尤其吃面。拉面不用说了,多是酒后慰藉心灵的放纵式疗愈食物,本就不宜作正餐吃。乌冬面、荞麦面即有好的,却因不带配菜,亦是吃来甚不完备。吃面要吃得好,必须这城镇还不能过度富裕。香港房价太高,吃面,大不易;台北,还勉勉强强地尚称平民化,吃面尚可;苏州这样的城市格局,照说
最可能吃得好面。
连面这种简物都如此不易,别的更可知矣。
这造成在京都凡是我不知道如何张罗眼下这一顿饭时,总是在心底暗暗打着“准备野餐”的算盘。比如选买哪几味寿司、哪家店的法棍面包与可颂、哪家的进口火腿与起司、一个苹果或一个干柿子……便当,我几乎从来不想,太贵了,也太京都式的琳琅满目了,当然,也离“简”愈发远了。
因为无意于琳琅满目,“西阵织”我一次也没看过。艺伎在我身边经过,我一张照片也没偷拍过。甚至极好的“俵屋”、“柊家”那至高无上的精心打理与悉心服务,我亦从未光顾过(当然价格是最大的原因)。
我太不希望去详阅京都、细究京都。我简直有一点儿把京都当成梭罗《瓦尔登湖》的那些森林来息心息念地徜徉了。
近日读到韩良露的文集《露水京都》,才发现所有台湾爱京都、迷京都、将京都当成自己私心宝爱之第一城市的女士男士所殷殷追求的,所循循走访的,所反复吟咏的,都被精心、巧慧、探源溯本在这本书里密密实实写了出来。
我前所说的不敢带人游京都,直到读了良露这么多篇文章,再想起她多次闲谈中叙及的极多层面之京都,突然惊道她才是最佳的领着数不尽的成长于台湾的男女细赏京都之人选。一想到她,前说的不敢,全都敢了。
她有一种胆识,令她看待事物有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雄心。这就是敢。而这敢,常是一种禀赋,来自她从小便有追求她想追求的那种生来的自信。即以读大学这类事为例,良露倘认定待在大学里要混不混地这么弄下去没啥意思的,还不如离开它到外间瞎闯闯!这说的是她十八九岁真从大学校门飘然步出之实况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电视连续剧的情节天马行空,她心想:编个几十集电视剧令它言之成理有啥了不得的?遂就下海来写,马上就轻轻松松赚得了颇称优渥的编剧费。这是她二十多岁时的壮举。三四十岁之际,某次在伦敦,她一问伦敦的公寓价格还可以,干脆能买就先买了,不会顾虑东顾虑西的。以前(四五十年前)出国不容易,后来她开始出国玩,一玩就玩得很远很远,太多听来遥迢不可贴近的国家或城镇,她一去,便霎时就近了;她一去,原来人家说困难的,便一下子就不难了。这是很独特的个人质量,几乎只能存在于侠女式的情质之中。
这主要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台湾诸多文化环节有点关系。那时的小孩,刚自战后降生在小岛上,受习于老式中国的孔孟文化、唐宋诗文,身边熏染的却是东洋的房舍、木屐与宁静巷弄。在此种环境长大后,很盼往外一探所谓灿烂文化的究竟。良露便是太多太多这种“圆梦”背景少男少女中的一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伊始,她早等不及要看一看“世界到底长得像什么”,自此各国巡游访看,喜不自禁,顿觉举世美丽城镇恁多,人如何可以故步自封?愈看愈增广了眼力,不仅仅观看纽约、东京深有收益,柏林、维也纳也自方正有格。而巴黎的散漫却优雅、马虎却爽飒更是深得她心,自认自己根本也可以是个乍然来抵而又留下不走的巴黎人。
东欧的布拉格与布达佩斯,其实风情万种,只不过二十世纪后半叶被压抑成较为不飞扬招摇罢了。她对于每个城市的深情凝视,使得她几乎要说自己根本已经是城市的收藏家了。举世了不起的城市、令人流连难忘的城市真是多不胜数,但也只有京都,是她最钟情的城市。
说到京都,良露更有她早露湛光的慧眼,不仅她深爱中国诗词与江南江北生活曲艺,小时候看过日本电影无数,对于古老东方,有无限属于台湾小孩的遐想。即使她童年住过的北投温泉路老家(即“梅月旅社”左近),压根就有一个幽静极矣、泉石兼备的日本老庭院;京都在她成长后、能够出国后发现,其实何曾不是早先的旧识竟于多年后又来相见?
这么迷茫美绝的古都,绝对是她最能作知音的一个古都。然而这么了不起的古都,该如何贴近呢?是无数个晨昏的阔步走访,是无数间店家的殷殷登门,是一所又一所古寺的参拜,再加上一册又一册书籍的阅读。良露几乎就差没有潜心学习日文一个音接着一个音的咬文嚼字,一句接一句的敬语将之揣摩练习至纯熟为止,而后设法在日本找个金泽或镰仓这类与纷扰忙碌的尘世相隔稍远之古镇住了下来,静静体悟四时之变化,秋红叶、冬白雪。再偶尔兴起,开始撰写她独树一格的旅日随笔,愈写愈停不下来,写出她的一家之言,不让六七十年代的崔万秋、李嘉、乐恕人等当年旅日的前辈作家专美于前也。
良露懂吃,也爱吃,甚至她勇于尝试各种之吃,故京都的吃即使不能处处让人满意,她仍不断地访探,绝不故作挑剔。乃她认定,伟大的古都,即使有吃方面的偏窄与乡韵,绝不需以现代观光客之“现代方便”,就一下子将诸多小东西忽略了其原本之土趣。于是,就算“怪怪的”,也值得尝试。
便是这种热情,与胆敢,“她把全世界当她的后花园来玩”(朋友之间如此称她的隽语),而也只有京都,她用下的深情与钻研,还有多不胜数的一眼看透,几乎我要说,她才是真正的京都女儿。
所有爱京都、迷京都、将京都当成自己私心宝爱之*城市的女士男士们所殷殷追求的,所循循走访的,所反复吟咏的,都被(韩良露)精心、巧慧、探源溯本在这本书里密密实实写了出来。——舒国治
你与京都跟我的缘分正好都是三十年,古都让你着迷的千年繁华好比你留下我俩相知相守的记忆。美好的缘会和生命短暂如晨间的朝露,如梦似幻,但露珠上映现的人影、树影和花影,将会永随我身、永存我心。——朱全斌
露水不见之后——良露与我的三十年京都梦华录
朱全斌
二○一四年的最后一天,你跟我约好在关西国际机场见,然后再一起搭车去冈山。你比我提早五天来日本,因为身体不适的你想一个人待在京都静养,行前我跟友人都劝你不要,但你执意如此。我到了约定的咖啡店,走了两圈遍寻不着你,后来才看见你疲惫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将你唤醒,你才告诉我,你刚跟京都经历了一场多么惊吓的告别……
冬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你二十七岁,参加旅行团第一次认识了京都,也立即就迷上了她。团体行程结束后你一个人留下,在东本愿寺对面的一家日式老旅馆住下来。那一年我们才刚开始在一起,晚上你打长途电话跟我说你爱上了京都,舍不得离开。一周后我问你是否要回来了,你说再多待上两三天,然后每隔个两三天我再问相同的问题,你都不置可否,中间还去奈良住了一周。直到有一天,你在寒冷的天气里一个人在清水寺待到天黑,下山时路上已空无一人,暗夜里你被小径上突然出现之一老妪吓了一大跳,你说她的面目很恐怖,有点儿像女巫,当晚就打电话跟我说这也许是个Sign,警示你该回家了。其余几回冬天去京都的经历则多是美好的,当然,我想是因有我结伴同行。其中有两次印象特别深刻。头一回是见到了大雪纷飞下的金阁寺,平日金光闪闪的寺庙围绕在碧绿的松林中显得金碧辉煌,而当黑色的屋顶被落雪覆盖为银白色时,整栋建筑在一片白茫茫的陪衬下,像穿着金缕衣却一夜白了头的将军,依然挺立在寒风中。
另一回,我们沿着哲学之道,一路冒着风雪前行,在湿冷的空气中,我难免抱怨,你却要我多忍一忍,说到达目的地后会谢你。原来你是要带我去南禅寺喝一碗汤豆腐。在经过了一两个小时的步行后,好不容易熬到了终点,身上还冒着汗,脱下皮手套捧着碗喝一口热汤,味道虽然清淡,却是至上的美味。尤其是薄如丝绢的豆腐衣,入口时那纤细的口感,永生难忘。
你喜欢梅花,之前我们虽然也曾在杭州西湖边的孤山赏梅,但是却觉得粗野得很,原因是孤山赏梅的游客多,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破坏了视觉,而冬天在京都的梅花祭,感觉却截然不同。有一回,我们到北野天满宫去赏梅,发现京都女人喜欢穿着和服赏花,没穿和服的也多半着素衣出游。我们见到一对优雅的老夫妇,先生带着呢帽,穿着质地极好的灰大衣,太太则将一头银发挽了一个髻,灰底细褐纹的和服上绘着缤纷的红梅,你指着他们用一贯很自信的口气对我说,等我们晚年时也要如此打扮,你一定会负责把我打理得很神气。
寒冬送暖,冬天是适合拜访朋友的季节。有一回,我跟你一起去探望你心仪的作家寿岳章子,你一连替她在台湾出的两本书都写了序,算是很有缘分。结果她身体不适,由她的学生代表接待,当时负责翻译的还是后来成为动画导演的留学生宋欣颖。我们在她们的带引下,探访了寿岳章子笔下那些京都老铺以及京町家,书中提到的传统生活的美好一一展开在眼前,令我们大为称羡。你说真想在京都买个房子住下。后来在前年,我们还真的看上了乌丸御池那边的一间公寓,差一点下订,还好后来作罢,不然现今我还真打不起精神独自去面对呢。
春
记不清我们结伴去赏樱有多少回了,但每次出发前都带着些许矛盾的情绪,因为我们爱京都是爱她的松缓、清静以及带着唐宋遗风的生活方式。樱花季赶樱的人潮却让古都涌进大批观光客,只要有樱花树便无处不是景点,熙攘的人群令我们感到十分焦躁,你说过花情的蔓延有如瘟疫一般,还真是贴切的形容。
不过印象中还是有两回赏樱之旅令我难忘,一次适逢满开,而另一次则遇到樱吹雪,前者让我们看见了乍现的青春,后者则让我们目睹了繁华落尽,这两个相距也许才十天的场景,如今交替在我的记忆中闪回,有如你才值壮年就逝去的短暂生命,令我不胜唏嘘。
通常满开也正是人潮最多的时候,我难忘的这回却游客稀少,因为那是二○一一年,不到一个月前在日本东北才刚发生了“3·11日本本州岛海域地震”,引发的海啸造成约一万六千生灵的骤然死亡。
在这样哀伤的氛围下,日本人哪里有心情玩耍呢?我们却决定要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没想到却成了赏花兴致最高的一回。我们到得早了些,抵达时还有三四成樱花是花苞的状态,第二天清晨再看,已然是繁花盛开。想起震灾,你不免感伤,一再跟我喟叹生命之无常,我还以“要活在当下,好好欣赏美景”回你,没想到,当时你不能与我同喜,今日你也不能与我同悲了。
另一回,当我们来到时已值花季末期,所以游客也算稀少,清冷的城内有些萧瑟,我们看到了著名的樱吹雪。在逗留的五天中,初时花朵虽然仍满枝绽放,但只消微风一吹就如雪花一般飘落满地。有些落在大树旁的泥土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图腾,仍然留下曾经活过的证据。但我们沿着鸭川、哲学之道或小溪散步,也总是看见那些顺水而流的花瓣,不知流向何处?
在离去前的最后一晚,我们在一丛丛败落的夜樱树下跟还不想离去的散客一起饮酒,吃小食。我们斟上温过的清酒,举杯祝福彼此健康,这时,一位穿着和服的老妇人孤单一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你看了一眼说,好感恩我们可以一起在春寒的夜晚共赏夜樱,以后当永远记得无常人生中仍然得以相伴相守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我们拖着行李准备搭巴士去火车站,昨夜还零星挂在枝头的残花竟然一夜都散落了,只留下枯树向我们告别。
夏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跟台北一样是个盆地的京都热得像个火盆。我们一起从东京坐新干线到达,我不停地流汗,也不停地抱怨。我们刚从东京结束了电视台的考察行程,因为“中视”给了我们一个开辟晨间连线电视节目的任务,在NHK1、朝日等电视台取完了经,原本就该早早返台进行筹划事宜了,你却说想看看夏天的京都。五年前你来过,便从此爱上了这里,而这虽是我第一次到京都,但年轻的我事业心重,兴致并不高,延期返台一半是为了你。
我们住进了河原町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天气酷热,我一点儿也不想出门,宁愿窝在冷气房看电视,继续我的“考察”工作,你却总是兴高采烈,一个人到处逛。三不五时就会带着饮料或一根半融的冰淇淋卷回来看我。有一回,你还带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一束紫阳花回来,简陋的小房间顿时有了生气。
我对自己跟京都的首次交会印象模糊,大约除了金阁寺及清水寺,剩下的就是溽暑潮湿的触感与气味。那次回家后,我也从不曾主动说过要再去京都,而你就不同了,对她念兹在兹地有如初恋情人,也总惹来我有如嫉妒心发作般的调侃。
你对京都一往情深!你经常说要是可以去那边住几个月多好。你鼓励朋友的女儿要舍巴黎而去京都求学。而我们每次去上海,你都要绕远搭日航在关西机场转机,为的是多一次去见“老情人”的机会。
对你而言,京都具有神奇的疗愈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父亲于二○○四年过世时,你就主张带我母亲去京都一游。
然而,我母亲不像你父亲那般有日本情结,这趟暑假的京都之旅对她的哀伤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带着她去吃葛切,吃渍物怀石料理,她也勉力配合,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并不快乐。倒不是气候的关系,也不是她对唐宋的庶民文化没感觉,而是我发现她的心并没有跟她一起出来旅行。
再者,虽说是我们在陪伴她,但是我俩感情如此之好,常常显现如胶似漆般的甜蜜,怎不会时时令刚开始孀居的她触景伤情呢?自你走后,偶尔我也跟成双成对的朋友一起出游,才忽然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不禁感慨当时的好意却有点造成“不孝”的结果了。
京都对我具有疗愈作用吗?不知道我需要多久才可以积聚足够的勇气前去发现了。
秋
四季之中,我们都偏爱秋天,但是秋天的京都,我们却去得极少,一方面是因为秋季甚短,而枫叶季的时间更短,另一方面是这段时间多在工作,比较不得闲。然而闲心却是逛秋天的京都所必需的,因为秋季正寓意着人生由中年步入晚年,忙碌的节奏太像绿意盎然的夏天,不得闲的心如何去体会其中况味呢?
跟春樱一样,每年的枫叶季总是让秋天的京都涌入大批游客,这是想看枫叶必须接受的现实,因而我们也不太积极。但是那一回突然有几天假,你临时起意,决定直接飞过去!行前也没有订好旅馆,我们就动身了。
到了京都以后,我们按照以往在欧洲旅行的惯例,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一家咖啡馆待着,一边顾行李一边看资料,而找旅馆这件事就由你负责。你有方向感,对旅馆的好坏又有嗅觉,我一直都落个轻闲。你带着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离开。没想到这次情况不一样,等了一两个钟头后,你跑回来跟我说,由车站走到七条,其间每一家旅馆你都问过了,据说因为是某个热门祭典的原因,房间都被订光了。
不过,你说交给你好了,问题会解决的。你一向都最善于危机处理,在诸事太平时,你总是懒洋洋的,但是一碰到危机发生,你就会变得十分镇静,因此我也很放心。又过了一小时,你再度回来跟我说,情况有点不妙,附近应该每一家旅馆你都问过了,真的是一个床位不剩,而有热心的店家还帮你打电话去问岚山等郊区,也是全部客满。
你叫我要有心理准备,说最坏的打算就是坐火车去东京,然后在车上睡。说完这些话,你又一溜烟地走了,因为你说也许有的旅客预订了却没有出现,
你要再走一圈试试看。
我左等右等,等到咖啡店都打烊了,还不见你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我守着行李,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街头等,不敢离开。天早黑了,商店也都已关门。秋意甚浓,风吹得我一阵阵寒意。我想到自己总是像个书童般跟着你四处游历,从来也没拒绝过,现在可能都要在火车上过夜了,也似无怨无悔,
不知前世是什么因缘?出国前没订好旅馆,内心就有点不安,但是你对京都的痴迷,让我实在无法阻止你。如果下场悲惨,是否我也该负责呢?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京都还给了你一个公道,过了一会儿,你喜滋滋地回来了,说遇到一位好心的女将,她看你可怜,就一家一家地帮忙打电话问有没有人退房,后来果然问到了一家,终结了我的担忧。
经过一天的惊吓后,第二天一早迎接我们的是层次繁复红得醉人的枫叶,虽然不过几天就要转黄继而凋零了,仍然奋力怒放着。你乐观与临危不乱的本事让我感觉有如秋天里这些艳丽的红叶。你曾说这些秋枫好比懂得年华易逝的中老年人的爱情,最红烈的情事是生命最后的奔放。你在临走前的一年中一口气出了四本书,是否就是拼着最后力气做最后的燃烧呢?你的倏然离去也好比秋风扫过,留下我独自面对一摊黄叶。
冬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你最后一次来到京都,距离第一次的造访正好隔了三十年。当年二十七岁的你体力和精力都好得很,可以从早玩到晚。但是这次完全不同,我帮你订的KyotoRoyalHotel在三条河原町上,位置很好,往南走过三条,走寺町通就可去你喜欢逛的锦小路通,若从四条乌丸走回三条也可去SmartCoffee,你爱吃它们的FrenchToast,虽然你已经不喜欢购物了,闷的时候还是可以去大丸百货走走。但是因为病体虚弱,你都没兴致了。
在我们约好见面前的五天中,你每晚都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哪里都提不起劲儿去,每天出门大约就是方圆两三条街内的距离。你说,连你过去喜欢买的甜食、渍物、佃煮、条菜都没太大兴趣了,觉得它们过度华丽过度装饰,你反而想吃的是简单的京都洋食。你说烧肉、串烧都让你觉得味道太重,反而有点想吃清淡的中华料理。你说虽然你想看看自然风景,但是我不在,就好像丧失了行动力。京都的一切似乎瞬间丧失了吸引力,你好像不再爱她了。
在我抵达的这一天,你很高兴地一早就起身了,吃过早餐就去办退房。然后带着大件行李去搭公交车。结果上了车,过了两站,你想到下车时应该要准备零钱,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随身的手提包不见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离开旅馆时带着它没有。你觉得要赶快下车,但是身上没有钱,原来都想跟其他乘客借了,居然在大衣口袋中摸到两百元,正好够下车的车资。你急忙下了车,拖着件大行李,只觉得天气很冷,衣服很重,这时天上也正好飘下了细雨,你想要搭反方向的车回旅馆去找你的手提包。但是你花掉了仅有的零钱。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你只好咬着牙用虚弱的身体拖着大行李一路冒雨走回去。四十分钟后,你走回旅馆时已经精疲力竭,你问柜台,但没人看见你的包,你很害怕,因为里面除了钱,还有你的护照和信用卡。柜台的人说房间还没有清理,可以让你回去检查一下,你赶回房间才看见手提包安然放在书桌上。
这完全不是那个小心谨慎随时提醒我不要落东落西的你会犯的错!你在机场跟我诉说这一切时,说你这次觉得好累,可能有好一阵子都不想来京都了,而这竟成为你最后一次的京都之旅。
你曾比喻自己是城市的采集者,京都应该是你最珍爱的那一颗珍珠。你与京都跟我的缘分正好都是三十年,古都让你着迷的千年繁华好比你留下我俩相知相守的记忆。美好的缘会和生命短暂如晨间的朝露,如梦似幻,但露珠上映现的人影、树影和花影,将会永随我身、永存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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