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8143036
盖叫天演剧五十年:
一年到头吃“三黄” 3
人还不如个鸡 5
摔到路旁的小沟里 7
谁敢哼个“不”字 9
从小也学过老生的 11
对艺术不能有丝毫含糊 13
“刷”地一鞭子 15
“眼神”这一课 17
腿上的功夫 19
肚子饿不饿? 21
鞭子和棍子 23
花旦的美 25
初次出台演《濠天关》 27
就这样到了上海 29
坐有坐相 31
如何表现身份 33
从《打鼓骂曹》谈起 35
脑筋放在戏上 37
那年他十四岁 39
就在台子角一碰 41
我不能跟你多谈了 43
初次到北京演出 45
可把人得罪了 47
不去就是不去 49
台下那几个人 51
料不到会有这一手 53
小子,别走啊! 55
我就是不去 57
拿钱来买艺术 59
血气化成毅力 61
真的翻身了! 63
咱们老头子还有用 65
刀枪把子由简到繁 67
谁又见过武松? 69
武松“醉了” 71
林冲这个人 74
中十年演的戏 76
侧卧的弥勒佛 78
到永安公司去溜冰 80
成日成夜练习转圈 82
孙悟空也要有架子 84
孙悟空的“意思” 86
“一身四绝”练两遍 89
练戏与演戏 91
创造了一套剑舞 93
在窗槛一绊 95
腿骨真的又断了 97
此刻还来得及 99
叫他试试看 101
终于又跨上了舞台 103
我开心哪! 105
哪两个身段? 107
知音越来越多了 110
从“锣鼓点儿”声中活过来的 112
偏不给你买了去 115
三个面部表情 117
就迷我这点身段 119
一段苦思苦索的过程 122
低头过了一辈子 124
戏不老靠琢磨 126
“说到没有做到” 128
“做到而没有想到” 130
比方去杀赃官 132
对自己下狠心 134
功夫岂能荒得的吗? 136
家里那一支香 138
没有一分钟的冷落 140
“亮相”的格局 142
眼睛朝哪里看? 144
杨四郎的自白 147
“云手”的四个据点 149
把演戏当作文章来做 151
卖力要看地方 153
武戏文唱和文戏武唱 155
要练有用的功 157
奉赠你四个字 159
一个平和的立正 161
三个不怕 163
安置了十八面镜子 165
拉云手给小孩子看 167
练功以后默上一遍 169
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171
粗人说话直率 173
孙玉姣开门 175
锣鼓的利用 177
锣鼓不能去掉 179
你嚷什么呀! 181
“角儿”和“班底” 183
上了台“从来不跑” 185
“家法”怎么拿 187
老十三旦的故事 189
任堂惠和武松 191
刘利华的形象 193
一霎那的惊恐 195
在“理”字下功夫 197
可贵的十五分钟 199
大处着眼小处落墨 201
恶战开始了 203
明月星光夜趟马 205
在想象中画了一幅画 207
玩味不尽的小动作 209
胸脯上下一阵拍 211
摔了十二个“抢背” 213
谢虎这个人 215
新加了一场“夜行” 217
散戏之后就排戏 219
“唱好戏,好唱戏” 221
负责和负气 223
只此一家的绝艺 225
“艺人”两个字 227
此是江南活武松:
此是江南活武松 231
盖叫天的腿 240
盖叫天教孙儿练功 243
盖叫天先生二三事 248
学到老的演员 ——纪念盖叫天舞台生活六十年 253
老的忘不了 260
老境凄凉盖叫天 266
冷与傲 270
附 录/ 张大根
爷爷教我们学戏 275
湖光依旧 280
燕南寄庐贵客来 289
祖父的画,父亲的画 292
后记:“悔其少作”的说明 297
回忆采访盖叫天——秦绿枝访谈(代序)
看了这个“谈话本”,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是临时想起来的话。一面想,一面说,说得不清楚,不连贯,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人家看了,简直弄不懂你说些什么。真是对不起王其康、毛信军先生。为此我根据谈话记录,写了一个“文字本”。把好些说得不完整的话补缀起来,连接起来。听录音的朋友可以对照这个“文字本”看。[1]
[1]2016年5月,王其康、毛信军两位就秦绿枝当年采访盖叫天的情况对其做了访谈。秦绿枝先生在录音整理稿基础上修改成一篇“文字本”,现作为“代序”收入本书。
京剧《三岔口》促成南北武戏交流
盖叫天从前我和他并不熟。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我还是个资历很浅的小青年。但是曾经看过他的戏。红的一出戏是《三岔口》。但《三岔口》也不是红他一个人,还有和他合演的人是北京有名的武丑叶盛章。叶家在京剧界是很有声望的世家。叶盛章的父亲叶春善是有名的科班富连成的“班主”(大概是)。叶盛章是名小生叶盛兰的哥哥。叶盛兰排行第四,叶盛章好像排行第三,他走红的程度不下于叶盛兰,在北京每演必满。他的武功好得不得了。上海的戏馆老板动脑筋把他请来,和盖叫天一起演《三岔口》。这两位能够合作不容易,两位都是南北京剧界的“大亨”。盖叫天从来不服帖他人,叶盛章也是谁也不服帖,他在北京也是“称王”的。但是上海的戏馆老板就有本事把他们两人捏合在了一起,引起轰动。应该说,《三岔口》这出戏既看盖叫天,也看叶盛章。叶盛章的功夫好,尤其是轻功,能走绳索,走钢丝,看得台下的观众连连叫好。从前演的《三岔口》,不是现在的《三岔口》,店主刘利华是一个杀害过往行路客商的黑店店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而叶盛章演起来就更加令人害怕。刘利华的扮相是“丑扮”。出来画的脸是丑脸,蓝黑色的,嘴巴是歪的,一脸的邪恶之相。他出场时先用袖子遮住脸,到了台口把袖子一放,真相毕露,令人一惊,这是一种制造悬念的演法。盖叫天从前演的《三岔口》,就是这个样子。后来这出戏出国了,觉得刘利华这个形象太丑恶,怕外国人接受不了,便把刘利华改成“俊扮”,是个好人。开的不是黑店,和任堂惠(就是盖叫天演的那个角色)的开打是误会引起的。这样的改法盖叫天也不反对,不过他说了一句话:“没有对比了。”我猜想是没有了正与邪、俊与丑、好与恶的对比。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盖叫天就没有演过《三岔口》。好像叶盛章也没有演过,刘利华这个角色让与他的徒弟张春华了。
从前看《三岔口》这出戏,既看盖叫天,也看叶盛章。盖叫天好在什么地方?他演的任堂惠是一位名将。是杨六郎派出去暗中保护焦赞的。名将就要有名将的气派,潇洒而大方。盖叫天自从腿摔断之后,虽然身体恢复了,但戏路也改变了,他不靠跌扑摔打,而靠精练的演艺了。他完全靠身段、功架,一举手一投足准确到位的美而取胜。《三岔口》有一个绝的镜头,任堂惠一进店门,店主刘利华就贼头狗脑地想知道他身上是不是带了钱,便伸手去摸。但任堂惠有高度的警觉,刘利华的手还没有近身,任堂惠就看似不经意地把袖子一甩。刘利华也就趁势跟着袖子一翻,再凌空一个跟斗从这边落在了那边。看到这里,台下跟着就是满堂的喝彩。这出戏在当时的黄金大戏院连演了两三个月。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什么某某演出“一票难求”,其实跟从前没法比。盖叫天和叶盛章就凭这么一出戏演出了好多日子。当然前面还有别的戏,但观众是冲着《三岔口》而来的。叶盛章因为是“丑”角,丑角有丑角的一套,可以出点噱头,逗人一笑。比如刘利华夜里要进任堂惠的房间,怕推门时发出声响,要灌一些水到门缝里,就拿了一只盖碗在台口凭空做了一个拧自来水龙头的手势。那时候哪来的自来水?虽然不合理,但观众理解,京剧的丑角是允许现场“抓哏”(制造笑料)的。盖叫天和叶盛章演完这出戏后,就由李少春和叶盛章接着在天蟾舞台演了好多时候。所以中国的戏很奇妙,就这么一出戏,你要是演得好,天天都有人看。
盖叫天为什么同意我写连载采访
在一些人的口碑中,承认盖叫天玩艺儿好,但是对他也有点意见。一是他对任何人都不服帖。你讲起杨小楼他也觉得不怎么样,常常把话绕开,好像怕失言的感觉。但听他谈话又觉得他很风趣。我次知道他很健谈还是漫画家丁聪对我说的。丁聪曾经访问过他,后来就告诉我盖叫天这人谈话如何如何有趣。盖叫天在上海确实很有名,但是那时境遇也不怎么好。他和我家住在同一条马路上,就是现在淮海中路后面那条,现在叫兴安路(旧路名是麦赛尔蒂罗路),西边到现在的雁荡路,就是去复兴公园那条路,我家就住在靠近雁荡路(旧名华龙路)那条弄堂里;东面到嵩山路,盖叫天就住近嵩山路那条弄堂里。就是很有名的宝康里,那一带房子不是很好,唱戏的人家很多,是老式里弄没有抽水马桶的。盖叫天家后门在宝康里,前门面临兴安路。我去时发现他可能住的不是一幢房子。因为我每次去,他都是睡过午觉后刚刚醒来,都是从客堂间后面那间厢房里走出来的。天井也比较小。我在写连载前就去过几次,有次还是陪侯宝林去的。他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们,听他谈话确实有趣。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和盖老有点熟了,于是就萌生了给他写长篇连载的念头。我那时所在的报纸叫《亦报》,是新中国成立后办的一家小型报,版面上需要这样的稿子。可能盖叫天对我的印象还可以,我一说他就答应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时华东的文化部门有两位干部合写了关于盖叫天的一本书,很薄的。两位作者中的一位就是近年刚刚去世有名的戏曲史家、上海艺术研究所顾问蒋星煜先生。这本书也是颂扬盖叫天的,但盖叫天不满意,因为书中说他是李春来的学生。李春来当年曾经是江南名角,也很红。说盖叫天是李春来的学生也有不少人,但都是传说,没有确切的根据。我估计盖叫天年轻时曾与李春来同台演出过较长的时期,论辈分李春来要长一辈,可能盖叫天吸取了李春来的一些玩艺,但没有正式举行过拜师的仪式。盖叫天的表演有他自己独特的创造,他当然不承认李春来是他的老师。好像他的成就是从李春来那里全部继承过来的似的。
可能还有一点,唱戏的与唱戏的之间往往矛盾很深,你要是接触过戏曲界,就会发现一些名角当面很客气,但他们内里的矛盾很深,背后谁也不服谁。这里面可能有台上排名的问题。还有我的玩艺儿被你在前面的戏先表演过了,等我上了台“彩头”就没有了,等等,日子一久,彼此矛盾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这样说也是公认的事实。所以这两位作者的书出版以后,盖叫天认为写得不对,耿耿于怀。两位作者跑来解释他也不听,反正他不开心。所以我一提出“盖老,我们报上给你写个连载怎样?”他马上就同意了。虽然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出于对京剧的爱好,对盖老的尊敬,笔底下一点也不敢流露出对盖老的不敬。我自知有点不自量力,但连载发表以后并没有引起盖老不满,说明对我这个小青年认可了。
从忠实纪录和理解开始采访
记得那时正好天热,我总是每天下午去,也总是摸准盖老正好睡了午觉刚刚醒来。我先在客堂里坐着,然后盖老慢慢地从后房走了出来。他们家的客堂排得满满的。靠里边正中是长长的案几,前面挨着大的八仙桌,供了好多佛像,究竟是些什么像我也说不清楚。八仙桌前面又放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了一个小香炉。烧着檀香末,客人来了盖老总是要再放一些香末进去,顿时有一小股青烟袅袅升起,挟着一股清香。客堂两旁放着老式的太师椅。放香炉的小方桌前面放两张小椅子,面对面,左首一张是主人坐的,客人就坐右首那一张。客人多的话就坐两旁的太师椅。看起来好像很拥挤,又很有格局。盖老家白天大门总是虚掩着的,熟悉的客人只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我也不是天天去。隔两三天去一次。去的时候常有别的客人,画家吴湖帆就是一个,他家住嵩山路,离盖老家很近,他跟盖老关系很好,来了也不拘礼节,随便坐哪里都可以。还有别的客人,多半是京剧界的老人,他们来了,话不多,谈起来都是一些内行的事,我也并不是很懂。有时见我在,他们就不开口,听盖老跟我谈。
我每去一次,凭记忆所得,总可以写三四天的稿子。因为报纸的篇幅小,我每篇顶多五六百字,力求简洁,但总有一个中心话题,反响很不错。常有朋友打电话来说:“昨天的一篇写得好。”我坚持一个宗旨:盖老说什么我写什么,忠实地反映他的意思,不自以为是,不自作主张地胡乱引申。因为我也懂一点京剧,盖老说的那些,我还能理解。他除了讲他演的那些武生戏,也讲别的武生;除了讲武生戏,还讲老生戏,讲花旦的戏。由此及彼,他还要讲京戏的一些动作怎么做才是合乎情理的。比如他讲京剧里的开门手势应该怎样做,这只手在上应该怎么捏,那只手在下应该怎么捏,中间要空着。表示手捏着门栓,左右分开一些,门才开得开来,你要是捏实了就不行了。越是这些小动作,越要考究。又比如他说《打渔杀家》,萧恩去县衙门告状时被打了四十大板,出衙回家时有几句唱,唱到后来有哭音,盖老认为不合理,萧恩是个刚强的英雄好汉,四十板子打不哭他,这是盖老的理解。但别的人还是这么唱,这也许是别人的理解。盖老也是跟我说说,对内行,尤其唱老生的,他是不说的。
采访中与盖叫天建立感情
这样采访了一段短时期,与盖老开始建立起了一点感情。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对盖老越来越敬爱;而在盖老那方面,我以为他认为我这个年轻人还“靠实”,不是一个“小滑头”。在《亦报》的连载写了五十篇(用“王惟”的笔名),暂时告一段落。因那年(一九五二年)秋后,上海新闻界进行“思想改造”运动,《亦报》要停刊,一部分人要被吸取到改为公私合营的《新民报(晚刊)》去了。而一九五二年秋后,北京要举行全国届戏曲会演,盖老要去参加,总要个把月才能回上海。见不到他的人,我的“现买现卖”的写作也不得不暂告停止了。
在这次会演上,盖老和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四位大师获得了“表演艺术家”的称号。好像还有一位是王卿,我记不清楚了。还有两位获得“表演艺术家”称号的
是袁雪芬和常香玉。袁雪芬是越剧改革的首创者,常香玉是豫剧演员,她带领剧团在各地巡回演出,所得捐献给国家,买飞机参加“抗美援朝”,飞机就叫“香玉号”。袁常二位的荣誉高于他人,主要是政治原因。戏曲界虽然有人暗暗不服,也没有办法。现在称“表演艺术家”甚至“艺术大师”的多得很了,也不那么稀奇了。
盖叫天这次从北京回来,显得非常高兴,精神也比以前更加健旺了。《新民报(晚刊)》改制成功,报道方针以文艺为重点之一,戏曲又是重点中的重点,占了两个版面,一开始没有那么多的稿子,于是写盖老的连载又被提了出来,要继续刊登。我去跟盖老一说,他立即同意。我又像以前一样,隔两三天就要去盖老家听他纵谈一次。这样一写又写了六十篇,每篇的字数稍多一些,有七八百字,笔名仍旧用“王惟”。
我写盖老的连载,主要写他的艺术成就。他的历史很少提及,我也不大好问。他有时也跟我讲一点,比如他是河北高阳人,那地方很苦,他家更苦,每天吃“三黄”,即黄棒子面、黄高粱米、黄豆芽,就是现在的杂粮。学戏很苦,动不动老师的鞭子就要打上来了。他说什么我就记什么,没有去作进一步的考证。
还有,当时中央早就颁布了戏曲改革的方针。这次会演,又有新的精神,比如周扬后总结性的讲话。我写戏曲的稿子,包括盖老的连载,都要参考这些精神。那时我对这些精神的理解肤浅,写出来的东西难免幼稚,甚至还有点教条,现在看看,是很不好意思的。
这次续写盖叫天的连载,我决定根据他一出戏一出戏的脉络来写。盖叫天有一出戏叫《一箭仇》,内行公认这是盖老的代表作,戏的内容是讲梁山泊攻打曾头市的故事。曾头市是河北大名府属下的一块地主庄园,曾家有地主武装,曾家五个兄弟号称“曾家五虎”,传授他们武艺的教师爷史文恭是名师周侗的学生,与林冲、卢俊义同学。梁山泊次攻打曾头市由晁盖带领,被史文恭一箭射中脑门,回去不治而死。梁山泊蓄意报仇,收服了大名府的豪绅卢俊义。先是由卢俊义与林冲一同去拜会史文恭,劝他归顺。史文恭一身傲骨,看不起梁山贼寇,一口回绝。我们向来的评价是梁山一伙属于人民起义。凡与之作对的都是反面角色。但盖叫天塑造的史文恭与众不同,他自恃本领高强,看不起梁山强盗行径。盖老演史文恭,表现的就是那种“傲”气。但史文恭次与卢俊义、林冲交锋以后,虽不分胜负,却也令史文恭有点胆战心惊,不敢小视。他决定带领曾家武装夜里去偷袭敌营。计划已定,史文恭考虑到未来的战斗而彻夜不眠,坐立不安,思想上在激烈地交锋,这一仗该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赢?史文恭这时才觉得无的把握。这里有一场个人在思想斗争的戏,也可以说是一场个人的独舞。身段动作,踢腿伸手之好看可以说是无与伦比,既充满了劲力,又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他颌下那架三绺“胡须”(内行称“黑三”),一会儿托,一会儿挑,一会儿理,一会儿全部挂在胸前,一会儿又变成两前一后,或前一后二,真的是变化无穷,得心应手,像通了灵一般。看得台下无不如醉如痴。所以看盖叫天的戏,是要别有会心的。一不听他的唱,他的嗓子不好;二不要指望他台上会摔打,会翻什么跟斗。就是看他的功架,沉稳有劲,一举一动都有讲究,表现了一种含蓄不尽的美。
沪杭两地都要盖叫天
一九五二年举办了次全国戏曲会演之后,一九五四年,华东方面又举办了次华东戏曲会演,地点在上海。盖叫天在这次会演中作了示范性的演出,剧目就是《一箭仇》,不用说,他老先生的声望和地位是越来越高了。浙江方面认为盖老是他们的。因为盖老在杭州造了自己的房子——燕南寄庐,平常盖老在杭州的时候居多。只要有演出,哪怕这时在上海,盖老也会赶回杭州住上十多天,在那里温习将要演出的戏。上海方面当然也把盖老当自己人。那时盖老平常没有固定的收入,演戏才有钱,不演就没有钱。我记得也就从这时候起,上海的文化部门每月固定给他六百元。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六百元一月的工资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浙江方面估计每月也会送盖老数目不菲的钱。两方面加起来,盖老千把块钱一个月的固定收入大概是有的。听说周信芳是两千元一月的固定工资。演戏则另外有酬劳。盖老也是这样。
盖老早先演出的机会不多,但以他的声望,戏馆方面能把他请上台,酬劳也不会少的。盖老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旁观察,一是用到他的“寿坟”上去了。盖老很早就在筹备他的后事,在杭州里西湖旁边的丁家山上买了一块地,早先的范围很大,从山下到山上要走很长一段山路,已筑好台阶,拾级而上,寿坟已经砌好,墓碑也竖好了,上刻“艺人盖叫天之墓”,四周还有栏杆、长廊、凉亭之类。我曾向盖老建议,好把他几出代表作的主角形象刻成石雕,放在四周。盖老听了颇感兴趣,还来不及做,“文革”爆发了,“寿坟”差一点就保不住,但占地已大大缩小了。
盖老还有一项爱好是买古董,多数是青花的瓷缸、瓷瓶、瓷凳之类,还有数不清的佛像神像等等。听说“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派来抄家,连家具和这些古董摆设,一共装了二十七部卡车,真的是洗劫一空。
盖老也很讲究吃。在杭州,楼外楼是常去的。有要好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是上午去,客人又有空,他一定会邀你去看他的“寿坟”,然后再到楼外楼请吃午饭。有时候,他就在家里打电话到楼外楼,关照送两个菜来。其中清炖鸭汤是少不了的。楼外楼也熟悉这位老主顾,不敢怠慢。
此外,盖老还喜欢听评弹,喜欢到浴室去洗澡,我都陪同过。盖老洗澡的习惯是去了先睡一觉,醒了再下池;我是先下池,后睡觉。常常一觉醒来,盖老也洗好澡正在揩身,便对我说:“你这一觉‘养心’哪!”
盖老在上海的房子也换了,是国家配给他的,在东湖路,襄阳公园天鹅阁的后面,是幢两开间的小洋房。楼上楼下,房间不少,那些坛坛缸缸都藏起来了。有了一间大
会客室,摆了好几张沙发。又把花园的一块草地换成了水泥地。盖叫天自己就在这里练功,后来也在这里教几个孙子练功。这几个孙子都是大儿子张翼鹏生的。张翼鹏当年可红了。在大舞台连演几年《西游记》,天天客满。张翼鹏号称“江南猴王”。二儿子叫张二鹏,是浙江的京剧台柱。他们都是盖叫天的前妻生的。我从旁观察,他们对父亲尊敬有余而不大亲近。听说平常也不大来往。盖叫天现在的夫人就生了三儿子张剑鸣一个,艺名“小盖叫天”,他一直跟着父亲。他也结了婚,可惜媳妇生的都是女儿,大宝二宝……好像有三四个之多。盖老家有规定,女的都不学戏。张翼鹏患肝病,不幸英年早逝,只有四十多岁。盖老从此担负起了抚育几个孙子的责任。现在孙子也都老了,长房长孙张大根已八十出头,他后来改行当教师,又是有名的国画家。我们晚报有位老记者张之江先生,跟盖老家很熟,盖老的家事,张先生知道得比我多。可惜张先生去世了。
盖叫天对所拍电影不满意
盖老的表演艺术,我记得被拍过两部电影。部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由黄裳编剧,白沉导演。我记得这二位初来拜访盖老时,盖老家还住在宝康里的老房子里面。拍成后,盖老对这部电影不满意。听说在拍摄过程中跟导演白沉时有龃龉。我认为,其中的矛盾是银幕与舞台的不同。银幕上映现出来的形象是从多种角度来取景的,有近景、中景、远景,特写等等。有时就只看到你的一个面孔,或一个半身侧影,讲究变化多端,时明时暗,显示电影的特色。但盖老在舞台上演惯了,他注重的是一个整体形象,从头到脚,要显出一种和谐的美。手和脚、腰和腿,上身和下身,脸上的五官等,都要化成一气,合为一体,相互呼应,相互融合。你只拍我某一部分,把其他的地方隐蔽了,我的美也显示不出来了。
而导演白沉看来,银幕与舞台是两种不同的背景。银幕就是要有变化,不能老是一个样子。否则电影的特点要它何用?大概就是在这些地方盖老和白沉时有争论。
编剧黄裳是和盖老的见解一样的。因此他后来成了盖老的朋友,是盖老家的常客,在编写这部电影的剧本时,黄裳在杭州盖老家中盘桓了一个较长的时期,经常与盖老一道出游,要是他在,也能谈出盖老很多故事来。
这部黑白片电影拍了盖老几个生活片断,拍了盖老几部代表作的一些精彩场面。说它不好也有欠公允。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盖老又拍了一部电影。大概是拍他整出的戏,是全部《武松》还是别的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中国的戏曲尤其是京剧拍电影不大容易讨好。你在舞台上面感受到的气氛,上了银幕就一点也没有了。
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先生早拍电影的时候他家还在上海,导演吴祖光特地借淮海中路上海电影局的放映厅,播放苏联拍的乌兰诺娃主演的芭蕾舞艺术片。梅先生带了子女和要好朋友都来看,那天吴祖光也喊我去看。后来梅先生的电影拍成功了,大家一看,觉得也不是很满意。又值“反右”开始,吴祖光成了右派,这部电影没有拍好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
在杭州与盖老的交往
我总算跟盖老“混”得很熟了。但除了想好题目去采访,平常我也不大去他家。何况盖老住在杭州的日子比较多。他几次提出“你到杭州来玩玩。”我是想去,但也说不出什么时候能去。我们上海新闻出版界工会在杭州办了一个休养所。一九五四年我去休养过一次,游程全部是集体活动,我抽不出空来去盖老家。一九五五年,我决心把写成的连载《盖叫天演剧五十年》重新整理补充,打算出书。决心是有了,但什么时候去杭州看盖老,请他再跟我详细谈谈他的家史,演戏的过程,演出的故事。这个打算需要腾出较长的时间,要跟报社请假。如此一再延误,直到一九五五年深秋还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上午,我终于乘早班车来到了杭州金沙港的“燕南寄庐”。谁知盖老一见我就说:“你来晚了,上海有电话来,有任务,我明天回上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打算下午就回去。谁知盖老夫人说:“你来了也好,今天下午老爷子要去拜会几个人,向他们辞行,就由你陪着去吧!”我只好留了下来,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与盖老夫妇又乘火车回了上海。
一九五六年,我被评为上海市文化界先进工作者,又要我去杭州休养。这次我就跟休养所提出:集体活动我是否可以自由些,有的参加,有的就不参加?休养所同意了。不参加的日子,我就去盖老家。头一次去,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出他家大门口坐上三轮车,盖老夫人赶出来,硬要塞给我几百元零花钱。我再三推辞,并从身上掏了一沓钞票来说:“我有钱,真的,等用得不够了再来向您开口。”这是托辞,其实是我再穷也不能跟您伸手!作为报纸的记者向采访对象索要好处的事我再穷也不会去做。盖老夫人见我说的确实不是客气话,就收回去了。
又一次我上午去了,坐不多久,上海评弹团演员吴君玉、葛佩芳、高美玲等来拜访盖老了。盖老很高兴,谈了一会儿,照例是老规矩,先请他们去参观丁家山的“寿坟”,然后去楼外楼吃饭,我全程陪同。吃过饭,吴君玉一行要赶往书场演出,我和盖老就逛西湖。逛的是里西湖,走了一段路,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盖老忽然说:“不开会有多好啊!”我笑了。我懂得盖老的意见,他是渴望做一个自由自在完全不受拘束的山野闲人。但他现在也不能不去参加一些会议,去了要换中山装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他其实有点不习惯。他到北京去,住在旅馆内,看看很舒服,但他感到活动的范围太小。有点像一只老虎被关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的感觉。他在杭州,每天一早就会出去兜圈子,走野路,要走好一会儿,然后回家吃茶吃早点,感到通体舒畅。
他上海的家搬到东湖路后,我也去过,不是常去,去了总要有点可以写写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扬州评话名家王少堂去拜访他,我去了;有一天他教孙子练功;又有一天有好几位工艺美术老师傅去拜访他,我一看他家那个场面,整套的瓷器餐具都摆在那里,看样子晚上要大摆宴席,我马上就悄悄地走了。
我也陪盖老出去消遣过,有时听书,有时洗澡,还有一次是逛南市的老街。盖老一直穿长袍,那次我也穿了仅剩的一件丝绵袍,陪他在老城隍庙大门前那条马路上荡了好久,然后到校场街的老饭店去吃饭。这是“老饭店”的旧址,单开间,菜的味道也是这个时候的好。
……
二〇一六年五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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