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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小说中国近现代小说丹青手

丹青手

作者:周李立 著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08月 

ISBN: 9787544773119
年中特卖用“SALE15”折扣卷全场书籍85折!可与三本88折,六本78折的优惠叠加计算!全球包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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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 中国近现代小说 SKU:5d8405ec5f98491045402fb2 库存: 有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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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4773119

产品特色

编辑推荐

“窈窕文丛”精选了孙频、周李立、阿微木依萝、朱个、祁媛、池上、余静如、庞羽等中国八位当代青年女作家的*小说创作,丛书八本均为中短篇小说结集,她们以女性作家独有的细腻和敏锐,在极小的切口处找寻与现实交锋的话语空间,感知和记录着当下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其中有爱情故事,也有对底层人物粗砺、绝望人生和命运的关注,她们的这组文学作品,构成了当代社会风貌和年轻一代生活的缩影。 

 

*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受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日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

* 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

 

内容简介

大学老师乔远放弃了教职,以为到艺术区就能拥抱自由,以为不走寻常路就能找到不寻常的出口。然而艺术区并非桃花源,“另存者”乔远在边缘地带一次次失落、失重、失掉方向……青年作家周李立的小说集《丹青手》生动刻画了当代多元的艺术家群像,展现了人和人之间那些偶然或必然的情仇爱恨、离合悲欢、帮扶与伤害,而作者自生活中沉淀、静观疏离式的文学表达也给这部作品增添了独特气质。

作者简介
周李立,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八道门》《透视》《欢喜腾》。获17届百花文学奖、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朔方》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
目  录

1     设防

57    回旋

85       复访

103      移栽

125      往返

147      另存

189      更迭

213      来年

233      跳绳

261      七年

 

291      代后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前  言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媒体评论

这个表面上安详而快乐的四川女孩,去到北京的书桌前,自此世界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出路还隐藏在无休无止的对峙与谈判中。她想见证这一切。

——雷平阳

在线试读

设 防

 

一

 

二〇〇三年春天认识吴勇。为什么是二〇〇三年春天?此后每到春天,乔远都这样问自己。那是特别时期,因为“非典”。口罩和中药的味道成为人们熟悉的东西。北京城空空荡荡,像老妇的乳房。乔远次来到艺术区,过程稍显艰难。因为那时他任教的高校已经开始实施管控政策,进出校门都如偷渡客翻越国境。校门口的棕红色电动门终日关闭,一个月没有打开过,除了小汤山医院的救护车开进来拉走需隔离的学生那次。校门传达室改为临时进出通道,装有自动检测体温的装置,很像机场安检通道,但又复杂些,因为进出校门都需要通过校办复杂的审批程序。

吴勇那一年已经是年与时空画廊的老板。乔远后来知道吴勇是山西人,面慈、手软,就像大同石窟里的佛头。画家乔远画国画,尤喜人物,曾去大同石窟造访过那些佛头。乔远看见吴勇一张可以做模特用来画佛像的脸,印象深刻。

吴勇的年与时空画廊在艺术区西边。应天开车带乔远来艺术区,他们把车停在艺术区外的公路边上。应天说他不担心违章停车,因为现在没人管这些了。

年与时空画廊占用的是一幢公寓楼的一楼和二楼,共两层——也许是后来打通的,中间接上楼梯。公寓楼紧邻艺术区外的公路。这条公路通往首都机场,然后,“通往世界”——应天这样解释。他总是喜欢这样夸张。他也许该是一名艺术评论家,乔远时常这么想。

画廊的一层,是大厅,可以明显看出改建的痕迹。原来的墙体都拆掉了,连成一间宽阔的、像样的大厅。大厅中央,放着显眼的作品——是一些鸡蛋、装在金属制的镂空立方体里。六个金属立方体错落着,层叠上去,每一个都半米见方,像坏掉的一堆魔方。鸡蛋都是真的,乔远走近查看过。他想起鸡蛋的保质期,“非典”让我开始考虑这些问题。

吴勇问,说实话,还不错,是吧?

乔远不太明确他指的是什么。但他笑着答,不错。

 

乔远这天是翻了学校西门的矮墙,从集中营里溜出来的。这也许才是真正不错的事。学生们那时开始都管校园叫“集中营”,两千多名青春期男女,在集中营里已经待满一个月,又停课了,终日无所事事,谁都难免想要逃逸。毕竟在草坪上晒太阳或者打羽毛球,这些事情,很快会让人厌倦。于是有人开辟了这条出校的秘密通道——矮墙本来也不高,沿着墙根又垒了些砖头,个子不高的女生也能轻松踩着砖头翻墙进出。校方似乎也知道这条通道,因为那些砖头一度被清理过,但不久又有新的砖头出现。学生们心照不宣,谁也不问是谁做了好事。墙外面的北京城,其实也不过是一座大一些的集中营,但他们也乐此不疲。只是乔远翻墙出校,可不是为了像大学生们一样,只为看场电影或者吃顿没味道的麻辣烫。

乔远是被应天叫出来的。乔远的大学同学应天,早住在艺术区,这天打来电话说要解救乔远,去艺术区转转。

应天说,都这样了,还不出来。

这天下午,应天说他已经把车开到西门那处矮墙外了,他已经看见了三三两两的学生翻过矮墙出来。而且那些翻墙的动作熟练、轻巧,“就像做操一样”,应天在电话里说。

后来,乔远也翻了墙。他觉得这感觉很好,像是再也不用回来了。跨站在矮墙上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很久都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

应天开车带乔远来到了艺术区。艺术区在北京城的另外一边。穿越城区的三环路,在乔远看来格外空旷陌生,就像另一座新兴城市的开发区。只不过两个月之前,这还是北京城拥堵、繁华的一条路。

那年春天北京的天空,也蓝得离奇的虚伪,酷似丙烯颜料里乔远不喜欢的那种蓝。乔远打开车窗,摘下口罩,因为应天并没有戴口罩,乔远也不愿让自己显出胆怯。

 

乔远来到艺术区的站,就到了吴勇的年与时空画廊。画廊老板吴勇一一应天这么介绍的——说,他在策划一个活动,叫“蓝天不设防”。吴勇找来应天,是为商量这件事。应天又叫来乔远,因为应天总是会在遇上麻烦事的时候叫上乔远。应天向吴勇介绍,说乔远是画家,画写意人物的。但应天没说乔远在城西的高校当老师。乔远心照不宣,于是也没有解释。他们都觉得在艺术区,画家的身份,其实更合适。

“随便看看”,吴勇说。他穿小方格子的衬衣,在衬衣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盒KENT香烟,透过薄薄的衬衫布,香烟盒清晰可见,于是他左边的胸脯就鼓了出来。那是心脏还是肺的位置呢,乔远不确定。

乔远在艺术区见到的个人是吴勇,这难免造成不太合适的印象。其实艺术家们从来都不会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放东西——他们根本也不会穿衬衣这种东西。

吴勇带着乔远、应天去了画廊的二楼。二楼装有落地玻璃窗,墙上挂着抽象表现主义的画。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室内热得待不住,只有一楼装了空调。他们只看了一眼,又下楼。吴勇说去外面抽支烟。

“都差不多了,跟亦庄那边也说好了,到时候直接去就行。”吴勇跟应天谈着活动的事。他们似乎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乔远听不明白,但他也没问。

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里,乔远已经独自打发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四月“非典”疫情公开、学校实行紧急封闭措施的时候开始。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很漫长,每天的娱乐,不过是看看新闻通报的“非典”病例和疑似的人数,就像股民每天守着看大盘指数。只是到现在为止,这个大盘的指数都只是在涨,没有跌。到后来,连新闻里的数字也失去了吸引力,因为那毕竟太抽象。有些东西变成数字之后,便显不出什么意义。乔远开始进人一段沉闷的自闭里。没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想跟什么人联系;学校的网络时好时坏,上网成为可有可无的事情;那些画画的东西,毛笔、砚台、宣纸、颜料,都搁置在宿舍一个角落里,发出干燥后的粉尘气息,谁还有心思画画呢;教研的论文,一直在电脑某个文件夹里,没被打开过,自然也毫无进展。乔远每天的活动,是晚饭后在校园内闲逛,看学生们如何花样百出地打发时间,谈恋爱或者发呆,本质上是一回事。有时会碰到认识的学生,他只是远远地点头,连微笑也省略了,反正大家都戴着口罩。他久有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到错觉自己会因此顿悟而成为艺术大师。可是他知道,其实自己始终也没能真正平静下来,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很狂躁,他安静不下来——反正,他一点也不想这样过日子了。所以,应天打来电话的时候,乔远几乎立刻答应了一一是的,去艺术区看看,翻墙出去。

 

乔远认识的画廊老板从来不多,他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他们是商人,商人总是穿衬衣,是会在胸前的口袋放东西的另一种人。那大概很不一样。乔远一直自认是学院派。学院派艺术,依赖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的核心是论文成果、教学成绩以及叫好不叫座的赔钱展览。可是,这种逻辑乔远也没能掌握。他当了三年高校的艺术课老师,一直教的是公共选修课,当然没人在乎,所以连副教授也没能评上。这大概很能说明些什么。应天一直在劝他辞职,大概也是意识到乔远在高校的日子难免捉襟见肘,还不如辞了痛快。

乔远慢慢听明白他们的活动内容。他们打算在亦庄开发区的空旷地带,放飞三百只风筝,名为“蓝天不设防”。风筝是在潍坊定做的,潍坊有家风筝厂自愿赞助他们三百只风筝,因为这毕竟是“公益活动”。“抗击‘非典’,团结人心”,电视里都是这么说的。三百只风筝不算什么、微不足道,尤其是比起因此获得的名声来说。

乔远没有问“风筝”和“非典”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默默听他们说话,各种细节,邀请多少人,还有宣传,好能多去些人,什么人都行,反正所有人现在都没事干——机关不上班了,学校停课了,商场也没生意了,连公交车都空载了,闲人多的是……说实话,没问题的,因为在户外,亦庄那边很开阔的,比天安门广场还开阔,还可以戴口罩,如果还不放心的话,我们做过申请,跟有关方面打过招呼的……三百只风筝可能不够,潍坊那边愿意再提供些……但那不是关键,关键是里面有几只定做的,很大……你猜不出来,那是什么风筝,打死你也猜不出来,这可是出彩的部分呢……是孔子、佛祖、耶稣……上新闻的时候,得说说这个……可能还有别的,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反正都是些神仙……说实话,现在不正是该神仙们出场的时候了吗……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意义是你们艺术家的事,说实话,我是商人,我不操“意义”的心……什么,那可不行,你好再想点什么意义来……我不知道……我得打几个电话了,再叫一些人,好有名气的,这几个电话得我来打,说实话,我有这面子……

阳光亮得刺眼,在艺术区空旷的柏油路面上,炙烤出一些气体状的东西。乔远觉得,透过这些气体看眼前的一切,都有种变形的感觉,好像时空穿越,总之是那种非现实的映象。他的心思,并不在吴勇的活动上。他从来也不关心那些被认为是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两周前,乔远的一个学生被带走,去了隔离医院。跟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他的宿舍以及左右相邻共八个宿舍的学生。他们还不知道隔离是怎么回事,在上车的时候仍然快乐得像是去春游。有女生朝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喊宇航员叔叔。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后来,有不好的消息在校内网上流传,说起他们的隔离,医院那里早已是人满为患。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无法彻底分开,多的时候六个人一间房。再后来,这些消息也没有了,因为那家隔离医院断网了。乔远开始收到一些陌生号码群发的手机短信,都是本校被隔离的学生发出的,收到短信的人又自发扩散这些信息。那些短信,让乔远一点点虚弱下去。此前,没有人会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虚弱得很,就像乔远一样。

这样的时候,吴勇想做一个抗击“非典”的活动。乔远顾不上他们,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总是想着如果明天感染了“非典”,今天其实做什么也没用。

但也许,他们和乔远又不一样。乔远住在城西的高校,三条地铁在学校大门外交会,那里是“非典”的重灾区;艺术区在城东,疫情没那么严重。北京这么大,乔远与吴勇,曾经是天平两端遥遥相望的砝码,难得遇见。但现在,乔远来艺术区了,见到了画商吴勇,天平就倾斜了,乔远觉得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吴勇并不知道这些。城西是高校区,距离这里毕竟太远了。吴勇拍了拍乔远的后背,并就势把手停在乔远的肩上。

乔远从柏油路上那团诡异的气体里,回过神来。他感受到吴勇粗短的胳膊上发烫的温度,禁不住一哆嗦。乔远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现在,这都是奢侈的事了。

但乔远的反应,也许不是太礼貌,反正,吴勇迅速收回了手,几乎不着痕迹。吴勇的眼睛,躲在反光的眼镜片后面,乔远暂时看不明白他的神情。乔远宁愿相信,吴勇只是为表示友好而已,搭着肩膀,就像哥们儿一样。乔远想要道歉,为自己刚刚那么惊讶的反应。但他又不知道怎么道歉,因为吴勇把这些动作都做得那么自然,没有刻意的亲密,也没有故意去掩饰难堪一一因为他是商人,乔远只能这样想。

吴勇走开了,他“有几个电话要打”。

应天抽完烟,招呼乔远进画廊。他们漫无目的转了两圈,一张一张看着墙上的画,还有画旁边那些小标签上的署名。有的署名旁边,贴着小小的红色圆形贴纸,像古代仕女额头的美人痣,代表这些画已经售出了。

“其实也不是,”应天神秘地说,“有时候还没卖的画,也贴上这个小东西,显得热销。”乔远听过这样的事,艺术市场总是需要各种运作、炒作、营销和策划。这都是画商们的本事。

应天说,你也拿几张画来摆上,摆上又不花钱。

乔远答应着,心里并不喜欢应天的说法。乔远只在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卖过几幅画,是他的毕业作品,那时他喜欢抽象表现主义——在当代艺术领域,其实所有人都喜欢抽象表现主义。但那些画从毕业展览上撤下来的时候,乔远很难过。他为此很长时间都看不起自己,也因此认定自己无法靠画画生活了——不过卖了几幅画,竟像卖了器官般痛苦。但这些事,是不是做多了就习惯了呢?在年与时空画廊,乔远这样想着。就像女人卖身,次数多了就没事了,只要是为了生活一一这总是一个堂皇的借口。

乔远说起吴勇的活动,问应天那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应天似乎很有兴致,他认为成败在此一举。“现在,后海已经火起来了,为什么?因为‘非典’,三里屯不能去了,人们要到户外,户外是什么地方,就是后海,也是艺术区啊。”应天看这件事的角度,似乎跟吴勇不一样,跟乔远想象中也不一样。艺术区有些偏远,交通并不那么方便。早期,一些美术学院的学生因为学校搬迁、装修,在这里租了厂房,做雕塑,也画画,因为房租便宜。应天也是那时到艺术区的,他被学校开除了,他睡了三年的乔远上铺的那张床位不再属于他,他需要找一处便宜房子。

“到时你来就是了,反正没事。”应天说。

 

吴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到画廊来了。他指给他们看那些红色小标签,说行情不错,“尤其是红色题材的,你们知道的,说实话,就是红色题材。”吴勇来回解释,更像是在遮掩什么东西。

吴勇又问乔远画什么题材。乔远说水墨。

“什么内容的?”吴勇认真地问,眼镜片后闪过倏忽而逝的光。

乔远觉得很难回答。人物,或者山水,这该是吴勇的理解。其实乔远更喜欢那些形式主义的实验,但那可能会引发吴勇更多的疑问。

“什么都画一点。”于是乔远含混地说。

“哦,哪天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吧?”吴勇说。

乔远没有工作室。他都在教师宿舍里画画。乔远看了看应天,应天已经替乔远答应下来了:“没问题,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乔远有些疑惑,但应天用眼神制止了他。乔远觉得应天的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大概在他们谈论的事情之外,但他不确定那是什么。

吴勇说他每天都在画廊里,要乔远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看看,吴勇住在这幢公寓的九层,“租一、二楼,送第九层。”他补充
道。乔远每天都没事,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再来这里了,进出校门都得翻墙一一这事儿并不那么容易。

“说实话,多走动走动,是吧?”吴勇点燃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到外面去。“非典”让所有人都对户外和户内间的差别敏感起来,乔远也想抽烟,他犹豫着要不要到门外去,并且已经挪到了玻璃大门处,透过大门进人大厅的阳光,像一束追光灯,让他感到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每个动作都很受瞩目。

但应天也说外面太晒,他们开始在大厅抽烟。吴勇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金属的小雕塑,一条美人鱼,上身赤裸,下身的鱼尾甩进一圈起伏的波浪。乔远看见他们把烟头在那些金属波浪里拧灭。

“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许久,应天开口说道。

“什么是什么?”吴勇问,他刚刚在说这里的房租为什么便宜,因为马上会被拆掉,“市政府想把这里改成高新科技园区。”

但应天说的是别的事情,关于吴勇的行为艺术,“蓝天不设防,重要的,是活动的后,要让所有人都摘掉口罩。”

“摘口罩,摘口罩……”吴勇嘀咕着,突然把手里的美人鱼重重撂在展台上,“对,就是摘口罩,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之前坐在展台上,两条不长的腿悬在白色展台边上,像没有骨头一样甩来甩去,但现在他猛地跳下来,大概很激动,“牛逼啊,就要这个,摘口罩。口罩?说实话,这玩意儿管用吗?”他从裤兜里竟真的掏出来一只白得耀眼的口罩。而乔远还以为艺术区没有人戴口罩。

“管用吗?谁知道呢,这些人……说什么都管用,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会信的,说不管用,他们也信。”应天一边说,一边绕着那堆金属格子里的鸡蛋转圈、手舞足蹈着。烟灰于是落在地板上,又被他踩上去,留下一些散淡的痕迹。

乔远也在美人鱼身下的波浪里拧灭烟头,然后又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了,于是又点燃一支烟,他很长时间没有抽过这么多烟了,也许应天也是,吴勇也是。

但乔远并不像他们那样激动,他想起自己的裤兜里,也有一只刚刚摘下的口罩。口罩其实并不让人舒服,就像面具。乔远的家乡,就有一种傩戏,人们戴着花花绿绿的面具跳舞,竟然倍增勇气。乔远小时候很喜欢看这种傩戏,都在县政府前的广场上。七岁时,他窜到跳傩戏的队伍里,又被父亲揪出来。那天县政府的主席台上坐着省里管文化工作的头头们,傩戏是专门为他们演的。傩戏队伍早已失散,所以临时又凑了一些人,反正戴着面具、穿上戏服,谁也认不出来谁。但乔远还是在那些临时演员的队伍里,看见了自己的小学老师,他太熟悉那个讲台上的背影。乔远冲进队伍,是希望找那个老师。被揪出表演队伍的男孩乔远,注意力只好落在那些古怪的面具上。是那些面具,让他们变得不一样了。你看,连老师都能四仰八叉地跳舞,就像只青蛙。

“说实话,我没戴过口罩,你看我每天把口罩装裤兜里,但是我从来没戴过。我得说话,还得抽烟,说实话,戴上这东西,我喘不上气。”吴勇举着烟头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他好像也忘记要把烟灰弹进那只有美人鱼的烟灰缸里。

“嘿,北京城西,你知道吗?他们都得戴口罩,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过日子……”应天用手蒙住嘴,像要呕吐的样子,只留出
一双眼睛,假装惊恐地看来看去。

“哈,哥们儿,你说得太对了,”吴勇说,“说实话,蓝天不设防,是个好主意,说实话,我们得庆贺一下。”他一连讲了两个“说实话”。

乔远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看穿,因为他每天戴口罩,跟谁都不来往,像他们嘲笑的那种胆小鬼。

阳光越发倾斜,刺人封闭的玻璃门。室内有空调低沉的轰鸣声,很让人昏昏欲睡。烟雾在这间阔大的画廊里也逐渐明显起来。太阳底下,那些烟雾飘动的情状,如同玻璃上的水迹一般明显。它们在闭幕的空间里,缓慢升腾,并终于凝结成如同抽象表现主义油画上的图案,也像乔远小时候见过的傩戏面具上的花纹。

应天拿过吴勇那只口罩,后来他又从一张展台的后面打开柜子。那是一个极隐蔽的柜子。应天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是丙烯颜料。他很高兴,说:“我他妈就是天才,你看,我一找,就找到了颜料。”他挤了一点水红色的颜料,在口罩上,用手指快速抹了两下,又单手举起口罩,像举着一条脏掉的白内裤:“看,画点什么东西,怎么样?”

“说实话,你真他妈恶心。”吴勇却是笑着说的。

“乔远,你来画!”应天叫道。乔远几乎没见过应天画画,应天大学肄业,认为画画是一种“灵感偷袭躯体”的事情,而他始终没被灵感偷袭过,所以他没法画画。

乔远在那只口罩上又抹了些蓝色的丙烯颜料一一他不喜欢的那种虚假的蓝色一一他回忆起傩戏面具,觉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在口罩上画画,然后让所有人摘下这些面具。

应天继续在他偶然发现的那个隐蔽的柜子里翻找,他竟然找出些别的东西,是大半瓶透明的纯粹伏特加。

“哦,现在喝酒,你不觉得太早了吗? ”吴勇斜着眼睛看外面,但已经看得不是太清晰了,烟雾像是让阳光变重了一般。

“吴勇,你还藏了什么好东西,我们不是要庆贺一下吗?都拿出来!我们来庆贺一下。”应天并不客气,反正他贡献出了摘口罩的好点子。

“嘿,都被你小子找出来了,哪有什么好东西。”吴勇看着天花板上一个什么地方出神。

乔远在自己那只口罩上,也画了些东西。他想画一个耶稣,但吴勇没看出来,吴勇说那是星巴克的商标。“不,我们不要星巴克,我们已经有赞助了,潍坊风筝厂。”他说。

乔远戴上那只画有耶稣基督的口罩,耶稣不是他的信仰,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的时候,信仰有用吗?他们还打算把耶稣的风筝,放到天上去呢,和孔子风筝一起。

两只口罩都画好了,那只被应天弄上颜料的口罩,被乔远改造成了傩戏面具的样子,“我觉得,你可以叫它,钟馗,也许。”
乔远这样告诉他们。

应天并不介意这只口罩上是否真的是钟馗,反正他戴上了它。而乔远自已戴上了那只耶稣口罩。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大笑起来。但口罩让笑声听起来,有些诡异。

吴勇也希望加人他们,他竟然又掏出一只口罩,也许他的裤兜里还装着更多的口罩,但是他说过,他从来也不戴它们的。

他们把酒瓶传来传去,直接喝掉那半瓶伏特加。

乔远在吴勇的口罩上,画的是一个佛头。他擅长画佛头,慈眉善目、让人想流眼泪的那种。后来吴勇就一直戴着那只佛头口罩。乔远闻到口罩上丙烯颜料的味道,但他觉得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抽了太多的烟,又喝了伏特加,对味道可以不在意了。

 

喷头开始喷水之前,有过警报,但他们都没在意。那警报声不大,就像微波炉完成工作后嘀嘀嘀的提示音。

“还有微波炉?”乔远记得应天这样疑惑地说。“什么微波炉?”吴勇问。口罩让他们的说话声都含混起来。“还有微波炉,我想热个鸡腿吃,天啊,太他妈想吃个鸡腿了!”应天说着酒话。

这时水就下来了。天花板上那个小巧的黑色挂钩一样的东西,就在装有鸡蛋的金属装置的正上方。刚才那微波炉一样的嘀嘀声,就是那个小东西发出来的。但他们忽略了它,所以它开始喷水了。水雾并不大,像春天里雾状的雨。

“靠,什么鬼? ”应天被吓得弹开,他摸着自已的头发骂道,他的头发已经湿了,一些水珠在上面闪闪发亮。应天刚才一直倚靠着那些金属格子,现在,水雾垂直笼罩住他。

他们并未完全明白眼前的状况,但天花板四角的地方也开始喷水了,像那种随着节奏喷水的音乐喷泉。

“啊,是烟雾探测器!”吴勇话音刚落,警报声又响起来一一这次的声音更大,像很多台微波炉同时完成了工作,一起发出嘀嘀声。

“怎么关掉它?”乔远也被水淋湿了。水雾越来越大,春雨继而转为微雨、中雨。乔远看见应天和吴勇,他们在水雾里走来走去,像是要找到什么东西。

“我们不该在这里抽烟的。”吴勇很无奈地说,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怎么关掉这个。

“你该说的,这里有个喷泉!靠,真高级,居然有个喷泉。”应天很不满。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但又忍不住笑起来。吴勇已经扯下了口罩,在警报声和喷水的声音里,他大声冲应天喊着:“我他妈怎么知道这里有个这玩意儿,烟雾探测器,没人说过这个……”

应天也扯下口罩,那只钟馗已经变形了,在应天嘴上留下一些红色的颜料,像嘴里在出血,又像一处夸张的吻痕。应天用口罩干净的一面擦嘴,但没什么用。“丙烯颜料是擦不掉的。”乔远说。

“你们都有,哈哈!”应天突然大笑起来,乔远看见吴勇的嘴上,也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那曾经是一个画在口罩上的佛头,现在模糊地印在了吴勇的嘴上。乔远于是也知道了,自己嘴上也有颜料。三个男人似乎反而不在意了。他们看着对方脸上嘴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脏兮兮的颜色,看着对方头发上衣服上不断凝聚起来的水珠,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不被设防的烟雾探测器喷射出的人造雨,看着朦胧的落地玻璃门以及门外凛冽的大白天光,竟就这样松弛下来。

乔远想起大学时候,应天还没有被迫退学,他们夜晚在宿舍楼的水房里洗袜子——这是他们都不屑一顾的麻烦事,于是后会洗成一场惊天动地的水仗。七八个男生在水房里互相用盆泼水——那些年的夏天,他们都用这样的方式洗澡。但现在并不是夏天,只是一个古怪的五月,很长时间都没有结束的五月,永远过不去的五月。

应天碰倒了一个装有鸡蛋的镂空金属格子,鸡蛋砸碎了一些,黄色的、透明的液体,黏在地板上。“我去,你想干吗?”吴勇说着,听上去他并没有生气。吴勇正扯着乔远的衣服,大笑着 想把自己脸上的颜料在乔远的衣服上擦干净。乔远躲着他,骂着:“你有病吧。”吴勇止住笑,说:“嘿,哥们儿,你那么紧张干吗?我又没病,我不会传染给你的,你别紧张。”

乔远突然蹲下来,想起了那些孩子,被带去隔离的孩子。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再收到陌生的手机号群发的消息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会活着回来。学校里有些似是而非的传闻,说校长已经决定把孩子们带回来,在校医院准备拆除的那幢小楼里隔离。但没人能确定这消息的真假,因为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承担不起。乔远希望他们回来,哪怕两周的隔离期还有整整五天,才会真的过去一一他仔细算过。

“哥们儿,你怎么了?起来嗨啊!”吴勇在水雾里东倒西歪地指着乔远。他不明白这些事,乔远想。

“它会自己停掉吗?”乔远问。但他们其实都不确定,烟雾探测器这种东西,后是不是会自动关掉。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它从来没喷过水,抽烟也没喷过,今儿怎么回事?”吴勇说着,一边取下满是水痕的眼镜,露出真实的眼神。乔远次看清他的眼神,一种忽明忽暗的光,像那种诡异的、总是会坏掉的日光灯启辉器。“可能这东西坏掉了,靠,我得找他们去……”吴勇又说。

“嘿,你们干吗呢?谁能这么好玩呢,多好玩啊。”应天喊着,他在跳《雨中曲》,他还有这一手。乔远也站了起来,加入应天,开始跳舞。他不太会跳这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起小时候跳傩戏的老师。重要的是,他们遇上了这样的麻烦事,在会喷水的高级房间里被淋得透湿,而他们竟然都没有想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其实很多人都离开了,那些得“非典”死掉的人成为新闻里的数字,还有那些离开北京的人——他们也许会把病毒带到更多的地方。他们三人,都没离开,尽管他们完全可以逃到门外,但他们还是让这些不知来路的、凉丝丝的水冲刷自己。

它突然停掉了。不再有水喷出来,嘀嘀声也没有了。

应天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小小的黑色的挂钩一样的东西,好像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乔远知道,这是一场意外的降水,就像这年春天意外发生的疫情一样,它总是会停止的,在某一个不被注意的时刻。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似乎为目睹了对方那场狼狈又失控的表演而难为情——也许这才是需要他们好好想想该怎么去对付的局面。

一切都安静了,碎掉的鸡蛋在地板上又被鞋踩过了,鸡蛋液于是到处都是,像是无法回避的证据或记忆。

“噢……”应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下坐在湿淋淋的地板上,像是刚完成一场筋疲力尽的比赛。

“我们太需要这种放松了。”乔远也坐了下来,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这样想。艺术区,这样的地方,也许本就比高校让人放松。他想起自己此刻,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到底是来自那场降水,还是来自这混乱的艺术区。只有在这样的行将被拆除然后建成高新科技园区的地方,才没有自动体温检测装置,进出没人找你要复杂的审批手续,也没有需要翻越的院墙,你也才会遇到这样的怪事一一坏掉的烟雾探测器。

“可不是吗,所以吴勇,你那个放风筝的活动,会管用的。”应天总是比他们反应更快些,现在,他马上可以一本正经地谈论他们的正事了。

“我想也是的,说实话,我不怕,”吴勇说,“他们让我别在这儿开画廊,说会被拆掉的,但是我不怕;他们也让我别搞这么大的活动,说眼下人多的地方都没人去了,但是我也不怕。我是下煤井挖过煤的人,我还怕什么?”

“你还借过高利贷,也放过高利贷,结过婚,也离过婚,被人害过,也坑过人,打过架,也被打过。你那些光荣事迹,我都知道。”应天说。

他们真的已经不在意了——那些光荣的却终将成为笑谈的事,乔远想。人们总是会彼此原谅的,尤其在这些特别的日子里。

乔远承诺道:“我一定得去你那个放风筝的活动,就算翻墙也要去。”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刻和经历,他知道这并不经常发生。

“翻墙?”吴勇不明白。

“是的,学校已经戒严了,我是翻墙出来的。”乔远说。

应天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急忙说:“没事儿,他们学校,没大事儿。”

“哪个学校?”吴勇认真起来。

乔远告诉了他。

“真的?你真的在那个学校?”吴勇似乎紧张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上也有水。他在屏幕上来回抹,一边呢喃着:“上周有学生被隔离的那个?”

“其中一个,是我的学生……希望他没事,我想。”乔远不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了艺术区,但这也不奇怪,所有的手机报都会传送高校区的病情,与隔离和疑似人数的那些数字一起。

“你不早说?你不是画家吗?”吴勇站起来,他从地上捡起纯粹伏特加的空瓶子,大概他想起了他们三人,刚才轮流对着瓶口喝酒。他又去摸衬衫上口袋里的烟,但烟也已经湿了。

“你也没问啊,我是画画……”乔远突然明白过来,吴勇在害怕什么,就像刚刚他对吴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感到不自在一样。

“算了,算了,没事,没事……”吴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推开玻璃门,一股沸腾过的暑气扑面而来。地上的水迹漫延到门外的台阶上。吴勇回头,对他们说:“我得去找找他们,来检查一下烟雾探测器。”

 

“他怕你传染给他,所以我刚才没告诉他,你在高校区住。”吴勇走后,应天满不在乎地说。

“我以为,他不怕这个呢。”乔远并不觉得自已被吴勇突然的警惕伤害了,他明白,眼下人人都在自保,都在设防一只是一种本能,没必要被责怪。

“他?他怕死了。”应天说。

“他随身带了两个口罩。”乔远又想起来,吴勇可是要做一个“蓝天不设防”的活动的。

“哈哈,口罩,是,两个口罩一一他还给这里装了烟雾探测器。”应天说。

乔远问,真是他装的?

“不知道,但怎么不可能呢?是吧。”应天说,“不过,我们没他那种经历,我们可能不会明白,他在煤井里被埋过一次,惜命得很……”

吴勇没再回画廊来,他去找修烟雾探测器的人了,但谁来为烟雾探测器负责呢?没人知道这个。也许那根本就没坏,只是他们自已做错了,不应该在有烟雾探测器的地方抽烟。他们都得为自已负责。

应天和乔远离开艺术区的时候,将玻璃门随手关上了。之前,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打扫一片狼藉的画廊。清理工作难度的部分,是那些碎掉的鸡蛋,黏腻的蛋液里掺进了烟灰,如同这世界上所有那些不堪忍受的肮脏面目。

“我们要做这些吗?”应天问。

“不知道。”乔远说。但如果就这么走掉,他还是感到过意不去。

“别往心里去,”在回学校的路上,应天开着车,这样说,“其实他这人,很多时候是不错的。这次活动,阻力还挺大的。”

“我知道。”乔远说。他的确知道,所有人都没错,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承受这些。这些隔离的日子,简直让人疯掉了。“你说,后天他那个‘蓝天不设防’,我还要去吗?”乔远担心自己会再次让吴勇难堪。

“哦,‘蓝天不设防’?你去不去,这,可能还真是个问题。”应天紧皱起眉头说,“你刚说你会去的。”

“你刚说,什么阻力还很大?”乔远问。

“大型集会啊,现在,你知道的,特殊时期,到处都很紧张。”

“应该是,但是,他说已经没问题了。”乔远说。

“是没什么问题了,他活动能力还可以。只是为做事,不为别的,所以,我们还是去吧,这也是我们的活动呢!”应天答道。

“我们?”

“嗯,策划人里也有我,吴勇说的,摘口罩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应天骄傲地说着。

车速越来越快,三环路空旷无人,像没有尽头一般延伸。三环路是条环线,如果应天一直这样开下去,他们只会耗光汽油,也根本到不了尽头——尽头是不存在的。

不过,他们也终究没有在三环路上一圈圈地重复,而是小心地找到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出口。乔远已经能远远看见那紧闭的棕红色校门。他想起翻墙而出的那一刻,他曾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戒备森严的校园,可以不必再回来了。可事实上,并没有。但那短暂的不设防的瞬间,也足以让乔远记住这一天——二〇〇三年春天,画家乔远认识了年与时空画廊的老板吴勇。

 

二

 

乔远从艺术区回学校以后,再也没有戴过口罩,直到“非典”结束。他的口罩已经被这次意外毁了,但他又不觉得需要再去买新的口罩,何况口罩其实一度是紧俏的东西,到处都脱销了。后来他们可以去校医院领口罩了,还有那些苦得匪夷所思的中药。

那天翻墙回学校的时候,乔远遇到些麻烦事。一个女生央求他“搭把手”。

她长得不算瘦弱,但穿了不利索的绸子连衣裙,似乎低估了穿连衣裙翻墙的难度。她把裙摆紧紧裹在自己大腿上,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腿,上面淡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真是让人心疼的血管,乔远想。

她那时刚好斜身坐在矮墙上,两条腿搭在矮墙外面,在乔远头顶处乱晃。“哦,天啊,我恐高,快,帮我一下。”女孩冲乔远说,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旧识。

应天也下车来了,正看着乔远诡异地咧嘴笑,他说:“美女,我来帮你!”

“滚开!坏人!”女生熟练地骂道。

“还是个小炮弹呢!我就喜欢小炮弹。”应天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确不在乎,一个女生而已。

“她要你上!”应天阴阳怪气冲乔远说着。

“乔老师,你不记得我?”女生说话的时候,身体在矮墙上晃了两晃,像是马上要摔下来。不过她又很快把自己稳住了,说:“我是牛牛。”

“牛牛?哈,美女,你真的叫牛牛吗?”应天插话。

“关你什么事?”牛牛嗔怪着,“乔老师,我上你的选修课。”

乔远还是没有想起来一个叫牛牛的学生。他的选修课面向全校,一百多人的课堂,只有一半的出勤率,他不可能记得所有学生的样子。但他觉得现在不是讨论选修课的时候,他说:“嘿,我们不是要这样聊天吧?”他仰着头,又看看应天,暗示着三人之间这可笑的位置关系一一牛牛在墙上挂着,他和应天在墙外仰着头说话。

“帮我一下,我要你,我不要他,他不像好人,嬉皮笑脸的。”牛牛生气地指着应天。

“嘿,牛牛,我是好人啊。”应天解释着,但他马上又说,“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什么?”牛牛戴着口罩,但仍然看出口罩下面噘起的嘴。

“出墙啊,一枝红杏——”应天故弄玄虚地说着。

“出墙你个头啊!”牛牛扔下来半块砖头——她手里怎么会有半块砖头?应天跳着躲开。但乔远知道,应天很享受这样的事。他擅长惹恼漂亮女孩,擅长在她们的嬉笑怒骂中表现出他有趣的一面,当然也擅长在她们哭着央求他不要离开她们的时候佯装一副无辜的受到伤害的面孔。

“嘿,人身攻击啊!我饶不了你,小牛牛!”应天谄媚着。

乔远也上了墙,在朝牛牛伸出手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试图回忆起上次牵女孩手的时候。但他没能回忆出来,毕竟太久远了。在这所理工科大学,女孩们跟乔远读书时熟悉的那些美术院校的女孩们都不一样。她们似乎更冷酷,懂得与男人们周旋在一个理性的距离内。但乔远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份改变了。现在,他是这里的老师,虽然他知道很多学生并不像对待其他老师一样重视他,他不过是个有些怀才不遇的倒霉的美术课老师而已。他的职责是增加学生的审美素养,或者还有种说法,让这所理工科大学的课程表更好看。没人在乎他的课上得怎么样。美术欣赏这样的课,那跟土木工程、程序设计、
流体力学比起来,显而易见算不得重要。

牛牛戴着口罩,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眼睛大,很适合她的名字。她似乎并未犹豫,便抓住了乔远的手。也许是在权衡了身体接触和一直困在矮墙上这两件事的利害关系后,她领悟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应天在他们牵手的那一刻开始大呼小叫,又哼哼出《婚礼奏鸣曲》的调子。

牛牛想扭头去骂应天,但她那时的身体姿势不允许她做出扭头这种破坏平衡感的事情。“我恐高,我恐高。”她像是在安慰自己,而不是做出解释。她一个人,翻墙回到戒严后的学校,没能成功,因此必须求助于年轻的老师,以及他不靠谱的朋友。

“没事,现在你把腿挪到这边来,我扶着你。”乔远小声对牛牛说,一边在手上用力。他觉得这是自己当老师以来,被学生信任的一次,于是手都开始微微抖动。他看见自己脉搏处的血管鼓了起来,像红红蓝蓝的一团电线,纠结在一起。

牛牛配合着乔远,把两条腿小心翼翼地挪到墙的一侧。然后,她只需再微微用力,脚就可以触到墙边的砖头上了。她的球鞋像两只红色的小鸟,在墙边稍作停留。

“要帮忙吗?我也来帮忙吧!”应天竟然也爬到墙上来了。

牛牛被应天突然的举动吓住了,差点滚下去。她躲着应天,并趁势跌进了乔远的怀里。她不好意思起来,在墙上坐直,稳住自己,松开乔远的手,似乎还是害怕,又立刻抓住了。应天笑起来,他提议他们应该“就坐在墙头,以便好好看看夕阳”。

“看什么夕阳?闲情逸致,我没那工夫。”牛牛对应天凶起来。

“小牛牛,生活需要美和发现美。”应天说。

“你也是画画的吧?”牛牛歪着脑袋问应天。她坐在他们中间。

“是,我也画画,跟乔老师是大学同学。你可以叫我应老师。”

“我不喜欢搞艺术的,弄不懂你们。”牛牛说。乔远知道, 她和这所大学的女生们一样,认为艺术家是另一种古怪的生物。

“你可以不喜欢我,你怎么能不喜欢你们乔老师呢?”应天

接着打趣。如果没有意外,他可以把这样的话说上一整天。

乔远于是打断他,然后直接把牛牛从墙上抱了下来。她脚上那两只红色的小鸟稳稳站在了那堆砖头上。然后她一本正经地整理着自己淡橘色的连衣裙,好像已经忘记刚才的花容失色了。

“谢谢,乔老师,再见!”她说,像小学生在课堂上说“老师好”
一样。

应天还想说什么,但被乔远制止住。“你也该回去了,我们这儿,可是重灾区。”乔远若有深意地说。

“什么重灾区啊,你都没事,我能有事吗?”应天像暴富的纨绔子弟,整天只发愁如何打发时间这样的问题。

“喂,我们帮你‘出墙’了,你不得感谢我们哪?”应天朝牛牛喊。

牛牛转身又回来,大声说:“我说过谢谢了。”她是个一本正经的好学生。

“这样啊,那不客气了,下次再想出墙的时候,记得找我啊!你要不要我的电话?”应天也一本正经地问。

牛牛干脆又走回来,纠正应天道:“我是翻墙,不是出墙。”

 

牛牛是北京女孩,成绩不好不坏,后来她自己这么说:“如果在外地,我大概大学都考不上。”不过她不认为自己比成绩好的那些同学差。“我觉得我挺全面的,”说完她又迟疑起来,很坦诚地补充着,“我不喜欢艺术,我只上过一节你的课。我选美术欣赏课,是因为别人都说,这课很容易,是送分的。”

“哦,小牛牛,那怎么行呢?你不上课,乔老师是不会给你学分的,是吧?乔远。”应天严肃地说。现在,他们都坐在校园中央的那块草地上。在户外,这让人有安全感,而且还有很多学生,都在他们周围,坐着或者躺着,看上去都昏昏欲睡,像《动物世界》里那些懒惰的海豹。

“因为停课了啊!”牛牛辩解。

“给你一个补课的机会!”应天从来没这么和蔼地跟乔远说过话。

“补课?不嘛!”牛牛当真了。

乔远悄悄笑起来。应天这才说:“跟乔老师去艺术区看画展,现场讲美术欣赏!”

“为什么?”牛牛不高兴地问。

“你问乔老师!”应天也很不高兴地解释。

“我看你先得学习翻墙。”乔远说。

牛牛这天翻墙出校,据她自己当时说,是为了回家。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更何况,天气热起来,她必须回家“换裙子”,因为“再不穿裙子,夏天就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却背了一只毛茸茸的背包,远远看去,乔远还以为她带了只白色皮毛的狗或者猫这种宠物。如果在冬天,这样的包会很不错,但不是现在。

她如约出现在翻墙的地方,没有爽约。这似乎也没什么意外的。

“你分不清季节吗?”后来乔远问她。

“有什么关系啊,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冬天呢?”牛牛说。

“你太悲观了,小小年纪,不该这么悲观,走,应老师带你去接受下理想主义教育。”应天说。

“你不是老师,乔老师才是。”牛牛总是很认真,“不是美术欣赏教育吗?怎么又改成政治课了!”

“哦,小牛牛,我就喜欢认真的孩子,你这样的。”应天说。

 

他们又翻了一次墙,牛牛还是觉得很难。“我身体平衡不好,体育课经常不及格。”

“你美术课也不会及格的!”应天吓唬她。她被吓住了,一紧张,一只脚又从墙上滑了下来,好在这天她没有穿裙子,动作终于可以舒展一些了。

“我不跟你说话了!”牛牛对应天说。她又为自己解释起来:“我答应跟你们去什么艺术区,只是因为这里无聊死了。我不喜欢艺术,也不要看什么画展。”

乔远再一次把牛牛从墙头抱了下来,这一次,他感觉她其实沉甸甸的,像那种没发开的馒头,但也许只是因为她开始信任他,才把体重放心地交在他手上。

乔远又去了艺术区,这一次是因为应天喜欢这女孩。

在三环路上,应天开始给牛牛讲那个“蓝天不设防”的行为艺术。

“可是,放风筝,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理解。”牛牛问。

“乔老师给讲讲!”应天帅气地转了一下方向盘。

“牛牛,行为艺术你知道吗?”乔远说,“意义,这东西对每个参与者都是不一样的,没有的意义,你觉得这个活动的意义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我只觉得,希望那些被带去隔离的男生快回来,一个也不少。”牛牛坐在后排,慢慢地说着。乔远没再说话,他自已也和牛牛一样,正在经历等待中那些无用的环节,比如希望,比如做些不知道因何缘故的无谓的事,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因为,他们必须等待,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却是必然而强大的一一等待。

“有个男生,我是说,被带走的其中一个男生,他喜欢我,总是在教学楼外面等我下课,但每次我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说不出什么来。”牛牛突然说起这些,“他是好学生,不会翻墙的,我其实也是,但是他被隔离了,因为住他旁边宿舍的男生发烧,他就要被隔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住的宿舍不对,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他被分到了一间倒霉的宿舍。”

“怎么会呢?我说你悲观吧,还不承认。”应天说。

“不,不是悲观,是认清现实。”牛牛说了句颇有哲理的话,“现实就是,不管我们怎么防备、戒严,还有遵守学校的规定,其实都没有用,你可能两年前被分到一间宿舍,然后‘非
典’来了,你就得被隔离,谁能预料得到呢?”

“是的。”乔远相信牛牛说得没错。

 

年与时空画廊一层的玻璃门开着,吴勇在里面独自发呆,看着天花板。他可能还在思考烟雾探测器的问题。他对他们依然热情,那是一种初识般的热情,仿佛昨天的事并没有发生过。他自言自语着,说烟雾探测器还没修,因为谁也不管。“他们只知道收房租,别的,什么事也不管。”

“可不是,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来。”应天附和道。

“我现在得自己去开水房打开水了!”牛牛也说。以前有喜欢她的男生帮她做这些事,但现在她得自己去打开水,拎两只沉甸甸的水壶爬上几层楼梯。

乔远对吴勇感到抱歉,为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来自高校区的自己,而且,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今天他们还带了一个同样来自高校区的牛牛——一个计算机自动化工程系的女孩,和艺术没有关系。“我五岁的时候去过中国美术馆,只是因为从我家过去有直达的公交车,然后就再没去过了。这是我第二次看画展哦。”牛牛说。

但吴勇对牛牛还不错。乔远相信吴勇会对所有来画廊的人都态度和善,用一种可以容忍的、不会让人产生黏腻与不适的热情,来取得陌生人的好感。乔远昨天听应天说过,吴勇其实“多不易”,不光是他在山西的煤井里被埋过一次,而且他跟错了人,那是个高官,然后出事了,官商勾结,吴勇被“供了出来”。他本来在山西做得不错,“是文化公司,大概卖字画,主要帮人洗钱”,但出事后不行了,他替人顶罪,赔光了家产。

应天昨天也这样告诉乔远:“他是关键时刻能顶住的人,所以,还不错的。”应天只是想表达这观点,而且吴勇让应天成为“蓝天不设防”的策划人了,如果活动成功,应天的履历表上会多上一条很值得夸耀的经历。

但吴勇昨天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乔远没问。他想,那还是不一样的,钱财和性命一一或者再文艺一些的说法,生命。吴勇是商人,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是吗?时隔多年,吴勇依然是画廊老板,而当年出事后供出他的那个高官,也许现在只是在边远地区的某监狱,像鼹鼠一般过着日子。只是,这世界总是有“预设前提”的,前提是一句苍老又强大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怕死,这没什么羞愧的,现在看来,反倒是一种勇气。

所以乔远这天第二次见到吴勇的时候,对吴勇似乎又多了一种不一样的认识。他想起吴勇在北京如何从头再来,如何开办年与时空画廊,在城东这片区域——曾经是国营电子厂,厂房废弃了,留下方方正正、棋盘一般的“城中城”。听说日本和爱尔兰的知名画廊,也即将在这里开张,因为这是世纪之初,这是中国,这是北京……而这些概念,似乎都在预示着一种莫名的前景,这种前景,与市政府规划中的“高新科技园区”无关。当然,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一切会更迅速而完美,就像一场一拍即合的爱情。即便如此,也足够证明吴勇的眼光,他不需要帮贪官洗钱,也能在当代艺术领域成事。

吴勇告诉他们,三百只风筝已经送到亦庄了。言下之意,万事倶备,只等明天。“希望是个顺风的好天气。”他淡淡地说。

“放风筝应该是逆风天。”牛牛纠正道。

他们都奇怪地看着她。乔远想,她只是太认真而已,不知道顺风和逆风,有时只是一种说辞,就像这世界总是需要借助一大堆无关紧要的废话,才能保持运转一样。

“我不知道计算机自动化系统这种专业,还学习放风筝的事情啊?”应天没有见识过太多牛牛这样的女孩——他认识的女孩都是艺术学院的那种,永远不会说起“风速”“风向”这种东西。

“不,不学风筝,但就是这样的,逆风放风筝。”牛牛没有 听出应天话里的意思,“而且,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要放风筝?你们不能做些有用的事吗?”

“什么是有用的事?”

“那些快死的,还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的人,那些人,他们会在乎你们放了多少只风筝吗?”牛牛义正词严地说着,“难道你们放了三百只风筝,他们就不死了吗?”她看上去很激动,像在广场上发表演说。

“可是,话不该这么说。”乔远朝她走过去,轻声说,“我们活着的人,我们怎么办呢? ”然后,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牛牛先是不说话,然后又突然说:“乔老师,我昨天去医院了,他们不让我去。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就把路封锁了,我进不去……”她直直地看着乔远,如果不是她说的这些话,也许乔远会把她抱住。

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拥抱,她只是没能接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事实。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她只不过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里还挂满了她弄不懂有什么意义的画作。

三个男人都没有抽烟,烟雾探测器仍让他们心有余悸。或者所谓“余悸”,也并不是因为烟雾探测器。吴勇看上去很没精神,他之前说过,昨天因为烟雾探测器的事情,折腾到很晚,他没睡好,还有明天的活动,千头万绪,他不可能再去安慰一个女孩的情绪。应天依然精神矍铄,他任何时候都是抖擞的,可是在应天的抖擞里,却有一些乔远无法形容的感觉,像是濒临绝境的人反而会肆无忌惮挥霍的那种感觉。应天一直在艺术区做各种
“临时工”,他自己不这么说,他说那是“提供咨询”,或者“策划,靠脑子赚钱”,但“非典”让一切都放慢了节奏,像忘记时间的钟,他们都减速运转。应天也许很长时间都没法“靠脑子赚钱”了。那应天是如何应付艺术区的房租和生活开销的?乔远也不知道。应天也是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一切的。他终究还是懂得如何应付女孩们小情绪的那个应天。

“小牛牛,你怎么这么儍呢?你去小汤山看他,就会改变什么吗?”应天说。

牛牛却突然抱住应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她昨天还认为应天“是坏人”,在翻墙的时候拒绝他的帮助。

应天狡黯地看着乔远和吴勇,像是在自证清白。乔远当然可以推测出来,牛牛去小汤山,是想去看望那个男生。但牛牛抱住的,只是应天。应天拍着牛牛的背,像慈祥的长者。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你不也做了吗?”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牛牛说。

“我们也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应天说。

牛牛抹着眼睛,东张西望着,说要去洗手间。

吴勇仍然站在门口的地方,给她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吴勇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这天的沉默跟前一天很不一样。乔远听说那都是因为“一些关键人物不能出席明天的活动”了,因为“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吴勇没有显得沮丧,他认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刚刚和应天又嘀咕了一阵,为了“解决一些问题”。应天看上去并不紧张,他还能前后晃动着身体,显得格外松弛。后来吴勇似乎终于释然,大概是被应天的情绪影响。

牛牛在洗手间里,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三个男人对视一番,谁也没说该不该问问洗手间里的女孩是否出了状况。他们沉默着,似乎她不在场,便失掉了话题。昨天那场醉饮和烟雾探测器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忘,但也许正是因为谁都没忘,眼前的一切才显得不同寻常——就像宿醉狂欢之后看见镜子里自己浮肿的眼袋,也像一场尽兴的性爱之后莫名其妙又无处不在的空虚。

后来,洗手间里安静下来。是应天先开口,他说:“不错的女孩,只是,太认真。”

乔远低声说:“你不是就喜欢认真的女孩吗?”

“我就那么一说。”

“你别碰她,她是我学生。”

“哟,乔老师一一别紧张,她说了,她不喜欢搞艺术的。”应天说。只是一个女孩,他不觉得值得再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抱她?”乔远问,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她要抱我啊!”应天委屈地解释着。

“那你可以不抱啊!”乔远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觉得这是毫无必要的,为一个刚认识的女孩,跟应天争执?可 是,话已经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一个让人焦虑的天气,无风无雨,连日光也停滞不动。

“嘿,乔远,你至于吗?”应天嬉皮笑脸着,一脸自信,他知道自己说得没错——乔远不至于。

“你他妈的至于吗?一个女孩!”乔远声音大起来,他担心牛牛会在拐角处的洗手间里听见,可是,他忍不住,嗓门就像踩下油门的车,自行呼啸而去了。

“乔远,你丫没病吧?吃错药了?”应天声音也大了。他话音刚落,乔远的拳头就正中在他鼻子上,这是猝不及防的一拳,也是乔远占上风的一拳。

乔远很清楚,应天来自河南,小时候上过少林寺,至今也会散打表演,但也主要用来在喝酒后取悦女孩了。但应天依然可以轻松制服乔远,乔远是瘦弱的南方男人,成长的地方太过潮湿,稀释了那些肌肉里应该积聚的力量。乔远明明知道这些,但他还是出拳了,就像那些没来由的话一样,他的拳头也自行其是。他没有喝酒,这天,他甚至连一支烟都没抽过。他只是想打一架,也许从昨天、从上个月疫情开始,从很久以前,他就想打一架了。

应天果断地回击一拳,打在乔远的右脸上。乔远没站稳,踉跄了几步,差点又碰到那些金属格子里装的鸡蛋。吴勇这时发话了:“嘿,嘿,干什么呢?”但他一点儿也没有要劝他们的意思。乔远东倒西歪的时候,看见吴勇站在门口,把两手都放进了裤兜,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应天又补了一拳,在肚子上。乔远也回击,用脚,但乱七八糟踢得不成章法,几乎都被应天躲了过去。

应天吼着:“够了,够了,你发什么神经呢?打我?打我?”

乔远倒在地上,脸和肚子一样疼,像辣椒在油锅里乱蹦。

乔远安静下来,应天也没再出手——不过是一场没来由的打斗。乔远知道,应天没有下重手。应天的鼻子右翼上,青了一块,像昨天的颜料没有洗干净的样子。只是青掉的那块瘀伤,根本是洗不掉的。

乔远说着抱歉。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抱歉。这不是他的本意,甚至牛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和应天是大学三年的同学,直到应天被学校劝退,他们都睡在一张床的上下铺。他们打过很多次架,当真的、不当真的,但都有明确的缘由,只有今天是无缘无故的,还当着吴勇的面。也许洗手间里的牛牛也听见了外面的响动,被吓得不敢走出来。

“爽吗?”吴勇怪声怪调地表达责备,用力摇着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走过来把乔远扶起来,隔着衣服袖子,用了狠力。“走,我带你去外面转一圈,消消气,不过哥们儿,你这生的到底是哪门子气啊?”吴勇问。

应天说:“他就是闲得不耐烦了,找揍嘛。”

 

吴勇带着乔远,沿着画廊门口的路,向东走。只是一条普通的两车道柏油路,没什么特别,“但很快就会不一样了”,吴勇说,他指给乔远看几间破破烂烂的厂房,介绍说它们即将成为画廊、工作室和咖啡馆。乔远趴在黑乎乎的窗玻璃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一一眼前的一切,还有他们面临的未来,都像在黑玻璃后面混沌一片的房间,似乎是那种立体主义的画,通通成为平面而棱角尖锐的几何体。七九七,七九八,七九九,他们依次走过这些数字编号代表的区域,一直到路东的尽头,又折向南。拐角处,几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麻木地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他们。乔远猜想自己脸上肯定还有打斗的痕迹。他觉得不好意思,说:“我们又在你的画廊闹出事来了。”

“我也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打架解决问题吗?”吴勇说,“都是‘非典’闹的,脑子都不清楚了。”

乔远不知道吴勇是不是指的自己,他倒是很长时间都脑子不清楚。“我想,我只是憋坏了。你知道学校现在的情况吗?连打架都找不到人了。”

“情况很严重。”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们都没被感染,可是我们还是不一样了。牛牛昨天还说应天不是好人,今天他们就抱着哭在一起,什么世道?”

“什么意思?又跟我玩‘意义’那一套?”吴勇问。

“说真的,吴勇,我知道你昨天还担心被我传染,你不用不承认,你没错。我也没错,但我们都不一样了,因为这奇怪的病。不骗你说,我昨天真的感觉很好,被水淋过以后,可后来,又不对了。”

“可能,是这样的。”

“所以还是打一架吧,不然怎么释放呢?”乔远辩解着。

“不是为女人?”

“不是。”乔远肯定地说,“如果是为了女人,我就不会把她和应天留在那里,我自己倒跟你出来闲逛……”他觉得自己说得
并不真诚,因为他还是依稀想知道,他们此刻在画廊里,会做些什么,聊些什么。

“其实也不是闲逛,我是想带你看看这里,虽然这里会被规划成高新科技园区,但至少这几年,这里主要是艺术家们在活动。我觉得你真的可以考虑搬过来,应天说过那个学校的职位,其实……不适合你。”

为什么又是应天说?这个该死的应天,总是比乔远更善于预见将来。他总以为自己更有远见吗?什么后海会火、艺术区会火,什么让所有人都摘口罩,女人们又总是主动对他投怀送抱……那种无名的情绪,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正在这燥热起来的世界里膨胀。

他们又转了一个弯,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废弃的墨绿色的大型机器,堆置在路边,散发出铁锈的苦涩气息。乔远没有说话,他希望吴勇会以为他只是在沉默地思考着刚刚的提议一一到艺术区来。

这里的空间是开放的,工业时代遗留下的废墟,像老朽的寡妇在等待捏槃重生。它不是封闭的、规整的,就像巨大的休息日的游乐场,只有粗犷的建筑与机器静静地等待着新一场狂欢。苏荷区、布鲁克林、塞纳河左岸、蓬皮杜……这些世界现当代艺术圣地的基因,也许真的会在这里落地、生长。

蓝天之上,云朵虚假地停滞着,像一个玻璃罩子将世界笼罩起来,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想砸碎那让人窒息的玻璃罩,乔远想。

 

还没有走进年与时空画廊,先听见牛牛的哭声。她又哭了。女人们的状况,永远这般层出不穷。但这一次哭,牛牛明显放肆起来,几乎已是号啕。

他们快步走进画廊,看见应天还在洗手间门口。他无奈地摊他们快步走进画廊,看见应天还在洗手间门口。他无奈地摊开手,又耸耸肩,略带委屈地说着:“我可什么也没干。”

“怎么回事?”吴勇问应天。

应天悄声说:“来例假了,没准备……”乔远几乎是从他的口型上艰难判断出语义。

“什么?”乔远话音刚出,应天又嘘了一声,暗示乔远声音小一点儿。洗手间里的哭声却减弱了,像是长跑者进入拖沓疲乏的时期。

“乔老师?”

“牛牛,你先开门。”乔远大声说。

她很听话,开了门,乔远见她用那只毛茸茸的背包挡在身后,又紧贴着墙挪出来。眼睛红红的,胸口起伏着,是还在啜泣。

“哭什么啊?”乔远假装轻松地问。

牛牛激动起来,突然蹲在地上说:“我受不了了,乔老师。什么事我都遇上了。”

乔远轻拍着她的背说:“不就是例假吗?没什么大不了。”他想莫非还有别的事?

“真丢人,我没有准备,我不知道它会突然来,我总是这样,什么都没准备好,事情就突然发生了。他被隔离了,我都来不及跟他说句话,他就被隔离了。我已经大三了,可是我学分不够,没有实习过,家里没钱,我没什么背景,我什么都比不过别人,可我不想这样……”

“哦,我也不想这样。”乔远不太会哄女孩。

 

乔远去艺术区外的便利店,帮牛牛买了卫生巾,因为她自己没法去。她后来又躲回洗手间了,自行隔离起来。三个男人都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买卫生巾。况且便利店离他们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应天不愿负责任,他说:“乔老师的学生,该乔老师去。”吴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乔远次买卫生巾。他拿不准该选什么品牌,后选了粉红色包装的,他是画家,画家对色彩永远比对价格更敏感。他本来以为这会很难堪,但竟然没有。他坦然地结账,甚至还有些自豪。

收银员戴着口罩,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也没有显出任何反常的怪异情绪。乔远相信,这或许是一种对于责任感的暗示——无论如何,在便利店买卫生巾的男人,他的生活里,一定有个需要他照顾和负责任的,而且多半还是一个爱撒娇的女孩子。这当然是不错的事。

他拎着塑料袋回到画廊,一种英雄救美的自豪感让他心情也开始好起来。这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些天里,他们已经经历太多大事了。

 

牛牛倒是很快便让自己平静下来了。她收拾好自己,可能在洗手间里还偷偷洗了洗裤子上的血迹,又用干手机烘干,很是忙碌了一阵。她再次开门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容光焕发,真是奇迹。她主动招呼着乔远和应天:“该回去了!”她到底是个乐观开朗的女孩,乔远想。

再次翻墙回学校的时候,牛牛没有再让他们帮忙,她费力地蹬上矮墙,表情严肃而坚决。应天兴致也不是太高,他没再说那些挑逗或打趣的话。他们相约明天还在这里见,一起去亦庄参加“蓝天不设防”的活动。谁也没问为什么得去。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今天的一切,都暂未了结。所以,他们还有明天。明天,又是不一样的一天了。牛牛还说,也许她会再多叫几个同学去,他们可以坐公交车,如果应天的车坐不下的话。

乔远跟在牛牛后面,也翻上了那处矮墙。他希望这是后一次了——但他没对此毫无信心:下一次,他们就可以不必费力地从学校大门进出了吗?带着那种平静的、倦怠的,当然更可能是无所畏惧的,笑容。

 

三

 

乔远在这天早上的电话里问牛牛:“你那边几只?”学生们把男生都称“头”,女生都叫“只”,他们喜欢这样“两头”“三只”地叫来叫去。

“只有我一头。”牛牛的声音听上去很沮丧。

“你一只。”乔远纠正她,她是女孩,女孩不论“头”。

“我一头,因为我是牛牛。”她说。

牛牛说她们都不去,因为“觉得这事儿没什么用”。放风筝?学校里也可以放风筝嘛,为什么要斜穿整个北京城,跑到亦庄去呢?

“跟她们解释不清楚。”牛牛很愤怒。

亦庄开发区在北南角,这里的一切都簇新得像是电脑里的效果图。这样的时候,路上更是见不到人,零星跑过一辆汽车,也惊慌地像被追赶着。出了城区,他们驶向更开阔的地带。国道边开始出现一些大红色的标语,不知道这些标语要给谁看?再往前走,远远能看见白色幕布,上面有蓝色的字母。只是那些幕布,被风刮得一刻也不能停息,完全看不明白那些字母表示的含义。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片不知作何用途的砂石地,可能是未待开发的地产用地,平整、宽阔,有两个足球场大。杂草一丛一丛的。已经零散到了一些人,都是开车来的。汽车就散乱停放在边缘区域。

走到中央,看见一些装置、影像作品已经布置起来。在一只巨大的追光灯前面,他们找到了吴勇。他换了纯白色衬衣,白色裤子,很容易被发现。“不能被抢了风头。”吴勇笑着解释起自己为何穿了一身白色。但他并不愿意对此再深究了,所以他说:“来了两百多人。”似乎很满意。可是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人,也许是这里太空旷。乔远想。

那些风筝都整齐码放在不远的地方,一大块塑料布上面,花花绿绿的,很喜庆,让乔远再想起家乡的傩戏。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三五成群站着说话,其中一些人还戴着口罩,气氛沉闷。还有音乐,是交响乐,乔远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交响曲》。

牛牛觉得那些装置很好玩,金属制的巨大水滴,肥胖的大力水手,还有一些奇怪的木头做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地面也被艺术家做了手脚,一些三维立体画,从特定位置看过去,像是地面绽裂开来,形成一道幽深的沟壑。牛牛走到那个位置,抬起脚又收回来,摇摇晃晃。

“不虚此行吗?”乔远问她。应天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很多人似乎都认识应天,他们在艺术区早有来往。

“还说不好,只是,挺好玩儿的。”牛牛谨慎地回答。

“你昨天为什么跟他打架?”她突然问乔远。

“不为什么,闹着玩儿。”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是不是好多了?”

乔远惊讶地看着她,他相信她的话不是对他讲的,她只是需要这样问问自己,是不是好多了,这世界。

“他们很快就结束隔离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快回来了。”牛牛说。

“不会有事的。”乔远说的,是内心的愿望,但他知道牛牛会相信他。虽然来的路上,牛牛刚给他看过短信,简单几个字:“生不如死,在这儿。”牛牛觉得难过,乔远想象着发短信的男生,腼腆、内向,在夜深的时候仔细聆听自己身体发出的讯号,想念着她,然后在电量所余无多的手机里,按出这样的句子,生不如死。

可是,所有人都是要生还的,不是吗?他们临别前,这样彼此承诺过。

乔远和牛牛,他们漫无目的地又走了走。到下午一点,音乐声停止,一些穿着黑色T恤的年轻人,开始分发那些风筝。他们的T恤背面,都写着白色的字“我们能战胜”。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把一只不大的黄色风筝交给乔远的时候,也这样说,我们能战胜。乔远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熟悉的东西,但是他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东西。

乔远和牛牛分到的风筝,是一只蜜蜂。“哈,竟然是只蜜蜂。”牛牛觉得这也很好玩。他们打开那只风筝,发现那只蜜蜂戴了一只口罩!

“今天是顺风还是逆风?”牛牛问乔远。

乔远也不知道,但他答道:“如果顺风,我们就逆着飞。”

牛牛笑起来,乔远发现这是两天来次听见她这么大声笑出来,像昨天她放声大哭一样,都是一些不被隐藏和设防的悲喜。

没有人宣布活动开始,也没有人讲话和发言,没有烦琐的程序,拿到风筝的人就自行放起来,先是一只孙悟空飞了起来,孙猴子戴着一只大口罩,后来,耶稣、佛祖也飞起来了,还有机器猫、蝴蝶、燕子、小熊……它们都有一只口罩。

但人们的心思并不在口罩上,为了在风势并不完美的天气里,让这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筝飞起来,人们必须快速跑动,尽力避开地上偶然出现的一丛丛的杂草。有人被砖石绊倒了,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拎开缠绕在身上的风筝线,再接着跑。有人跑的时候又撞到了其他人,但只要那些细细的透明的风筝线没有纠缠到一起,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他们的蜜蜂也飞起来了。牛牛不愿意跑,她想暗示乔远,她还在生理期。乔远先跑起来,牛牛站在另一头,端着那只蜜蜂。乔远看见蜜蜂贴在牛牛的胸前,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肥滚滚的大黄蜂。她不会知道。因为她的目光都在天上。依然是纯蓝的天,但这天没有一片扰乱视线的云朵飘来。这里是偏远而空阔的亦庄开发区,连云朵都不愿意前来。

天空却热闹起来,那些风筝,渐渐地越来越高,一只一只,都像要远离地面、直升而去。它们欢快地招展着各自的小翅膀,似乎告诉地面的人群,它们会就这样离开,不再回来。

乔远跑起来,喊了声“放”。牛牛松了手。蜜蜂呼啦啦贴着地面滚了两下,终于也挣扎着,飞起来了。乔远不敢停下,一手拉着风筝线,拼命地跑。

牛牛大叫起来,很多人都在莫名其妙地大叫。

放风筝并不难,你需要的,不过是抓住那根隐约的线,以及一直这样跑下去。乔远感到手上传来沉重的力量,那是风的力量,风把风筝们送上蓝天,也通过风筝,把它的力量,传递给放风筝的每一个人。

乔远发现自己其实不必再跑了。蜜蜂已经可以稳稳东东地飞在半空,和蝴蝶、耶稣还有牛魔王,并排在一起——不是的那只,也不是的。

乔远停下来,控制着那根线,仿佛那根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线,才是他此刻能握住的紧要的东西。线勒在毫无防备措施的手心,有种尖锐的痛感,像握着一把小刀。但他会一直咬着牙、保持这种仰头向上的姿态,然后坚持下去,等待一切结束的那一刻——因为这,其实已经是人们所能做的全部。

 

傍晚,乔远和牛牛随吴勇的车一起回城。应天被一些扎着皮带、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带走了,理由是“组织非法集会”。

可是,应天又不是组织者——那些带走应天的人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解释。

“我们有证据,你们自己写的责任书,带走领头的就行。”他们办事讲究,向应天礼貌地出示过墨绿色封皮的小证件。其中一个警察,照一张纸上读着一些什么东西。乔远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能听清。那警察的口罩下,嘴唇迅速地嚅动,像里面有只小肉虫在爬。他们彬彬有礼地请应天跟他们走。但警车没有停在旁边,于是他们凭空指向刚才来时的方向,似乎他们把警车停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了。

“只是放风筝,有什么问题啊?”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相互询问,或试图解释,是的,只是放风筝,没什么问题。

“要我再念一次吗?现在特殊时期,不允许组织任何大型集会。超过两百人,就算大型集会。”领头的警察一边把那张纸慢悠悠叠起来,一边大声嚷道。

应天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他看上去还有些享受这样的时刻。在众目睽睽下,像被出卖的革命者一样被押送,多么与众不同的离场——所有人都将因为这个时刻而记住或者感激他,毕竟是应天,在为他们所有人的行为付出代价。事实上,应天的表情是凝重的,但乔远却看出了那凝重里的欢快。他不知道他们会把应天怎么样。非法集会?特殊时期?未经审批?大型活动?这些关键词,就像一块块砖头,不知道终将垒出一座什么样的建筑?

“像电影一样……”牛牛惊魂未定地说。她还说刚才注意到那些警察给应天戴口罩了。而警察们也是全副武装的,连手套、脚套也是齐全的。乔远希望告诉他们,“蓝天不设防”活动的后,所有人可都是要摘掉口罩的。而提出这个好点子的应天,现在戴上了口罩。

“真不敢相信。”牛牛在吴勇的奔驰越野车后座上,被冷气吹得瑟瑟发抖。

吴勇开着车,一句话也没有说。

乔远想起下午活动开始前,一袭白衣的吴勇,像蓝天之下一个虚幻的鬼影。

“为什么带应天走?”乔远终于没能忍住,他希望自己的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及责备——这不是容易的事。但现在也不是该他怨恨的时候。吴勇的越野车,在傍晚时分的高速公路上慢悠悠缓行,像小心翼翼地拨开云层的鸟,忐忑、迟疑着,在天色近晚、街灯未明的薄暮里,惊恐不已地寻找方向。

“是应天在责任书上签的字。”吴勇答道。

“责任书?”牛牛问。

“是的,责任书。我们搞这样的事,总要有个人负责任的。”吴勇张望着,他似乎不知道眼前的高速出口是否正确,干脆踩了刹车,但很快又加速了——他们就这样离开了那个似是而非的高速出口。

“为什么是应天签字?这不是你的活动吗?”牛牛困惑地问吴勇。听起来她已经疲惫不堪了,这终究是漫长的一天。

“不知道。他喜欢当老大,这样行吗?”吴勇大声说,“我只是想做点有影响的事,我现在——说实话——我还需要什么呢?只是想做点事,但应天不一样,他还需要这样的名分,只是,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允许我们搞活动了,明明说好的,那些人又反悔了。”

乔远还想问什么,但牛牛在后排座位上按住了他摊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暗示他别再问下去了。

牛牛感叹着:“现在,做什么事都不容易。如果他们都像吴勇你这么想,就好了。”

乔远问:“应天会不会有事?”

吴勇摇头:“不清楚,但应该不会有大事的,原来艺术节的时候,也来过警察带了人走,不过关两天,批评教育一下,没大事的。”

乔远希望他说的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他很长时间,都把愿望当成事实对待了,但它们终究不一样。事实会永远存在,而愿望,并不一定。

乔远也不难想象,那些发生在吴勇和应天之间的对话,或许就在昨天,心事重重的吴勇与毫不在意的应天的那些谈话——如果他们真的有过交谈的话。但也许,那些对话也是不必要的。他们彼此理解,心照不宣,达成共识。应天成为名义上的组织者,他需要这样的名义,就像应天需要靠“策划”、靠脑子赚钱的生活一样——一种虚幻的、如同风筝一样高蹈晴空却又是摇摇欲坠的象征。而事实上的组织者吴勇,打电话找来两百人,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他清白地脱身了,成为一袭白衣的隐者。人们会记住他的年与时空画廊——艺术区早一家由民间资本开办的画廊。他们各取所需,像人们通常做的那些事。

只是应天被带走了,这是的意外。年与时空画廊作为活动的支持方,也许会受些影响,也许并不会,毕竟活动的场地,远在亦庄。但现在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如何——那该是明天的事了。

“我本来是想帮应天的,他需要一次这样的经历,他得组织过大型行为艺术的活动,然后,他才能在这圈子里待下去啊。”吴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吴勇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没去理会。

电话铃声刚落,成排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微弱的金黄光芒,像这天下午他们一起放飞的那些风筝,悬浮在头顶之上。而它与人们之间的那段距离,似乎触手可及,但又遥不可及。

 

四

 

乔远再见到牛牛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八月,北京的高校开始复课。“非典”和这个春天一样,成为短暂又深刻的那种记忆。学生们从各地陆续返校。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不再需要翻墙进入校园。学校朝南开的棕红色大铁门,仍然没有开放。门卫处检测体温的安检装置还在。他们一个个,带着模糊的歉意,通过那会“哔哔”作响的机器——在检测出高温的时候。

人多了起来,只是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已经不见了,他们都错过了这一年的花期。当然,他们同样错过的,还有这大半个学期的课程,于是他们需要在八月里,把落下的课程补回来。这似乎是合理的事。只是天气炎热,老师和学生们,都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带着一种随时会爆发的怨念。教室里没有空调,电风扇呼啦啦吹动的声音,反而让一切更为寂静。谁都没有说出那种话:“谁让你们当时要离开的?看,现在还得把课都补回来,这是八月,本该是暑假。”——所有人心里都在这么想。

乔远的美术欣赏选修课,本就无所谓。那天乔远走进一百人的大教室,一个烈日灼人的天气。十几个学生,疏落落地坐开,彼此远离着。

乔远那天讲了讲“所谓行为艺术”的历史。他希望这会是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但学生们和他一样,兴味索然。他们都还有更复杂的功课——比如英语、政治——需要应付。于是一堂课倒更像是一次“行为艺术”的表演——师生共同完成,还有电风扇参与其中——显露出荒诞以及发人深思的古怪。

下课后,乔远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碰见了牛牛。他不知道她是否专门来这里等他下课的——不太像。她“非典”期间还在学校,所以,她不需要补课,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放暑假,在八月的北京。

乔远觉得她看上去长高了一些——尽管这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或许是她的眼神让他有了这种错觉。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再大呼小叫地对乔远讲话。她只是点头、微笑,似乎这已经足够表达他们这几个月里所积淀的那些情绪。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乔远想起这大概是他们次一起吃饭。在“蓝天不设防”的活动之后,应天被警察带走,两天之后放出来了。因为剧情改变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因为警察的出现,媒体开始大规模报道这次活动,但报道中并没人提起“警察”“非法集会”这样的词,他们只说,这是很好的活动。随后有更多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放风筝的活动会继续下去,在八达岭长城、前门、平安大街……在北京各个地方轮流开展。更多的风筝从山东潍坊运来北京。运风筝的车还可以走专门的绿色通道。危机的时刻里,人们释放出如此的善意。

牛牛知道这些,但她还知道更多。

她说吴勇上了电视,而乔远从来不看电视。她说,“他成了名人”。那语气听起来有点怪。

乔远想起那天在吴勇的奔驰车后座上,受了惊吓的牛牛的那些感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容易。如果他们都像吴勇你这么想,就好了。”吴勇只是想做艺术,可是人们并不都是这么想的。

但牛牛说:“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食堂很吵,饭菜依然无味,好在他们可以坦然坐在这里吃饭,不必担心那些看不见的病毒。“非典”得到控制,逐渐淡去,像一场肆虐并让人面目全非的青春痘——终是会逐渐淡去的。

乔远问及牛牛的那个男孩。她很乐于谈及他:“他没事,我们都没事,多好,我们下午会一起去图书馆。”然后,她又说,那个男孩才是她现在珍惜的东西,而不是吴勇。

“跟吴勇有什么关系?”乔远并不理解,他在那次活动之后又见过吴勇两次,应天都在场。他们看上去没什么芥蒂,或许只是乔远没有发现他们的芥蒂而已。应天被警察带走的那两天,网络上有一些零星的消息,谈论着艺术家们抗击“非典”的活动是否应被算成“非法集会”。这些议论也许有用,因为更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并形成一种压力——应天认为这决定了事情后来的发展走向,“蓝天不设防”会继续下去,风筝会在北京城东南西北的天空中,陆续起飞。这让应天得意,于是他可以忽略掉那两天在派出所临时被看管的经历。

但牛牛说:“整个事情,都是吴勇故意的。是他故意找来了警察。因为他知道,这样才有用,警察都来了,事情闹大了,然后越来越大,然后,他就成功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现在,乔远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再轻易相信了——这是一种获得,还是失去?说不好。

“我就是知道。”牛牛很肯定,“我还知道,那些风筝,让吴勇大赚了一笔。”

“什么?不是风筝厂赞助的吗?”

“一开始是,但后来量太大,政府就出钱买了,你也知道的,这事儿闹大了。”

“吴勇为什么能赚钱?”

“风筝厂感谢他吧,我想,可是一笔不小的钱。”

乔远开始相信她的话,凭着一种直觉。

吴勇的事并没有让他惊讶,乔远惊讶的,只是告诉自己这些事的,是牛牛。

牛牛说她看错了吴勇,他不是艺术家。

她一度是年与时空画廊的常客,在六月、七月的那段时间里——乔远只知道这么多。

她没再说下去。但是她的神情却足以令她自圆其说。她一度和吴勇亲密过,只有亲密之后的人们,才会感受到幻灭。是的,幻灭。这使她看起来和从前不太一样,更成熟,也更疲倦而无所谓,那个在洗手间忘记带卫生巾的女孩,和现在坐在乔远面前,一边胡乱划拉着盘子里的几棵青菜,一边解释着“吴勇如何获利”的姑娘,她们是如此不同——乔远这么理解。

牛牛说起这个夏天,她其实可以不再留在学校的,但她还在这里,因为她想“陪他上课”。隔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正在度过这个属于彼此的夏天。

只有乔远,仍然面对着这个疲乏的世界,但转机仍然存在。他计划月底的时候去一次敦煌——这是一个酝酿多年却终未成形的计划。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他会有大半个月的闲暇。他没有告诉牛牛去敦煌的事,因为这只是他自己的事,他吝啬地希望可以不与别人分享,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缺乏信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站在那些洞窟上的佛像前,低眉凝视。那些慈悲的神的面庞,他曾经在画册上无数次抚摸过的面庞,是否终将如自己所愿那般给予他启示或力量,令他可以面对随之而来的全部——毕竟,这世上的一切都从未停止过运转,从未凝滞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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