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名人自述系列：刘半农自述

　　启行以前

　　在六七年以后回想启行以前的事，也就渺茫得可以了。而且我所要写的是欧洲的事，而启行以前，可仍是中国的事这又有什么可纪呢？不过这一年以来，已有过许多朋友或同学，写信或当面来问我欧洲的情形，尤注意是动身以前的种种预备。因此我想：我当初也是这样的东奔西跑走去讨教过许多人，结果是匆匆一谈，完全不得要领。现在我若将这种零零碎碎的事，用诚实的态度写出，亦许对于一部分的读者，可以有得些用处。

　　我劈头一句话，就是万事非钱不办。你若想“戮空枪”，结果必弄得你焦头烂额。当我动身时，正是勤工俭学说闹得极盛：什么半工半读的办法，做一年工读两年书的办法，几乎在个个青年的心目中，都开成了一朵美丽的幻想的花。平心而论，我对于这种种的办法非但不反对，而且对于倡议诸君的热忱与识见，也非常钦佩。不过事实上的“此路不通”，终于是无可讳言。一层，你要去做工，外国就未必能有充分的工给你做。英国报纸上常常闹着工人失业的问题，自然是谈也不必谈起。法国人口少，战后尤甚，情形自与英国不同。但是，你若说它竟是连工厂里的工人也缺乏得非用外国人不可，却又未必尽然。不过，若是你能想些方法，你也竞可以在什么一个工厂中找到一个位置；或者是你的腕力大一些，你也竟可以和工厂的主人或经理说明了，同时介绍十个八个工人进去，混和在法国工人一起做工。提倡勤工俭学诸君之所以敢于大声疾呼的提倡，其立足点就在于此。可是他们诸君，真不免有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不知道做工应有做工的资格，而勤工俭学也自有勤工俭学的目的。这一句话，或许要分别开来说一说才清楚。

　　所说做工的资格，质言之即是体力而已。而要去勤工俭学的青年们，却未必是个个能有得体力。自然，当他整装待发时，你若去问他：“你现在要到外国去做工，你做得来么？”他一定全不犹豫地说：“那有什么做不来？我什么都能做！”是。可是他十几年或二十几年以来所过的生活，就完全是小宝宝或大少爷的生活。莲子羹或杏仁汤是要他母亲调好了送到床前吃了才起身的。送个信是要叫高升的。打个脸水倒杯茶是要叫李富的。他已往的历史中就写满了这些事，现在忽然要他混在粗重蛮笨的工人一起，在机声轧轧中，做这做那，满头流着汗，满手满身沾着油，恐怕他没有望见工厂的大门就有点儿“嘴硬骨头酥”；岂特没有望见工厂的大门而已，恐怕还没有到法国，只仅仅上了船，看见了四等舱里的待遇不好，就不免要怨恨连天。别的不必说，单说那年（一九二一）吴稚晖先生带了许多学生同到法国去，船上的茅房闹脏了，诸位大少爷们有的是掩鼻叹气，有的是顿足痛骂，可从没有什么人能够发明茅房脏了是可以洗得干净的。结果还是吴先生自己去提了一桶水来，借了一个刷子来，苦了半天工夫将臭茅房洗净了，而诸位大少爷们可从此多了一个谈助了。甲说：“吴先生的茅房可洗得真干净啊！”乙说：“老丈的洗茅房，本是自命不凡的！”呜呼！此吴老先生之所以不可及，惜乎他把别人都看作像他自己一样的人，就不免碰了一鼻子的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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