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5817799
1.序
2.从王韬日记看开埠初期上海文人生活
3.张謇的精神气象
4.章太炎早年参加书院课艺活动钩沉
5.早年章太炎与西方格致之学
6.章太炎民主思想略论
7.章太炎的心疾
8.重读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
9.汤寿潜与浙江人文传统
10.陈其美与上海起义
11.叶景葵儒商兼长
12.瞿秋白与上海
13.董浩云成才的上海因素
14.冯桂芬略传
15.从冯桂芬看江南文人与科举考试
16.冯桂芬与江南均赋减赋
17.略论冯桂芬思想特色
18.金天翮与《女界钟》
19.论杜亚泉思想特色
20.蔡元培的精神世界
21.一代醇儒张元济
22.张元济与王云五的转型意识
23.胡敦复等志士与大同大学
序
江南,泛指长江以南,各时代、各领域含义有所不同。就范围而言,有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之分。所谓“大江南”,泛指长江中下游地区,有时也包括长江上游部分地区;所谓“中江南”,主要指长江下游地区,包括江西一带;所谓“小江南”,主要指以太湖流域为核心的长江三角洲及周边地区。今人所说江南,多指小江南。在学术界,李伯重、范金民、陈国灿等人对小江南范围的界定,使用比较广泛,即大体上相当于长江三角洲范围,包括明清时期南直隶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江宁)府,浙江省的杭州、嘉兴、湖州,及清代雍正年间从苏州析出的太仓州,凡八府一州。这一地区亦称太湖流域,在地理、水文、自然生态以及经济联系等方面,形成了一个整体。
任何地域文化特点,都是其地自然禀赋、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与历史传统的综合反映,都是在与其他地域文化比较中突显出来的。
江南文化是江南地区自然禀赋、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与历史传统的综合反映,是在与齐鲁文化、岭南文化等其他地域文化比较中突显出来的。
文化区域与行政区域、经济区域有联系又有区别。行政区域有明确的地理边界,历史上有江南道、江南省(清代曾设江南省,其范围大致相当于今江苏省、上海市和安徽省,以及江西省婺源县、湖北省英山县、浙江省嵊泗列岛等地),其边界都很清晰。经济区域受自然禀赋与物产等因素限制,也有相对稳定的边界,尽管其边界不像行政区域那样明晰。相对而言,文化区域的边界则比较模糊些。由于不同时期江南范围不一样,所以,人们在文化意义上述及江南时,边界多比较朦胧。比如,东汉时,属于今浙江余姚地方的严光,上虞的王充,他们都不在今天所说的小江南范围,但今天人们总习惯于将他们归入江南人范围。与此相一致,近代蔡元培、鲁迅等绍兴人,人们也总是将其视为江南人。再如,现在的扬州,地域在江北,但历史上扬州属于江南道、江南省,其文化也与现在的太湖流域更一致,所以,人们习惯上也视扬州文化为江南文化,以苏扬即苏州、扬州并提。
研究区域文化,还必须考虑到流动中的人的因素。比如,白居易、苏东坡就籍贯而言,都不是狭义的江南人,但是,他们在江南有诸多活动、作品,讲文化江南少不了他们。清代陶澍、林则徐都不是江南人,但是,他们长期在江南为官,有很多重要建树,直接参与、影响了江南文化的发展。清代唐甄、魏源都不是江南人,但他们长期在江南一带生活,研究江南文化也少不了他们。按照小江南的定义,李渔是浙江兰溪人,属金华府,算不上江南人,但是,他长期在杭州、金陵一带生活,研究江南文化也不能忽略他。这些曾经在江南生活的官员、文人,即使离开了江南,江南文化在他们身上依然有所表现与影响。所以,江南文化的边界呈云雾状、网络状。这个网络以江南地域为核心,以在这一地域活动的人的流动为连线,向外扩展。
讨论生活在近代上海的江南人物,不能不述及近代上海与江南的关系,述及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的关联。
近代上海与江南的关系可分三个不同的维度:其一从地域上说,上海是江南的一部分,为局部与整体之关系;其二从空间性质上说,上海是国际大都会,上海以外的广大江南地区,是水乡与市镇,上海与江南的关系,是城市与乡村、大城市与一般城镇的关系;其三从相互关系上说,上海是江南经济、社会、文化中心、政治重镇与交通枢纽,上海与江南的关系,又是中心与腹地的关系。
在这种大框架下面讨论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的关联,可以分为以下五个方面:继承、集聚、扩散、融合、创新。
继承
近代以前的上海地区文化,与苏州、杭州、湖州等地相比,也会有自己的特色,但从总体上说,是大同之下的小异,统属于江南文化。在文化地位上,苏州、杭州、南京等地高于上海。以上海与苏州而言,近代以前苏州为江南中心城市,亦为引领社会风气之中心。苏州物产丰盈,多富商大户,亦多合商儒为一体的上流阶层,著名文化人多。近代以前的上海县,扩大而至松江府,文化方面一直笼罩在苏州文化下面,仰视苏州。苏州书画出名,上海人便模仿苏州书画。苏州戏剧出色,上海人便争尚苏州戏。苏州细木家具好,上海人便竞相从苏州购置。苏州服饰、饮食,各类行为方式,都是上海人欣羡的对象。明清人形容上海城市发展不错,最好的表彰语便是“小苏州”。民国时期学者研究上海话语素,发现苏州语系占了75%。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海派文化对江南文化的继承关系。
集聚
近代上海是中国最大城市。城市的集聚作用在上海表现得相当突出,其中很重要的部分是江南的人口、产业与资金,高度集聚到上海。
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后,经过多种因素错综复杂的影响,很快跃升为江南地区首位城市,1860年代以后,其经济、文化地位已经超过了苏州、南京、杭州。1900年,上海人口超过100万,已是中国最大城市。1919年,上海城市人口240万,杭州65万,苏州60万,南京40万,镇江26万,无锡15万,常州12.5万,湖州、嘉兴、松江都是10万,上海城市的人口,几乎相当于上述江南其他城市人口的总和。1935年,上海人口超过370万,为世界第五大城市。1947年,上海人口远远超过江南其他城市人口的总和。这年,上海人口430万,南京103万,杭州61万,苏州39万,无锡27万,镇江22万,常州13万,嘉兴、青浦、常熟各10万,松江、嘉定各7万。这些除了上海以外的城市人口加起来是309万。换句话说,上海以外的这些江南城市人口总和,才是上海的3/4。
集聚到上海的那么多人口,绝大多数是江南人。据统计,1930年,江苏、浙江两省籍人占公共租界人口的88.4%,占华界人口的85.5%。1950年1月,江苏、浙江与上海本地籍人,占上海总人口的88.9%。由此可见,近代上海人中,江南人占了八成以上。
人才方面,活跃在上海的著名企业家、金融家,特别是文化人,主要是江南人。比如:企业家盛宣怀、虞洽卿、朱葆三、穆藕初、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王晓籁、陈光甫、张静江,文化人(包括作家、报人、出版家、教育家、画家等)更不胜枚举,诸如报人兼学者王韬、冯桂芬、沈毓桂、黄协埙、袁祖志、章太炎、包天笑、狄楚青、杜亚泉,出版家张元济、夏瑞芳、陆费逵、沈知方,作家鲁迅、茅盾、夏衍,教育家蔡元培、胡敦复、陈鹤琴,画家更多,任伯年、吴友如、吴昌硕、丰子恺等。
产业方面,近代外资企业,几乎全部集中在上海。华资企业,也主要集中在上海。据统计,1912年以前,上海有华资企业48家,其他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有15家;1912年至1918年,上海新增94家华资企业,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增加43家;1918年至1923年,上海新增华资企业170家,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增加48家。到1923年累计,上海有华资企业312家,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共106家。由此可见企业向上海集聚的趋势与比重。
至于资金的集聚,比较显而易见。近代中国外资银行总部全部集中在上海,华资银行总部也大部分设在上海。太平天国战事以后,江南富户相当部分移居到上海,相应地也将财富带到了上海。
扩散
上海与江南各地联系相当便捷。密布的水网,黄浦江、苏州河两条重要的水路,沪宁、沪杭两条铁路,还有众多的公路,将上海与江南各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上海的人才、技术、资金,以及文化、风习,都与江南各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企业而论,荣氏兄弟既在上海设厂,也在无锡设厂,两地技术相通,人才互动。近代苏州最著名的苏纶纱厂管理者严裕棠,既在苏州办厂,也在上海办厂,在苏州有苏纶厂、苏纶二厂和织布厂,在上海有隆茂纱厂,还投资过常州民丰纱厂、戚墅堰通成毛纺厂。近代无锡首家纱厂业勤纱厂,其创办人杨宗濂、杨宗瀚兄弟,本来就是在上海办理纺织厂的。刘国钧在常州创办的大纶机器织布厂,赵锦清在常州开设的锦纶二厂,其技术均与上海有关。
至于上海对江南各地文化与社会风气方面的辐射,几如浓雾罩地,无处不在。从照相机、留声机、自行车、电灯、电话,到西装、西餐、电影、跳舞,几乎都是先从西洋传入上海,再由上海传到江南各地。1919年,《申报》有文章评论,说是中国人群当中,上海人在吸收外来之新思想、湔除中国之旧污染方面,最为敏捷。“以人民之活动现象而言,惟上海之人士,其有创导之功能,而足为各省州县所效法也”。细察北京、杭州、武昌、济南等城市,从娱乐设施、城市建筑、报纸版式,到商店招牌、广告用语,随处都能看到效法上海的痕迹,“无往而不以上海为准绳也”[[[] 一之:《有创导之功能》,《申报》1919年6月23日,第14版。]]。
对于这类“无往而不以上海为准绳”的社会现象,时人创造了一个特别的词汇:“上海化”。1925年,《新上海》发表《内地的上海化》,对此有所描述:
上海好似近水楼台,世界的新潮流,总比内地先受一刻儿,因此上海便成了内地企慕倾向的目标,凡是上海有一件什么较为新奇的事,内地总要尤而效之,这就是新名词唤做上海化了。[[[] 含凉生:《内地的上海化》,《新上海》,1925年第6期。]]
时论认为,苏州、杭州、南京、无锡等地都是“上海化”严重的地方。苏州社会风气日趋淫荡,是“上海化”的结果。[[[] 雅谷:《上海化的苏州》,《小日报》,1928年8月28日。]]杭州西湖在改造方面,环湖修筑马路,通行汽车,均以上海为榜样,使得西湖边“格外像黄浦滩”,是将“西湖上海化”,“顿把西湖没在上海化的空气里”。[[[] 烟桥:《西湖的种种》,《西湖画报》1925 年 第1期。]] 南京商家以廉价、贱卖、放尺、赠品、大减价为名,行推销货物之实,这是典型的“上海化”。[[[]《上海化之南京市面》,《晶报》,1932年10月22日。]]无锡因为在工业、交通商业、娱乐业、文化诸方面全面仿效上海,被人们干脆称为“小上海”。
融合
城市本是移民文化的熔炉,上海作为特大城市则是移民文化的特大熔炉。各种不同的地域文化在这里会面、交流、融合。经过交流、融合以后而形成的上海城市文化,自然不等同于各地移民文化的简单相加,而是创造出一种新的城市文化,即我们今天所称的海派文化。对于这种交流、融合,二十年代便有文章予以讨论:
上海仿佛是一只镕化人的洪炉,一切风俗习惯,便是这洪炉中的木材煤炭,最会镕化人的。但瞧无论那一省那一府那一县的人,到了上海不须一年,就会被上海的风俗习惯所镕化,化成了一个上海式的人,言与行二大条件,都会变成了上海式。至于一衣一履之微,那更不用说了。说也奇怪,不但是本国人容易上海化,连碧眼虬髯的外国人,也容易上海化,他们远迢迢的到了上海,不多时自会变成一个上海式的外人。[[[] 沧海客:《上海观察谈》,《新上海》,1925年第1期。]]
对于这种交流与融合,留学法国、日后成为北京大学教授的曾觉之的论述尤其值得重视。1934年,他在文章中,从不同文化的并存、融合和新文化产生的角度,认为上海这一特殊的城市,将成为新文明的中心之一。他描述了上海不论美丑、不论好坏兼容并包的特点:上海破坏了中国的一切,吞噬了中国的一切,什么文化、道德、礼教、法律,在上海都不算事。上海是一座五花八门,无所不具的娱乐场,内地的人固受其诱惑,外国人士亦被其摄引,源源而来,甘心迷醉。“上海接受一切的罪恶,内地的土豪劣绅以此为藏身所,外国的光棍坏蛋以此为根据地,上海是万恶之渊薮,地狱的化身”[[[] 《上海的将来》,第六六则,新中华杂志社,1934年。]]。他认为,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不捐细滴、不让壤土的博大胸怀,上海才能成为“一座火力强烈无比的洪炉,投入其中,无有不化,即坚如金刚钻,经一度的鼓铸,亦不能不蒙上上海的彩色”。也正因为如此,上海才能成就其非凡的历史业绩:“将来的上海可以歌赞,因为上海将产生一种新的文明,吐放奇灿的花朵,不单全中国蒙其光辉,也许全世界沾其余泽,上海在不远的将来要为文明中心之一” [[[] 《上海的将来》,第六六则,新中华杂志社,1934年。]]。曾觉之辩证地认为:
上海亦接受一切的美善,也许这里所谓为美善的,不是平常的美善,因为平常所谓为美善的,都被上海改变了。上海自身要造出这些美善来,投到上海去的一切,经过上海的陶冶与精炼,化腐臭为神奇,人们称为罪恶的,不久将要被称为美善了。而且,美丑善恶又何常之有,这不过是事物的两面,美善可为丑恶,犹之丑恶可为美善,人若不信,试看将来![[[] 《上海的将来》,第六六则,新中华杂志社,1934年。]]
曾觉之预言,异质文化经过会面、交流、交融,将会产生新的文化,而上海就具有这种异质文化会面、交流、交融、化合的容受力与消化力。这种容受力与消化力的存在,便使得上海成为催生新文明的“洪炉”。
曾觉之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全世界国家与种族界限逐渐淡薄、全人类文化联系日益密切的趋势,亦即今人所说的全球化趋势,认为上海城市的这种无所不容的独特性,看似离奇,恰恰成了孕育新文明的温床。
创新
城市人口规模越大,人们互动、交流机会便越多,创造与创新也越多。产业、人口、资金高度集聚,在市场经济作用下,必然刺激分工细密、技术创新与产品卓越。创造与创新的增长速率,通常远高于人口增长速率[[[] 按照美国科学家杰弗里.韦斯特(Jeoffrey West)的研究,大体上呈1.15幂数,即人口每增长10倍,创新能力即增长10的1.15次方。见杰弗里.韦斯特著、张培译:《规模:复杂世界的简单法则》,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363页。]]。这是大城市较小城市特别能创新的社会原因。城市人口异质程度越高,不同文化相互之间差异越大,相互取长补短的概率越高,创新速率越大。近代上海不光是中国特大城市,还是人口异质程度特别高的城市。这两个特点,导致了近代上海城市创新能力特强。
上海创新方面可以举出很多生动的例证。商务印书馆能够长期执中国出版业之牛耳,很重要一点就是不断创新,出版内容与时俱进,印刷设备持续翻新,管理制度不断革新。荣家企业能够繁荣发达,关键也在于创新。荣宗敬曾将其企业发达的秘诀归之于设备力求更新。一些从事生产替代进口出品的民族企业,持续不断地从国外引进先进设备、先进技术以改进国货生产。20、30年代时,江海关曾对上海270家经营较好的工厂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其中有146家工厂拥有从国外进口的机器,还有8家工厂置备了由上海仿制的中外机器设备,只有39家工厂仍只采用中国的旧式设备。与外埠相比,上海企业的设备往往较新也较先进。争优创新的结果,必然是优胜劣汰。1912年至1927年,上海新开设的工厂企业至少有1194家,但到1927年底,实在开工的只有795家,仅占这15年间新开工厂数的66.6%。也就是说,这些新开设的工厂,至少已有三分之一已经在激烈的竞争中停工、歇业。[[[] 《民国三十五年上海市年鉴》,第M1-2。参见张忠民:《经济历史成长》,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111页。]]
穆藕初从美国留学归来,由一介书生,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便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棉纺织业巨子,很关键一点,在于他创新,他将泰罗的科学管理方法引进企业,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作为近代中国最成功的银行家之一,陈光甫的成功之道也在于创新。他在1915年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特别注重吸收不为其他银行所重视的小额存款。结果,从区区7、8万元资本、人员仅7人的规模起家,不数年间就声誉鹊起,到1935年已成为拥有500万元资本、40多家分支行的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
近代上海优秀企业得益于创新,文艺方面(绘画、戏曲、音乐等)、饮食方面、服饰方面无不如此。任伯年、吴昌硕等海上画派之所以获得成功,海派京剧之所以风靡全国,越剧之所以是在上海而不是嵊县唱红的,上海电影之所以称雄域中,一品香、杏花楼、功德林、红房子等各种中西菜肴之所以饮誉海内,海派旗袍、培罗蒙西装之所以长盛不衰,都在于其市场定位准确、品质优越、服务周到,都在于善于创新。
近代上海在思想方面的创新,很突出一点是将爱乡观念升华为爱国主义。
各地来沪移民大多与移出地保持着广泛、持久而密切的联系。福建人经营的茶叶、木材大多来自福建,山东人经营的豆饼主要来自山东。虞洽卿发起组织的宁绍轮船公司与三北轮船公司,主要是经营宁波与上海之间的运输业务。上海很多企业优先录用本乡人。广东中山人开办的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公司,其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全部来自广东,荣宗敬、荣德生创办的荣家企业,不光是管理人员,普通员工亦多为无锡人。湖南籍的聂缉椝、聂云台父子主持的恒丰纱厂,员工多为湖南人。安徽籍的孙多鑫、孙多森兄弟在上海办的阜丰面粉厂,员工多为安徽人。这类情况在上海极为普遍。这使得上海的市场,犹如全国各地人共同开办的大超市,各占一摊,各销其货,各营其业。这也使得上海与全国各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使得全国各地发生的事情都与上海有关,使得上海人对发生在全国各地的事件特别关心,极易将爱乡情怀升华为爱国主义。近代上海人早已习惯于将全国之事视为己事,在赈灾活动、拒俄运动、抵制美货运动、五四运动、五卅运动、抗日救亡运动中一马当先。上海这个城市有自己的公共空间、报纸、电台,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团体,当其他地方发生了事情以后,上海起来就跟其他地方很不一样。比如说最著名的抗日歌曲、剧目,如《大刀进行曲》、《放下你的鞭子》等,大多是在上海产生,而不是在东北产生的,原因就是上海当时是全国抗日救亡的中心。早在1930年,徐国桢已经清晰地论述过“上海社会确有一种领导其他各地社会的潜势力”的社会根源。[[[]徐国桢:《上海生活》,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版,第27-28页。]]
近代上海一市三治的政治格局,对于上海人爱国主义情感的产生,具有特别的刺激作用。一方面,日常生活中,西方人主导的租界市政建设先进,整洁,卫生;中国人集聚的华界落后,逼仄,肮脏,这极易刺激中国人的耻感文化,刺激中国人见贤思齐的爱国情感。上海地方自治运动即由此兴起。租界众多场所禁止华人入内,四大公园(外滩公园、法国公园、虹口公园与兆丰公园)在1928年以前都禁止华人入内。日常生活中,华人备受歧视。比如,马车在道路上行驶,租界明确规定华人车辆不能从后面超越前面的西洋人马车。租界华人长时期只有纳税义务,没有参政权。诸如此类,都强烈刺激华人的爱国主义情感。另一方面,1932年的一二八与1937年的八一三两次日本侵沪战争,直接轰炸、破坏的都主要是华界地区,而租界则基本完好。华界与租界,没有天然屏障,只是一路之隔、一河之隔。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轰炸、屠杀,就发生国人眼皮底下,近在咫尺。这种被辱、挨打、惨遭屠戮的在场效应,对于爱国情感的刺激,是任何远距离的纸质、广播宣传都无法比拟的。
近代上海人所体现的独立、自由、务实、自强、法治、爱国等特点,海派文化对江南文化的继承、集聚、融合、创新,使得海派文化显得更为突出、耀眼,更具近代特性。所以,我们可以说,作为近代上海城市文化概称的海派文化,是以江南文化为底蕴,以江南人口为主体,吸纳了众多其他地域文化(包括岭南文化、八闽文化)因素,吸收了近代西方文化某些元素而形成的、代表中国文化前进方向的新文化。
章太炎的心疾
今年是邹容逝世110年。每想到这位年轻革命家的死,总会联想到章太炎那懊丧不已、抱愧终生的神态。
事情得从邹容入狱罹难的一个细节说起。
1903年6月29日,“苏报案”发生,租界警探到苏报馆捉人,报馆账房程吉甫被抓,馆主陈范等逃逸。6月30日,警探再来苏报馆,章太炎被抓。7月1日,邹容主动到巡捕房投案。
本来,警探前两天来报馆抓人,邹容已从后门逃出,经好友张继介绍,躲到虹口一个传教士家里。那时,闻讯逃走的人很多,除了陈范、邹容之外,章士钊、吴稚晖等,都是闻讯逃避的。专程来沪督办此案的江苏候补道俞明震,在案发前故意走漏风声,其意也在让涉案诸人远走高飞,不想动真捉人,酿成大案。陈范后来逃到了日本。邹容如果藏匿不出,警探绝无到传教士家里搜人的可能。
那么,邹容为什么要投案呢?关键在于章太炎的一封信。
章太炎被捕以后,本不把被捕当回事。此前,上海激进分子已被传讯多次,吴稚晖记述自己被传过6次,每次都是问问有无私藏军火、制造暴动之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每次都平安归来,然后生活如旧,宣传革命如旧。这是章太炎能逃不逃的重要原因。没想到,租界当局这次动了真格。章被拘以后,当晚没被放回,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章之所以被抓,原因之一是他为邹容的《革命军》作序。他觉得,邹容如果不到案,则所有关于《革命军》的罪责都将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如果邹容到案,则两人各担其责。于是,他给邹容写了封信。邹容得信以后,这才投案自首。
章太炎的信并未流传下来。他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章在事后曾解释自己写信的初衷:“《革命军》为蔚丹所著,仆实序之。事相牵系,不比不行。仆既入狱,非有蔚丹为之证明,则《革命军》之罪案,将并于我。是故以大义相招,期于分任,而蔚丹亦以大义来赴。”[[[] 章太炎:《再复吴敬恒书》,《民报》第22号。]]所谓“大义相招,期于分任”,就是临难不苟,各负其责,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中,章、邹都讲大义,但境界不同,在章是以大义责人,在邹则以大义自担。
经特别法庭审讯,章被判监禁三年,邹判二年。入狱时,章34岁,邹18岁,二人年龄悬殊,阅历、学养各异,抗挫折、耐寂寞能力都有很大差距。结果,邹容在1905年4月3日瘐毙狱中,离刑满出狱还有不到三个月。章太炎则坐满了三年,1906年出狱,随后东渡日本,继续他的人生道路。牢狱三年,章太炎扎扎实实地学了三年佛学,晨夜研诵《瑜伽师地论》,出狱时,容颜丰润,又白又胖。
邹容之死,是由许多环节造成的,其中,章太炎的信无疑是极为重要一环。对此,章太炎自然明白。因此,邹容死后,章太炎“往抚其尸,口张目视,恸不能出声”。他既为战友、狱友的离去而恸哭,也为自己两年前的那封信而愧悔。从此以后,邹容之死便成为章太炎的一块心病。
邹容死后,章太炎有过很多怀念、纪念邹容的活动。他多次在演讲中深情地回忆过邹容的事迹,1907年作《邹容传》,1918年,在云贵地区为国事奔走时,曾山一程水一程地专门到四川巴县邹容祠堂,进行祭奠。1922年,他到上海华泾祭奠邹容,参与为邹容修墓立碑事宜,亲自题写“邹容之墓”四字。1924年,作《赠大将军邹君墓表》与《赠大将军邹君墓志铭》。最能体现章太炎愧疚之情的是,他在住所的墙上,挂了一幅邹容遗像,前置横板一张,上设香炉,每月初一、十五沐手敬香,为邹容祈祷。据章太炎弟子回忆,章太炎晚年迁居苏州,亦在家中悬挂邹容遗像,为邹容上香,直到逝世。
章太炎为纪念邹容做了这么多,超过他为同时代其他任何去世友人所做的同类活动。这么做,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内心有愧。邹容死后,这就成了他的心病。1906年出狱以后,这个心病在他内心越发沉重。他曾设法驱散心头阴影,化解心结。1907年,他作《邹容传》,对于邹容被捕,强调了两点,一是吴稚晖告密,二是邹容“闻余被系”,主动投案,对于他自己给邹容写信的细节,只字未提。他强调的两点,都是为了减轻、弱化他的信在邹容去世事件中所占的比重。没想到,吴稚晖读了《邹容传》以后,撰文反驳,一是说明章、邹之事,原本公开,尽人皆知,警探抓人,无密可告。二是揭出了他致信邹容的事实。此后,章、吴曾为此事大打笔仗,你来我往,恶言相加,扰扰不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日后,章太炎在以《邹容传》内容为基础所作的《赠大将军邹君墓表》中,再也不提吴稚晖告密的事了,当然也不提自己给邹容去信的事。
从现代法理上说,邹容在入狱之前,已是清廷明令抓捕之人,章太炎所为,并无卖友之嫌。章太炎致信邹容时,也没有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再者,坐牢二年,并不等于必然致死。因此,对于邹容的去世,章太炎并无直接的责任。但是,章太炎毕竟是在儒家思想熏陶中成长的,他在自省交友之道时,自然责己以严。东晋名臣王导,在当政者询问他关于好友周顗(字伯仁)为人与任职意见时,没有表态,也没有尽力保护,结果周顗被杀。王导为此很是自责,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此后,“伯仁因我而死”成为中国文化中愧对良友的名言。熟谙魏晋典故、钦佩王导为人的章太炎,自然熟悉这一典故。他日后给长子取单名“导”,是否含有愧对邹容、以示自责的意思呢?他没说过,但我猜想有。
前有失误,后存愧疚,章太炎仍不失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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