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9106065
·乔治·R.R.马丁亲口承认,没有《回忆,悲伤与荆棘》,就没有《冰与火之歌》
!
·美国奇幻大师泰德·威廉姆斯从亚瑟王、北欧神话中寻找灵感,塑造一个亦真亦幻的全新幻想世界。
·奇幻巨匠间的较量,魔剑对战魔戒,一部挑战《魔戒》的奇幻野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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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帝王,手握重兵的邪魅王爷,谁到底才是她救赎的彼岸?
*争议的女主,似正似邪,引发千万网友热议。红袖添香宫廷小说倾情巨献!
海客背井离乡,远渡冰洋。
为纪念此壮举,艾弗特王取船底龙骨,
以秘技粹其精华,铸成利剑,名曰米奈亚——“回忆”;
希瑟王子伊奈那岐为报血仇,取巫木之铁,铸诅咒之兵。
弑亲逆伦,尔后触目恸心,称其津锦尊——“悲伤”;
纳班皇帝不意获九霄外熔岩,遂以此天降金属铸之利刃,
又暗示圣神乌瑟斯遭鞭挞之刑戮,得名——“荆棘”;
人类能否幸存,世界能否归于正途,三剑终将现身。
风暴之王的邪恶势力不断扩张,
传说中的造物已然出现,
雪山巨人作乱,泽地鳄蟹横行,
异光在夜空下闪动,
人类、矮怪、希瑟意欲独善其身,却又相继陷入危机,
风暴肆虐全境,而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森林女巫指引众人前往后的安全之地——诀别石;
西蒙一行将再次踏上救世之旅。
但诀别石究竟在何处,各族之间又能否摈弃前嫌,
一切,
都还是未知之数……
★威廉姆斯的创作已远远超出大众对史诗奇幻流派的认知……其想象力之瑰丽宏大,堪比托尔金的《魔戒》系列。
——《辛辛那提邮报》
★史诗奇幻版《战争与和平》……令人不忍释卷……自《歌门鬼城》之后引人注目的幻想大作。
——《轨迹杂志》
★枝蔓丛生、引人入胜……叙事链条纵横交错,构筑起善恶交锋的天启战争。
——《出版者周刊》
★没有《回忆、悲伤与荆棘》,就没有《冰与火之歌》。
——乔治.R.R.马丁
部风暴之眼
凌霄之歌
火堆噼啪作响,一缕缕灰烟飘出洞口石檐的窟窿,红光映照着刻在洞壁上的盘蛇和长牙瞪眼的野兽。这还是在山洞里,但西蒙仍觉寒冷刺骨。他在发烧,忽睡忽醒。白天还能晒晒阳光,夜晚却冻得发抖,他感觉体内仿佛结了灰色的冰,四肢僵硬,全身凝霜。他怀疑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他溜出了冰冷的伊坎努克山洞和病恹恹的身体,在梦境之路游荡,无助地在一个个幻象间穿梭。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海霍特,回到曾经居住现在却永远无法回去的城堡家园:阳光温暖的草坪、阴影下的角落、隐秘的墙洞——那是天下宏伟的住所,充斥着喧闹、色彩和音乐。他又在篱笆花园里散步,洞外呼啸的风也在梦境中回响,轻柔地拂过叶片,摇晃着精美的篱笆。在一个怪梦里,他似乎回到莫吉纳医师的房间。房间挪到了某座高塔的顶部,云飘过高高的拱窗。老人在一本打开的大书旁焦躁地踱步,但在那专心致志和沉默当中,隐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莫吉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西蒙的存在,只是死死盯着书页上三把剑的粗糙图画。西蒙挪到窗边。风在叹息,却感受不到吹拂。他低头俯视庭院,发现有个孩子,正瞪着忧郁的大眼睛回望着他。是个矮小的黑发女孩。她举起一只手,像要打招呼,但转眼就不见了。脚下,塔楼和莫吉纳杂乱无章的房间渐渐融化,仿佛退潮一般。老人是后一个消失的。他像个影子,身形在渐渐亮起的光照下慢慢隐没,但终还是没能抬头看西蒙一眼。他粗糙的双手忙着翻动书页,仿佛在不安地寻求解答。西蒙呼唤着他,但整个世界已变得灰暗寒冷,只剩下旋转的雾气和其他梦境的碎片……
他醒了。自从下了雾沙穆山,他像这样醒来过好多次。他看到黑夜般的山洞,又看到黑斯坦和吉吕岐躺在刻着如尼文的石墙边。爱克兰人缩在斗篷里呼呼大睡,胡子垂到胸口。希瑟则合拢指头细长的双手,眼睛盯着掌心。吉吕岐似乎神游在外,双眼闪烁不定,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反射着余烬般的光。西蒙想说些什么——他渴望温暖和声音——但睡意再次袭来。风声那么响……山风在洞外呜咽,就像绕过海霍特塔顶的大风……也像穿过奈格利蒙城垛的劲风。那么悲哀……风声那么悲哀……很快他又睡着了。除了微弱的呼吸声,还有那孤独的凌霄之歌,山洞里一片安宁。
这只是个洞,但作为监牢已经足够。洞底与洞口落差二十肘尺,深入岷塔霍岩心,约有两个人类或四个矮怪头脚相连那么宽,洞壁被打磨抛光,仿佛雕刻师的大理石杰作,连蜘蛛都难落脚。整个洞跟地牢一样,又黑又冷又潮湿。岷塔霍的邻峰白雪皑皑,月亮高悬其上,但只有一小片月光能探到洞底,完全照不亮洞里两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从升起到现在,月亮一直是这副模样:苍白的月轮——或叫塞达,这是矮怪对她的称呼——缓缓穿过黑漆漆的天域,是夜空中移动的东西。这时,洞口有什么东西搅乱了平静。一个小小的身子靠过来,眯眼看向洞底浓重的阴影。“宾拿比克……”终于,蹲下的身影用矮怪特有的喉音说道,“宾拿比克,能听到吗?”就算底下有个人影真被惊动,他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后,又是石坑顶的影子开口道。“九日九候,宾拿比克,你的长矛立在我的洞口,我一直在等你。”出口的词句仿佛咏唱,但声音颤抖,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我在等候,我在回音地呼唤你的名字。可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什么答复都没有。为什么你不来拿回你的矛?”依然没有回应。“宾拿比克?为什么不回答?你欠我一个答复,你不承认吗?”洞底,另一个稍大的人影挪动一下。淡蓝色的瞳孔反射出一丝微弱的月光。“矮怪你嚷嚷什么?把从没加害过你们的人丢到洞里,已经够恶劣了,还要在我们睡觉时乱喊一通?”蹲下的人影僵了半晌,像一头被闪光吓呆的鹿,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很好。”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再次裹紧潮湿的斗篷,蜷起身子,“宾拿比克,不知道那矮怪对你说了什么。反正我不咋喜欢你的族人。他们跑来嘲笑你——还有我。不过嘛,他们讨厌我这瑞摩加人也不奇怪。”一旁的矮怪默不作声,只用黑眼睛烦心地盯着瑞摩加人。过了会儿,施拉迪格翻了个身,发着抖,试着入睡。
“可是吉吕岐,你不能走啊!”西蒙趴在草垫边缘,裹着毯子抵御寒冷。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紧牙关。从苏醒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可他还没法起身。“我必须走。”希瑟垂下双眼,好像不敢正视西蒙恳求的目光,“我已经派矢介第和津志波先行一步,但我也必须回去。我顶多还能留一两天,塞奥蒙,这已经是极限了,我不能推卸我的责任。”“你得帮我救出宾拿比克!”西蒙把脚从冰冷的石地板上抽回,放到床上,“你说矮怪相信你,那就让他们放了宾拿比克,然后我们一起走。”吉吕岐自唇间轻出一口气。“年轻的塞奥蒙,没那么简单。”他用几乎不耐烦的语气说,“我没有权利和能力强迫坎努克人做任何事。另外,我还有你无法理解的其他任务与职责。之所以逗留到现在,只因为我想看到你能站起来。我舅舅堪冬甲奥早就回角天华了。我对家族和血亲负有责任,所以我必须快些回去。”“必须?可你是王子啊!”希瑟摇摇头。“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的含义跟你们认为的不一样,塞奥蒙。我确实属于王族,但我不命令人,也不统管人。幸运的是,我也不受人管辖——除了特殊时期、特殊事务。而我双亲已经宣布,眼下就是特殊时期。”西蒙似乎在吉吕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愤怒,“不过别担心,你和黑斯坦不是囚犯。坎努克人尊重你们。只要你们想离开,他们会让你们走的。”“我不会丢下宾拿比克。”西蒙攥紧斗篷,“还有施拉迪格。”这时,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礼貌地咳嗽一声。吉吕岐扭过头,颔首示意。那是个坎努克老妇,她走上前来,将一个冒蒸汽的罐子放在吉吕岐脚下,又从帐篷般的羊皮大衣里取出三只碗,放在地上围成半圆。她短小的手指动作灵活,圆脸布满皱纹,面无表情,但在四目相交的短短一瞬间,西蒙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布置完了,她默默退出山洞,跟来时一样,静静地消失在门帘下。她在怕什么?西蒙好奇地想。怕吉吕岐?可宾拿比克说,坎努克人和希瑟一向关系不错——应该是吧。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个子有矮怪两倍高,红头发,满脸刚长出来的胡子,身子却瘦得像根麻秆。但他裹在毯子里,坎努克老妇又怎能看到?在坎努克人眼中,西蒙与他们仇视的瑞摩加人有什么不同吗?几百年来,施拉迪格的族人是不是一直在跟矮怪争斗?“要来点儿吗,塞奥蒙?”吉吕岐问道,从罐子里倒了些冒热气的液体,“他们为你准备了碗。”西蒙伸出一只手。“又是汤?”“这是aka,坎努克人这样叫——你可以称之为茶。”“茶?”他急切地拿过碗。朱迪丝,海霍特的厨房女管事,对泡茶很有心得。在一整天漫长的工作后,她会坐下来,美美地泡上一大杯分量十足的热茶,让整个厨房都弥漫着南方群岛的香草气息。她心情好时,也会让西蒙喝一点儿。乌瑟斯啊,他太想自己的家了!“我没想到……”他说着,灌了一大口,却立刻咳着喷了出来,“这是什么?”他被呛到了。“这才不是茶!”吉吕岐也许笑了,但他把碗凑到嘴边,慢慢品尝,让人辨不清表情。“当然是茶。”希瑟回答,“不过嘛,坎努克人用的香草跟你们苏霍达亚用的不一样。要真一样才奇怪,你想想,他们跟你们有多少贸易往来。”西蒙抹抹嘴,一脸怪相。“可这是咸的!”他闻闻茶碗,又做了个鬼脸。希瑟点点头,继续啜饮。“是啊,他们放了盐——还有黄油。”“黄油?”“麻津美麓的子孙天差地别。”吉吕岐严肃地说,“……差别多到不可胜数。”西蒙厌恶地将茶碗放下。“黄油!乌瑟斯救救我吧,真是个糟糕的体验。”吉吕岐平静地喝完茶。提到麻津美麓,西蒙又想起了他的矮怪朋友,有一晚在森林里,他曾唱过有关月亮女神的歌。西蒙的情绪又酸楚起来。“那我们能为宾拿比克做些什么呢?”西蒙问,“随便什么。”吉吕岐抬起猫一样的平静双眼。“我们明天会有机会谈谈他的事。我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没几个坎努克人会说母语以外的语言——像你伙伴这种的确罕见——我也不太会说坎努克语。而他们也不大乐意跟外来者交流。”“明天会发生什么?”西蒙又躺回他的床垫。他的脑袋在一下下地抽痛。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虚弱?“我觉得,会有场……审判。坎努克统领会到场听审,并下达裁决。”“我们会为宾拿比克作证?”“不,塞奥蒙,没有证人。”吉吕岐温和地说,一瞬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我们要去是因为你遇见了山龙……还活了下来。坎努克统领想见见你。但我相信,在所有坎努克人面前,你朋友的罪也将被提及。休息会儿吧,你得养足精神。”吉吕岐站起来,伸展纤细的四肢,用十分古怪的动作转动脑袋,琥珀般的双眼空空洞洞。西蒙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冷,倦意随之袭来。龙!他意识模糊地想着,半是惊奇半是恐惧。他见到了一条龙!他,小厮西蒙,一头蠢驴,被人看不起的废物,不但向龙挥剑,还活了下来——虽然被龙血溅到、烫伤,但还活着!像在故事里一样!他看着黝黑发亮的荆棘剑。它躺在墙边,剑身半盖,像条蓄势待发、致命而美丽的毒蛇。就连吉吕岐都不愿碰它,甚至不愿讨论它。西蒙曾问他:凯马瑞这古怪佩剑的“血管”里究竟流淌着什么魔法?但被希瑟平静地岔开话题。西蒙伸出冻僵的手指,顺着下巴往上摸,一直摸到疼痛不已的伤疤。像他这样的小厮,怎么敢拿起那样一件强大的神兵。闭上眼睛,他觉得辽阔又冷漠的世界在身下慢慢旋转。他听到吉吕岐往洞口走去的脚步声,听到他穿过布帘的沙沙声,接着,又陷入沉眠。
西蒙又做起梦来。那小个子黑发女孩再一次来到他面前。她的脸像孩子,但肃穆的双眼看起来十分苍老,像废弃的教堂墓地的深井。她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身形却渐渐消失在浑水般的梦境里。但有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黑斯坦就在旁边。卫兵露齿而笑,胡子上挂着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起了,西蒙小鬼。今儿事情多着呢。”他依然感觉疲乏无力,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衣服穿好,黑斯坦则帮他套上靴子。自从在伊坎努克醒来,他还是次着靴,感觉它们硬得就像木头。他敏感的皮肤也受到衣料的刮蹭,但起来穿着衣服总比躺着强。他小心翼翼地在洞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回双足动物的感觉了。“吉吕岐呢?”西蒙问,将斗篷拉到肩上。“那家伙先走一步。到了就见到他了。我来扛你,瞅你瘦的。”“我是被扛来的,”西蒙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冰冷,“但不证明我总要被人扛着。”强壮的爱克兰人哈哈大笑,没被这番话冒犯。“你能走我一样高兴,小鬼。矮怪的路那么窄,我也不想扛个人啊。”西蒙在洞口踌躇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从拉起的门帘处射来的光。等他迈开腿走出洞口,雪地的反光还是晃得他一时难以忍受,而这只是个阴天的清晨。二人站在一条宽阔的石廊中。石廊从洞口伸出二十肘尺厚,分成左右两条,各沿山坡延伸。西蒙能看到沿路的其他洞穴,洞口冒着烟,一个接一个,直到岷塔霍山腹转角看不见为止。山坡上方也有差不多宽的廊道,就这样鳞次栉比,排排上升。有些高处的洞口还设了垂落的梯子。由于山势高低起伏,在许多地方,山路无法接通,廊道间便会以吊桥相连,而组成桥身的绳索似乎只比皮带粗一点点,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西蒙盯着吊桥,看到一些坎努克小孩裹着毛皮外套,在细长的吊桥间敏捷地穿梭,像松鼠一样快乐地嬉闹。要知道,他们一失足必定会粉身碎骨。光是看着他们,西蒙就觉腹内一阵不适,只好扭过头,看向远处。映入眼帘的是伊坎努克的大山谷,更远处,浓厚的雾气间,飘雪的灰色天空中,浮现出岷塔霍的大山邻居。那几座远峰上点缀着黑色的洞穴,阴暗的山谷里,沿着蜿蜒的小路,依稀可辨几个微小的人影。三个无精打采的矮怪,坐在精制的兽皮鞍上,驾着毛茸茸的公羊走下小路。西蒙走在他们前面,慢慢地让到旁边,离廊道边缘只有几尺。他往下看去,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雾沙穆,汹涌的晕眩感又回来了。只见下方山脚长满纠结的常青树林,一直延伸到远方,许多靠吊桥连接的廊道在林子上空纵横交错。这时,他注意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赶紧扭头寻找黑斯坦。三名山羊骑手在宽敞的路中央停下,张着嘴,好奇地盯着西蒙。卫兵几乎完全隐藏在对面的洞口阴影中,朝那几个矮怪嘲讽地行了个礼。其中两名骑手的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子。三人都身穿厚大衣,颈戴粗粗的象牙串珠项链,手持雕饰华丽的钩尾叉,就像放羊人的牧杖,用来驱赶长着弯角的坐骑。他们都比宾拿比克魁梧:在伊坎努克的短短几天里,西蒙已经明白,即便在本族人中,宾拿比克也算比较矮小的。这几名矮怪似乎也比他的朋友更野蛮、更危险。他们全副武装,满脸凶相,个子虽矮却十分迫人。西蒙盯着矮怪。矮怪回望西蒙。“他们全听说过你,西蒙。”黑斯坦隆隆出声。三名骑手抬起头,被响亮的话语吓了一跳。“……但没几个人见过。”矮怪警觉地上下打量一番高大的卫兵,然后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继续前行,不久便绕过山坡消失了。“这下他们有谈资了。”黑斯坦咯咯笑着说。“宾拿比克提过他的家乡。”西蒙说,“但我以前很难理解他的话。事情总是跟想象中不大一样,对不?”“只有大救主乌瑟斯知道所有答案。”黑斯坦点点头,“好啦,要想见到你的小朋友,我们好快走。小心——别离崖边太近,回来点儿。”
他们慢慢走下盘旋的小径,路面时宽时窄,在山坡上穿梭来回。太阳高悬于顶,却埋在煤灰般厚厚的云层中,刺骨的寒风吹过岷塔霍坡面。谷地上方山峰高耸,山顶覆盖着结实的白色冰毯,低处的积雪则柔和得多。一些雪块横在小径上,还有些堵在洞穴口,但干燥的石头和裸露的泥土也随处可见。西蒙不清楚,在伊坎努克,提亚加月头一天就下雪算不算稀松平常,但他知道,他已经极度厌倦了纷纷的雨雪和寒冷的天气。每片落进眼里的雪花都像对他的侮辱,他脸颊和下巴的疤痕也疼得厉害。他们似乎离开了人口稠密的山区,已经见不到几个矮怪了。一些冒烟的洞口探出几个人影。又有两队骑手沿同一方向经过时,慢下来盯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像队骑手一样匆匆离开了。二人又路过一群嬉笑玩雪的孩子。小矮怪们只比西蒙的膝盖稍高一点儿,身裹厚重的翻毛皮衣和绑腿,看起来像圆圆的小刺猬。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西蒙和黑斯坦经过,继续尖声交谈,但没逃跑,也没露出惊恐的模样。西蒙很高兴,露出温和的微笑,小心翼翼不要牵动脸上的伤口,并冲他们挥挥手。环形山路将他们引到大山北面。二人发现,在这里,所有岷塔霍山民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刮风和飘雪声陪伴着他们。“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儿。”黑斯坦说。“那是什么?”西蒙指着山坡。只见高处石廊尽头立着一尊古怪的蛋形建筑,用雪砖精心砌成,微光闪烁,被斜阳抹上一层粉红。建筑前站着一排沉默的矮怪,戴着手套,紧握长矛,兜帽下的脸庞冷酷无情。“别乱指,小鬼。”黑斯坦轻拉西蒙的手臂。是不是有几名卫士转过视线往下看?“你朋友吉吕岐说,那玩意儿很重要。叫什么‘冰屋’。小矮子这会儿一直在忙活它,不知为啥——我也不想知道。”“冰屋?”西蒙盯着它看,“有人住在里面?”黑斯坦摇摇头。“吉吕岐没说。”西蒙怀疑地看着黑斯坦。“你到这儿以后,是不是经常跟吉吕岐聊天?我是说,在我昏迷那段时间?”“对呀。”黑斯坦回答,又停了一下,“也不常聊,真的。他好像……总在想什么大事,你懂吧?大事。就希瑟来说,他挺好。不像人类,很安静,但不算坏。”黑斯坦又想了一下。“他不像我印象中会魔法的家伙。吉吕岐很好说话。”他微笑起来,“你也不错啊,他总夸你。光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欠你钱呢。”他轻声偷笑起来。对西蒙这么虚弱的人来说,这段路又长又累人:先往上,再往下,在山间蜿蜒盘旋。后,路上又拦着一大块山岩,就像河里的大礁石。他们吃力地绕过山岩。尽管每次脚步不稳都有黑斯坦伸手相搀,但西蒙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他们总算过来了,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山洞宽阔的入口处。洞口很宽,左右两边的洞壁至少相隔五十步,就像岷塔霍山面上张开的大嘴,静静地念出庄严的判词。刚进洞口便能见到一排风化的巨型雕像:形状似人,肚子滚圆,颜色仿佛灰黄的烂牙,在入口屋檐的重压下弯腰驼背。石雕光滑的头顶戴着羊角冠,唇间有长牙突出,似乎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面部五官已被磨平。西蒙惊讶地看着它们,在他眼里,石雕似乎并不古老,反而像刚动工还没完成似的——甚至有种正从原石中成形的感觉。“Chidsik Uh Lingit,”身边响起一个声音,“——霖季祖堂。”西蒙吓得小跳一步,慌忙转身,发现说话的不是黑斯坦,而是吉吕岐。他站在西蒙身边,正盯着那些面目不清的石像。“你在这儿站了多久?”居然被吓到,让西蒙很羞愧。他扭头回望洞口。谁能想到小小的矮怪也能雕出如此巨型的门卫雕像呢?“我出来等你。”吉吕岐说,“幸会,黑斯坦。”卫兵嘟囔着点点头。西蒙又好奇起来:在他病倒的这几天里,爱克兰人同希瑟到底说了什么?西蒙时常觉得,跟吉吕岐王子交谈相当困难,他总是兜圈子,语意不明。西蒙好歹还算习惯了莫吉纳医师的疯言疯语,而黑斯坦这么一个直率简单的大兵,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这儿是矮怪国王居住的地方?”西蒙大声问。“还有矮怪王后。”吉吕岐点点头,“但在坎努克语里,他们不叫国王与王后。更贴切的称呼是牧者和女猎首。”“国王、王后、王子,但都名不副实。”西蒙嘟囔道。他全身酸痛,又累又冷。“这山洞怎么这么大?”希瑟轻笑,泛白的紫发在凛风中飘荡。“年轻的塞奥蒙啊,如果这个洞穴不够大,他们肯定会找个更大的地方做霖季祖堂。我们该进去了——不光为了避寒。”吉吕岐领着他们从中间的两座雕像间穿过,朝前面闪烁的黄光走去。经过柱般的石腿时,西蒙抬起头,目光越过光溜溜的石肚皮,看着没有眼睛的脸庞。他再一次想起莫吉纳医师的人生箴言。医师曾说,没人知道未来会降临什么——“不要限定自己的期望。”他总这么说。当初谁能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这些东西,有过如此的冒险经历?没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降临……他感到脸上一阵刺痛,接着,肚里像被冰针扎到似的,也疼了起来。大多数情况下,医师的话总是对的。
洞府内挤满了矮怪,弥漫着油脂的浓厚酸甜气息。周围燃起上千道黄光。石室岩壁嶙峋,洞顶奇高。在壁龛和地板各处,油碗绽放着火花。几百盏灯里都漂浮着白色蠕虫般的灯芯,使得洞内远比灰暗的洞外更加明亮。身穿兽皮衣的坎努克人挤得满满东东,形成一片浓密黑发的海洋。小孩子则跨骑在大人肩上,活像掠过波浪的海鸥。石室中央有块大石头,好像矮怪海洋中凸立的小岛。那里因地制宜,削成了一片平整的石台。台上,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火池中间。过了一会儿,西蒙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火池,而是在灰色岩面上刻了一圈细细的沟渠,其中灌满跟灯里一样的燃油。火圈中间有个象牙支架,上面悬着装饰华丽的兽皮吊椅。那两个人肩并肩坐着,一动不动,身下堆着白色和泛红的皮毛。平静的圆脸上,两对眸子闪闪发光。“女的是努努依喀,男的是伍曼那克。”吉吕岐轻声说,“他们是坎努克的统领……”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其中一人举起弯杖,简单地比画一下。聚拢的矮怪一下子朝两边退开,比之前靠得更紧,在石台和西蒙一行人之间让出一条人胡同。几百张满怀期待的小脸转过来,望着他们,窃语声四起。西蒙低头看着清出的路面,局促不安。“挺机灵的吗。”黑斯坦低声说着,轻轻推他一把,“好了,去吧,小鬼。”“我们都过去。”吉吕岐说。他用独特的动作也打了个手势,示意西蒙先走。随着西蒙朝国王和王后的方向走去,低语声越来越大,兽皮味也越来越浓……——应该叫牧者和女猎首,他提醒自己,或者爱啥啥吧。洞内的空气突然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猛吸一口气,结果脚步踉跄,要不是黑斯坦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斗篷,西蒙就摔倒了。终于走到石台前,他先盯了一会儿地面,克服晕眩感,然后才抬头看着台上的两个人。灯光映进西蒙的眼睛。他有些生气,却不知该冲谁发火。他不是今天才次起床吗?他们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想让他立马精神抖擞地屠龙吗?他惊讶地发现,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竟然如此相像,简直是一对双胞胎。当然,他还不至于分不清谁是谁:左边的是伍曼那克——他的胡子从下巴垂落,用红蓝两色皮绳绑成长辫。头发也被编起,用黑亮的石质发梳一圈圈盘在头顶,扎成复杂的样式。他一只粗短的小手抚弄着胡须,另一只手握着权杖。那是一柄弯杖,很粗,沉重的杖首雕成羊骑手的叉矛形状。他的妻子——假设伊坎努克的婚配习俗也跟人类一样的话——则手攥一根笔直的矛。这支矛细长、致命,石制矛尖磨得半透明。她长长的黑发高绾在头顶,用一根根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固定。她的脸庞丰满圆润、容光熠熠,仿佛抛光的石头,目光在斜瞄的眼皮下闪烁。西蒙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用这样平静而傲慢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记得她被称为女猎首,感觉她正在试探自己的深浅。与之相对,伍曼那克反倒没那么咄咄逼人。牧者憨厚的脸庞似乎因倦意而松软下垂,但眼里还是透出谨慎的神色。互相观察短短片刻,伍曼那克终于咧开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愉快的表情挤得双眼都眯成了缝。他朝一行人举起双手,又合拢掌心,用坎努克喉音说了几句。“他说,欢迎你来到霖季祖堂,欢迎来到矮怪群山伊坎努克。”吉吕岐翻译道。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努努依喀开口了。她的话听起来比伍曼那克更具韵律感,但西蒙一个字都听不懂。吉吕岐仔细倾听。“女猎首也向你表达敬意。她说你个子很高,但以她对厄枯的认知,就屠龙者而言,尽管有那些白发,你看着还是太年轻了。对了,厄枯是矮怪对低地人的叫法。”他平静地补充道。西蒙看着两位大人物,过了会儿才说:“告诉他们,受到欢迎我很高兴,或其他合适的回答都行。另外请告诉他们,我没有屠龙——大概只是弄伤了它——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朋友,就像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多次保护我一样。”交代完这些话,他一时喘不上气,再次感到一阵晕眩。说话过程中,牧者和女猎首一直好奇地看着西蒙——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时还微微皱起眉头——等他说完,他们期待地转向吉吕岐。希瑟停顿片刻,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说出一长串厚重的矮怪语。伍曼那克似乎困惑地点点头,努努依喀则冷漠地听着。等吉吕岐说完,她先瞟了一眼自己的配偶,然后开口回话。从翻译过来的话判断,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她赞扬了一番西蒙的勇气,说坎努克人长久以来便拥有雾沙穆——她叫它伊伽屈——但他们也一直回避那个地方,以防不测。而如今,她说,就算那条龙没死,也该消失到地底深处养伤去了,也许是时候重新探索西方群山了。伍曼那克听着努努依喀的发言,似乎很不耐烦。吉吕岐刚把她的话翻译完,牧者就急急忙忙道出他的看法。他说,他们刚度过严酷的冬天,扛过了邪恶的苛鲁何——即瑞摩加人的恶行,所以现在还不是讨论探险事务的时候。他还赶紧补充道:当然,西蒙和他的同伴——即其他低地人,包括令人尊敬的吉吕岐——都是贵宾,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如果他们想过得更舒适,任何要求都尽管提,他和努努依喀一定办到。没等吉吕岐把这番话全部翻译成西领语,西蒙已经开始左脚倒右脚,等不及想要回话了。“好吧,”他对吉吕岐说,“有件事他们确实能办到,就是释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我们的同伴。如果你们真想帮忙,就放了我们的朋友!”他的声音那么响,面前两位裹着毛皮的矮怪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同时,提高的音量也让围拢在石台旁的矮怪不安地嘀咕起来。西蒙晕晕乎乎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塞奥蒙,”吉吕岐说,“我向自己保证过,绝不误译或干预你想对伊坎努克统领所说的话,但我有个请求,请不要向他们提这个要求。”“为什么?”“我请求你,就算帮我个忙。我迟些会解释的,请你相信我。”愤怒的话语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你要我抛弃朋友,还说帮你个忙?难道我没救你的命?难道我没从你那儿拿到白翎箭?到底谁该帮谁的忙啊?”即便在说这些话的当口,他心里也十分后悔,担心自己与希瑟王子心生嫌隙。吉吕岐的眸子直看进他眼里,仿佛在燃烧。周围人发觉状况有异,紧张地骚动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希瑟垂下目光。“我很惭愧,塞奥蒙,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这一刻,西蒙觉得自己就像慢慢沉入泥潭的石头。太快了!要考量的事实在太多。他一心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不,吉吕岐。”他赶忙回道,“该惭愧的是我。我为刚才的话道歉。我是个白痴。问问他们,我能不能明天再跟他们谈。我现在很不舒服。”突然间,晕眩感加重,他觉得整个山洞都倾斜了。油灯的光像被强风吹动,摇晃得厉害。西蒙膝盖一软,黑斯坦赶紧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吉吕岐马上转向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矮怪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隆隆之音。瘦得像鹳鸟一样的红发低地人死了?也许那两条细细的长腿没法长时间支撑体重,有人发表意见。可另外两个低地人怎么站得好好的?许多脑袋迷惑地摇晃,众多猜测交替响起。“努努依喀,锐利的眼,还有伍曼那克,可靠的缰绳:这孩子尚未痊愈,身体虚弱。”吉吕岐平静地说。众人被他温和的话语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看在我们两族由来已久的情分上,请恩准我一件事。”女猎首偏了偏头,微微笑着。“说吧,兄弟。”她说。“我无权干涉你们的审判,也决不会干涉。但我请求暂缓对岷塔霍的宾拿比克进行审判,直到他的同伴——包括这位名叫塞奥蒙的男孩——有机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作证。同样,也请对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视同仁。我以月亮女神、我们共同的始祖之名请求。”吉吕岐微微弯腰,垂下上身,但没有任何逢迎低下之感。伍曼那克用手指轻敲矛杆,转头看着女猎首,满脸困扰的神情。终他点点头。“我们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兄弟。那就这样吧。两天后,等这男孩身体好些再议——但就算这奇怪的年轻人将哀喀迦屈的脑袋割下、装袋送来,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宾拿比克,吟唱者的学徒,他犯了重罪。”“我也听说是这样。”吉吕岐回道,“但赢得希瑟尊敬的,不光是坎努克人的勇敢无畏,同样,我们也敬爱矮怪的仁慈之心。”努努依喀碰碰自己头发上的梳子,眼神严厉。“但仁慈之心不能凌驾于律法,吉吕岐王子,否则全部塞达的子民——希瑟,以及凡人——都将赤裸地回归白雪。宾拿比克必将受到审判。”吉吕岐王子点点头,再次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黑斯坦撑住脚步踉跄的西蒙,穿过洞穴,穿过好奇矮怪的夹道相送,返回到瑟瑟寒风之中。
面具与阴影
火焰噼啪爆裂,立刻将飘落的雪花蒸发于无形。周围林木还抹着斑驳的橘色,但营火已快烧成余烬。在脆弱的火光屏障之外,雾气、寒冷与黑暗耐心地潜伏着。戴奥诺斯双手挨近火焰,尽量不去理会周遭阿德席特森林散发的生命活力。纠结的枝丫模糊了头顶的星空,冷风吹个不停,树干被雾气笼罩,影影绰绰。约书亚坐在他对面,没有留意篝火,却死盯着不友好的黑暗。王子的脸被火光映红,像张扭曲而无声的怪脸。戴奥诺斯一心系在王子身上,但如今,他那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只好转开脸,揉搓冰冷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捏碎所有痛苦——他的、他领主的,还有那群悲惨的可怜人的。旁边传来呻吟声,但戴奥诺斯没抬头。这群人中有不少正在受苦,而有一些——一个小女仆的脖子伤得很重,卫队长的部下赫尔费被肮脏的怪物咬穿了肠子——他怀疑熬不过今晚了。
逃离了被摧毁的奈格利蒙城堡,约书亚等人的艰难处境依然没有结束。王子一行人蹒跚冲下后一段长阶,结果又遭袭击。那里距阿德席特森林外围不过几码,周围的地面突然起伏不定,风暴令夜晚提前来到,哭号声响彻夜空。到处都是掘地怪——或者叫贝肯。年轻的艾索恩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个名字,一边朝两边挥剑乱砍。虽然满心恐惧,公爵之子依然消灭了不少敌人,但掘地怪的尖牙和粗制匕首也在艾索恩身上留下十多道划伤。这一点也很让人担心:在森林里,再小的伤都有可能溃烂化脓。戴奥诺斯不安地回想着:那些小怪物也曾像老鼠一般攀上他的手臂。极度惊恐中,为了摆脱那些东西,他差点连自己的手都砍下来。即使现在,只要一回忆,他还是辗转难安,只能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约书亚的残部好歹算是脱出重围,甚至敢在森林里生火造饭了。真是奇怪,这座令人生畏的树林如今竟像在提供庇护。那些掘地怪数目众多,难以杀退,如今却没追上来。难道这森林真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们?戴奥诺斯心想。或者这里住着什么东西,比它们还可怕?逃跑中,他们已经抛下了五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王子残余的手下不过一打左右——包括裹着斗篷缩在篝火旁的赫尔费。他只剩一口气,看样子又要减员了。渥莎娃夫人从赫尔费鬼魂般苍白的脸上擦去血丝。她那冷漠又烦乱的神情,戴奥诺斯曾在一个疯子脸上见过。那人坐在奈格利蒙镇的大街上,不停地将水在两个碗里倒来倒去,一滴不洒,一弄就是几个小时。戴奥诺斯很清楚,照顾濒死之人毫无意义,而这一点,从渥莎娃的黑眼睛里也看得出来。与其他憔悴的同伴相比,约书亚王子并没对渥莎娃表现出额外的重视。她也跟别的幸存者一样,既惊恐又疲倦,同时更因王子的冷漠而气得发疯。约书亚与渥莎娃的关系就像狂风暴雨,戴奥诺斯见识已久,但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个什么态度。有时,他将那色雷辛女人看成麻烦,觉得她会妨碍王子履行职责;但有时,他又觉得渥莎娃很可怜,她的一片真情往往让她失去耐心。约书亚过于谨慎和敏感,即便在心情好时也难免忧郁多愁。戴奥诺斯猜测,对一个女人来说,王子应该是个很难去爱、很难共同生活的人。老弄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没精打采地坐在附近闲聊。弄臣的酒囊平摊在地上,酒水已所剩不多,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淘儿却几大口将酒喝干,惹得好几声尖酸的抱怨。淘儿怒冲冲地瞪圆了湿黏的双眼,骨碌一声将酒咽下,活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老公鸡。这会儿还能积极行动的只有艾奎纳之妻桂棠公爵夫人,以及奈格利蒙的文书官史坦异神父。桂棠撕开厚重锦裙的前后摆,将布片重新缝合,让它看起来像条马裤,好方便在阿德席特的灌木丛中穿行。史坦异发觉这主意不错,也拿起戴奥诺斯的钝匕首,割开自己的灰袍前襟。瑞摩加人爱因司凯迪垂头丧气地坐在史坦异神父旁边。火光下,他们中间横亘着一道沉默的黑暗。至于那个小女仆的名字,戴奥诺斯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跟众人一起逃出来,上下长阶的一路都在静静地掉眼泪。她正哭着,掘地怪突然就出现了。它们扑向她的喉咙,仿佛猎犬袭击野猪,虽然很快就被利刃阻止,但她依然受了伤。现在小女仆不哭了,她很安静,生命却岌岌可危。一阵恐惧涌上戴奥诺斯心头。慈悲的乌瑟斯啊,他们到底做了什么,竟遭到如此可怕的厄运。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非得经历奈格利蒙的惨剧。他自我克制,免得恐惧外露,然后转头四下看去。幸好没人注意他,感谢乌瑟斯,没人发现他那丢脸的畏惧。毕竟,这种时候更不该露怯。戴奥诺斯是名骑士。他一直很骄傲,因为王子曾按住他的头顶,宣告他的光荣使命。但他宁愿真刀真枪与同是人类的敌军作战,也不愿面对厉声号叫的矮小掘地怪,或面目像石头一样惨白、摧毁了约书亚城堡的北鬼。人类怎能同孩童妖怪故事里的怪物作战呢?一定是审判日终于来临了。这是的解释。敌人确实是活物——会流血,也会死,传说中的魔鬼是不是也这样?——毫无疑问,它们是黑暗的军团。末日真的来临了。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反而让戴奥诺斯的心里安稳了些。说到底,一名骑士真正的使命,不就是保护领主与土地、与有形无形的敌人作战吗?在戴奥诺斯宣誓之前,牧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他强压住自己的恐惧,转回到正确的思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平静的面容、稳重的情绪而骄傲,单凭这一个理由,他就能无所畏惧地侍奉于王子左右。没有了他,约书亚又该怎么领导其他人呢?想到约书亚,戴奥诺斯不由得偷瞟过去,但只一眼,忧虑便又涌了上来。看上去,王子惯常保持的耐心面具已然碎裂,被无法承受的重担压坏。在部下的注视中,王子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黑暗,双唇无声地嚅动,专注而痛苦地皱着眉头。越来越看不下去了。“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轻声唤道。王子停下无声的话语,但没看向年轻的骑士。戴奥诺斯又叫一声:“约书亚?”“怎么了,戴奥诺斯?”他终于回答了。“殿下。”骑士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王子,我的殿下啊……”戴奥诺斯咬着下唇,只盼话语能从疲倦的思绪中自动浮现。这时,约书亚突然俯身向前,目光越过被火光映红的森林壁障,死盯着黑暗深处。不久前,他们还在那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呢。“怎么了?”戴奥诺斯警觉地问。在他身后打瞌睡的艾索恩被朋友的声音惊醒,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戴奥诺斯手忙脚乱地摸索佩剑,将剑从鞘里抽出,半站起身。“安静。”约书亚举起手臂。一阵紧张又惊慌的气氛传遍整个营地。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其他人也听到了:就在火光范围外,有什么东西正笨拙地穿过灌木丛而来。“那些怪物?”渥莎娃提高嗓音,从耳语变成颤抖的哭腔。约书亚转过身,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推了她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树枝断裂的响声越来越近。艾索恩和士兵们都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攥紧剑柄。还有些人在静静地抹泪祈祷。约书亚哼了一声。“森林野兽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他几乎无法掩饰紧张的情绪,南黛儿业已出鞘,“是两条腿走路的……”“救命……”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此时,夜更深了,浓重的黑暗覆盖在他们身上,稀薄的营火也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终于穿过树林,走到近前。火光映照到它脸上,它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上帝救救我们,上帝救救我们啊!”淘儿嘶叫起来。“看,是个人!”艾索恩喘着气,“安东啊,他浑身是血!”受伤的男人朝篝火方向跌跌撞撞迈出两步,颤抖着跪倒在地。他脸上全是干涸的黑血,双眼无神,直直望向吓呆的人群。“救命。”他又呻吟一声,话语缓慢含混,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西领语。“夫人,这都是什么事啊?”淘儿叹道。老弄臣像孩子一样,拉了拉桂棠公爵夫人的袖子。“告诉我,我们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啊?”“我好像认识这人!”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冰冻般的恐惧消退了,他走过去,抓住那个颤抖的人的手臂,将他拉近营火。来人衣衫褴褛,锁甲破烂,只剩扭曲的环锁还悬在脖颈周围的黑皮革上。“是跟我们一起的矛兵守卫。”戴奥诺斯告诉约书亚,“就是我们去见你哥哥时,守在帐篷门口那个。”王子慢慢点头。这一瞬间,他目光坚决,神情深不可测。“欧斯泰……”约书亚喃喃道,“是叫这个名字吧?”王子久久瞪视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终于,泪水涌上眼眶,他将头别开了。“来,你这不幸的可怜人,来……”史坦异神父递过水囊。他们剩下的水不比酒多多少,但没人出言反对。清水灌进欧斯泰张开的嘴巴,满溢出来,淌过下巴。看来他连水都咽不下去。“那些……掘地怪弄伤了他。”戴奥诺斯说,“在奈格利蒙,我见到它们逮住了他。”他能感到矛兵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自己掌下颤动。“安东啊,他受了多少苦啊。”欧斯泰转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光线如此微弱,但那对泛着黄光的眼睛清晰可见,黑乎乎的脸上又咧开大嘴。“救……”话语慢得令人痛苦,字字沉重,像从喉咙深处硬爬到口中,又颤抖着强挤出来一样,“我……受伤了。”他喘着气说:“疼!”“圣树啊,我们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艾索恩喃喃道,“我们也都受伤了。”欧斯泰的嘴张得更大了,瞪着无神的双眼。“我们可以帮他包扎伤口。”艾索恩的母亲桂棠恢复了冷静,“先给他弄件斗篷。如果他明早还活着,到时再想办法。”约书亚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矛兵。“公爵夫人的话一向很对。史坦异神父,你看能不能找件斗篷。也许可以让一两个伤不重的人脱下……”“不!”爱因司凯迪低吼,“我不喜欢这主意!”话毕,人群一阵沉默。“你们应该不会吝惜……”戴奥诺斯刚开口,却见爱因司凯迪猛然跃起,一把抓住喘息不止的欧斯泰的肩膀,将其按倒在地。爱因司凯迪眯眼看着年轻矛手的胸口。不知何时,大胡子瑞摩加人的长匕首已经插到欧斯泰血淋淋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仿佛微笑的裂口。“爱因司凯迪!”约书亚的脸变得惨白,“你发什么疯?”瑞摩加人扭过头,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甭管你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这不是真人!”戴奥诺斯朝爱因司凯迪伸出手,指尖却被瑞摩加人呼啸的刀锋险险掠过,只好迅速缩了回来。“傻子!看呐!”爱因司凯迪用刀柄指向火堆。欧斯泰的赤脚横在篝火边缘的余烬中,血肉正在燃烧,已经发黑冒烟,但被爱因司凯迪压住的矛兵却平静地躺在地上,肺部硬挤出的呼吸沙沙作响。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令人骨寒的窒息雾气弥漫在空地上。这一刻怪异又可怕,仿佛醒不来的噩梦。尽管逃离了奈格利蒙,但他们是不是又走进一片没有出路的疯狂之地?“也许因为他的伤……”艾索恩说。“白痴!他被火烧都没感觉。”爱因司凯迪咆哮道,“脖子上还开个这么大的口子,任谁都得死。看!仔细看!”他用力压低欧斯泰的脑袋,好让周围人看清楚:这道伤口扭曲不平,从下巴一头一直裂到另一头。史坦异神父凑过去,倒抽一口冷气,赶忙转开头。“谁还敢说他不是鬼……”瑞摩加人还想说下去,身下的矛兵却突然剧烈挣扎,差点把他掀翻在地。“按住他!”爱因司凯迪大吼,竭力将自己的脸挪远,避开正疯狂地左右摇晃脑袋、还不停咔咔作响咬合牙齿的欧斯泰。戴奥诺斯上前俯身,压住一条细瘦的手臂,他感觉它像石头一样冷硬,同时又灵活得可怕。艾索恩、史坦异和约书亚也赶过来,奋力按住扭动扑打的矛兵。周围充斥着惊慌失措的咒骂声。桑弗戈也扑上前,双臂紧紧抱住后一条不受控制的腿,那人的身子终于不动了。戴奥诺斯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皮肤下的肌肉一紧一松,正蓄势准备再次挣扎。矛兵白痴似的大张着嘴,嘶嘶地喘息。欧斯泰伸长脖子,扬起脑袋,转动黑乎乎的脸,依次看向所有人。他瞪大的双眼竟在一瞬间发黑下陷。片刻后,空洞的眼窝中蹿起摇晃的绯红火焰,挣扎般的呼吸也停了下来。有人尖叫起来,但细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矛兵说话时,仿佛有只阴冷黏湿的巨手从天而降,硬生生将整个营地囊括在内。“好吧。”它的语气已完全不像人类的语气,冰冷扭曲、空荡回响的声音仿佛黑暗中的狂风,“本来很简单的事……但现在,你们已经拒绝了睡梦中的速死。”戴奥诺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落入陷阱的兔子,几欲撞出胸腔。他按住曾是欧斯泰·芬福泰之子的那个东西,感到力量不断从指尖流失。而另一方面,褴褛衣衫下的身体虽然冷得仿佛墓石,却因强大的力量而不停颤动。“你是什么东西?!”约书亚努力稳住声音,“你把那可怜人怎么样了?”那东西咯咯笑了,笑声透出愉悦,但充满可怕的空虚。“我没伤害这个生灵。它早已毙命,至少早没救了——在你那片废墟上找个死人一点儿都不难,残垣王子。”有人的指甲掐进戴奥诺斯的皮肤,但那张残缺的脸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就像黑暗长廊尽头闪烁的烛光。“你是谁?”约书亚质问。“我是如今掌管你城堡的一员……也将掌管你终的死亡。”那东西恶毒又庄重地回答,“我无须回答凡人的任何问题。要不是那个大胡子眼光锐利,你们所有人,今晚都会被静静地割断喉咙,省却大家不少麻烦和时间。无论逃到何时,无论逃往何处,你们的灵魂终将落入我们之手。届时,我们也会亲自操刀。我们是红手,风暴之王的骑士——他是天下一切的主宰!”随着破裂喉咙发出嘶嘶声,那具躯体突然像合页般自中间折起,用令人恐惧的力量挣扎起来,像条烧焦的蛇。戴奥诺斯觉得手在打滑。营火越烧越旺,火星四射,他听到渥莎娃在近旁抽泣。整个夜空充斥着人们惊恐的哭叫。他滑倒了,同时,艾索恩也被甩到他身上。戴奥诺斯听到,伙伴们恐惧的叫喊,连同自己歇斯底里祈祷的声音,全都混成一片……突然,挣扎扑打的力道变弱了。被压住的身躯像条垂死的鳗鱼,依然左右摇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停了下来。“怎么……”戴奥诺斯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爱因司凯迪喘着粗气,还是死死按着不再动弹的身躯,同时用手肘指向地面。欧斯泰的头已被爱因司凯迪的利刀割断,滚到一臂开外、火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在众人的注视下,死人张开双唇,咆哮出声,接着,深红色的眼睛熄灭了,余下一对空洞。随着后一口气,破裂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没人能活……北鬼会找到你们……没人……”它安静了下来。
“以大天使之名……”弄臣淘儿打破了沉默,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惊惶。约书亚颤抖地吸了口气。“我们得为魔鬼的受害者举行一场安东葬礼。”王子的声音平稳坚定,显然是经过一番努力才做到的。他转头看着渥莎娃,后者仍然双目圆睁,震惊地大张着嘴。“然后我们必须尽快逃离这儿。他们还在追赶我们。”约书亚转回来,盯着戴奥诺斯,二人四目相对,“一场安东葬礼。”他重复道。“首先,”爱因司凯迪喘着气说,鲜血从他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中泉涌而出,“让我把手臂和腿也切下来。”说着,他举起手斧。其他人纷纷背过脸去。寒夜渐渐趋于宁静。
两个身穿披风、头顶兜帽的人影蜷缩在右舷栏杆处。老吉尔吉斯踩着湿滑的甲板,慢慢朝他们走去。随着他的接近,那两人转过身子,手却没从栏杆上松开。“天杀的,这地狱吹来的鬼天气!”船长在风吼声中大叫,而戴兜帽的人影什么都没说,“今晚又要有人掉进绿海给淇尔巴作伴去了。”老吉尔吉斯又吼一句。即便在船身发出的啪嗒和嘎吱声中,他那浓厚的赫尼斯第喉音也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天气会死人的,没错。”一个魁梧些的身影揭下兜帽,露出发红的脸蛋,眼睛因雨点的猛烈抽打眯缝起来。“我们遇到危险了?”柯扎哈弟兄叫道。吉尔吉斯大笑,棕色的脸膛皱了起来。这欢乐的声音很快吹散在风中。“除非你们打算等会儿去游泳。我们已经离安全的安汜·派丽佩港口很近了。”柯扎哈转头望去,暮色中是一片浓厚雨雾形成的涡流。“我们就快到了?”他叫着,又把头转回来。船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右舷船外一片黑乎乎的地方。“那片黑的,就是珀都因的大山——也有人叫它‘宿尔巍尖塔’。天色全黑之前,只要风别吹得太乱太狠,我们就能经过港口闸门。布雷赫诅咒这余汶月的怪天气!”柯扎哈矮小的同伴转向灰蒙蒙的雾气,瞟了眼阴影中的珀都因,低下头。“不管怎么说,神父,”老吉尔吉斯在恶劣的天气中大叫,“我们今晚就进码头,停两天。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本来嘛,船钱就付到这儿。如果肯赏脸,你们也可以到码头边跟我喝一杯——除非你们的信仰禁止喝酒。”船长假笑起来。所有经常出入酒馆的人都知道,安东修士对烈酒一点都不陌生。柯扎哈盯着鼓胀的船帆看了一会儿,将目光又转回船长身上,不知为何,他眼里竟带着一丝古怪的冷酷。不一会儿,圆脸挤出一丝笑容。“谢谢,船长,恕我不能接受。靠岸后,这孩子跟我会在船上多留一阵子。他身子不太舒服,我也不想催他。到修道院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数还是山路。”这时小个子伸出手,用力扯了扯柯扎哈的手臂,但修士没理他。吉尔吉斯耸耸肩,将不成形状的布帽往下拉了拉。“你自己看着办,神父。反正你付了钱也干了活儿——但我说句公道话,大部分活儿可是那小鬼干的。总之,在我们出发去柯冉禾之前,随便你们留多久。”他转过身,又挥了挥指节粗大的手掌,面朝滑溜溜的甲板叫道,“……如果小鬼不舒服,你应该带他到甲板下休息!”“我们只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柯扎哈朝他回吼道,“大概明天一早就上岸!谢谢你啦,好船长!”等老吉尔吉斯踩着重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雨雾中,柯扎哈的同伴才转过头,面对修士。“我们干吗要留在船上?”米蕊茉质问道,精致漂亮的脸蛋明显露出愤怒,“我得下船!一个小时都浪费不起!”她的厚兜帽已被雨水浸透,漆黑的头发一簇簇黏在前额上。“嘘,小姐,嘘。”柯扎哈弟兄的微笑看起来真诚了些,“我们当然要走,一靠岸就走,你别担心。”米蕊茉很生气。“那你为什么跟他说……”“因为水手爱传闲话,而且我敢打赌,没人比我们的船长嗓门更大、闲话更多。圣穆尔法明鉴,咱们没法叫他闭嘴。要是我们给他封口费,反而会让他醉得更快,说得更多。但现在嘛,要是有人打听我们的消息,他们会以为我们还将在船上待一段时间。说不定他们还会在附近监视我们,直到船再次出发,回赫尼斯第为止。而那时,我们早已悄悄登上安汜·派丽佩了。”说着,柯扎哈舌头一卷,发出满意的咔哒声。“哦。”米蕊茉静静思考片刻。她又一次低估了修士。自从吉尔吉斯的船在艾本河口靠岸,柯扎哈就一直保持清醒状态。由于一路上他好几次病得不轻,如今那张圆脸上又出现了机敏的神色,倒给了人一些小小的惊喜。米蕊茉又一次感到好奇,柯扎哈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她能肯定,这种想法不会是后一次出现。“对不起。”后她说,“这主意挺好的。你真觉得有人在找我们?”“小姐,我们不这么做就太蠢了。”修士拉起她的手臂,两人一起朝甲板下的小房间走去。
她终于看到珀都因了。它就仿佛一艘大船,从这脆弱的小船前、从汹涌的水面骤然冒起。刚开始,它只是船头前一块深黑的阴影,接着,仿佛后一块朦胧的雾帘被揭开,它的身躯在头顶森然挺立,真像一艘巨船的船首。夜色中,上千点光斑透过雾气闪烁不停,像萤火虫一样微小,庞然巨礁在它们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随着吉尔吉斯的货船滑入港口水道,岛屿在他们面前越升越高。岛脊仿佛黑暗中的楔形山峰,高高突起,几乎完全填满雾气笼罩的天空。柯扎哈选择留在甲板下,米蕊茉对这安排很满意。她站在栏杆旁,听水手们在灯光下一边收帆一边又叫又笑,还唱起乱七八糟的歌,后以唐突的咒骂和更响亮的笑声收尾。在港口建筑群的庇护下,风减弱了不少。米蕊茉感到一阵暖意从脊背一直攀上脖子,不必多想,她立刻明白了这代表什么意思:她很开心。她自由了,能到自己选择的地方去了。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有这感觉是什么时候。算起来,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没再踏上过珀都因的土地。但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感觉依然像是回家。幼时,母亲海黎莎前往纳班探望公爵夫人娜莎兰塔阿姨,曾带着米蕊茉顺道来过这儿。她们在安汜·派丽佩礼节性地拜访过宿尔巍伯爵。米蕊茉几乎记不起当时的事,那会儿她的年纪实在太小,只记得一个慈祥的老人给过她一个柑橘,还有花园的墙很高,小径铺着砖块。母亲和其他大人一起饮酒笑谈,她则追着一只漂亮的长尾鸟儿到处跑。她确信,慈祥的老人肯定是伯爵,因为那时拜访的花园一定属于某个富有的人。花园经过精心照料,仿佛城堡庭院里一方小小的天堂。小径旁的树上开满鲜花,银色和金色的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这时,港口的风变大了,扯起她的斗篷。栏杆冰冷,她只好将手塞到胳膊下取暖。拜访过安汜·派丽佩之后不久,她母亲便又踏上旅途,却没带上她。约书亚叔叔带着海黎莎去找米蕊茉的父亲埃利加,那时他正在战场上指挥军队。结果,那次旅行令约书亚重伤残废,海黎莎则再也没能回来。因为悲恸,因为愤怒,埃利加简直无法正视爱妻之死,他只能告诉小女儿,妈妈永远地离去了。在当年童稚的心中,米蕊茉描绘出一幅景象——母亲被关在某个花园的高墙里,那花园跟珀都因那座一样美丽,让海黎莎不忍离去,连看望对母亲满心思念的女儿都……许许多多个夜晚,被侍女照料着躺下很久,小女儿都无法入眠。她凝视着黑暗,在心里编织出一幅幅画面,想把母亲从花团锦簇、小径穿梭的牢狱里拯救出来……从那时开始,便再没有好事发生。母亲死后,父亲仿佛喝下了慢性毒药,从内里开始变质,变成了石头。他在哪儿呢?至高王埃利加这会儿在做什么?米蕊茉抬头看着模糊的岛丘,方才的欣喜像块手帕,一下子就被强风吹跑了。即使是现在,她父亲还在围攻奈格利蒙,将可怕的怒气发泄到约书亚的城墙上。艾奎纳、老淘儿,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性命拼搏,她却在港口的灯光中漂流,滑过大海黑暗平稳的脊背,一路前行。还有那个厨房小厮西蒙,一头红发,笨拙地向她示好,关心与困惑全都不加掩饰——一想起他,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他和小矮怪去了荒无人烟的北方,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她挺起身子。想起从前的旅伴,也提醒她正身负重任。她扮成一名修士的侍僧——还要假装生病。她该到甲板下面去。船马上就要靠岸了。米蕊茉苦涩地笑了。太多太多的谎言。她终于逃离了父亲的宫廷,却还要继续伪装。就像在纳班和麦尔芒德,她虽然心情阴郁,却总要强装欢乐。因为装装样子,总比直面那些善意却无从作答的问题要好。当时的父亲刻意躲避自己,她假装毫不在意,其实在暗中,她的心仿佛被一点一点啃噬净尽。上帝在哪儿?米蕊茉小时曾想过这个问题。当爱被渐渐磨得冷漠,关怀蜕化成责任,他在哪儿?当她的父亲埃利加求天问地,她则躲在房外的阴影里屏息聆听时,他又在哪儿?也许他相信了我的谎言,她一边踩着湿滑的木梯走下甲板,一边苦涩地想道。也许他故意相信了那些话,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处理更重要的事了。
山坡上的城市灯火通明,戴面具的狂欢者在雨夜里喧闹不息。这是安汜·派丽佩的仲夏节:即使季节紊乱,蜿蜒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挤满寻欢作乐的人群。米蕊茉后退一步,让五六个人通过。这些人扮成猿猴,身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锁链,脚步蹒跚。看到她站在门前的阴影中,一个醉醺醺的演员转过身,他的假胡子已被雨水浇得一塌糊涂。那猿猴装扮的人顿了顿,似乎想跟她说话,结果只打了个响嗝。他歪歪扭扭的面具下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接着,又将伤感的目光转到前方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去了。等猿猴们走远,柯扎哈突然从她身边冒了出来。“你去哪儿了?”她问,“你消失快一个小时了。”“没那么久,小姐,肯定没有。”柯扎哈摇摇头,“我刚刚在找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非常有帮助。”他四下张望一番。“啊,今晚是狂欢夜,对吗?”米蕊茉将柯扎哈拽回到路上。“你是完全不知道北方还在打仗、百姓生命垂危吧?”她责难道,“纳班也快打起来了,而且纳班就在海湾对面,你也不知道是吧?”“当然不是,小姐。”柯扎哈一边气鼓鼓地说,一边尽全力跟上她,“没心没肺的是珀都因人。每次战争爆发他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不但能明哲保身,还能为胜败双方都提供补给——全转为自己的利益。”他龇牙咧嘴地抹掉落到眼里的水滴。“现在,你的珀都因朋友也该有所行动了,好保护他们的利益。”“好吧,这地方没被攻击,还真是不可思议。”公主不知道自己干吗要为安汜·派丽佩的放逸而恼火,但她心里确实恼火。“攻击?把所有人取水的水源搅浑?”柯扎哈露出诧异的表情,“亲爱的米蕊茉……原谅我,亲爱的麦拉齐——我可得记牢了,等会儿人就多了,而你可不是籍籍无名啊——亲爱的麦拉齐,天下这么大,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呢。”他停了一会儿,等另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晃过。这些人醉醺醺的,大声争论一首歌的歌词。“你看,”修士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那就是一个例子,证明你说的情况不会发生。你听到他们的争论没?”米蕊茉将兜帽拉低,挡住斜斜落下的雨丝。“听到一点儿。”她回答,“可那跟你说的有什么关系?”“争论的内容无关紧要,重点是方式。他们都是珀都因本地人,可是呢——除非我的耳朵把海员的口音都听错了——他们却在用西领语争吵。”“所以呢?”“啊。”柯扎哈眯起眼睛,像在点着灯笼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继续说下去,“你我也在说西领语,但除了你们爱克兰人,没人会用西领语交谈——甚至连爱克兰的农民也不常说。艾弗沙的瑞摩加人说瑞摩加语,我们赫尼斯第人在柯冉禾和赫尼赛哈也说自己的语言。只有珀都因人采用了你祖父约翰王的通用语,对他们来说,如今它反而成了母语。”米蕊茉在光亮的路中央停下,欢庆的人流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旋涡。成百上千盏油灯在屋顶化成一片虚幻的曙光。“我又累又饿,柯扎哈弟兄,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很简单。珀都因人之所以如此,因为他们擅长取悦于人——说得更明白点儿,他们很清楚风向,知道自己该往哪边倒,因此总能得势。要是我们赫尼斯第人骁勇善战,珀都因商人和水手就会开始练习赫尼斯第语。纳班人说过:‘如果国王想吃苹果,珀都因就满是果园。’如此顺服的朋友和有用的同盟,任何国家都不会蠢到攻击他们。”“你是说,珀都因人连灵魂都可以出卖?”米蕊茉质问道,“他们只对强者效忠?”柯扎哈微笑。“这话可充满了偏见啊,我的小姐。不过总结得也算准确,就是这样。”“那他们跟……”她小心地四下张望,努力压住愤怒,“……跟妓女有什么两样?”修士饱经风霜的脸上投来冷漠疏远的目光,微笑也变得不自然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身而出成为英雄,公主。”他轻声说,“有些人只想活着,他们会安抚自己的良心,屈服于不可抗拒之力。”柯扎哈的意思简单明了。米蕊茉一边走一边思考,却不明白为何自己听了会这么难过。
光用蜿蜒曲折形容安汜·派丽佩的卵石路还不够贴切。沿山势凿出的石阶先是往上,然后盘旋向下。道路重重叠叠,以奇怪的角度穿梭来回,就像篮子里的巨蛇。两边房屋肩并肩挨在一起,大部分窗户紧闭,仿佛熟睡之人的眼睛,只有一小部分渗出光线和音乐。房屋随倾斜的街道上升,每栋都贴着山坡险险而立,高处的楼层还会往窄路中央偏。饥饿和疲劳开始令米蕊茉头晕眼花,她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密匝匝的阿德席特森林。珀都因由以丝塔·蜜洛为中心的群山组成,坡线自岛边岩滩直接蹿升,俯瞰恩莫庭海湾。珀都因岛的轮廓就像一头猪妈妈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猪。除了山与山之间的鞍形区域,这里几乎没有平地,珀都因的村镇全都附着在山体表面,仿佛鸟巢。海港城市安汜·派丽佩,还有宿尔巍伯爵的宅邸,也都立在名为港岩的海岬陡坡之上。在不少地方,安汜·派丽佩的居民甚至可以站在都城的环山街道,朝下方大道上的邻居挥手示意。
“我得吃点东西。”米蕊茉终于说道,呼吸很是吃力。他们站在一条环形路的岔道上,目光能从两座建筑间穿过,看到下方雾蒙蒙的海港的灯光。暗沉的月亮悬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片碎骨。“我也打算歇一歇,麦拉齐。”柯扎哈喘着气说。“修道院有多远啊?”“这里没有修道院。至少我们不会到什么修道院去。”“可你跟船长说……哦。”米蕊茉摇摇头,感觉到潮湿兜帽和斗篷的沉重,“我明白了。那好吧,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柯扎哈盯着月亮,轻轻地笑了。“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记得街口有间小有名气的酒馆。必须承认,我确实把咱俩往这个方向带,而且肯定不是因为我喜欢爬这该死的山。”“酒馆?为什么不是旅馆?要是旅馆的话,我们用餐后还能找张床睡一觉。”“因为嘛,请理解,我考虑的不是吃饭。我在那艘该死的船上待了太久,久到无法思考。等解渴之后再休息。”柯扎哈用手背擦擦嘴,笑了。米蕊茉不怎么喜欢他眼里透出的神色。“可山下有的是酒馆……”她刚开口就被打断了。“没错,塞满了醉鬼和传舌者的酒馆。好不容易能休息,我可不想冒险到那种地方去。”他转身背对月亮,再次迈开步子登坡,“来吧,麦拉齐。没几步路了,我保证。”
仲夏节前后,似乎根本找不到不拥挤的酒馆,但红海豚至少不像码头旁那些酒店,酒客几乎要脸贴脸,这里只是肩挨肩。米蕊茉心怀感激地瘫倒在墙角边的条凳上,任由谈话声和歌声如潮涌般将自己淹没。柯扎哈一放下行囊和手杖便走开了,说要去来一杯“旅人的奖励”。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好麦拉齐,我忘了说,付完船钱,我已经一贫如洗了。你能不能先给我一两个锌锑的佣金,好让我解解渴?”米蕊茉从包里掏出满满一把铜币。“帮我弄点面包和奶酪。”说着,她将硬币都倒进修士伸出的手掌中。她坐在那儿,满心希望可以脱掉湿斗篷,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雨水。这时,一队身着奇装异服的人闯了进来,抖掉鲜艳衣服上的水珠,叫着要啤酒。其中声音响的家伙戴了张吐着红舌头的猎狗面具,还用拳头敲打桌子。一瞬间,他的右眼对上米蕊茉的目光,似乎还停留了一会儿。一阵惊恐袭来,她一下子想起另一张猎狗面具,还想起点着火的箭矢在林间阴影中穿梭。好在这张狗脸很快转向同伴,一边说话一边仰天大笑,布耳朵随之摇个不停。米蕊茉把手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急促的心跳慢下来。我得一直戴着兜帽,她对自己说,今晚过节,没人会留意吧?总比万一被人认出来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柯扎哈离开的时间长得有些令人不安。米蕊茉正在想要不要去找他,却见他回来了。他双手端着两杯麦酒,酒杯间夹着半条长面包和一角奶酪。“今晚等酒上来之前,人已经被活活渴死了。”修士说。米蕊茉狼吞虎咽吃了一阵,又喝了一大口麦酒,结果满嘴又苦又涩,于是将剩下的杯中物都给了柯扎哈,修士则欣然接受。舔净手指上后一点面包屑,米蕊茉开始琢磨肚里还有没有位置填个鸽子派。就在这时,一个影子落到她和修士同坐的凳子上。黑兜帽下,俯视他们的是死神白骨嶙峋的脸。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气,柯扎哈的麦酒全喷到自己的灰袍子上,而骷髅面具下的陌生人仍然一动不动。“玩笑开得不错,朋友。”柯扎哈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一边拍打自己的前襟,“也祝你仲夏快乐。”那张嘴没动,单调平板的声音却从白森森的齿间传来:“你们随我来。”米蕊茉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刚吃下的晚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柯扎哈眯起眼睛。她能看出,他脖子和手指的动作透露出紧张。“你是谁,朋友?要真是死神本人,我觉得你该打扮得更体面点儿。”修士指着那人褴褛的黑袍,手指微微颤抖。“站起来跟我走。”那个鬼怪说,“我有刀。敢乱叫,给你们好看。”柯扎哈弟兄一脸苦相地看了看米蕊茉。他们只得起身,公主的膝盖摇摇晃晃。死神示意他们走在前头,从熙熙攘攘的酒客身旁挤过。米蕊茉还在盘算如何迅速拔腿开溜,却见又有两人小心地从拥挤的人群中溜到门边。其中一个戴蓝面具,打扮得像个水手;另一个则穿农夫的衣服,头上是顶巨大的帽子。俗气的装扮难掩两人冷峻的眼神。水手和农夫一人守住一边,柯扎哈和米蕊茉只好随黑袍死神出门上街。才走三十多步,几人便转入小巷,下阶梯,往低处的街道走去。米蕊茉的脚在一块被雨水浇湿的石头上打滑,骷髅脸见状,伸手帮她稳住,却令她泛起一丝恐惧而颤抖。碰触只在短短一瞬间,她没法在不摔倒的情况下避开,只能默默忍下。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完台阶,很快又走进另一条巷子,上了一道斜坡,转过拐角。即使头顶悬着昏暗的月亮,身边回响着从上方酒馆和下方码头传来的欢闹,米蕊茉还是很快就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了。他们在仿佛为猫设计的黑暗窄道中前行,不时穿越隐蔽的庭院和覆盖着葡萄藤的小路,经常还能听到黑乎乎的屋子里传来低语声,有一次甚至是女人的哭声。后,他们来到一扇开在高高石墙上的拱门前。死神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锁。众人穿过柳枝斜垂、杂草丛生的庭院。雨水顺着枝条,滴落在破碎的卵石路上。打头那人拿着钥匙,转身朝同伴打了个手势,然后示意米蕊茉和柯扎哈继续走向门口的阴影。“嘿,我们跟你走了这么远,”修士说,声音低得仿佛是他们的同谋,“凭什么还要进去自投罗网?既然都是死,那还不如在这儿打一场,好歹死在开阔地。”死神一言不发地靠过来,柯扎哈立刻蔫了,但骷髅脸只是从他身边经过,用裹着黑手套的指节敲了敲门,然后往里一推。门链上足了油,门静静地开了。昏暗温暖的光从房内映出。米蕊茉越过修士,径直穿过门口。不一会儿,柯扎哈也跟了过来,嘴里还在念念叨叨。骷髅脸走在后,关上了门。这是间小会客室,只有壁炉里的火舌和桌上玻璃酒瓶旁的一支蜡烛在发光。墙上有沉重的天鹅绒挂毯,火光中,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个色彩不同的旋涡。有个人影坐在桌后的高背椅上,看起来和押送他们的人一样陌生:高个子,披黄褐色斗篷,戴张尖尖的狐狸面具。狐狸欠了欠身,朝两张椅子优雅地晃晃戴着天鹅绒手套的手指。“坐吧。”他的声音尖细但悦耳,“坐吧,米蕊茉公主。我本该起身相迎,可惜这两条瘸腿不允许。”“真是疯了。”柯扎哈一边吼道,一边不忘用眼角余光留意骷髅脸,“你错了,大人——他是男孩,是我的侍僧……”“请原谅。”狐狸和蔼地抬手打断他的话,“该是我们取下面具的时候了。仲夏夜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说着,他揭开狐狸面具,露出满头浓密的白发和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他的眸子暴露在光线中,闪动不止,皱巴巴的嘴唇弯出一抹笑容。“现在你们知道我是谁了……”他刚开口,却被柯扎哈打断。“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大人,你认错人了!”老人干巴巴地笑了。“哦,好啦。你我可能未曾谋面,亲爱的伙计,但公主和我却是老朋友。实际上,她曾是我的客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是……宿尔巍伯爵?”米蕊茉抽了一口冷气。“没错。”伯爵点点头,他的影子随之在后面的墙上轻轻浮动。他探过身子,用裹着天鹅绒的手掌拍拍她湿漉漉的手。“我是珀都因的主人。而从你俩踏上我统治的这块礁石起,也是你们的主人。”
背誓者
结束了与牧者和女猎首的会面,太阳已高挂于天。西蒙觉得自己恢复了不少力气,足以出门到洞口石廊上坐一坐。他拉起毯子一角裹住肩膀,剩余部分铺在山石表面当靠垫。除了霖季祖堂的统领坐椅,好像整个伊坎努克都找不到类似椅子的东西。很早以前,牧人们就赶着羊群,离开居住的安全谷地,下山寻找牧草去了。吉吕岐曾对他讲,那些深受动物喜爱的春芽,如今全被徘徊不去的冬天毁掉了。西蒙俯瞰远处山坡的一片毛团,它们只有蚂蚁般大小。一阵微弱的咔嗒声飘进耳里,那是公羊为争夺首领地位,用坚实的大角互相冲撞发出的声音。女性矮怪将黑发婴儿裹在细心缝制的皮囊里,再用皮绳捆到背上,手持细细的长矛外出打猎,围捕土拨鼠或其他能代替羊肉的动物。宾拿比克以前常说,羊是坎努克人真正的财富,只有太老和不能生育的才会被吃掉。而矮怪女人持矛,并不只为对付土拨鼠和兔子等小动物。努努依喀身上就披着一张雪豹皮,匕首般锐利的爪子依然发出寒光。想起女猎首那对无所畏惧的双眼,西蒙毫不怀疑,她肯定是亲手猎获那张兽皮的。在这里,不光女人会面临险境,牧人的工作也同样危险。许多大型猛兽都对珍贵的羊群虎视眈眈。宾拿比克曾说过,虽然狼和豹子也是威胁,但却没法跟巨大的雪熊相提并论。体形的熊甚至有两打矮怪加起来那么重。宾拿比克还说,不少坎努克牧人就是在白熊的利爪尖牙下瞬间毙命。这个念头令西蒙发抖,他把它生生压下。他不也曾直面巨龙哀喀迦屈吗?它难道不比其他动物更巨大、更致命吗?他从日渐正午一直坐到下午,看着铺陈在眼前的岷塔霍。这里的生活热闹、繁忙而井然有序,仿佛蜂房一般。对老人来说,打猎和放牧的日子已经远去,如今他们在门口闲谈、晒太阳、雕刻骨头或羊角、将处理好的毛皮剪剪缝缝成各式物品。有些孩子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让妈妈背着去打猎,只好由花眼的老人负责照料。他们在山坡上蹿下跳玩游戏,一会儿爬上细细的梯子,一会儿在吊桥上摇晃翻滚,完全不把致命的高度当回事。西蒙发现,围观他们危险的玩闹相当让人揪心,但整个长长的下午,没有一个矮怪小孩受伤。总之,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他仍然感觉此地秩序井然。这些生命似乎跟山脉本身一样强壮而坚定。
当天夜里,西蒙又一次梦到了巨轮。这一次仿佛是对神子乌瑟斯殉难的残酷模仿,西蒙被绑到轮子边缘的尖刺上,孤单无助。他不但被倒挂起来,像乌瑟斯在圣树上受难一样,还被裹挟着在不见大地的黑暗虚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暗淡的星光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仿佛彗星的尾巴。另外还有别的东西,在他视线外舞动、嘲讽——某些黑暗冰冷的东西,空洞的笑声好似苍蝇嗡鸣。跟往常一样,他在梦中大叫起来,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挣扎,四肢却没有半点力气。上帝在哪儿?牧师不是说他能看到世间一切吗?那他为何任由西蒙被可怕的黑暗掌控?凝滞、苍白、微弱的星光似乎凝聚起来,让他心中充满可怕的预期。然而,旋转的虚空中,显现出来的并非是他预期的红眼怪物,而是张肃穆的小脸:他曾在别的梦境中见过的黑发小女孩。她张开嘴。飞速旋转的天空似乎慢了下来。她在叫他的名字。声音仿佛从长廊另一端传来,这时他也意识到,他曾在别处见过她。他认识那张脸——可那到底是谁……到底在哪儿……“西蒙。”她再次呼唤,声音似乎清晰了些,显得十分焦急。但就在这时,有东西抓住了他——很像是手。很像是……他醒了。
有人在找他。西蒙从床垫上坐起身,屏住呼吸,警惕地聆听周遭响动,却只听到山风无休无止的叹息,还有裹在厚毛毯里的黑斯坦在炉火旁发出的轻轻的鼾声,洞中寂静依然。吉吕岐不在这儿。难道希瑟在洞外叫他?或者只是梦境的残留?西蒙颤抖着,考虑是不是该把毛毯再垫回脑袋下。快要燃尽的火光中,他的呼吸化成一团模糊的云雾。不,有人等在外头。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却很肯定:感觉就像绷紧的琴弦,令人战栗。夜晚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要是真有人在外头等他怎么办?说不定那人——或那东西——躲开比见到更好?这念头没能阻止他。他打定主意,必须到外头看看。他被这想法牢牢抓住,怎样都摆脱不掉。我的脸疼得厉害,他对自己说,反正也睡不着。伊坎努克的夜很冷,睡觉时,裤子要压在保暖斗篷底下。西蒙把它拉出来,保持安静,努力穿好,再将靴子套在冷冰冰的脚上。要不要穿上锁子甲?他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比起安全,冰冷的链环反而更可怕,让他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将斗篷卷在身上,蹑手蹑脚越过睡梦中的黑斯坦,掀开门帘,走到外头。高高的岷塔霍上空,星星亮得夺目。西蒙盯着它们惊叹不已。他发现它们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这片夜空是如此广袤。月还未满,低垂在远处山峰之上。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下,除了峰上的白雪在闪光,其他一切都沉睡在阴影里。他刚转开目光,背对洞口,往右边走了几步,就被一声低低的咆哮吓住了。小路上隐约可见一道古怪的影子,月光刷过它的轮廓,中心却黑漆漆的。低沉的呜呜声再次响起。一对眸子在月色下闪着绿光。西蒙的呼吸仿佛卡在嗓子眼里,片刻后,他终于想了起来。“坎忒喀?”他轻声问道。低吼声变成好奇的呜咽。大狼晃了晃脑袋。“坎忒喀?是你吗?”他试着回想宾拿比克用过的矮怪语,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受伤了吗?”他默默骂着自己。自从被人从龙山带下来之后,他连一次都没想起过大狼,而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是他的旅伴,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朋友。太自私了!他责备自己。在宾拿比克被囚禁的这段时间,谁知道坎忒喀在干什么?她的朋友和主人无奈地离开她,就像莫吉纳医师离开西蒙一样。此时此刻,夜晚突然变得更冷、更空虚,整个世界冷漠残酷。“坎忒喀?你饿了吗?”他靠近一步,大狼却退开了。她又吼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更像兴奋而非愤怒。她用后腿蹦跶几下,灰色毛皮反射出几不可见的光,再次低吼一声,跳开了。西蒙赶紧跟在她后头。他一边小心地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一边不自觉地心疑是否正在干一件蠢事。这样的深夜,在岷塔霍的曲折道路上行走并不明智,尤其是在没有火把的情况下。即便土生土长的矮怪也不会这么干:山洞口没有灯,安安静静,路上空空荡荡。他仿佛从一个梦境跳进了另一个,在遥远冷漠的月下游荡。坎忒喀似乎很清楚她要往哪儿去。每当西蒙落后太多,她就小跑回来,停在他刚好够不到的距离,周身围绕着羽毛般的温热气雾。但只要他接近到一臂范围内,她便立刻跑开。就这样,她像一个异界的幽灵,领着他离开了人间烟火。如此走了一段时间,越过蜿蜒山脉上一个个沉睡的山洞,坎忒喀终于肯靠近西蒙身边。这一回,她没有停在半路,而是突然挨上来,巨大的身子直接撞上西蒙,让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脸蹭着他的脖子,凉凉的鼻子靠在他耳边,令人发痒。西蒙伸手挠挠她的耳朵,虽然隔着厚厚的皮毛,仍能感到她在微微发颤。过了一会儿,好像得到了足够的安慰,她又跳到一旁,立在那儿轻声哼哼,直到他站起身,揉揉屁股,又跟了上来。
坎忒喀似乎领他走过了半个岷塔霍,这会儿终于停在一片巨大的黑影旁,激动地尖声叫着。西蒙小心上前,一边走一边伸出右手,攀住山表粗糙的岩石。坎忒喀则在原地不耐烦地踱步。原来大狼站在路旁一个大洞旁边,洞向底下的山腹延伸。月亮仿佛一艘超载的大船,慢慢地在天上挪动,月光只能照亮洞口的一圈石头。坎忒喀又叫一声,明显露出焦躁的情绪。西蒙正蹒跚向前,突然被洞里传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走开,母狼!安东诅咒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西蒙闻声,猛地扑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手脚并用往前爬,将脑袋伸到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上方。“谁?”他的呼唤惊起回音,好像经过很长一段距离,“施拉迪格?”下面安静了片刻。“西蒙?是你叫我?”“对啊!是我,坎忒喀带我来的!宾拿比克跟你在一起吗?宾拿比克!是我啊,西蒙!”一阵沉默后,施拉迪格才又开口。这一次,西蒙总算听出瑞摩加人声音里的疲惫。“矮怪不肯说话。他人是在,但自从来到这儿,就不肯跟我、跟吉吕岐,还有任何人说话了。”“他病了?宾拿比克,是西蒙啊!你怎么不回答我?”“要我说,他得了心病。”施拉迪格说,“人没什么毛病——可能瘦了点儿,我也一样。但他的模样就像已经死了。”深处传来施拉迪格或是别人挪动身子的刮擦声。“吉吕岐说他们会杀了我们。”瑞摩加人停顿片刻,用淡漠的声音继续道:“希瑟人对我们说——在我听来,他的语气既不热情也不像生气——他已经替我们求情了,但矮怪不同意他的争辩,还是决定要将我们正法。”他苦涩地笑了,“正什么法?不但要杀一个从没伤害他们的外族人,还要杀自己的同族,而这两人为天下所有种族——包括矮怪——吃尽了苦头。还是爱因司凯迪说得对啊。至于我旁边这位沉默的朋友,已经被压垮了。”西蒙坐起来,双手捧头。无情的风吹个不停。无力感充斥他的全身。“宾拿比克!”他再次俯身朝下方呼唤,“坎忒喀在等你!施拉迪格在你旁边受苦!你自己不坚持,别人也救不了你啊!你干吗不跟我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施拉迪格。“跟你说了,没用。他眼睛闭着,什么也不听,更不会开口。”西蒙一掌拍在石头上,嘴里不由骂出声。他感到泪水涌上眼眶。“我会帮你们的,施拉迪格。”他后说,“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会尽力的。”他坐直身子。坎忒喀凑过来嗅了嗅,呜咽着。“要我给你们带点东西来吗?吃的?水?”施拉迪格低声笑了笑。“不用。吃的喝的他们都给,虽然算不上美味。我倒想喝点儿酒,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杀我。我可不想死的时候喝昏头。请你为我、也为这位矮怪祷告吧。”“我能做的不只祈祷,施拉迪格,我发誓。”他站了起来。“西蒙,你在山上的时候很勇敢。”施拉迪格轻声说,“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星星在洞口上方冰冷地闪烁。西蒙走开了。他拼命站直身子,止住眼泪。
他在月下走着,纷乱的思绪搅得他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跟在坎忒喀后面。之前,西蒙同施拉迪格说话时,大狼一直在洞口焦躁地踱来踱去,这会儿则朝前方一路小跑。与来时不同,这次她没给他赶上的时间,他只能加紧脚步,艰难地跟上。月光勉强照亮前进的方向,小径刚够他在脚步不稳时恢复平衡。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不止一次,他琢磨要不要就地坐下等待黎明到来,等着被什么人发现,再被安全地领回洞里。但坎忒喀意志坚定地继续跑着,想到自己还欠她一分忠心,他只好全力跟随。很快,他警惕地发现,他们正沿着岷塔霍山表一条陡峭狭窄的小路,攀上比大路更高的地方。大狼继续带他上山,横越过几条水平延伸的山道,空气越来越稀薄。西蒙发现自己从未登上过这种高度,一时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从安全区域来到险峻之处,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星星似乎已近在咫尺。片刻间,他想,这些冰冷的星星也许就是其他山脉的,而那些山遥不可及,山上静止无风,宏伟的山体隐没在黑暗中,只有积雪的山顶在月光下闪耀。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这种想法很傻。山要矗立在什么地方,才会在明亮的日光下也隐没不见呢?其实,空气也没有那么稀薄,但寒意确实更甚,甚至穿透了厚厚的斗篷。他在发抖,决心转身往回走。不管坎忒喀觉得月光下的玩耍多么有趣,他都该回到下方的主道上。但过了一会儿,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还跟在大狼后面,还登上一道山坡上的窄木板路。一座石质门廊立在又大又黑的山隙前,几片隐约反光的雪堆点缀其上。坎忒喀轻轻一跳,在门廊前停下,嗅来嗅去。她转向西蒙,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询问似的叫了一声,便滑进了黑暗。西蒙相信,阴影里必然有个隐蔽的山洞。他想,让大狼带他漫山遍野傻乎乎地散步是一回事;而任由她深更半夜把自己引进无光的山洞,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正想着,三个小小的黑影突然出现在阴暗的崖壁前,把西蒙吓得不轻,差点后退一步摔下石廊。掘地怪!他一边惊慌地想,一边在光秃秃的地上摸索东西充当武器。与此同时,一个影子上前一步,冲他扬起细细的长矛,像是警告。原来是矮怪——冷静下来仔细看,他们的体形确实比那些躲在地底的贝肯大一些。但他还是惊魂未定。这些坎努克人个子虽小,但全副武装,西蒙则是个陌生人,还在夜里游荡,甚至有可能误闯了某个圣地。离得近的矮怪拉下毛皮滚边的兜帽,苍白的月光映出一张年轻女性的脸。除了眼白部分,西蒙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敢说,她现在肯定横眉怒目。她的两名同伴靠过去,在她身边说了几句,语气听起来似乎很恼火。他往小径的方向退了一步,谨慎地选择安全的落脚点。“对不起,我正要走。”他刚开口,便意识到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西蒙暗骂自己,以前怎么没想起要宾拿比克和吉吕岐教他几句矮怪语。总是后悔,总是来不及!难道他永远都是头蠢驴吗?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情况。找别人来代替他吧。“我正要走。”他重复道,“我是跟那头狼来的。跟……着……狼。”他嗓子发紧,尽可能放慢语速,希望这样能让声音听起来友善些。只需一个误会,那些样子恐怖的长矛就会刺穿他的身体。矮怪女人看着他,对一个同伴说了些什么。那人朝阴影中的洞口走了几步。但不知哪里传来坎忒喀威胁的吼声,还带着深洞的回音,矮怪只得返身回来。西蒙又朝小径退了一步。矮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保持戒备,但也没拦他。他慢慢转过身,背对他们,硬撑着走下小径,在银色的岩石间穿行。就这样,渐渐地,三个矮怪、坎忒喀,还有神秘的洞穴,都被他甩到身后不见了。在梦境般的月光中,他独自走下山坡。回大路的半途中,他不得不停下歇一会儿,将手肘撑在颤抖的膝盖上。他明白,疲劳和恐惧都会减轻,但他无法想象,如何才能治愈这份孤独。
“真的很抱歉,塞奥蒙,但这里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昨晚,瑞尼库,就是我们称为夏日明灯的星星,于日落后出现在地平线上。我已经待了太久,不能再逗留了。”吉吕岐双腿交叠,坐在洞口平台的一块石头上,低头盯着雾气缭绕的山谷。不像西蒙和黑斯坦,他一件厚衣服都没穿,风撩动他轻薄光滑的衣袖。“可我们该怎么帮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呢?”西蒙往下方丢出一块石头,心想能砸到雾里的某个矮怪才好呢,“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他们会被杀的!”“无论何种情况,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吉吕岐轻声说,“坎努克人有权进行他们的审判。我没有理由干涉。”“理由?管他什么理由!宾拿比克都不肯说话了!怎么为自己辩解啊?”希瑟叹了口气,但那鹰隼似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也许本就无可辩解。也许宾拿比克清楚自己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黑斯坦不屑地哼了一声。“咱们都不知道那小个子犯了啥事。”“我听说,他背弃了誓言。”吉吕岐温和地道,转向西蒙,“我必须走了,塞奥蒙。有传言说,北鬼女王的猎人要攻击支达亚,这消息让我的人民忧心忡忡。他们希望我能跟他们在一起。有太多事需要讨论。”吉吕岐拨开一缕挡在眼前的头发。“另外,我的族人安乃死去并埋骨在雾沙穆,我有责任为他处理后事。他的名字必须写入岁舞庆典之书。而我,比起其他族人,更是责无旁贷。毕竟不是别人,正是吉吕岐·因-森立带他走上了死亡之路——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决定、我的任性才导致他殒命。”希瑟棕色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语气决绝,“难道你不能理解?我无法弃安乃的牺牲于不顾。”西蒙满心绝望。“我完全不知道你那本舞蹈之书是什么——但你说过,我们得到准许,可以为宾拿比克作证!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吉吕岐歪了歪头。“是的。牧者和女猎首同意了。”“对啊,要是你走了,我们又该怎么为他作证?我们不会矮怪语,他们也不懂我们的语言。”西蒙似乎在希瑟冷静的脸上发现一丝为难的神色,但它稍纵即逝,令人无法确定。吉吕岐闪着金光的双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长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觉自己被那对眸子瞪得惊惶失措。“你说得对,塞奥蒙。”吉吕岐慢慢地说,“荣誉和传统赋予我王子的头衔,却从未令我如此为难。”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又慢慢将目光投向灰色的天空。“安乃和我的家族必须原谅我。J’asupraperoihin!岁舞之书也一定会记下我的失责。”他深吸一口气,“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上庭时,我会留在这里。”西蒙本应大喜过望,然而心里只觉得空虚。即便在凡人眼里,希瑟王子的忧愁也显而易见。吉吕岐做出了西蒙并不理解的巨大牺牲。但还能怎么办?他们都被困在未知世界高高的山石上,都是囚犯——至少目前如此。他们是被忽视的英雄、背誓者的朋友……一阵寒意蹿上西蒙的脊梁骨。“吉吕岐!”他喘着气、挥着手,似乎想为突如其来的思绪打开一条路。这办法管用吗?就算管用,能帮上忙吗?“吉吕岐。”他又叫了一声,这回声音平静了些,“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你去做你必须做的事,也能帮到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听到西蒙紧张的声音,黑斯坦放下手中的雕刻,凑了过去。吉吕岐也满怀期待地抬起眉头。“你只要做一件事。”西蒙说,“陪我去见国王和王后——牧者和女猎首。”
经过一番商谈,努努依喀和伍曼那克终于勉强同意了他们的提议。黄昏时分,西蒙和吉吕岐走在山间路上,从霖季祖堂回洞。希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总能带给我惊奇,年轻的塞奥蒙。这招很大胆。不知这么做能不能帮到你的朋友,但不管怎么说,是个好的开始。”“吉吕岐,要不是你提出来,他们永远也不会同意的。谢谢你。”希瑟用修长的指头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在支达亚和某些日暮之子中间,还有些脆弱的交情——主要是和赫尼斯第人及坎努克人。五个世纪的疏离无法抹去千年的交情。当然,也改变了不少。你们凡人——按矮怪的说法,霖季的子孙——如今比所有种族都强大。世界不再只属于我们一族了。”他边走边说,还伸手轻拍西蒙的手臂,“另外,你我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并没忘记这一点。”西蒙步履沉重地走在这位不朽者身旁,不知如何作答。“我只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族已日渐衰微。另外,我还欠你一条命——啊,抱歉,应该是两条。但对我来说,若不是要对族人负责,我的命已经无关紧要了。年轻的凡人啊,有些事情是无法置若罔闻的。当然,我也希望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能活下去……但我是支达亚。我必须向族人汇报龙山上发生的事:乌荼库爪牙的背叛,还有安乃的离去。”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对西蒙。在淡紫罗兰的夜色中,他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看上去仿佛荒山中的幽灵。一时间,西蒙能从吉吕岐眼中感受到他经历的岁月沧桑,几乎领会了那些无法言传的东西。比起拥有漫长生命的王子一族,人类历史真的仿佛沧海一粟。“事情不会轻易结束,塞奥蒙。”吉吕岐慢慢地说,“虽然必须离开了,但我有种感觉,而且这感觉与魔法无关——我们会再见的。支达亚会将债务铭刻在心,从神话时代开始,这些债务就与我们同在。而我欠你的正是这样的债。”吉吕岐弯起指头,做了个奇怪的记号,然后将手伸进薄衬衣,掏出一个平滑的圆形东西。“塞奥蒙,你以前见过它。”他说,“我的镜子——据传说,它是巨虫的鳞片。”西蒙从希瑟手中接过镜子,为它的晶莹透亮惊叹不已。指尖下,雕花的镜框凉凉的。有一次,这镜子在他眼前显示出米蕊茉的倒影;还有一次,吉吕岐从镜子深处唤出了林中都城岸韶桑羽的景象。现在,西蒙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暗淡的天光下,倒影有些模糊,正满脸忧郁地回看着他。“我将它赠给你。自从夜莺间吉雅娜开始照料杉亚支庇荫下的芳香园,它就是我们家族的护身符。但没有我,它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吉吕岐举起手,“不,这么说也不确切。如果你有紧要话跟我说,或者需要我——当真需要的话——就对着镜子呼唤。我会听到的。”吉吕岐伸出手,坚定地指着哑口无言的西蒙。“但不要以为我会从一团烟雾中应召现身,像你们那些小妖精的故事。我没有类似的魔法力量。我甚至无法保证我会赶去。但听到你的需要,我会尽力帮助你。即使这个变化多端又年轻的世界属于凡人,支达亚也不是没有朋友。”西蒙好不容易张开嘴,终于挤出几个字:“谢谢。”小小的灰玻璃一下子沉重无比,“谢谢你。”吉吕岐微微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看起来,他又恢复了本色——按他那一族的标准,吉吕岐还是个年轻人!“当然了,你还有戒指。”他指指西蒙的另一只手,上面戴着一环刻有鱼形标记的细细的金戒指,“说到小妖精的故事,塞奥蒙!白翎箭、黑剑、金戒指,再加上希瑟窥镜——你身上有这么多了不起的战利品,走路都会叮当响吧!”王子笑起来,嘶嘶颤声仿佛音乐。西蒙盯着戒指。这是医师小屋被毁后仅存的物件之一。莫吉纳在临终前,将这枚戒指随鸟儿一起送到宾拿比克那边。如今,它被西蒙的手套弄得脏兮兮的,套在黑乎乎的手指上,很不显眼。“我还是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说着,将戒指摘下来,交给希瑟,“宾拿比克也读不懂,就看出‘龙’和‘死’。”他突然有了个新念头。“是不是戴着这枚戒指就能杀死龙?”这古怪的想法令人沮丧,尤其是他本来就不相信凭自己的力量能杀死冰虫。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是因为魔法?在这里恢复体力期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能面对恐怖的哀喀迦屈,简直勇敢过头了。“在雾沙穆,塞奥蒙,不管你和古老的黑朵荷贝之子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与魔法无关。”吉吕岐的微笑消失了。他严肃地摇摇头,将戒指递回去。“但我也没法告诉你更多。如果那位智者莫吉纳送信时没说原因,我也不该多嘴。才认识没多久,也许我已经让你背上了不该背的重担。即便勇敢的凡人也无法承受过多真相。”“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是的。它是用一种支达亚语写的——因为刻在凡人的小饰品上,字迹有些模糊。但是,如果我理解无误,你目前无须担心这枚戒指,就算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也帮不到你。”“你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些?”“暂时如此。也许再见面时,我更加能理解它被送到你手上的原因。”希瑟的脸上写满了不安,“祝你好运,塞奥蒙。你是个奇怪的男孩——即使对凡人来说……”这时,他们听到黑斯坦的叫声。只见爱克兰人大踏步走来,手里挥舞着什么。是只雪兔。营火已旺,他欢乐地叫道,可以烤兔子了。
那天晚上,肚子里填满了烤肉和野菜,令人惬意,但西蒙还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入眠。他躺在床上,看着洞顶跳动的红光,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以前的事,而他自己竟也成了疯狂传说的一部分。我正身处一个传奇故事中,如吉吕岐所言,也像舍姆从前所讲——或是在历史里,像莫吉纳以前教过我的……但谁都没告诉过我,被困在故事中却不清楚结局,这感觉有多么糟糕……不知不觉,他睡着了,但没多久又被吵醒。他只听到黑斯坦像往常一样,从大胡子底下发出鼾声和鼻息,睡得死沉。他听不到吉吕岐的声音。不知何故,在这空虚的山洞里,西蒙能感觉到,希瑟真的走了,下山回家去了。即便卫兵就在身边,还在熟睡中嘟囔,寂寞仍然刺痛了西蒙。他哭了。尽管哭声很轻,但他还是为这有损男子气概的行为羞愧不已。眼泪无法抑制,正如他无法挪动背后的庞然大物岷塔霍一样。
日落后一小时,西蒙和黑斯坦照着吉吕岐的话,按时到达霖季祖堂。此刻寒意愈加刺骨,梯子和吊桥在冷风中摇晃。岷塔霍不少石板路都覆盖了一层薄冰,看起来比平时更危险。两个外来者在一群骚动的矮怪间分出路来。西蒙靠着黑斯坦披着斗篷的臂膀。自从希瑟离开,他一直没睡好,梦里有利剑的影子,还有那个引人注目又意义不明的黑眸小女孩。周围的矮怪却像参加庆典似的,不少人戴着用象牙和骨头制成的闪亮项链,女人还用鸟骨和鱼骨制成的簪子束起头发。男男女女互相传递一种高地酒,边喝边笑,打出各种手势。黑斯坦沮丧地看着他们。“我跟一个说,让我也喝口。”卫兵说,“结果像马尿,真的。要是有珀都因红酒就好了,一滴也成啊。”房间中央,环形沟渠内盛满了尚未点燃的灯油,西蒙和黑斯坦看到空台上多摆了四张精美的骨凳,凳上铺着兽皮。四周拥挤的矮怪都已找到合适的位置,只有那四张凳子还空着,两名外来者便以为那是给他们预备的。谁知刚坐下,坎努克人便都站了起来。这时有个奇怪的声音响起,在洞壁间回荡——一阵洪亮的歌颂声,说的是令人费解的坎努克语,仿佛浪头翻卷的行船,一下升到顶点,又迅速落回海面,终变成平稳的吟诵。声音古怪,令人不安。一开始,西蒙以为吟唱声是因为他和黑斯坦的出现,然而矮怪的黑眼睛却都望向远处洞壁上的一道门。后,跟西蒙想象的一样,伊坎努克的首领果然从那道门中走出,身边还跟着个更加奇怪的人影。新来者也是个矮怪,至少同矮怪一般身材,矮小但肌肉虬结的身体上涂着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穿着一条流苏皮裙,脸被山羊头骨面具遮住。这张面具经过精雕细琢,骨头上的线条几乎跟金银拉丝一样细,黑洞洞的眼窝围着一圈白色的织环。一对形状凶悍的弯曲大角被挖空到几乎透明,悬垂在他双肩上。他的罩衣由白色和黄色的羽毛织成,骨头面具下的项链坠子是个蜷缩的黑爪子。西蒙搞不清这人是牧师、舞者,还是统领夫妇的传令官。当他油光光的脚踩上地板时,人群发出欢乐的吼声。他轻触角尖,又朝上方举起手掌,矮怪们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又重新开始吟唱。那人穿过隆起的石台,手舞足蹈了很久,他动作认真,堪比严肃的工匠。终于,他停了下来,仿佛在聆听什么。呢喃的人群也随之安静。又有四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其中三个是矮怪身材,后一个则比所有人都高大。是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他们被带上前来,两边各站一名矮怪守卫,锋利的矛尖始终抵着囚犯的脊梁骨。西蒙想站起来大声抗议,但黑斯坦的大手及时落下,将他按回凳子上。“安静,小鬼。他们来了。等他们过来再说。别让这些人看好戏。”比起西蒙上一次见到他们,矮怪和头发浓密的瑞摩加人都瘦了不少。施拉迪格的胡须仿佛杂草,脸色发红,皮肤松弛,像被太阳晒了很久。宾拿比克则比原先苍白,棕色的皮肤成了麦黄色,眼窝深陷,眼周布满阴影。两人走得很慢,矮怪低着头,施拉迪格则轻蔑地环视洞穴,扫到西蒙和黑斯坦时还挤出一抹阴沉的微笑。他们跨过油沟,走进内圈时,瑞摩加人伸手拍拍西蒙的肩膀,却立刻被紧随其后的卫兵用矛尖刺中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有把剑就好了。”施拉迪格低声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自行坐到凳子上。宾拿比克坐到旁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伙伴。“朋友啊,有剑也不行。”黑斯坦轻声说,“他们个儿小,但难缠——天杀的,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宾拿比克!”西蒙身子前倾,隔着施拉迪格急匆匆地说,“宾拿比克!我们来帮你作证了!”矮怪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黑眼睛里只有冷漠。他轻轻摇头,再次垂落目光盯着地面。西蒙只觉怒火中烧。宾拿比克得为自己的性命奋战到底啊!可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就像那匹叫圈儿的老驮马,等候死亡的那一锤降临。兴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这时却戛然而止。又有三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慢慢朝前走来:是女猎首努努依喀和牧者伍曼那克,他们身穿由毛皮、象牙和磨光的宝石制成的正式礼服。后面跟着一名沉默的矮怪,她脚上穿着软皮鞋——是个年轻的女人,大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嘴唇抿成一道坚定的线条。她飞快地扫了眼坐在凳子上的几个人,随即挪开视线。戴羊角的人在三人前方跳舞,一直跳到他们踏上台子、坐到铺着兽皮的专座上。那名陌生的矮怪女子则坐在统领夫妇脚前。而欢呼雀跃的传令官——西蒙还是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不管他是谁吧——从灯架上取下一支蜡烛,轻触油渠。呼啦一声,蹿起的火焰沿圆环流淌蔓延,冒出滚滚黑烟。过不多会儿,烟便上升、消失在山洞顶部的阴影里。西蒙等人被火圈包围。牧者俯身向前,举起弯矛,朝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挥了挥。他一开口,众人也跟着吟唱出声,但这次没唱几个字,便又安静了,只有伍曼那克还在继续说着。他的妻子和年轻女子在旁观看。西蒙觉得女猎首的眼神锐利又无情,其他人的态度则难以揣测。演说持续了一段时间,西蒙正在琢磨,伊坎努克头领会不会违反之前答应吉吕岐的诺言,牧者突然停了下来,冲宾拿比克挥舞起长矛,又愤怒地对宾拿比克的同伴们做了个手势。西蒙看了一眼黑斯坦,卫兵则抬起眉毛,仿佛在说:等着瞧。“真奇怪,西蒙。”是宾拿比克在说话,但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在西蒙耳里,这声音就像鸟鸣或敲打屋顶的雨滴那么动听。西蒙知道自己一定像傻子一样满脸喜悦,但他现在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听起来嘛,”宾拿比克继续说,因为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显得有些粗哑,“你和黑斯坦是领主的客人,但除了我,这里没人会说两种语言,因此我有义务将内容翻译成你们能理解的话。”“要是他们听不懂,咱就不能为你说话了。”黑斯坦柔和地说。“宾拿比克,我们会帮你的。”西蒙强调,“但你保持沉默帮不了任何人。”“就像我说的,这事真是太奇怪了。”宾拿比克恼火地说,“我因不荣誉的行为受到惩罚,却必须以荣誉之名,将我的错误告诉给外人,因为他们是尊贵的客人。”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受人尊敬的客人、屠龙者、搅和别人家事之人——说不清为什么,西蒙,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你。”他眯着眼,过了一会儿,伸出粗短的手指,仿佛要触碰西蒙的脸似的,“好友啊,那是条勇敢的疤痕。”“宾拿比克,你做了什么?还是他们以为你做了什么?”小个子的微笑消失了。“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努努依喀尖声说了些什么。宾拿比克抬头望去,点点头。“女猎首说,我有足够的时间解释。现在,是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的时候了。”
有宾拿比克将矮怪语翻译成西领语,审判的节奏似乎变快了。有时他仔细地逐字逐句翻译,有时把长长的段落只概括成简单的几句。担任翻译时,宾拿比克似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活力。即便在当前的情形下,他也没出错。“宾拿比克,伟大的吟唱者欧科库克之学徒,你因背誓而被关押。”牧者伍曼那克探过身子,焦躁地将胡须盘绕于指间,似乎对这场判决很不耐烦,“你否认吗?”宾拿比克将牧者的问题翻译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从朋友们那边转向伊坎努克的领主。“我不否认。”他说,“如果你们愿意听,锐利的眼和可靠的缰绳,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努努依喀的身子靠在垫子上。“会有时间听的。”她转头对丈夫说,“他不否认。”“那么,”伍曼那克沉重地答道,“宾拿比克将受到指控。至于你,苛鲁何,”他的圆脑袋转向施拉迪格。“你是野蛮种族的一员,往前追溯到不可计数的年代,你们就一直攻击、伤害我们的族人。没人能否认你是个瑞摩加人,指控确凿无误。”牧者的话刚被翻译完,施拉迪格就愤怒地抗议,但宾拿比克伸手示意他安静。令人惊讶的是,施拉迪格真的乖乖闭上了嘴。“看起来,宿敌间不会有什么公正的判决。”北方人对西蒙嘀咕道,但眼中怒火平息下来,只剩不快的皱眉,“不过话说回来,换作矮怪落到我们手里,他活下来的概率比我现在更小。”“谁有指控的证据,现在可以说了。”伍曼那克话毕,山洞里立刻一片安静。那名传令官往前一步,项链叮当作响。他的目光穿过山羊头骨的眼窝,看着宾拿比克,眼神里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接着,他举起手,开口说话,声音粗重又刺耳。“唤灵者康革力克说,冬结之日,吟唱者欧科库克没到冰屋去。而自塞达将山脉赐给我们以来,这一直都是传统的律法。”宾拿比克翻译道,语气因指控者的话带出些许不快,“康革力克说,宾拿比克,吟唱者的学徒,也没到冰屋去。”西蒙可以感觉到他朋友和那名戴面具的矮怪之间流动的敌意。毋庸置疑,这两人从很久之前就在互相竞争,甚至积怨已深。唤灵者继续道:“欧科库克的学徒没有前来履行职责,也就没有唱响复苏仪式——导致冰屋至今没有融化。而因为冰屋没有融化,冬天依然没有离开伊坎努克。宾拿比克的背叛害他的族人进入痛苦的季节。夏天不再来临,不少人将因此丧命。“康革力克称他为背誓者。”整个山洞响起一阵愤怒的交头接耳声。而唤灵者没等宾拿比克将他的话全都翻译成西领语,便蹲回了原位。努努依喀礼节性地环视众人。“还有其他人要指控宾宾尼格伽本尼克吗?”在怒冲冲的嘈杂声中,那名陌生的女孩慢慢站起。在听康革力克说话时,西蒙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规规矩矩地低垂双眼,声音平静。她的话也很简短。宾拿比克没有立即翻译,但那些话却像落水的大石,在矮怪群中激起层层声浪。西蒙从未见过他的朋友露出现在这种表情:完全彻底的悲伤。宾拿比克冷冷盯着那名年轻女子,仿佛事不关己地看着一场可怕的悲剧,还要看仔细,等会儿才能转述给别人。正当西蒙以为宾拿比克又要保持沉默,甚至可能永远不再开口时,矮怪说话了——他平铺直叙,好似在形容一道已经不痛不痒的旧伤。“茜丝琪娜娜沐柯,女猎首努努依喀和牧者伍曼那克的幼女,也对岷塔霍的宾拿比克提出指控。他将长矛放在她门前,然而,九日九候过去,婚礼的日子到来,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给出只言片语的解释。终于,他回到我们的山上,却没回到他族人身边,反而与苛鲁何及厄枯一同登上禁峰伊伽屈。他让霖季祖堂和曾经的未婚妻蒙羞。“茜丝琪娜娜沐柯称他为背誓者。”仿佛晴天霹雳,西蒙听着矮怪低沉的翻译,盯着宾拿比克萎顿的脸。结婚!当西蒙同小个子一路艰辛前往奈格利蒙、一同穿过白色荒原时,宾拿比克的族人竟一直在等他完婚。与他订婚的还是牧者和女猎首的女儿!而他一路上竟什么都不知道!西蒙更仔细地观察宾拿比克的控诉者。虽然在他眼里,茜丝琪娜娜沐柯的身形跟其他矮怪一样小,但她比宾拿比克还要高一些。乌油油的头发编成两股,左右围绕她的脸庞,在下颌底交织汇合,再用天蓝色的丝带将粗发辫扎起来。她几乎没佩戴珠宝,只有一粒闪闪发亮的蓝宝石镶在额前的黑皮带上,跟她那位令人敬畏的母亲女猎首相比,更是显得朴素。她棕色的脸颊泛起一片红潮,但眼里阴云密布,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惊恐。看她挑起下巴的动作,还有那锐利的眼神,西蒙觉得,她明显是个意志坚定之人——那眼神跟她母亲刀锋般的目光不同,但也相当有主见。一时间,西蒙甚至能看透她的心——眼前这位并非一个娇弱温顺的美人,而是个清秀聪慧的女子,想要赢得她的欢心相当不容易。突然他意识到,她正是昨晚站在坎忒喀洞口的人——还用长矛威胁过自己!从这个角度看去,她脸上有种特质揭示出了答案。现在一想,她自然也是位优秀的猎人,同她母亲一样。可怜的宾拿比克!赢得她的爱慕也许不易,但西蒙的朋友一度做到了,至少应该是做到了。但宾拿比克从前爱慕的聪慧和果断,如今却转回来开始对付他。“我不反对月继之女茜丝琪娜娜沐柯的话。”宾拿比克终于回答,“我只是很诧异,她居然会接受如此卑微的吟唱者学徒的长矛。”茜丝琪娜娜沐柯听到他的话,嘴角似乎因厌恶而扭曲起来。但西蒙觉得,她那轻蔑的表情不像是真的。“我让你蒙受了奇耻大辱。”宾拿比克继续说,“确实,九夜九候,我的长矛立在她门前。可九个夜晚过去,我却没能前往完成婚约。没有任何言语能减轻这份伤害、弥补这份过错。选择已经做出,正如万物都要在阴阳之间作出选择。身处陌生的土地,师父也已去世,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很抱歉,我的选择依然不变。”宾拿比克为同伴们翻译完这些话,人群还因震惊与不安而骚动着。随后,他转向站在面前的年轻女子,对她说了几句,声音很轻,语速很快,没叫全名,而是称她为“茜丝琪”。她一下扭过脸去,似乎不愿看他。他没翻译自己后说的那段话,只是目露悲伤地转向她的父母。“说说,”努努依喀轻蔑地问道,“你究竟怎么决定的?什么样的选择让你成了背誓者——要知道,你已经攀上比你位置高得多的雪原,订婚矛还被一名远高于你之人选中。”“我师父欧科库克和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一个非常睿智的爱克兰人——有过约定。师父去世后,我认为,该由我来遵守那个约定。”伍曼那克探过身去,胡子因惊讶和愤怒而晃动不止。“你觉得跟低地人的约定,竟比与霖季祖堂的孩子结婚——还有呼唤夏天更重要?真的,宾拿比克,有人说你染上了胖子欧科库克的疯病,他们没说错!你背弃自己的族人,竟是为了……为了厄枯?”宾拿比克无助地摇摇头。“并非如此,伍曼那克,坎努克的牧者。我师父担心更重大的凶险,不只是伊坎努克,还包括群山下的整个世界。他担心,我们从没经历过的严冬即将降临,而冰屋也将在千年的黑暗岁月中冻得坚硬如铁。欧科库克预见的远远不止可怕的天气。那位爱克兰老人莫吉纳也有同样的忧虑。正因未来的凶险,那个约定才显得尤为重要;同时,我也相信师父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所以,哪怕再有一次机会,我也一样会打破原先的誓言。”茜丝琪娜娜沐柯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宾拿比克。西蒙本希望从她的表情中看到软化的迹象,但她双唇依然紧闭,抿成一条坚定苦涩的线。而她母亲努努依喀则重重地拍打矛柄。“你没有证据!”女猎首喊道,“半点证据都没有。怕积雪落到头上,所以就足不出户,让孩子们活活饿死?还是你觉得,族人和养育你的家乡对你一点儿都不重要?你真是连醉鬼都不如,他们因软弱而故态复萌,但至少还会说:‘我不该喝酒。’可你呢?站在我们面前,像个狂徒,手拿抢来的包裹,还胆敢说:‘我会再犯,我的誓言一点都不重要!’”她狂怒地晃动长矛,底下聚集的人们也嘘声应和。“你应该被立即处决。要是放任你的疯狂影响其他人,这一代过后,我们的山洞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只剩风继续嘶吼。”宾拿比克还在呆板地翻译后一句话,西蒙已经按捺不住,站了起来,身子因愤怒而颤抖。他的脸疼得厉害,灼烧的疤痕穿过整张脸颊,每次抽痛都让他想起宾拿比克紧紧抓住冰虫的背,大叫着让他快跑时的情景。矮怪独自奋战时,总是想着要救他。“不!”西蒙冲口而出,连黑斯坦和施拉迪格都被他吓了一跳。他们正一言不发地倾听翻译过来的字句。“不!”西蒙扶着凳子,稳住身体。他感觉天旋地转。宾拿比克忠实地转向他的领主和未婚妻,向他们解释这个红发低地人在说什么。“你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西蒙说,“也不明白宾拿比克做了什么。虽说这是群山,离世界很远——但危险一样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以前住在城堡时,我以为灾难只是牧师用来唬人的词语,而且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词。如今我懂得更多了。我明白所有人都身临险境,一天比一天更危险!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宾拿比克和我一直被追捕,灾难从大森林开始,穿过山下的雪原,甚至一路追到龙山!”西蒙头晕眼花,呼吸急促,停了下来。他觉得手里正紧紧抓着什么想要逃走的蠕动活物。我能说什么?我一定像个疯子。看,宾拿比克把我的话告诉他们了,他们看我就像看一头乱吠的疯狗!我肯定会害宾拿比克被杀掉的!西蒙轻轻呻吟一声,试图整合混乱的思绪,继续说下去。“我们全都有危险。北方有一股可怕的势力——我是说,不,我们现在就在北方……”他低下头,努力思考,“北边,比这儿更靠西的地方,有座巨大的冰山。风暴之王就在那里——但他不是活物。他的名字叫伊奈那岐。你们听过这名字吗?伊奈那岐?他非常可怕!”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失去平衡,晃动起来,眼睛却死死盯着牧者、女猎首,还有他们的女儿茜丝琪娜娜沐柯大惊失色的脸。“他非常可怕……”他又说了一遍,目光直视进矮怪少女的黑眼睛。宾拿比克叫她茜丝琪,他在胡思乱想,他肯定一直都很爱她……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思绪,还摇晃他,仿佛猎狗甩动老鼠。突然间,他踉跄着,身子落入一条旋转的长长甬道。眼前,茜丝琪娜娜沐柯的黑眼睛越来越深,扩散开来,变了模样。过了一会儿,矮怪女子消失了,她的父母、西蒙的朋友、整个霖季祖堂也随之不见。只剩那对眼睛,但它们化为另一双肃穆的眸子,慢慢地在他的视野中浮现。这对棕色眼睛属于他的族人——就是那个一直在他梦里出现的孩子……他终于认出她是谁了。莱乐思,他想,那个被我们留在森林小屋的女孩,她的伤太重,我们只好把她留下,跟……“西蒙。”她说,声音在他脑袋里古怪地回响,“这是我后一次机会。我的屋子很快就要陷落了,而我要往森林里去——但首先,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西蒙从没听过莱乐思讲话。细嫩的声音符合她那个年纪的孩子——但语气总感觉不对:那么庄重,那么清晰,充满知性。语速和措辞听来更像成年女人,就像……“葛萝伊?”他问道。虽然他没把话语说出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处回荡。“是我。我没时间了。我找不到你,但莱乐思这孩子有能力……她就像面燃烧的镜子,能帮我集中意念。西蒙,她是个奇怪的孩子。”确实,面无表情地道出这些词句时,这孩子的模样有别于其他孩童。她的眼里有某种东西,目光穿透他的身体,望向远处,仿佛他是片雾,是道影子。“你在哪儿?”“在我的小屋,但不会待太久了。我的篱笆已被推倒,我的湖里满是黑暗的生物。来到我门前的力量过于强大。与其正面对抗狂风的侵袭,我宁愿逃到森林中继续作战。“我要告诉你:奈格利蒙陷落了。埃利加取得了胜利——但真正的胜利属于‘他’,北方的黑暗之主,我们都知道他是谁。不过,约书亚还活着。”一阵寒冷的惧意在西蒙胃里扭动。“米蕊茉呢?”“那个以前叫玛雅——也叫麦拉齐的女孩?我只知道她离开了奈格利蒙,除此以外,连我那些传递消息的耳目也不清楚。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必须到诀别石去。在将起的风暴中,那儿是的安全之所——至少暂时安全。到诀别石去。”“你说什么?什么石?”奈格利蒙陷落了?西蒙的心顿时坠入绝望的深渊。真的完了。“葛萝伊,那块石头在哪儿?”一波黑色的浪潮突然朝他席卷而来,仿佛巨人的吐息。小女孩的脸庞消失了,只剩一片灰蒙蒙的虚无。葛萝伊断断续续的话语还在他脑中打转。“那儿是的安全之所……快跑!……风暴将至……”灰雾散开,仿佛浪潮从海滩上退去。他发觉自己正盯着燃油池上闪烁的半透明黄光,双膝跪倒在霖季祖堂的地上。黑斯坦弯下腰,凑过来的脸上满是担忧。“中了啥邪啊,小鬼?”卫兵一边问一边用肩膀撑住西蒙沉重的脑袋,扶他坐回凳子。西蒙只觉身子仿佛用碎裂的绿枝条搭就。“葛萝伊说……说有风暴……还有诀别石。我们要到诀别石去……”西蒙的声音轻下来,一抬头,看到宾拿比克跪在高台前,“宾拿比克在干吗?”他问。“等回话。”黑斯坦粗声说,“你昏迷之后,他说不想再争,跟国王王后说了会儿话,现在正在等。”“这不行!”西蒙想站起来,但双腿不听使唤。他的头嗡嗡作响,仿佛被锤子反复敲打的铁罐。“不……行!”“看天意吧。”黑斯坦懊丧地低声说道。伍曼那克同妻子商议完,转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宾拿比克,用带喉音的坎努克语说了几句,引得底下众人一片叹息。然后牧者抬起手,慢慢遮住眼睛,看起来是种固定的仪式动作。跟着,女猎首也庄严地做出同样的手势。西蒙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感觉比冬天的寒意更加沉重阴郁。他知道,毋庸置疑,自己的朋友已被判处死刑。
一碗蜂窝草茶
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漏出,柔和地洒在一大群战马和甲士身上。这些人正沿主干道往海霍特行进,原本鲜亮的旗帜因深浅不均的阴影显得暗沉,马蹄声被路上的泥泞消灭,仿佛一支正静静地在海底行军的部队。不少人低垂着双眼,还有些从头盔黑影里探出犹疑的目光,好像怕被人认出来似的。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灰心丧气。埃利加大军前方,即将被升为公爵的范巴德侯爵在黑绿相间的龙旗和他自己的银隼旗下骑行,黑发垂落,披散在背上,额头绕着条猩红丝带。他微笑着,挥舞戴手套的拳头,引得路旁几百号旁观的人群喝起彩来。乌坦邑的哥斯伍跟在后面,一脸阴郁。他同样顶着侯爵头衔,也是国王的重臣,但他很清楚,奈格利蒙围城战已改变了一切。从前,他一直期盼有一天,老伙计埃利加会当上国王统治天下,而他哥斯伍则会在旁辅佐。好吧,埃利加确实当了国王,但不知怎么搞的,其他事却都不太对劲儿。只有年轻的猪脑子范巴德,要么因为太蠢没注意到……要么就是野心太大,没空去想那些事。围城战开始之前,哥斯伍剪掉了日渐花白的头发,只剩紧贴头皮的发茬,到现在头盔依然宽松。他正值壮年,却感觉身体在盔甲里塌陷,越来越瘦小。他在想,难道他是一个心神不安的人吗?也许因为多年不上战场,他变得软弱、像个娘们了?还是不对劲儿。没错,半个月前的围城战中,他的心跳得很快,但那是因兴奋而紧张,不是因为恐惧。他大声嘲笑席卷而来的敌人。他手握长剑,一击就斩断了对手的脊背,面不红,气不喘。他骑马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如果真有改变,也只可能更熟练了。不,他没有软弱。不是因为这个。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感觉有异的。虽然周围不少人在欢呼,但大多是附近镇里年轻的傻瓜和醉鬼。好些面朝鄂克斯特主干道的窗户紧闭着,还有不少只开了条黑黑的细缝,那些不愿下楼欢迎国王的人正偷偷朝外张望。哥斯伍转头寻找埃利加,却发现国王的绿眼睛正全神贯注盯着自己,一阵寒意不由蹿了上来。哥斯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国王生硬地打个手势回应,又转头酸溜溜地看着前来欢迎的鄂克斯特民众。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无关大碍的病症,埃利加一直等到军队离城门大概一弗隆左右,才走出他的尖顶马车,跨上黑色坐骑。考虑到病情带来的不适,他在马上的模样还算不错。国王比几年前瘦了,原本线条分明的下巴明显变得平滑。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即便在斑驳的午后阳光中,皮肤仍显苍白——除了这两点,他看来依旧精干强壮,十足是位从围城战中凯旋的勇敢国王。灰剑在国王腰间跳动摇晃,外面裹着两层防护。哥斯伍担心地偷瞟它一眼。该死的东西!他多希望埃利加能把那天杀的剑丢到深井里。哥斯伍确信,它有问题。连两旁的人群都能感到灰剑散发出的不祥气息,但只有哥斯伍经常见到悲伤剑,知道造成人们不安的真正原因。但那把剑并非困扰鄂克斯特居民的东西。就像今天下午骑在马上的国王,早上还是马车里的病人一样;奈格利蒙告捷,真实情况也并非光荣战胜篡位的兄弟那么简单。哥斯伍清楚,即使相隔甚远,约书亚的城堡和人民遭到骇人屠杀的消息也该传到鄂克斯特和海霍特了。就算没听说,他们见到这支本应欢呼雀跃的凯旋队伍却没精打采、佝偻前行,也会发觉事情有异。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士兵而言,哥斯伍想,这不是耻辱,也不是无力感,他们所有人的心都被恐惧填满,无法隐藏的恐惧。国王疯了吗?是他召来的邪恶吗?侯爵知道,上帝不担心战争,也不怕流血——有个哲人曾说,上帝的旨意本就是用鲜血书写的。可是,乌瑟斯在上,这次可不一样啊,不是吗?他又偷偷看了眼国王,这次感到一阵反胃。只见埃利加凑近他的参事、身穿红袍的派拉兹,仔细听他说话。牧师的光脑袋在国王耳旁晃动,活像裹着皮的鸡蛋。哥斯伍曾想过杀掉派拉兹,却担心这样一来,会不会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就像一群狗正等着撕开某人的喉咙,你却把训狗人杀掉一样。派拉兹也许是能控制国王的人——除非像乌坦邑侯爵有时断定的那样,其实是牧师正在引导埃利加走上毁灭之路。谁知道呢,说不定上帝给所有人都下了诅咒,谁知道呢?大概是在回应派拉兹的话,埃利加露齿而笑,目光穿过欢呼的稀疏人群。哥斯伍发现,那表情并不十分愉悦。
“我非常生气。这忘恩负义的行为耗尽了我的耐心。”国王已坐上王座,就是他父亲约翰的那张龙骨巨椅。“君主班师回朝,带回胜利的喜讯,前来迎接的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埃利加弯起嘴角,盯着亥尔森神父,这名身材纤细的牧师同时也是手执权柄的海霍特首席理事。亥尔森跪在国王脚下,光秃秃的头顶对着王座,就像一面可怜兮兮的脆弱盾牌。“为什么没人来欢迎我?”“有人啊,陛下,有啊。”理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带着您在海霍特的所有家仆,在尼鲁拉大门前迎接您吗?我们看到陛下贵体安康都很激动,对您在北方取得的胜利心生崇敬!”“我可没看出那些鄂克斯特马屁精哪里激动或崇敬了。”埃利加朝身旁的杯子伸出手。派拉兹一直在边上留意,立马将杯子递给他,小心翼翼地没让杯中的黑色液体泼洒出来。国王喝了一大口,因液体的苦涩而皱起脸。“哥斯伍,你觉得国王的臣民们表现出足够的忠诚了吗?”侯爵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也许他们……也许他们听到了流言……”“流言?什么流言?我那叛徒弟弟的城堡奈格利蒙被夷为平地,是也不是?”“当然是,吾王。”哥斯伍如履薄冰。埃利加海绿色的眼睛盯着他,像只猫头鹰,带着疯狂而好奇的神情。“当然是。”侯爵重复一遍,“可我们的……盟友……一定会引发流言。”埃利加转向派拉兹。国王皱起苍白的眉头,仿佛由衷地纳闷。“我们赢得了强有力的盟友,不是吗,派拉兹?”牧师轻柔地点点头。“确实是强有力的盟友,陛下。”“而且他们实现了我们的目的,不是吗?他们有没有照我们希望的办?”“准确照您的想法完成了,埃利加国王。”派拉兹偷瞧一眼哥斯伍,“他们完成了您的心愿。”“那好。”埃利加满意地转回身,再一次面对亥尔森神父,“你的国王远赴战场,摧毁了敌人,还赢得了远比纳班帝国更古老的国家的效忠。”他的声音危险地高低起伏。“那为什么我的臣民却像挨打的狗,躲躲闪闪的?”“他们只是无知的农民,陛下。”亥尔森说,一粒汗珠悬在他的鼻尖。“要我说,在我离开这段时间,肯定是有人作乱。”埃利加用骇人的从容口吻说道,“我想知道谁在乱传这些故事。亥尔森,听到我的话没?我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竟觉得自己比国王本人更了解奥斯坦·亚德。去吧,下次召你来的时候,说点儿有用的。”他气冲冲地搓着脸颊。“我得让那些只会躲在家里的该死贵族瞧瞧绞架的阴影,提醒他们,到底是谁在统治这片土地。”汗珠终于从亥尔森的鼻尖滚落,在地砖上飞溅开来。理事飞快地点头应和,又有几滴汗珠滑落。这么凉的下午却出了这么多汗,真是怪事。“当然,陛下。您能回来真好,太好了。”他半跪着,又弯了下腰,迅速转身离开王座大殿。大门关闭的沉重响声在屋梁和重重叠叠的旗帜间回荡。埃利加身子后倾,靠着张开的巨大黄色骨笼,用强有力的手揉揉眼睛。“哥斯伍,过来。”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乌坦邑侯爵应声过去,心里却有种奇异又不可抗拒的感觉,想赶紧逃出这个房间。派拉兹在埃利加身后转悠,脸像光滑的大理石,没有任何表情。哥斯伍来到龙骨椅前,埃利加的双手垂落在腿上。国王眼眶下的黑眼圈很重,仿佛收回了目光,正在神游天外。片刻间,侯爵有一种感觉,好像国王正在凝视一个黑洞、一个诱人掉落的陷阱。“哥斯伍,你必须保护我远离那些叛徒。”埃利加的声音仿佛在绝望边缘挣扎,“我现在很脆弱,却有大事要发生。这片土地将会迎来哲人和牧师梦想中的黄金时代——可首先,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不然一切都会完蛋,一切都会成灰。”埃利加凑过去,用鱼尾般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哥斯伍结满老茧的手。“你得帮我,哥斯伍。”他声音嘶哑,却蕴藏着强大的意志。片刻间,侯爵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跟自己一起混迹战场和酒馆的同伴,这一点却让国王的话更显悲凉。“范巴德、高维格,还有其他人都是傻子。”埃利加说:“亥尔森是被吓坏的兔子。全世界我能相信的就是你——当然,还有派拉兹。你是一个对我忠贞不贰的人。”国王颓然靠回椅背,闭上眼睛,紧咬牙关,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挥手示意哥斯伍退下。侯爵抬头看了看派拉兹,红牧师只是摇摇头,转身为埃利加斟满酒杯。哥斯伍推开大殿的门,走进灯火通明的走廊,胃里仿佛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慢慢地,他开始考虑对策。
米蕊茉挣脱宿尔巍伯爵的掌握,抽出手,倒退一步。她被绊倒了,身子落到骷髅脸推到她后面的椅子里。她坐着一动不动,被困住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终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到这儿来?”伯爵咯咯笑起来,伸出指头轻轻敲打狐狸面具。“强壮的人依靠力量。”他说,“不那么强壮的人则必须聪明伶俐。”“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宿尔巍抬抬眉毛。“哦?”他转头看着戴骷髅面具的帮手,“伦蒂,你下去吧。跟你的人一起在外面等。”“外面在下雨。”伦蒂可怜兮兮地说,骸骨脸鼓起来,黑孔里露出眼睛。“那就到楼上等,蠢货!”伯爵暴躁地说,“需要你时我会敲铃的。”伦蒂飞快地鞠了个躬,瞥了米蕊茉一眼,出去了。“唉,那个人啊,”宿尔巍叹了口气,“有时候就像个小孩。不过话说回来,他还能完成任务。很多为我做事的人连这点都不行。”伯爵将酒瓶朝柯扎哈弟兄推了推。酒瓶已经打开,柯扎哈怀疑地闻了闻。“哦,喝吧。”伯爵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会费尽千辛万苦带你们穿过安汜·派丽佩,然后在自己的屋里毒死你们?真要你们死,早在迈过船踏板之前,你们就已经变成港口浮尸了。”“这话吓不倒我。”米蕊茉说,她总算恢复了应有的姿态——而且怒气冲冲,“如果您的意图如此美好,那么伯爵,为什么要用刀子胁迫我们前来?”“伦蒂告诉你他有刀?”宿尔巍问道。“他当然说了。”米蕊茉尖酸地说,“你想说他没有?”老人咯咯笑了。“受祝福的艾莱西亚啊,他当然有。有好几打呢,都很锋利,长短不一,有些两边都磨得飞快,还有些分叉成了双刃——伦蒂的刀子比你的牙齿还多。”宿尔巍再次笑出声,“我不否认,但我一直告诉他别总把这话挂在嘴边。现在全镇上下都叫他‘Avi Stetto’的伦蒂。”宿尔巍花了好一会儿才停住笑声,微微喘着气。米蕊茉转向柯扎哈,想让他解释一下,但修士的全部精力都在盛满酒的杯子上。显然,他已经相信它是安全的。“那个……‘Avi Stetto’……是什么意思?”她后问道。“珀都因话,‘我有刀’。”宿尔巍怜悯地摇摇头,“不过,他确实知道怎么摆弄那些玩具,他确实知道……”“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消息的?”柯扎哈用手背抹抹嘴唇,问道。“还有,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米蕊茉跟着质问。“就跟一开始我告诉你的一样,”宿尔巍说,“弱者有弱者的做法。我的珀都因不是能恃强凌弱的国家,因此,我们必须有很多优秀的间谍。每个奥斯坦·亚德的港口都是开放的消息集市,而那些好的商人都是我的人。在你们到达绿渭河之前,我就知道你们离开了奈格利蒙,从那以后,我的人一直留心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他从桌上的碗里挑了个红色水果,手指颤抖着试图剥皮。“至于第二条嘛。”他说,“好吧,确实是个好问题。”他艰难地剥着紧绷的果皮。看到这情景,米蕊茉没来由地对老伯爵心生同情,她伸出手,轻柔地拿了过来。“让我来吧。”她说。宿尔巍惊讶地抬起眉毛。“谢谢,亲爱的。真是好心啊。至于我该怎么安置你们的问题……好吧,事已至此,我必须承认,当听说你……暂时的所在之地……我立刻想到会有不少人愿意花钱买你的行踪。然后呢,你明显打算换乘一艘船,到安汜·派丽佩来,我又意识到,那些愿意花钱买消息的人,也许也愿意为公主本人付更高的价。例如你父亲或你叔叔。”米蕊茉怒冲冲地将剥了一半的水果丢回碗里。“你要把我卖给我的敌人?!”“冷静,冷静,亲爱的。”伯爵安慰她,“谁说我要那么干了?而且,谁是你的敌人?你的国王父亲?你喜欢的约书亚叔叔?我又没说要把你交给纳斯卡都的奴隶贩子,只为换取几枚铜币。”他很快又补充道:“反正这两个选项也不复存在了。”“什么意思?”“意思是说,我不会把你卖给任何人。”宿尔巍说,“请勿担心。”米蕊茉又拿起那颗水果。这回她的手也颤抖起来。“我们到底会怎么样?”“也许伯爵会把我们关进又深又暗的酒窖,保护起来。”柯扎哈用热切的眼神盯着几乎喝干的酒瓶。看来他已醉得不轻了。“啊,多么可怕的命运!”她厌恶地移开眼光。“所以呢?”她问宿尔巍。老人从她手里接过滑溜溜的水果,小心地咬了一口。“我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要去纳班吗?”米蕊茉犹豫了,心里在斗争。“是的。”她后答道,“是的,我要去。”“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没伤害我们,可也没证明你是我的朋友。”宿尔巍盯着她,慢慢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他眼周泛红,但仍十分锐利。“啊,我喜欢有主见的年轻姑娘。”他说,“奥斯坦·亚德有的是感情充沛又不爱思考的女子——她们也不算错,你知道的,但就连天使,见到愚蠢的多愁善感也会绝望地落泪。但是你,米蕊茉,你还是孩子时,就已经表现出会干出一番大事的样子。”他从柯扎哈手里拿过酒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修士那滑稽的目光跟了过去,仿佛被偷走骨头的狗。“我说了,没人会把你卖掉。”宿尔巍伯爵又开口说,“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正确——不,别这么瞪着我,小姐!让我把话说完。我有个……朋友,你可以这么说,虽然我跟他私交不深。他是个虔诚的教会人士,但同时也在其他圈子里活动——他知识广博,人又有影响力,是我喜欢结交的那种朋友。的问题是,他对道德准则有极高的追求。尽管如此,他还是多次帮助了珀都因和我本人,因此,简而言之——我欠了他不少情。“目前嘛,我不是一个知道你离开奈格利蒙的人。同样,那个人,那个虔诚的信徒,也从其他来源得知了此事……”“他也知道?”米蕊茉质问,并愤怒地转向柯扎哈,“怎么回事,你大肆宣传这消息了?”“我可半个字都没泄露啊,小姐。”修士含混地说。难道她没看出,他其实并不像表面那么醉吗?“好啦,公主。”宿尔巍举起一只颤悠悠的手,“如我刚才所说,这位朋友十分有影响力,连他身边的人都猜不透他究竟有多神通广大。他的消息网虽没我广,却深入各个领域,时常连我都惊叹不已。“说了这么多,重点是,我朋友来消息时,他提到了你——我们各自训练了一群小鸟,用来互传消息。我早已知道你会来。但他还不知道我对你的计划——就是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把我卖掉,你是这么说的。”宿尔巍带着歉意咳了几声,结果真的咳嗽起来。等他终于平复了呼吸,便继续说道:“像我刚才说的,我欠这人好多人情。所以,既然他要我阻止你去纳班,我真没什么选择……”“他要你什么?”米蕊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她永远逃不出别人的干预和操控吗?“他不想让你到纳班去。现在不是时候。”“不是时候?这个‘他’是谁,有什么权力……?”“他?他是个好人——是极少数真能配上这个词的人。我个人并不太喜欢这种类型。至于‘权力’嘛,据他说,他是在保护你的生命。至少是保证你的自由。”公主发现自己的头发粘到了前额上。房间温暖潮湿。桌子对面,高深莫测、令人恼火的老人又微笑起来,快活得像刚学会新把戏的小孩。“你要把我留在这里?”她慢慢地说,“把我关起来,好保证我的自由?”宿尔巍伯爵伸出手,拉了拉凌乱墙面上几乎看不到的一条黑绳。楼上某个地方传来轻轻的铃声。“恐怕确实如此,亲爱的。”他说,“在我朋友送来新消息之前,我必须将你留在这儿。债就是债,人情必须得还。”门外的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我真的是为你好,公主,虽然你可能还无法理解。”“我自己知道好歹。”米蕊茉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干?你难道不知道快要打仗了吗?不知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带给李奥巴迪公爵吗?”她必须见到公爵,说服他加入约书亚这边。否则她父亲将会摧毁奈格利蒙,他的疯狂将再无恢复的可能。伯爵咯咯笑了。“可是,我的孩子啊,马的速度要比飞鸟慢得多——哪怕是身负重担的鸟。你要知道,李奥巴迪和他的部队前往北方已经快一个月了。要是你走得没这么急、行踪隐藏得没这么好、路经赫尼斯第时没这么小心,并肯花点时间跟人聊几句,你早该知道了。”米蕊茉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伯爵用指节响亮地敲着桌子。这时,门被猛地打开,依然穿着节日装扮的伦蒂和两个随从走进来。伦蒂已经拿掉了死神面具,他眼神阴沉,脸色虽比摘下去的面具红了几分,却不见得更有活力。“伦蒂,不许动粗。”宿尔巍说,“等会儿记得先锁门,再回来帮我上轿。”已在椅子上睡着、点头不止的柯扎哈被叫醒时,米蕊茉开始向伯爵发难。“你怎么能这么干?”她气急败坏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还有你那虚有其表的花园!”“啊,那个花园。”宿尔巍说,“没错,你想再看看那个花园吧。想吗?别生气,公主。我们会有机会再聊的——我们要说的话还有很多。很高兴再见到你。想想吧,那个苍白害羞的海黎莎竟生了这么个活泼大胆的孩子!”伦蒂等人催促他们出屋,到雨里去。米蕊茉后瞟了一眼宿尔巍。伯爵正盯着大门,慢慢地点着白发苍苍的头颅。
他们将她带到一间大屋,屋里四面挂着积灰的壁毯,还有几把嘎吱作响的老旧椅子。宿尔巍的城堡屹立在丝塔·蜜洛的山坡上,除了为数不多的沉默仆从,还有几个鼬鼠般神色匆匆的信使从篱笆洞里悄悄进出外,整个地方空空荡荡。米蕊茉独享一个房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应该也很漂亮。而如今,褪色的挂毯上只能模糊看出人和景的轮廓,床垫又旧又脆又干,整晚在她耳边沙沙作响。每天早上,都有个沉着脸的女人来帮她更衣。女人的笑容干巴巴的,很少说话。柯扎哈则被关在别的地方,因此,这段漫长的时日,没人跟她聊天,她只能读一本古老的安东之书,书里的图画都褪色了,欢腾的动物只余外形,仿佛水晶雕刻。一被带到宿尔巍的大宅,米蕊茉就在计划,梦想能重获自由。然而这里连空气都闷热阻塞,伯爵衰败的宫殿比海霍特深潮湿的牢房还难逃走。侧楼前廊的门一直紧锁,沿廊的房间都被钉死。那个帮她穿衣的女人和其他仆从都由一名表情严肃的高大守卫带领。可能的逃跑路线只剩长廊另一头的大门。那道门后便是宿尔巍的围墙花园,米蕊茉在那里消磨了大部分时间。花园比她记忆中要小,这并不奇怪:她后见到花园时年纪也很小。它看起来也老了,似乎连鲜艳的花儿和绿色的植物都显出疲态。一丛丛红色和黄色的玫瑰列在园中,但正逐渐被曲折茂盛的藤蔓取代。这些藤蔓上生着漂亮的钟形花朵,颜色仿若鲜血,扑鼻的花香与其他甜美、悲伤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耧斗菜攀附在墙面和门框上,花儿点缀在晨光中,仿佛渐渐淡化的群星。枝头和花丛间甚至还闪烁着更加鲜丽的颜色——那是来自南方群岛、叫声尖细、眼珠黑溜溜的鸟儿的羽毛。高墙花园向天空敞开。在此度过的个清晨,米蕊茉试图爬上墙,但很快发现墙面太光,手指会打滑,藤蔓则太脆弱,无法提供支持。山上的小鸟常从这道天窗盘旋飞下,在树枝间来回跳跃,直到被什么东西惊起,又跃回天空的怀抱,好像在提醒她,自由只有咫尺之遥。偶尔有海鸥从海边飞来,拍打着翅膀,降落在绚丽的花丛前踱步、梳理羽毛,还像孩子似的,时刻留意米蕊茉吃剩的东西。虽然漫天翻腾的云已经挨得那么近,羽翼斑斓的鸟儿还是不肯挪窝,抗议似的在绿影中叽喳抱怨。有几个晚上,阴沉的伦蒂将宿尔巍带到花园,让他坐上高背椅,萎缩无用的双腿则用华丽的毛毯盖住。因为不满被囚禁,米蕊茉很少回应他讲的那些搞笑的码头故事、水手的闲话流言等,不去理会他努力逗乐自己的尝试。但同样,她发现自己也很难真的讨厌他。当米蕊茉渐渐意识到逃跑只是徒劳,同时,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将初的不满抹平时,她发现,坐在花园里,看着暮色转为夜色,竟也如此惬意。每天入夜时分,头顶天空慢慢由蓝转为青灰又变黑,灯台里的蜡烛被点燃,米蕊茉开始修补南下之旅中撕裂的衣服。当夜莺犹豫地唱出个音符时,她喝着蜂窝草茶,假装没听到老伯爵的故事。日头落下,她得披起骑马用的斗篷。这个余汶月冷得厉害,即便在茂密的花园,仍能感到夜凉如水。
米蕊茉被囚禁在宿尔巍城堡大概一周左右,伯爵悲伤地告知,她叔叔李奥巴迪公爵已死在奈格利蒙城外;公爵的大儿子班尼伽利回到塞斯兰·玛垂府的宝座,统领纳班。她没怎么留心过这位表亲,想必是他母亲娜莎兰塔助了一臂之力吧。在众多亲戚中,她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位阿姨。消息让她很难过,毕竟李奥巴迪是个和善的人,他的死也意味着纳班退出战场,约书亚将不得不孤军奋战。三天后,提亚加月个夜晚降临,宿尔巍颤抖着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告诉她,奈格利蒙陷落了。有流言说,那里发生了大屠杀,几乎无人幸存。他举起干枯的手臂,笨拙地拥住啜泣不止的米蕊茉。
阳光越来越暗。黑色刺绣般的枝叶剪影间,那一方天空蓝得诡异,仿佛一片瘀青。戴奥诺斯没看到树根,被绊得踉跄几步,桑弗戈和艾索恩直接被放倒。艾索恩倒下时松开了琴师的手臂,桑弗戈一阵翻滚后才停下,不住呻吟。他小腿上绑着用某位夫人的衬裙做的绷带,鲜血渗了出来。“哦,可怜人。”渥莎娃说着,蹒跚上前。她蹲下身,先捋了捋破破烂烂的裙子,然后拉起桑弗戈的手。琴师满眼痛苦的神色,直直盯着上方的树枝。“殿下,我们必须停下。”戴奥诺斯说,“太晚看不清了。”闻言,约书亚慢慢转过身。王子稀疏的头发乱七八糟,一脸烦躁。“我们要一直走到天色全黑为止,戴奥诺斯。有光的每一刻都非常宝贵。”戴奥诺斯咽了口唾沫,跟自己的领主交流竟让他如此难受。“我们必须找个能过夜的地方,王子。等天黑再找就来不及了。如果继续走下去,对受伤的人来说反而更危险。”约书亚低头看着桑弗戈,表情冷漠。戴奥诺斯不希望他的王子变成这副模样。约书亚一直都很安静,甚至被人认为乖僻,但仍不失为一名果断的领袖——哪怕奈格利蒙陷落前那可怕的几周。可如今他失魂落魄,无论大事小情都无心过问。“好吧。”王子终于说,“戴奥诺斯,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请允许我插句嘴,说不定只要多爬几步,就能赶到那个……那个狭道口?”史坦异神父道,“就几步路,而在谷底扎营似乎要安全得多——你们觉得呢?”他期待地看着约书亚,王子只是嘟囔一句。过了会儿,文书官转向戴奥诺斯。“你说呢?”戴奥诺斯转头检视狼狈不堪的队伍,看着一张张沾满尘土的脸和一对对惊惶失措的眼睛。“好主意,神父。”他说,“就这样吧。”
他们马马虎虎挖了个坑,周围堆圈石头,生起小火。这火主要是为照明,但热量才是大伙需要的——夜幕降临后,森林里实在冷得可怕,但他们不敢冒险暴露自己。再说,反正也没东西吃。他们一直全速前进,完全没时间打猎。史坦异神父和桂棠公爵夫人一起清理桑弗戈的伤口,为他重新包扎。昨天傍晚时分,琴师被黑白相间的羽箭撂倒,很可能伤及骨头。虽说箭头已被小心地拔出,但仍有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片。还能开口时,桑弗戈抱怨自己的腿没有了感觉,再后来,便陷入不安的浅眠。渥莎娃站在旁边,悲哀地看着这一切。很明显,她一直想避开约书亚,但王子似乎不以为意。戴奥诺斯暗骂自己单薄的斗篷。早知道我们会在林子里徒步行进,他哀叹,我就把骑马用的毛皮斗篷带上了。他先是露出一抹冷笑,接着又爆发一阵大笑。这快乐得仿佛吠叫般的笑声吸引了爱因司凯迪的注意,他靠了过来。“什么事那么好笑?”瑞摩加人一边用磨石打磨手斧,一边皱着眉头问道。他将斧子举起来,用结茧的拇指试了试锋利的斧刃。“没什么,真的。我只是在想,咱们居然那么蠢——毫无准备。”“哭闹只是浪费时间。”爱因司凯迪低吼道,双眼一直没离开举到红色火焰前的利刃,“战斗而生,战斗而死,上帝等着我们所有人。”“不是这个。”戴奥诺斯停下来,考虑了一会儿。刚开始只是个随便兴起的念头,现在却引出了更深层的想法,突然间,他甚至担心会忘记它们。“我们一直被赶来赶去。”他慢慢说,“被追到这儿又撵到那儿。从逃出奈格利蒙开始,我们被追了三天,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有什么好怕的?”爱因司凯迪扯着黑胡子,粗声说道,“如果他们抓住我们,多就是动手开杀。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了。”“这才是重点!”戴奥诺斯说,他的心脏跳得沉重,“这才是重点!”他挨近过去,意识到自己刚才几乎是在喊叫。爱因司凯迪不再磨斧刃,而是专注地看着他。“这就是我一直奇怪的地方。”戴奥诺斯将声音放轻,“为什么他们还没杀掉我们?”爱因司凯迪盯着他,嘟囔着说:“他们倒是想杀啊。”“不。”突然间,戴奥诺斯更肯定了,“那些掘地怪……你们是叫贝肯吧……它们想杀。北鬼却不想。”“爱克兰人,你疯了吧。”爱因司凯迪厌恶地说。戴奥诺斯强忍住反驳的冲动,绕过火堆朝约书亚走去。“王子,我得跟你谈谈。”约书亚精神恍惚,没有作答。他坐着不动,盯着淘儿。老弄臣已背靠树干睡着了,垂在胸前的光脑袋一上一下颠动。戴奥诺斯没觉得一个睡觉的老头有什么好看的,便大胆挡在王子面前。约书亚几乎整张脸都隐没在暗处,但就着火光,戴奥诺斯还是看到王子惊讶地抬起眉毛。“戴奥诺斯,怎么了?”“王子,您的子民需要您。为什么不管他们呢?”“我已经没多少子民了,不是吗?”“可他们仍然是您的子民——如今危在旦夕,他们比以往更需要您。”戴奥诺斯听到约书亚吸了口气,不知是惊讶还是要发火。但王子开口时,声音依然冷静。“眼下正是艰难时期,戴奥诺斯。所有人都得用自己的方式面对这一切。你想跟我讨论的就是这个?”“不全是,殿下。”戴奥诺斯弓身靠过去,坐到离王子只有一臂之遥的位置,“北鬼想干什么,约书亚王子,您觉得呢?”约书亚惨笑一声。“我觉得很明显嘛,干掉我们。”“那怎么到现在都没动手?”一阵沉默。“什么意思?”“就这问题。为什么他们还没干掉我们?他们有的是机会。”“我们一直在逃跑……”戴奥诺斯急切地抓住约书亚的手臂。王子的身板非常单薄。“殿下,您真信北鬼——那些毁掉奈格利蒙的风暴之王的奴仆——连十几个饥饿的伤员都抓不住?”他感到约书亚的臂膀绷紧了。“这说明……”“我不知道!”戴奥诺斯松开王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紧张兮兮地用指甲扯着树皮,“可是,如果它们真想干掉我们,我不相信我们还有负隅顽抗的机会。”“圣树上的安东啊。”约书亚倒抽一口冷气,“我真是太惭愧了,你背负了本应是我的责任,戴奥诺斯。你说得对,这事有古怪。”“也许还有比杀我们更重要的事。”戴奥诺斯一边想一边说,“如果真要我们死,为什么不包围我们?如果连一具活尸都能不被我们发觉地追上来,北鬼为什么不能?”约书亚沉思一会儿。“也许他们怕我们。”王子又陷入沉默,“把其他人叫过来。”他后说:“事关重大,不该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其他人靠过来,在小火旁挤作一团。戴奥诺斯看着他们,摇摇头。约书亚、他自己、爱因司凯迪和艾索恩、醉倒的淘儿、桂棠公爵夫人,还有来迟了正在寻找位置的史坦异、继续照顾桑弗戈的渥莎娃。只剩九个——可能吗?两天前,他们埋葬了赫尔费和那个年轻的女仆。而甘沃德,一个留着灰胡须的老兵,死在令桑弗戈受伤的那次攻击中。他们无法取回甘沃德的尸体,更别提埋葬了。他被无奈地留在露天的坡上,任由风吹雨打。还剩九个人,他想,约书亚是对的——确实,这是个微乎其微的国家。王子将情况解释清楚后,史坦异犹豫着开口了。“我真不想这么说。”他发表意见,“可是……可是也许,他们只是在玩弄我们,就像……就像猫把老鼠逼进墙角。”“多可怕的想法!”桂棠说,“不过他们是异教徒,什么都干得出来。”“公爵夫人,他们何止是异教徒。”约书亚说,“他们永生不死。在乌瑟斯·安东走遍纳班群山之前,他们中有不少就已经存在了。”“他们会死。”爱因司凯迪说,“我知道。”“他们很可怕。”艾索恩说着,宽阔的肩膀颤抖起来,“现在我才知道,被关在艾弗沙时,从北方来的那些东西就是北鬼。他们连影子都是冷的——像从休尔海姆,即死地吹来的风。”“等一等。”约书亚说,“你刚刚提醒了我。艾索恩,记得你说过,你们被抓起来时,有些人饱受折磨。”“对。我永远都记得。”“谁动的手?”“黑瑞摩加人,那些住在风暴之矛阴影里的人。他们是考德克的司卡利的盟友——当然,我想我告诉你了,约书亚王子,我相信司卡利的人并没得到他们当初想要的东西。到后,他们跟我们这些囚犯一样,被吓破了胆。”“果然,是黑瑞摩加人折磨你们。那北鬼呢?”艾索恩想了一会儿,宽脸膛上一副沉思的表情。“没有……”他慢慢地说,“我相信北鬼没折磨过囚犯。他们在艾弗沙来来回回,只是些斗篷兜帽下的黑影,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当然我们也没多少机会见到他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么说,”约书亚道,“北鬼对折磨人类不怎么感兴趣。”“这对他们没啥影响啊。”爱因司凯迪低声吼道,“而且,奈格利蒙的事证明,他们对我们算不上友爱。”“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为了找乐子,就跟我们穿过整个阿德席特森林。”王子皱起眉头,思索着,“而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这么一支零散的小队,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把我们关起来。”淘儿按摩着自己酸痛的腿,粗声回答道。除了桑弗戈,这一整天的跋涉对他来说为艰难。“让我们为他们跳舞取乐。”“安静,老头。”爱因司凯迪喝道。“别这么说他。”艾索恩严厉地瞪了爱因司凯迪一眼——这地方太黑,要看清他的眼神还真不容易。“我倒觉得淘儿说得有理。”史坦异用他那平静而带歉意的口吻说。“什么意思?”约书亚问。文书官清清嗓子。“这说法听起来还挺像回事。”他说,“……不是说他们想要我们跳舞,我的意思是,”他试着挤出一丝微笑。“把我们关起来那句。他们可能想活捉我们。”戴奥诺斯精神一振。“我觉得史坦异说得对!能动手时,他们却没杀我们,可能是希望我们活着。”“或者,希望我们当中某些人活着。”约书亚谨慎地说,“也许这就是他们要利用那个可怜矛兵的尸体的原因——混入我们中间,再弄走一两个人。”“不对。”戴奥诺斯的兴奋突然消退了,“他们有机会时,为什么没有围攻我们?我早先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出答案。”“如果他们想……抓住我们当中的一个,”史坦异说,“也许是怕那人会在围攻中死掉。”“如果是这样,”桂棠公爵夫人说,“那他们想要的肯定不是我。我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连自救都难。他们想要的肯定是约书亚王子。”她在胸口做了个圣树标记。“当然。”艾索恩用强壮的手臂揽住母亲的肩膀,“埃利加派他们来抓约书亚。殿下,他希望你活着。”约书亚看起来十分不安。“也许吧。那他们为什么会朝我们射箭呢?”他指向桑弗戈躺着的位置,渥莎娃正托起琴师的头,喂他水喝,“事实上,只要我们一直移动,他们更有可能误伤真正的目标。”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众人不安地干坐良久,听着潮湿夜晚的响声。“等会儿。”戴奥诺斯说,“我们被自己搞糊涂了。我们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攻击的?”“那天夜里,那个……那个年轻的矛兵来到营火旁。然后,第二天凌晨……”艾索恩说。“那时有人受伤了吗?”“没有。”艾索恩回想,“逃过一劫算我们走运,很多箭只差分毫。”“有支箭射掉了我的帽子。”淘儿不满地抗议说,“我好的帽子!没了!”“可惜不是你好的脑袋。”爱因司凯迪讥讽道。“但北鬼是非常优秀的射手。”戴奥诺斯不理会瑞摩加人和老弄臣,继续说道,“后来有人被射中,又是什么时候?”“昨天啊!”艾索恩摇着头说,“你应该知道的。甘沃德死了,桑弗戈受了重伤。”“可甘沃德没中箭。”所有人都扭头看向约书亚。王子的声音突然又充满了力量,让戴奥诺斯的背脊一阵震颤。“甘沃德是摔死的。”王子说,“除他以外,我们所有同伴都死于掘地怪之手。戴奥诺斯说得对!北鬼追了我们三天——整整三天——还发动好几次攻击。但桑弗戈是一个被射中的。”王子站起来,他的面目在火光中模糊不清,但其他人能听到他踱步的声音。“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要浪费箭矢?我们目前的行动让他们惊慌。目前的行动……”他停下了脚步,“或目前的方向……”“约书亚王子,您在说什么?”艾索恩问道。“我们正转向东边——森林腹地。”“对!”戴奥诺斯回想,附和道,“自从我们离开奈格利蒙、走下长阶,就一直往南去。我们刚试着转向东,往森林里走,琴师就被射中,甘沃德也死了。于是我们又退回山上,继续沿阿德席特边缘往南走。”“我们被牵着鼻子走。”约书亚慢慢地说,“像无知的牲畜。”“因为我们在尝试会让他们担忧的事。”戴奥诺斯指出,“他们不想让我们往东走。”“但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艾索恩说,“引我们被活捉?”“更可能引去杀掉。”爱因司凯迪说,“他们希望在家里动刀,大杀一番,所以邀我们做客。”约书亚坐下时,露出一抹真正的微笑,瞬间,他的牙齿反射着火焰的闪光。“我决定——”他说,“拒绝他们的邀请。”
黎明前一两个小时,史坦异神父来到戴奥诺斯身旁,摇摇他。戴奥诺斯早就听到文书官在黑暗中往这边爬来,但对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是我,戴奥诺斯大人。”史坦异急忙说,“轮到我守夜了。”“没必要。反正我也睡不着。”“那好吧,也许我们可以……可以一起守夜,如果我说话不会烦到你的话。”戴奥诺斯默默地笑了。“不会,神父。而且你不用叫我‘大人’。能有一个小时冷静冷静也不错——近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时间。”“太好了,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岗。”史坦异说,“我眼神不大好,你知道的——而且我只剩一只眼睛了。”他讪讪笑道,“没有比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书一天天变模糊更可怕的事了。”“没有更可怕的了?”戴奥诺斯温和地反问道。“没有。”史坦异的语气异常坚决,“哦,不是说我不怕别的事,但是嘛,说到死亡——好吧,要是上天觉得时候到了,自然会带我走。可余生一片黑暗,不能完成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阅读著作的话……”文书官突然停下,尴尬不已。“对不起,戴奥诺斯,我是在胡言乱语。都这个时候了。要是在奈格利蒙,这时我经常还醒着,就在太阳升起之前……”牧师又一次停下。两人都在静静怀念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史坦异,等我们安全以后,”戴奥诺斯突然说,“要是你不能阅读,我来读给你听。我的眼睛和脑子都不如你好使,但我跟驴子一样倔强。只要勤加练习,我可以读给你听。”文书官叹了口气,沉默下来。“那真是太好了。”又过了会儿他才说,“可等我们平安了,约书亚坐上奥斯坦·亚德的至高王座,你就得处理更多更重要的事务——远比为一个老书虫读书重要得多。”“不,不会的,我觉得不会。”他们坐了很久,静静地听着风声。“所以我们今天……要往东走?”史坦异问道。“没错。而我觉得北鬼不会喜欢我们的计划。我担心会有更多人受伤,甚至死去。但我们必须用双手抓紧命运。约书亚王子认清了这一点,感谢上帝。”史坦异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我觉得……这么说很奇怪,不过……”他停了下来。“什么?”“也许他们想抓的不是约书亚。也许……是我。”“史坦异神父!”戴奥诺斯大吃一惊,“为什么这么想?”牧师羞愧地垂下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必须说出来。你想啊,我研读了莫吉纳的手稿,还将三把剑的事告诉给你们——手稿就在这儿。”他拍拍鼓鼓囊囊的袍袋,“我和亚拿嘉一起调查研究,试图挖出芬吉尔的宝剑米奈亚的去向。现在他死了——好吧,我不是想宣扬自己的重要性,可是……”在模糊的光线中,隐约可以看到他拿出一个挂在链子上的小东西。“他把他的卷轴给了我,他隶属的联盟的徽记。也许这让我比其他人更具危险性。如果我投降,他们会不会放你们走?”戴奥诺斯大笑起来。“神父,如果他们希望你活着,那你的存在就是我们的幸运,否则我们早像鸽子一样被杀掉煮熟了。你可不能送上门去。”史坦异一脸犹疑。“戴奥诺斯,如果你这么说……”“是实话。更别提你的智慧比其他东西更重要了——除了王子以外。”文书官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谢谢你。”“应该的。”戴奥诺斯说,但他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发酸,“要撑过明天,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智慧,还要有好运气。”
跟文书官一起又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戴奥诺斯想找个更舒服的位置,在黎明前小睡一会儿,于是他推了推史坦异。神父的脑袋已经垂到了胸前。“神父,你还能守夜吧?”“嗯……哦!可以,戴奥诺斯大人。”牧师用力点头,证明自己一直都在保持警戒,“当然。你去睡吧。”“神父,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没错。”史坦异微笑着回答。戴奥诺斯没走多远,在一截倒下的树干旁歇下。凛冽的风在林地间穿梭,像要捕捉温暖的躯体。戴奥诺斯将斗篷紧紧裹在身上,想躺得舒服些。但在寒冷中辗转反侧良久,他发现自己很难睡着,只得无奈地轻声嘟囔,站起来,小心翼翼免得吵醒旁边睡着的人,扣上剑带,又往史坦异神父放哨的位置走去。“是我,神父。”他从树丛间走回那片小空地,轻声唤道。突然,他停下脚步,惊愕失色。一张吓人的苍白脸庞正盯着自己,黑眼睛眯了起来。史坦异已落到那黑衣敌人手中,不知睡着了还是失去了知觉,脖子旁还抵着一把荆棘般的乌木利刃。戴奥诺斯冲上前去,赫然发现夜色中还有两张眼睛细长、面无血色的脸,他喊出了他们的旧名。“白狐!”他叫道,“北鬼!有敌袭!”他一边吼叫,一边挥舞手臂击打那只白皮肤的怪物。连同文书官一起,他们摔倒了。戴奥诺斯手忙脚乱,眼前乱成一团。那怪物向他伸出手,臂膀虽细却拥有强大的力量。它手掌张开,抓住他的脸往后推,想让他的脖子暴露出来。戴奥诺斯举起拳头,砸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像是骨头,对方发出痛苦的嘶叫。这时,四围林间传来枝条碎裂声和喊叫声。他迷迷糊糊地想,这表示有更多敌人,还是他的朋友们终于醒来了?剑!他心想,我的剑呢?剑卡在鞘中,被皮带缠住了。月光似乎突然光耀明亮起来。那张惨白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嘴唇咧开,露出的牙齿仿佛水中的硬币。注视他的那对眼睛像海石一般,冰冷非人。戴奥诺斯摸索自己的匕首。北鬼则松开一只暗淡的白手,只用单手继续扼住他的咽喉。他有刀!奇怪的是,戴奥诺斯只觉自己仿佛漂浮在宽阔的河上,身子被缓慢又强劲的潮流托着,脑袋里慌乱的念头像草蝇般乱转。我真该死,竟忘了他有刀!下一个长得仿佛永恒的瞬间,他瞟了眼北鬼细长、奇异的脸,那蛛网般的白发垂过眉毛,薄薄的嘴唇挨着红色的牙床。戴奥诺斯的脑袋猛地往前一撞,前额狠狠砸在那张白森森的脸上。没等下冲击传来,他又甩头撞了一次。巨大的阴影在他脑海中扩散,尖叫和风号逐渐消退成柔和的嗡嗡声,月亮依然紧紧附在黑幕上。他终于清醒过来,下意识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不停挥舞双臂的爱因司凯迪,他好像正朝自己游来,战斧舞出闪烁的轨迹。瑞摩加人嘴巴张开,好像在大叫,但戴奥诺斯听不到任何声音。约书亚紧跟其后。这两个同伴正与另外一对模糊的人影奋力交战,利刃飞旋闪耀,映着月光,撕碎了黑暗。戴奥诺斯想站起来帮他们,身子却像被甩不掉的无形重物压着一般。他一边挣扎,一边奇怪自己的力气怎么会消失。后,压力消失了,他暴露在凛冽的风中。约书亚和爱因司凯迪还在眼前晃动,他们的脸在夜色里仿佛奇怪的面具。又有其他两腿直立的影子从黑糊糊的林间冒出,但戴奥诺斯分不清他们是敌是友。他的视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里有东西,很痛。他疑惑地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又黏又湿。他对着光伸出手指,是片黑糊糊的血渍。
潮湿的隧道穿过山体,点着火把的狭窄楼梯贯通其间,五百级苔藓覆盖的古老阶梯一路蜿蜒,穿过丝塔·蜜洛的核心,从宿尔巍的大屋直通一个隐蔽的小码头。米蕊茉猜测,当农民失去控制,转身向特权阶级索取个人利益时,这条隧道肯定帮过许多从前的贵族,让他们趁夜逃出富丽堂皇的住所。在伦蒂和另外几名板着脸的仆从的监视之下,米蕊茉和柯扎哈走完这段累人的路,站上一块石头平台,头顶则是突出的悬崖。色如板岩的水面在他们脚下伸展,仿佛一张凌乱的地毯,而这张地毯的,有条起伏不定的小船。不多时,四个水手打扮的壮汉抬着宿尔巍盖着幕帘的精致轿子,从蜿蜒的悬崖小径下来了。老伯爵披着沉重的斗篷,系着围巾,抵御雾气弥漫的寒冷夜晚。米蕊茉觉得,灰黄的暮色让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好啦。”他挥手示意,让轿夫将他放落到石头平台上,“我们共度的时光就要结束了。”他悲伤地笑了笑。“我很后悔就这样让你离开——令尊埃利加在奈格利蒙取得大捷,他肯定会为你的平安返还付出更高价码。”他摇摇头,咳了一声,“但我是注重荣誉之人,尚未付清的债务就像甩不掉的鬼魂,我们珀都因人经常这么讲。等你见到我朋友,替我打声招呼,向他致意。”“你还没说你‘朋友’是什么人。”米蕊茉固执地说,“我们要被送去见谁?”宿尔巍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如果他想让你们知道他的名讳,到时自然会告诉你们。”“你就让我们乘这种isgbahta穿过无边的大海去纳班?”柯扎哈吼道,“——这种小渔船?”“不过一石大概人手丢出一块石头的距离。之遥而已。”伯爵说,“而且伦蒂和阿雷斯波会一起去,保护你们免受淇尔巴之类的伤害。”他挥了挥颤抖的手,向那两名仆人示意。伦蒂慢慢嚼着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会让你们两个自己走?”宿尔巍微笑着,“那我怎么能保证你会到我朋友那里,把这笔账给清了呢?”他挥手示意仆从抬起轿子。米蕊茉和柯扎哈被赶进摇晃的小船,肩并肩挤在狭窄的船头。“米蕊茉、派德瑞克,别觉得我对你们不好,拜托了。”被仆从奋力扛上滑溜溜的阶梯时,宿尔巍回头大声说,“我的小岛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非常微妙的平衡。有时,我不得不做出看似冷酷的决定。”说完,他拉上面前的帘子。被宿尔巍称为阿雷斯波的人解开绳子,伦蒂撑桨,将小木船推离码头。随着他们慢慢漂离码头灯光,米蕊茉觉得心也沉了下去。他们要去纳班,但对她来说,那地方已经没剩下几分希望了。而柯扎哈,她的盟友,从重聚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对了,宿尔巍叫他什么来着?她之前好像在哪儿听过?她要被送到宿尔巍伯爵的陌生朋友那里,像是一场奇怪的人质交易。而所有人,从本地的贵族到只会哼歌的农民,似乎都比她本人更了解自己。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米蕊茉悲伤、沮丧地叹了口气。伦蒂坐在她对面,一下子紧张起来。“别乱动。”他咆哮起来,“我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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