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3460822
本书由作家的眼光寻访作家故居。每一篇都是精美的散文。作家与作家心灵的私语,娓娓呢喃,流于笔下。或与读者分享,或让读者在躁动后安宁地憩息
这是一本从作家的故居、故地为圆心,辐射开来感受作家与作品的随笔集。作者以亲身的经历与现场的感受,解读着作家与作品,既有现场感、亲切感,又有着探索与思辩的特色。十几年来,作者在国内,寻访过冰心、萧红、鲁迅、丰子恺、沈从文等,在国外寻找过马克吐温、斯诺夫人、爱默生、梭罗、奥尔科特、霍桑、川端康成、向井去来等作家的故居与故地,每至一地便有一篇生动的随笔。不是游记、也不是现场素描,而是全心身的投入,去描写其所见所思,视野开阔,感情细腻而深沉。
雪里萧红
林语堂的山地故乡
红砖墙红瓦房
山中叶笛
雨中凤凰
丹柿小院的落叶
灵魂深处的家园
慰冰湖畔的往事
故地难寻,青山依旧
康科德的文学版图
爱默生的手杖与演讲服
瓦尔登湖的波光
爱默生与梭罗——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路易沙的家
霍桑后的泊地
寻不见的斯诺夫人
贵族马克•吐温
巴基斯坦的诗人
向井来去的落柿舍
走进川端康成的文学馆
阅“古都”
后记
文摘 |雪里萧红
1,在飞机上
在上一个千僖年的后的10天,我在南中国的一个城市中匆匆打点行装,决意前往北中国的一个寒冷的城市。
从福州飞往哈尔滨,空中航程2489公里。这种大跨度的远程飞行于我来说并非首次,但却感到神圣。飞机在南京机场降落上客再次起飞后,继续北行,午后4时,不知道是因为高空的原因还是错觉,此刻的太阳已在机翼的下方,满天燃烧的红霞与地平线上银色的雪国,魏蔚壮观,而雪地中迎来又远去的村舍,让我想到机翼下方雪地之中人的渺小。
可我为何要作此远行,固执地要去寻找一个半个多世纪前就被冰雪覆盖了的灵魂?这个人与我无亲无故,也无任何的缘份,甚至也不是我的文学研究的对象,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天才而短暂的人生。
这个人就是萧红。31岁的生命,雪国占据了她的大半生。当她走出这个雪国,便没有再回来了,然而,在她的作品中,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却又始终飘洒着雪,她的精彩的作品深切的回忆,全在雪国。我早读到的是《呼兰河传》,记得当时立即被开篇那句话惊呆,说,严冬一封锁大地,大地就满地裂着口。冻裂了的大地、满是裂着口的大地会是一个什么样?这对一个南中国的人来说,很难想像。还说,大地一到严冬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混沌一片,而且整天飞着清雪。“清雪”又是一个什么样呢?
那时,萧红在南中国温煦的香港,病中回望着她童年的雪国故乡。
2,哈尔滨的夜
哈尔滨的天五点便黑了,时差与我所在的城市2个小时,这让我有些猝然。我在寒冷的夜晚,找不到70年前的道外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位置,也找不到那个白俄开的“欧罗巴”,只能在可以称之为也是道外的一家酒店住下,这里恐怕离曾经留下过少女萧红求学身影的学校也很远。
我对哈尔滨和哈尔滨夜的感觉完全陌生。
将近70年前的1932年仲夏6月,那时萧红还未诞生,那个叫张乃莹的女子,身怀6甲,被人抛弃囚禁在东兴顺旅馆,万般无奈之下,她拨通了一家报社的电话,于是引来了她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患难夫妇并且双双走上文坛的萧军。这个心酸的故事以“英雄救美”的方式流传文坛,画面强烈十分抓人,但是我印象深的却是他们此后在哈尔滨的窘境和艰难。
他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湿的鞋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划褥子可以吃吗……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我再也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饿比爱人更累……
这些文字像冻雪般的洒落在哈尔滨,有一篇散文,题目就叫《饿》,通篇都写饥饿的感觉,一个又饿又冷的少妇,在哈尔滨的街市在雪地的小屋中,等待一个又饿又冷加上又累的男人的归来。饥饿和寒冷,这就是萧红告诉我的哈尔滨的全部。我的行包中便有萧红这本散文集《商市街》,当然我不用翻阅也能记得清楚,夜的哈尔滨不仅陌生,而且充满了恐惧。我在夜色中走出酒店,我想体验一下萧红的感觉,那时也只有七点多钟,酒店前的街道上只有厚厚的积雪,看不到行人,稀落的汽车一辆一辆地从身边滑过,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雪地冰冷的路面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是不是被我碾碎了刚刚冻结的冰凌?果然也在下雪,可以从领口钻时我的脖子里的雪,是不是萧红说的清雪?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独自一人走在寒冷的冰雪之中,我只是出于好奇与矫情,想让我的感觉与萧红接近一些。我在走上防洪大堤的时候,冰封的松花江就在眼前,我知道在冰封之下的松花江,隐藏着一些萧红与萧军的故事,但立即浮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大堤的坍塌,汹涌的洪峰冲进哈尔滨,处于道外的东兴顺旅馆立时便淹至二楼,店老板逃走了,萧红被人遗弃留下的一身债务才算被大水冲掉,一只好心的运木炭船将那个大肚子的女人载走……
3,在冰封的大地上
从哈尔滨到呼兰县城,便是萧红描写过的冻裂的大地,我现在就行走在这东北松花江岸的大地上,没有萧红说的那种像小刀子般厉害的风,雪却是在不停地下着,没有感觉到冷,为了寻找冻裂的大地,停车走下水泥的路面走到有泥土的旷野上去,大片大片被积雪覆盖着的土地,就是没有看到冻裂的口子。
路上没有见到马车,更没有见到七匹马拉的大车,萧红对在旷野中奔跑的大车的描写,实在是精彩之极,不能见到这个情景?
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然热气腾腾地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这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即就上了霜。
司机说,现在当然是见不到这个情景。只能遗憾!那时,张乃莹上哈尔滨念书,马车在旷野跑着,恐怕也得小半天的功夫,而现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汽车。
根据萧红的描写,呼兰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过了河到了北岸才是呼兰的县城。我从南岸而来,没有见到柳条丛,也许是12月的寒冬,柳条都落叶了,隐退了,见不着它的影子,到是看到衰枯了的芦苇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在河的两岸,中间结冰的地方呈白色,冰层下便是呼兰河不息的流水,不知道七月十五的盂兰会,呼兰人还放不放河灯?萧红写夜深三更过后,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的时候,呼兰河那是多么地寂静至美: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便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写作《呼兰河传》的萧红,有着横渡日本海的经验,所以这里出现了月亮在海上与在河上的比较,现在的河水被厚厚的冰层履盖,纵是没有任何的污染,也是看不到那轮可以落到河底的明月的。
1940年的萧红,叛逆了她的家庭,却是深恋着她的故乡。
4,祖母的屋子
现在我就站在了“萧红故居”的门前,一座典型的北方大地主的院落,70年前,萧红反抗过的家庭,萧红叛逆了的家庭,或是萧红被开除出祖籍的家庭,我要探访的主人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之中。
在一列红窗灰墙灰瓦的房子里,在北方的土炕上,这里在1911年6月2日的那天产下过一个女婴,女婴起名张秀环,就是后来的张乃莹再后来的萧红。女婴出生后的100天,在南中国的武昌有一个以推翻满清王朝的起义,辛亥革命爆发。南中国的大革命与北中国小女婴的出生,当然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如果没有相对的开明的社会环境,比如没有可以接纳女生入学的学校,包括办在呼兰县城的小学与哈尔滨的女子中学等,就不可能有一个作家萧红了。
入这一列五间屋子中的东面两间,这是祖母的屋子: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现在的西屋存列着实物,管理者一概将其标明为文物,并且到处都是用粗重的墨笔写下的“禁止抚摸文物”的警示牌,继承了当年祖母的传统。这里有青花瓶、座钟、太师椅、书案、小炕桌、炕被柜、梳妆台,有枕头顶、烟袋嘴、小铜锁、铜烛台、老花镜、筷子等,还有萧红的父亲穿过的青大襟、兰士林上衣和用过的印章等,就像一个小小民俗馆。在我的印象中,东北的土地改革是很彻底的(我是在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得出这个印象的),作为大地主的张家,怎么可能经过那样的一场革命,还能留下这许浮财,这些在当时看来的奢侈品?包括这个大院这座房子,都不分给贫雇农(后来,我看到一个资料,一如我的猜想,这些实物都是从民间收集来的,这个院子和这座房子是做了大量的搬迁,腾出来后进行修缮的,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萧红故居)?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件与萧红之间的具体关系,那个小炕桌,那个梳妆台萧红曾经用过?都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喜欢在想像中再现张乃莹儿时时这两间屋里的情景: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当时的摆设是,外间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座,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根孔雀翎。尤其是祖母的屋子里那两个钟,一个座钟,一个挂钟,座钟非常稀奇,画着一个穿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好像会用眼珠子瞪人,那挂钟就便希奇古怪,里面有一个长着蓝眼睛的毛子小人,眼珠子还会转动,这一切对儿时的张乃莹来说,都觉得十分的好奇,4岁的张乃莹5岁的张乃莹,便在这两间屋子里跑来跑去,对于那好奇的一切,总想用手去触摸,孔雀翎上金色的“小眼睛”、大躺箱上雕刻的穿着古装的小人,可是祖母总是不让沾边,手还未出,便招来喝斥:“不许用手模,你的手脏。”这让任性、敏感而心灵脆弱的张乃莹十分地沮伤与不甘。一方面,屋子里有无数的好奇,处处都是诱惑,一方面却处处设防,不许触摸不许乱动,理由是你的手脏,若张乃莹洗净了手,是不是就可以随意触摸呢?
当时的祖母就像现在保护文物一样,处处禁止,绝不让充满好奇的萧红靠近,禁止的结果,要么是欲望的扼杀,要么就是反抗,儿时的萧红选择了后者,果然也就在这屋子里出现了惊心动魂的一幕:
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的屋的窗纸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终于: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剌了我。
一排排通破了的纸窗,我好像听到了萧红通纸窗嘭嘭的声响,好像听见了纸窗被通破时发出的辟里拍拉的声音,也好像听出了那一声剌痛的尖叫,被针剌痛了的小指头,从此结下的怨恨,在这间屋子里,在童年的心灵中。
我现在就站在屋子里,看着萧红儿时不能触摸的物件,还有那排玻璃窗,窗纸已不存了,小手留下的血的印迹却能感觉得出来。有一个秋天,美籍华人作家李硕儒先生来到这间屋子里,夕阳西沉,残照中,他看到有一只桔黄色的蝴蝶扒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几次挥手都也不肯离去……李先生很快悟到,这可能是萧红灵魂的化身,为此深深的感叹。但是我想,纵是萧红的灵魂,也是不会停驻在这间屋子的玻璃窗上的。
5,后花园
有一处到可能是那灵魂的憩歇地,这就是“萧红故居”背后那一大片的花园,萧红称之为的“后花园”。
我从迎门堂屋走进后花园。如果说,祖母的屋子是萧红的禁地,那么,后花园则是萧红童年的乐园。“我家有一个大花园,”叙述的口气自豪、欢快明亮,这是萧红作品中少有的亮色,是张乃莹童年的七彩光环,“这花园里有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满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花园里,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大榆树,还有一丛玫瑰。这就是张乃莹儿时的乐园,乐园的伙伴只有一人,他就是年迈七十岁的老祖父。祖父与祖母、屋里与屋外,简直就是两重天,“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干活干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大黄瓜,跑去摘下便来吃,黄瓜没吃完,又见一个大蜻蜓,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追不上蜻蜓便又采一个矮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待到一切都玩腻了,又回到祖父的身边,“祖父在浇水,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起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天地,是“我”与祖父共享的乐园,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有外人介入。在幼时的萧红看来,祖母的屋子是压抑的,而长工们住的草房是荒凉的,只有这个后花园是自由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一片。”
我现在就走在后花园,寒冬的后花园,没有萧红描写的万千景象,大雪覆盖,一片素白洁净,洁净到连雪痕也没有一丝,以至我的脚踩上去都有些揪心。为了突显后花园的欢乐与生机,萧红不忍写它在大雪覆盖后的情景,“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就这一句话,写的就是我眼前的情景,后花园被雪埋住了。现在这个后花园,在它夏天的时节,是不是也像萧红描写得那般热闹与生机?我在大雪覆盖后的情景中是看不出来的,但有一点可以感受得到,那就是这个花园现在可能太规整了一些,被那些横竖整齐的绿篱切割得一个方块一个方块,萧红那个自由的世界是不是这个样子呢?这使我想起绍兴的百草园,那一年我去的时候,可还是充满着野趣啊!
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童年的圣地,而这个圣地不仅是他的生命之源,也是艺术之源。如果将百草园看作是鲁迅的童年圣地,将烟台东山上的炮台看作是冰心童年的圣地,那儿,无疑,后花园就是萧红的童年圣地了。
我在雪地上,想像着萧红在这冰雪覆盖下曾有过的欢乐情景,思索着这个圣地对她的生命与创造的双重意义。
后花园还被萧红作了一篇小说的名字,《后花园》,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中年光棍冯二成子与邻家少女赵姑娘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也许这个爱情故事是从磨房长工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的爱情故事演变过来的。现在这个磨房被复制出来了,就在后花园的西边,我走至近前,门是关着的,看不到磨房里面的情景,那个牌子上说,这里是萧红常玩的地方,她曾偷家里的鸡蛋,分给穷孩子在碾盘上烧烤,让大家分享着她冒险偷来的美餐。但我想,当时张乃莹完全可能没有这种阶级的意识,甚至没有穷人与富人的区别,只有童年的欢乐,这就与她对后花园的描写相一致了。这个磨房藏着许多故事,主要的故事当然是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的悲怆的爱情故事,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用了后整一章为其爱情故事作传,她记挂着他们,后的一句话是:“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而对于后花园,萧红在香港这样牵挂着: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这一些不能想像了。
可能令萧红不能想像的是,这个后花园在消失几十年后又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并且是因了她,因了它的小主人而声名远播,以至像我这样的人,竟是从千里之遥专程寻来。
6,祖父的意义
祖父是萧红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没有祖父就没有后来的萧红。祖父之于萧红,是童年快乐的伙伴,遇上麻烦的保护伞,求知路上的启蒙老师,是灵魂深处的感念与回忆。
《呼兰河传》中,萧红用前两章写风景风情,自然的风景与世俗的风情,到了第三章,开始写人物,句话跳出的就是: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祖父就快七十了。
以“我”来比照着写祖父,充满着亲情。祖父是与后花园连在一起的,祖父也是后花园的一道景色,就像在祖父的草帽上插满大红玫瑰花又将草帽戴在祖父的头上一样。萧红不把祖父放在屋子里叙述,因为那是祖母的天下,是一个压抑的空间,等到祖母去世之后,才允许祖父走到屋子里,但也必须有“我”。“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住在祖父的那屋。”
于是,开始了启蒙的教育。
学《千家诗》,没有课本,祖父念一句,“我”念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跟在后面念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还大,不,不是念,而是喊。
于是,祖母的屋子才有了生气。
祖父不仅是萧红初的启蒙老师,我甚至感到,他可能是萧红得以在县城上小学、至哈尔滨上中学的主持者,没有他的主持,萧红的上学有没有可能?那时,萧红的父亲在外地当老师,也当校长,还做过县的教育局长,从理论上有可能让女儿上学念书,但是,他对萧红冷淡、冷漠,不管她的事,甚至不管家事,主张萧红上学在实际上恐难做到。
如果从自述性的《呼兰河传》中判断儿时的萧红,从常态看,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左的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这样的一种捣蛋和毁坏者的形象,竟然得到了祖父的容忍与保护,而祖父的容忍与保护又助长了她任性和撒野,并且因为有了这种“无原则”的保护与宽容,对阻止者与禁止者生出了些许的仇恨,“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剌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祖父的爱,什么都不怕了,“有恃无恐”?当时我站在那间屋子里就想,祖父宽容与爱对萧红意味着什么?祖父的爱无疑是纯亲情的(“等我生下来,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与超功利的,祖父不仅与世无争,也不管家事,只爱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女,这种对任性不加修饰的宽容与从纯亲情立场释放的爱,在客观上培养与浇灌了萧红心灵深处任性不羁的性格之花,极度的爱与极度的恨情绪的自由漫延,的任性与的不受约束,不畏强暴,反抗压迫等,再加上敏感与适量的后天教育,这几乎就是作家的胚胎了。是祖父一手培植了这个胚胎,后来为中国的现代文学贡献了一名出色的女作家;但若从人生而论,也是祖父给萧红留下了缺憾,如果祖父能将他的立场稍微偏移一点,那么,可能会影响那个文学小胚胎的发育,但却可能成全萧红人生的完美。
这是祖父的意义?
当然是我的推断与猜想。
7,不归之路
萧红出生与父母居住的两间屋子,在迎门堂屋的西边,现在布置成了萧红生平与创作展览性质的展室,因为不完全是萧红的生平与创作展览,比较杂乱。萧红在不到10年的时间内,积累文字近百万,也就是说一年有10万字、一个月有近万字面世,包括她在生病的日子,包括她在旅途的时光,这在当时,应该算是高产的作家了,萧红的著作版本也是很多的,国内的各个不同时期的版本和国外的版本,但现在这里存列很少。研究文章与专著(包括传记)据说数量更大,是萧红作品的10倍(我未作过统计也无力作此统计,是否准确不得而知),说明研究萧红的人、萧红作品的爱读者很多,展览中,这方面也未得充分的体现。萧红的照片也不多,数了一下,大概30多张,照片的画面质量不高,且说明也缺少动人之处,想想萧红的文字多么清新明快,萧红展览说明当然应该有萧红的风格。
这也可能是我这人的挑剔。
有些逸出萧红生平与创作范围的存列,当然也有意义,比如,北京“吟红社”搜集到的一批艺术家、作家、诗人赠给萧红故居的著作,瑞士女作家赵淑侠的赠书,老诗人柳亚子寻找萧红墓的拜墓词,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参赞邱明伦等人的信函,尤里·苏罗夫采夫为团长的前苏联作家代表团赠给萧红故居的纪念章和一些作家的代表作品,日本著名电影剧作家大野靖子女士及其丈夫的信函,信中告之,他们从东京寄给萧红故居一千元人民币,表示两位异国作家对萧红的一份敬意,并祝愿萧红故居后花园早日建成等等。
在这个展览室中,有两件东西引起我的注意,一是《东昌张氏宗谱书》,也就萧红家族的族谱,16开本。在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之页中,印有张廷举单人免冠照片一张,其下为萧红的生母姜玉兰和继母梁亚兰的单人照片。族谱的编撰者不是别人,正是萧红的父亲、张氏第五代张廷举,编撰的时间为伪满康德2年(即1935年)8月,此时的萧红离家出走已过5年,父亲张廷举在当时就将萧红的行为视为“大逆不道,离家叛祖,侮辱家长”,宣布开除其族籍。所以,在这本《东昌张氏宗谱书》中,根本没有萧红辈份中“张秀环”的名字。另一件是一张彩色的图表,“萧红一生所走过的路”,呼兰→哈尔滨→呼兰→哈尔滨→北京→哈尔滨→大连→青岛→上海→日本东京→上海→北京→上海→武汉→临汾→西安→武汉→重庆→北碚→香港。从她出生的呼兰到她离开人世的香港,这个图表标示出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这两件展品引起我的思考是:1930年夏天,也就是在萧红19岁的头上,离开或者叛逆这个家庭的情景,这个情景是如何发生的,她对萧红的生命意味着什么?萧红的出走,从形式上看是为了要继续上学,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但这个形式是在实质矛盾发生到一定阶段的外在表现,真正的原因则可能是发生在祖父的身上,那种宽容与超功利的爱所养成萧红的任性与固执;也可能发生在父亲与母亲的身上,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她们不仅都没有给萧红以基本的母爱与父爱,而且表现为冷漠、冷酷、恶言厉色,再加上祖母在她小手指尖上留下的记忆,造成了萧红心底的反抗与叛逆,尽管她在小时候不知道这种反抗与叛逆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但她的不屈从,不在心底给他们那怕一点点的原谅,“祖母死了,我在后花园玩着。”“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因而,当祖父死后,萧红的出走几乎就成了必然,就是没有包办婚姻那件事,也是要出走的,这一行为的意义既可以理解为反封建,但确切的说可能是性格使然,她的命运之帆就是在这个性格必然的驱使下,驶出了呼兰河的港湾,而又由于性格的使然(当然也有客观环境的因素),使她走上了那条不归之路(包括对婚姻的处理与和朋友关系的处理,都可能从萧红的自身中寻找到答案)。我不太赞成将萧红的出走与早逝,一概归之家庭、社会与时代,因为,她本还是有另外选择生活之路的可能,但她的性格而不是因为外界的制约,只允许她选择这条只在31岁头上就早逝的不归之路。但事物往往就是这样,双刃之剑有着处世的锋芒也有创造的利锐,萧红正是在这条不归路上,创造了她的艺术的辉煌,《生死场》《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马伯乐》《呼兰河传》等等,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富艺术个性、生命意义、敏锐的感觉方式与叙述方式(比如,我们在新时期大谈小说散文化的倾向,并且从理论上论证它的创新意义的时候,那么看看萧红的作品就不至于那么亢奋了,还有关于凭感觉写作的问题,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几个人能达到萧红敏锐的程度)、不受艺术形式约束的女作家,她在行走不归之路的短暂时间,创造了永恒的艺术生命。
8,雪里萧红
在萧红故居中能体现萧红的个性与命运的当属那座萧红塑像,一座孤单的萧红雕像。
这座雕像立于一列五间屋的前面,四周一片雪白,穿着单衣薄衫的萧红,坐在冰冷的巨石上,手上有一本书,但她却是在托腮凝思,眼前是她描写过的荒凉的院子。站在萧红的身边,我立时感觉到一种寒冷,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雪里的萧红,四周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棵树,一丛草,一盆花,她就那么孤单地一人独自坐在雪地中冰冷的石头上?不仅是她的雕像,她的衣着,她的神情与神态,以及雕像与环境的理解与处理,都独具匠心。这座雕像的蓝本是萧红1931年在北京的留影,但雕塑家融进了萧红31年凄苦的岁月,深刻地表达了萧红的个性,表述了她与时代与社会与这个家庭这个院子的关系,萧红,就是在这种荒凉而寒冷的环境中,顽强地挣扎着,孤独、坚强而愁苦地生活着……萧红的一切都可以从这座雕像上得解读,具象的人物雕像,却有着抽象的象征意义和力量,哈尔滨的寒冷与饥饿,与萧军曾有过的远逝的岁月,鲁迅慈父般的爱,香港后的岁月等等,真是一件非凡的艺术杰作,我不知道这位艺术家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准是萧红的艺术知已!
在这座雕像前,我还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这是鲁迅的排列,然而,在生命的时序上,却出现了颠倒过来的现象,萧红(1911-1942)――丁玲(1904-1986)――冰心(1900-1999),我为萧红的早逝扼腕.但是,也许生命的能量与燃烧,瞬间的迸发,更具凄灿之美,萧红在她有限的生命之中,创造了无限的艺术,留下了不尽的话题。
1993年,老诗人蔡其矫来此参观,面对这座萧红雕像,诗人写道:
生命承担爱的重负
难与庄生化蝶起舞
纤枝细条发声的年代
呐喊一朵花的半开
人海辽阔,世途多歧
呼兰河的灵魂
溶入南国滴血的心
受难的秘密,深藏墓碑下
大地之恋如老去森林
依然落叶纷纷
诗人是我的忘年之交,萧红的同代人,我在为他写传记时,老诗人讲到参观萧红故居的情景,那首诗是为在哈尔滨冰雪节上举行的诗歌朗诵晚会而临时写作的,但当他上台朗诵到后一句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全场一片寂然。
老诗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南中国而来。
现在我要走了,离开萧红故居,离开呼兰,离开哈尔滨。我来时匆匆,没有目的,现在又要匆匆离去,也无打算,甚至没有远行后的满足感。
千里迢迢,真的就是为了一次无目的的探访,与雪里的萧红作一次相会?
三年之后,我才写下这篇文章。
文摘 |慰冰湖畔的往事
一,慰冰湖
我在访问冰心美国留学的威尔斯利女子学院(Wellesley College)时,校方考虑得非常周到,将我安排在慰冰湖畔的接待中心居住。在我的窗前是一片绿茵的草地,草地的尽头便是Lake Waban,冰心将其译成慰冰湖。八十多年前(即1923年),冰心远涉重洋,坐了半个多月的轮船,绕了半个地球,来到位于波士顿郊外的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那时,学校接收外籍的研究生,冰心便是从燕京大学本科毕业后,前来攻读硕士学位的。在离家之前,冰心曾答应她的三个弟弟,把到美国的旅途见闻、异国风情写信告诉他们,同时还答应了北京《晨报》“儿童世界”专栏的要求,将所写的信件,发表在这个专栏上,让她的读者和小朋友能读到她的作品,了解她的行踪。
冰心就是在慰冰湖畔,创作了她著名的《寄小读者》(通讯七至通讯十)。自然,慰冰湖首先成了文中之一景: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作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寄小读者·通讯七》)
冰心是写景的高手,不过,慰冰湖确实也“仪态万千”。这一次访问,我选择了春季,湖岸的樱花盛开,如白色的云絮倒影在深绿如蓝的湖水中,刚刚吐叶的青枫,缀满枝头的竟是火红的嫩芽,晨光中,水波无纹,似映着远空的明镜。而我在上一次访问时,走进的恰是冰心所描写的画面中了。八十多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慰冰湖就那样美丽着优雅着,静卧在新英格兰的大地上。我曾经一个人多次顺着湖岸行走和寻找,冰心在岸边观景的石矶依在,那也是她凭阑写作《寄小读者》的地方;冰心曾与之留影的岸边那棵枫树依然挺拔,裸露在外的树根曾经作凳,成为冰心给小朋友写信倚托,只是八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使那作凳的树根更加突兀和苍虬了。
冰心喜爱在湖畔写作,显然是因为它的风景美,有时简直就象画家那般作现场写生进入作品,同时还有一种心灵的安慰。冰心来美留学虽已23岁,但却是次离开父母离开家,独自一人飘落异国他乡,格外地思念家与亲人,用她的话说,发丝上滴下来的都是乡愁。冰心自小在烟台的海边长大,海与家是相连的,她有一个想像,认为湖是海的女儿,所以,见到半湖秋水,便如回到了故国家园,那湖水波动也就成了与亲人攀谈的絮语,谐音会意,将Lake Waban译成“慰冰湖”,即为此也!自然,这一切都溶解于《寄小读者》中了。
八十多年后的慰冰湖基本无甚变化,只是远去了的冰心,带走了一片乡愁。
二,闭璧楼
闭璧楼在一座山坡上,顺着坡道下行,便是慰冰湖。闭璧楼则是冰心另一处的精神寄托。
冰心入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硕士学位,按校方的规定,研究生可在校外村中租房,享受充分的自由。但作为“特殊生”而录取的中国学生谢婉莹,却希望住校,因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这时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保护。学校同意了冰心的要求,在居住本科生的闭璧楼中,为其安排了一个房间,编号为209,一间向阳的学生宿舍。
冰心的家境较好,在北京上学期间,从上中学到上大学,从未住校。她都是上课时到下课时归,并且有专车(人力黄包车)接送。现在单独住进异国他乡的学生宿舍,自是感觉寂寞。但冰心是一个善于自我解脱的人,很快便找到了她的寄托。“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 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璧约翰船主(Captain John 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五年前,我曾在闭璧楼前驻足而不得入,按照学院校的规定,教师和来访者均不得单独进入学生宿舍,只有在学生的引领下方可入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学生宿舍的门前有专职守门人,现在改为刷卡了,无论哪一座楼,只要以学生的卡刷去,便会“芝麻开门”。这一次我在中国学生叶织文的引领下,走进了闭璧楼内,登上那狭窄的楼梯,来到209室门前,虽然没有叩开那扇紧闭的房门,但站在门前感受当年冰心进出的环境,心已足矣——铺着黯红色地毯的楼道,褐色的门框连着地板,门面缀满鲜艳的揭贴图画。而楼下的厅中、接待室与甬道,亦如冰心所言,依然全是海的图画,接待室中航海帆船的模型、楼梯口的海盗船图画、门厅玻璃画上的船只,还是那么地鲜艳,还是海的世界。一百多年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入学与毕业,闭璧楼的习俗竟是不改初衷地流传了下来。自然,连闭璧约翰船主也不会料到,这种海的世界设计与妆扮,竟会给一个远东的女孩以心灵的安慰。
站在楼道历任学生楼长名录的木牌前,我上溯到1923年。望着木牌,我记得冰心曾有过的一次经历:那时这个楼的舍监是Mrs . Meaker, 她对冰心都很好。住进楼那一年(1923)的双十国庆节,中国学生在波士顿聚餐,当时在哈佛大学读政治学的浦薛凤是集会的主席,他用英文致辞,冰心则用中文致辞。波士顿至威尔斯利镇还有一段路程,聚餐后回校已过了宿舍关门时间,也就是过了晚十时,冰心初到,不懂有关的规矩,伸手按了前门的铃,Mrs. Meaker 穿着浴衣起来替她开门,这使她非常不好意思而又十分惶恐。后来才告诉她,晚回来应该告假并领取旁门的钥匙,但那次 Mrs. Meaker 并没有责怪她,但却永远烙在了忘记的深处。当然更多的是欢快的忘记:1923年威校已有好几位中国本科学生,如桂质良(理工系)、王国秀(历史系)、谢文秋(体育系)、陆慎仪(教育系),冰心便和媒她们四人熟悉了起来。“我们常常在周末,从个别的宿舍聚到一起,一面谈话,一面一同洗衣,一同缝补,一同在特定的有电炉的餐室里做中国饭,尤其是逢年过节(当然是中国的年节),我们就相聚饱餐一顿。”在闭璧楼前,冰心和谢文秋有一张合影,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倒是看不出多少的愁绪。
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每一座学生宿舍,都有一间很大的接待室,接待室按照楼的风格装修,一般都有很宽很大很厚的地毯,有摆在不同位置的很舒适的沙发,有钢琴,在大屏幕的电视机,有辞典和《圣经》等,闭璧楼的接待室里则有不同类型的船的模型,有很大的海盗船的张贴画。接待室顾名思义,主要是接待客人用,在女校,男生不得进入宿舍内,但可在接待室会见,并且规定晚10时45分之前客人必须离去。接待室同时也是学生活动的场所,比如周末可以弹弹琴,听听音乐,看看电视等。我曾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小坐,体验当年冰心在这里会见客人的情景。
闭璧楼的接待室有着鲜明的个性,但不豪华,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可以称之豪华的接待室,不在校长的办公楼,而是在另一座学生宿舍——塔院内。这座楼是宋美龄在威校留学(1913—1917)时居住的宿舍。1936年初秋,冰心随吴文藻代表燕京大学前往哈佛大学参加建校300周年的校庆,曾返母校,那时学校就是在塔院设宴接待她的,之后,在塔院的接待室交谈,她们还让冰心登记才一岁多女儿的名字,以便长大后进威校读书,冰心写下了“Mei Mei Wu”,就是吴妹妹的意思。我也到塔院的学生饭堂用过一次餐,很丰盛,有中国餐、法国餐、日本餐和印度餐等不同的菜系,任由你的挑选,且为免费(学生的餐费含在学费中,每周可免费招待一位客人),之后,到了塔院的接待室,确定非常气派,完全是一种宗教的装饰,所有的沙发、地毯、钢琴、台灯等,均有100年以上的历史,有一个牌子,对此做了说明,并提示可坐但不可移动。宋美龄在校读书时,就善交际,她经常在这里接待她的哥哥宋子文及在波士顿地区读书的中国留学生,有时还给他们弹琴,使用的钢琴便在接待室的灯影下。
三,圣卜生医院
冰心在闭璧楼只住了9个星期便离开了。什么原因?因为生病,她的自小便留下的肺支气扩大,导致吐血。冰心在她的《寄小读者》中对生病的过程有详细的叙述: “S女士请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一回头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S女士也回头惊喜赞叹,匆匆的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边闪烁。”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的走着。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荡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在一个冬日的月夜里,外出晚归受凉后病倒了,“立即送我到病院”,这个病院就是在校园内与慰冰湖遥遥相对的圣卜生楼,也即是圣卜生医院。
冰心这一入院,惊动可不小,首先是闭璧楼所有的同学都为她操心起来,纷纷赶到医院,却又一一被拒之门外,女孩子们便留下她们带来了鲜花,留下问候的语言或诗句,很快,那一间宽大的病楼便成了“花窖”,病床的四周都被鲜花包围了。“一室之内,惟有花与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门谢客,过我的清闲回忆的光阴。”在看护的允许下,冰心可执笔写信,封便写给家里,报告平安。“不是我想隐瞒,因不知从哪里说起。第二封便给了闭璧楼九十六个‘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我说:‘感谢你们的信和花带来的爱!——我卧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远远看着湖水,看着天空。偶然也看见草地上,图书馆,礼堂门口进出的你们。我如何的幸福呢?没有那几十页的诗,当功课的读。没有晨兴钟,促我起来。我闲闲的背着诗句,看日影渐淡,夜中星辰当着我的窗户;如不是因为想你们,我真不想回去了!’”
冰心的病竟原来也有如此的诗意。
八十多年后的圣卜生楼依然是威校的医院,除了医疗设备的更新,建筑也是没有变化。住院部在二层以上,楼本就盖在山坡上,从病房的窗口,越过校园的树林、教堂的尖顶,目光可达慰冰湖,也就是说比闭璧楼更能加近水。所以,虽在病中,冰心的心情还是好的,上述诗意的描写便是明证。那时,她还惦记着闭璧楼和楼内的花:“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她”指得是住院前养在室内的花——王注)
冰心在圣卜生医院住了二十余天,血早已止,病也痊愈,倚枕写了三篇通讯,就是《寄小读者》,不仅记病中的生活,更有心情回忆童年,回忆与母亲与父亲的相处相爱,甚至沉浸到辛幼安等人的古典诗词中的语境中去了。“马蹄隐隐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所忆起的句子,竟是与病没有多少关联的。
但就在冰心病愈,准备回到闭璧楼的时候,她得到犹如晴天劈雷般的消息:她被告知,需要继续疗养一段时间,疗养地在离威尔斯利二十几英里之外的青山沙穰。这一消息,完全打破了冰心先时病中的心情,精神几乎到了错乱的地步。本来是到美国留学,有许多功课要学,许多书要看,现在却变成了到美国来养病,如何是好?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美国医生视冰心的吐血有肺结核的疑问,而在盘尼西林未发明之前,肺结核属致人死命的传染病。就这样,“一乘轻车,几位师长带着心灰意懒的我,雪中驰过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lls),到了沙穰疗养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围山色之中,丛密的松林,将这座楼圈将起来。清绝静绝,除了一天几次火车来往,一道很浓的白烟从两重山色中串过,隐隐的听见轮声之外,轻易没有什么声息。单弱的我,拚着颓然的在此住下了!
青山对冰心的思想与艺术都有着重要的影响,我在《故地难寻,青山依在》一文说了此事。
四,娜安辟迦楼
冰心于1923年圣诞节前夜上的青山,在此疗养半年,出院时,学校已放暑假。冰心在假期中应美国友人的邀请,到了美国东部的伍岛、白岭等地继续旅游与休养。1924年9月,重返校园。这已是二年级的个学期了。
冰心回到威校,没有住进闭璧楼,而是在娜安辟迦楼入住,一直到1926年毕业。住进娜安辟迦楼的冰心,主要的精力便是学习,要将生病期间缺失的课补回来,所以,在这儿住了两年的冰心,却只写了两篇通讯一首诗一篇小说和一篇书评。通讯二十五,很短,继续表露冰心心迹,“许多人劝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来写些更重大,更建设的文字。”,但冰心认为:“我有何话可说,我爱小孩子。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纵使这一切都是虚无呵,也容我年来感着劳顿的心灵,不时的有自由的寄托!”她认为与小朋友写作,是她的由心灵的寄托。《赞美所见》那首形式上带有宗教意味、实质是对人生的一种思考的诗,便是附在通讯的后面。而写作通讯二十七已是1926年的春天了,“母亲正在东半球数着月亮呢!再经过四次月圆,我又可在母亲怀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读我一月前,明日黄花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从作品中寻找,冰心对娜安辟迦楼不像闭璧楼、更不像慰冰湖,未做过任何的文字描写。我到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寻找此楼,结果被告知,娜安辟迦楼在1936年的一次火灾中被毁,现存4根圆柱, 像中国的圆明园遗址那般,伫立在慰冰湖畔。
在一个傍晚的落日余辉中,我在步教授与夫人的陪同下,来到慰冰湖畔那4根圆柱前,失去光泽仍存烟薰迹象的汉白玉立柱,似在诉说着当年的荣耀与毁灭。立柱不在娜安辟迦楼原址,孤零零地与湖光相伴,对中国人来说,自然不会产生类似圆明般的联想,但我还是想像着冰心曾在当年的立柱下,与同学相处的情景。
威校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院子里就来了许多从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波士顿大学来访女友的男同学,这时这里就像是一座男女同学的校园,热闹非常。先是这宿舍里有个同学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来访,当这一对从楼下客室里出来,要到湖边散步时,面向院子的几十个玻璃窗儿都推上了,(美国一般的玻璃窗,是两扇上下推的,不像我们的向外或向内开的)女孩子们伸出头来,同声地喊:No(不可以)!这时这位男同学,多半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同女朋友走了,但也有胆子大、脸皮厚的男孩子,却回头大声地笑喊Yes(可以)!于是吓得那几十个伸出头来的女孩子,又吐了舌头,把窗户关上了!能使同学们对她开这种玩笑的人,必然是一个很得人心的同学。宿舍里的同学对我还都不坏,却从来没有同我开这种玩笑,因为每次来访问我的男同学,都不只一个人,或不是同一个人。到了我快毕业那一年,她们虽然知道文藻同我要好,但是文藻来访的时候不多,我们之间也很严肃,在院里同行,从来没有挎着胳臂拉着手地。女同学们笑说:“这玩笑太‘野’了,对中国人开不得。”(冰心《在美留学的三年》)
在娜安辟迦楼,冰心不仅接待了许多中国同学,不仅结识了许多美国同学,而且还与日本的同学很要好,濑尾澄江就是其中的一位。濑尾毕业于日本津田学塾,当时津田没有被美国认定为大学,所以濑尾攻读的是美国的本科。冰心毕业于燕京大学,燕京是美国人司徒雷登办的大学,美国承认其学历,冰心来美留学一开始便读研究生课程。但美国教育与中国也与日本不同,任何人都能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学科,濑尾澄江的文本科,竟也可以与冰心同班听课,因为共同的课程和共同的爱好,后来成了好的朋友。根据濑尾晚年的回忆,冰心当时很会开玩笑,她一点儿都不怕羞,也不怕生,但也没有自以为是,给人感觉特别好,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制造愉快的气氛。冰心拿手的是模仿老师非常逼真,尤其是模仿那位教莎士比亚的Shacford老师惟妙惟肖,“无论对哪国的学生来说,都没有比模仿老师更高兴的事了,大家在宿舍里吃着晚饭,沸沸扬扬地评论这一天的老师的课,模仿老师,开心之极。”晚年的澄江回忆说。
娜安辟迦楼重要的一笔应该写上,那就是冰心在这里完成了她的硕士论文《李易字女士词的翻译与编辑》,这是一部非常独特的论文同时也采用了独特的写作方式。因为指导老师Mrs. Loomis不懂中文,冰心每周翻译一首,然后到导师家去喝茶,将翻译好的词写成散文,导师再帮她改成英文诗的形式,就这样完成了她的对《漱玉词》25首词的英文翻译,成为她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成了中国诗词汉译英的典范之作。
五,图书馆
冰心的毕业论文《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与编辑》,仅一个稿本,并未带回国内,也未正式发表与出版,但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图书馆,将其完好如初地保存在那儿。1988年至1989年间,当年那个被登记为“吴妹妹”的人吴冰,这时已是北京外语大学教授,来到位于坎布里奇的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坎布里奇市离威尔斯利镇很近,吴冰来到了母亲的母校,从图书馆寻找到了母亲的硕士毕业论文,并且复印了带回国内。这是冰心的毕业论文次在家人面前也是次在国人的面前现世。冰心的女婿陈恕翻译了论文的“序”与“文体”部份,也就是论文前半部份,吴冰翻译了“李易安词”部份。由于论文中已有冰心手抄的李易安25首词的原件,所以这一部份就不必做英文翻译为中文的工作,只要翻译注释部份即可。这部论文后收入了卓如女士编辑的《冰心全集》之中,香港的一家出版社还出版了单行本,使用的是同一个译本。
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冰心与她的导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是将李易安的词汉译英,英文的李易安词才是冰心的作品,也是冰心这部论文有价值的部份。因为有了李易安现成的中文文本,所以也就不用英译中,但也就将冰心论文中精华部份忽略了。我开始也没有在意,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中国学者在向西方介绍中国传统文化时,绕不开对古典诗词的介绍与翻译,但古典诗词的翻译无疑是棘手的问题,因此,后学自然要向前辈讨教,一些学者知道冰心曾有过《漱玉词》的汉译英,并且是以论文的形式出现,非常有兴趣。《漱玉词》绝非一般才学的人敢于问鼎的,冰心当然有这个资格,他们想从这位前辈英译中,感受一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难将息”的意境,在英文中是如何传达的。但是寻遍东西,独独不见冰心汉译英李清照的身影。有学者给我写信,发EMAIL,打电话,我告诉他们在《冰心全集》中,于是,我才被对方告知有上述的忽略。
我在威校访问时,曾多次进出这座图书馆,这一次我也专门去寻找了这部论文的原稿。它的封面与内文装订与保存非常好,80多年了,墨香如昨,英文打字机敲击时留在纸上的痕迹,清楚可显。连那用红笔改动的墨迹,还没有退色,更不用说冰心手抄的25首《漱玉词》了。戴了手套轻轻的摩挲真是一种享受啊。在征得管理人员同意的情况下,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了这部论文的全部页码。与此同时,我还看到了一部份冰心的照片,甚至还有三张宋美龄的照片(宋美龄是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本科生,1913—1917年就读于此),这些自然也都如获至宝了。冰心的成绩单也收藏在这座图书馆里,在那密密4页的成绩单上,记载了冰心三年留学的用功与刻苦。她的各门成绩都是B等,也就是85分以上(当时老师给成绩是非常严格的,极少有A等,B等则属好成绩)。而外语阅读的英语与法语,没有学分也没有成绩,那是必须通过的课目(按照当时美国大学的要求,英语为母语,德语与法国分别为第二外语,冰心的本母为汉语,在教授会专业委员会同意之后,冰心以英语与法语为第二外语)。在这个成绩单上,还读到了其它一些方面的信息,都是很珍贵的。
娜安辟迦楼离图书馆很近,冰心常常从宿舍来到图书馆看书,这里还过一个爱情故事,一首爱情的诗。《相思》是冰心的爱情生涯中的一首情诗,它是图书馆门前雪地上的树影催生的。
避开相思,
披上裘儿,
走出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冷月相窥,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纵横写遍了相思!
落款是1925年12月12日夜。爱情故事也还是让冰心自己来叙述:
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的来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着恋爱!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地上都写着“相思”两字!结果,我在图书馆里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冰心《话说“相思”》)
但冰心又说,别说这个爱情故事,就是那首诗,除了对她的导师解释雪地树影可能组成汉语中的“相思”二字,并且将诗写给她看,别的人都没有看过,都不知道,包括吴文藻在内!
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图书馆很古老、很艺术、也很现代,三者结合起来,使得这座图书馆富有生命力。我次访问时,曾在图书馆举行过《冰心在中国》的讲演,第二次,应中文系马静恒教授的邀请,为她的学生在图书馆一间面对慰冰湖的教室里讲课,内容就是《冰心与慰冰湖》,望着林中的湖水,我的讲课也变得诗意起来。
六,慰冰湖上
又回到慰冰湖,不过这一回要到湖上去。
1981年吴冰次到美国访学,冰心便建议她的女儿去威尔斯利,去看校园,首先是慰冰湖,并且叮嘱女儿:“你先到湖的右边的Boat House去雇一条Canoe 在湖上划到对面的 Italian Garden,目望威校校舍,绿树中就很好看,湖边有可座谈的有铁栏杆的石座子”。这些现在都在,码头、游船,“有铁栏杆的石座子”,一百年多年也没有变,1900年的字样便是明证,冰心曾在这个石座子上写过《寄小读者》。我是在晨曦之中依坐在铁栏杆的石座子上,虽已初夏,依旧冰凉,不知道当年冰心坐在这石座子上写作,是不是有个垫子?
病愈后回到威校的冰心,也就是住进了娜安辟迦楼的冰心,不再仅仅在湖边行走了,她经常和一些从波士顿来的中国留学生,划了船荡漾在如镜的湖面上,从远处水面看威校的风景,那是另一番情景,同时,也说着各自学校的新闻,寄托故国的情思,当然也讨论问题,这就是冰心称之为的“湖社”。
我们同波士顿的中国男同学们,还组织过一个“湖社”,那可以算是一个学术组织,因为大家专业不同,我们约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学主讲他的专业,其他的人可以提问,并参加讨论。我记得那时参加的男同学有哈佛大学的:陈岱孙、沈宗濂、时昭酥、浦薛凤、梁实秋;和燕大的瞿世英。麻省理工大学的有曾昭伦、顾毓琇、徐宗涑等。有时从外地来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也可以临时参加,我记得文藻还来过一次。(冰心《在美留学的三年》)
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中国的精英,在各自的领域有着重要的建树,不知道这种建要与当年的慰冰湖泛舟论天下有无关系?但可以想见,这种既有美景可观,又有美女相伴(冰心当年在威校可算是东方美女了),即有故乡可思,又有宏论可发,一定会铭刻在各自的记忆深处。
在慰冰湖的中间,有一条落满枯叶、布满青苔的小路,通向一处小半岛,一般的旅游者难以发现,在这里深藏着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的秘密。据说当两个青年男女同学,手拉着手走到了那个小半岛上,爱情就差不多成功了。冰心说,她与吴文藻谈恋爱,不是在威校,而是在康耐尔大学,是在绮色佳,但我猜想,当吴文藻来威校探望冰心时,可能也走到了这个半岛上,冰心叫它Tupelo Point。
我曾经一个独自多次走到这个半岛上,自然不是为了爱情,却是在寻找一种比爱情更深更美的东西……
晚年的冰心说:
Lake Waban 是我所喜欢的地方 我去过许多大学校园,都不如 W校那么美!主要的是她有那一片水!
我在美三年,印象极深也极好……尤其是W院,那湖光,使我永不忘记,而且常常入梦!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文摘 |贵族马克·吐温
贵族马克·吐温
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故居,位于康州首府哈特福德的近郊。早晨从纽黑文附近的雪雀镇出发,一路秋雨蒙蒙,十月,东海岸新英格兰地区美的季节,1-95号高速公路的两旁,延绵起伏的枫林与银杏,在车窗前变幻着色彩,成片成片的红叶与黄杏,汇编着尚存的绿,在秋风秋雨的薄纱中,一路披挂到天的尽头。
抵达马克·吐温的故居,上午9时刚过,完全是中国式的出行,9时的哈特福德刚刚苏醒,且又是礼拜天,庭院空寂无人,各处的门都紧闭,绕到屋后地下室,方有一打开的小门,见到故居内仅有的一位工作人员,被告知:12点对外开放,也就是说,必须在此等候近三个小时!陪同的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冰凌先生上前求情,说,他们是中国的作家,同时,也在中国一位很重要的作家冰心的文学馆服务,他们对马克·吐温充满敬意,远道慕名而来,但时间安排紧张,能不能让他们提前参观?那位工作人员听明白了,也领了情,说,可以,但只限这个地下室,别的地方――他来了一个哈克贝里·芬的方式,两手一摊,NO,不行!还真有点马克·吐温式的幽默,这个地下室里只有两个马克·吐温的头像,一台马克·吐温出资制造的铜质自动排版机(也许触模的人多,巨大的机器有几处都发出黄铜亮光,后来才知道,这是马克·吐温故居一件可以触摸的展品)。也许,这是他们常常用来照顾观众的方式(为了保护,管理部门不希望太多的游人进入故居室内),如果仅是为了表示曾到此一游,也足矣,可我并不是为了作这种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啊!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马克·吐温条目说:“1871年马克·吐温举家移居东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这时他已成为有名的作家和幽默演说家。”马克·吐温本人则在回忆大女儿苏西的童年生活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们在1871年搬到哈特福德,不久造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就是眼前的马克·吐温故居了。在住进这幢房子之前的马克·吐温,也就是成名之前的马克·吐温,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流浪汉和冒险者,一个奋斗在生活底层的苦力,他当过排字工人,在密西西比河当过领港员和水手,南北战争时成为南军的一员,后来又想在木才业和矿业中淘金,后在写文章,尤其是运用幽默的语言写文章方面,显示出了天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写了《吉姆·沃尔夫和猫》,无意间闯进了文艺界。这一闯可不得了,因为他开了一代文风,作品几乎是风糜了整个美国,成了“文学中的林肯”,像后来在世界文坛大名鼎鼎的福克纳、海明威等现代作家都深受他的影响。
来到哈特福德的马克·吐温已经走出了生活的底层,变得富有,并且由于他的写作和演说,还将财源滚滚,于是,由他亲自设计,决定在位于当时哈特福德郊区的努克农场,建造他的住宅了,不,不是一般的住宅,是宫殿,当然是艺术宫殿了,具体地点选在20年前就出版过《汤姆叔叔的小屋》(1850年)作者斯托夫人旧宅后的一个高坡上(此时,斯托夫人先随父亲迁至辛辛拉提市,后随丈夫迁到缅因州,马克·吐温曾受到斯托夫人的影响,尤其是对黑人的同情、描写与人权方面)。有一种说法,外来的马克·吐温在此建造房子,遭至本地居民的抗议,因为他设计的房子,窗子开得太多,且又在高地,窥探了他人的隐私,造成了他人的不安全感。这种说法,从一般美国观念与法律意义上说是成立的,但是,当我查阅1877年哈特福德的旧地图时,发现,当时那个高坡周围根本没有一般居民的住宅,从哈特福德市中心延伸而至的FARV NGTON像一根飘带已经有气无力了,所以,他的住宅侧面有一处很重要的建筑,那是马车房,进城时得骑车或是坐马车,很长的一段路,尽管18世纪的哈特福德已经是很重要的造船基地和世界贸易中心,但城市的重心还在长岛对岸的东哈德逊河湾,山地努克农场依旧荒凉。
马克·吐温亲自设计、克莱门斯夫人亲自监理的住宅,于1873年落成,与斯托夫人旧居前后而立,马克·吐温的房子建成后,这儿便不荒凉了,因为,马克·吐温的房子漂亮,因为马克·吐温名气很大,纽约、波士顿、哈特福德等地都有人来此造访,那时,他处于创作的鼎盛时期,时间的宝贵可想而知,所以,一般的来访者,马克·吐温站在三层阁楼的阳台上,打个招呼或说上几句话,便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每天进城的马车,总是捎回一大包的信件,写信的人有不少年轻的崇拜者,马克·吐温看着这些信,便开始幽默了,说,为什么给我写信,我和你们的长辈并没有交往呀,可能还不认识呢!当然,没有时间聊天,没有时间回信,并不等于过上了富日子好日子的马克·吐温就背叛了他们,相反,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在作品中为普通人说话。
从地下室走上来,抬头望望三层那个阳台,马克·吐温当年就是站在那儿与造访者说话?真正的居高临下!走到马车房前,驻足片刻,想像着马克·吐温骑在马上的情景,我猜想,马克·吐温一定爱骑马,他在西部的闯荡与爱冒险的精神,都应该与马结下渊缘。
如此,只得在此等待三个小时,那怕推迟或取消后面一场约会,也不能点水而归!
有了这段时间,倒是变得悠闲起来,先去斯托夫人的故居看看。在美国,据说是她的一本小书引起了一场战争,这本书就是《汤姆叔叔的小屋》(在中国先由林琴南老先生用古汉语翻译,叫《黑奴吁天录》),说这句话的人就是那个指挥这场南北战争的亚伯拉罕·林肯总统。
前后而立的两位著名作家的故居中间相距不到100米,共用一个停车场,斯托夫人故居还不是一处,而是并排的两座,一座为灰白外墙,两层楼建筑,一座为金黄外墙,三层楼建筑,这一座与马克·吐温故居的外墙颜色相似,据说金黄色外墙者为后来所建,灰白外墙者是斯托夫人出生的地方,走到房前,前后转了一圈,空无一人,只能从玻璃窗未被窗帘遮盖处,窥看室内的某些陈设,大概那就是斯托夫人的父亲,那位哈特福德的牧师当年的布置?金黄外墙的建筑,正在整修,四周被脚手架包围,也是没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门,门框有门铃的按钮,我上前按了门铃,但却没有听到响声,也没有前来开门的脚步,再按再等,也还是没有动静,只得放弃努力,来到门前的大枫树下,满地厚厚的红叶踩在脚下,感觉极好,坐在枫树下满地的红叶上拍照,还不过瘾,起身便拣了一大把装进包里,想着带回国内送人作纪念便是好之物了。
马克·吐温故居的那位工作人员说,被中国作家的真诚感动,提前一个半小时为开放,简直就是要欢呼了。跟在他的后面,还是先到地下室,购门票(门票很贵,每票9美元),寄包(“911”之后,美国变得非常神经质,每到公共场所都在检查你的包或要求寄包),但此刻,无怨言,且舒心,急着要和一个多世纪前的文学大师相会,个讲解点就在马车房前,并且介绍房子的全貌和历史的演变,现在的故居保持马克·吐温设计的木质结构的原貌,但是经过艺术的改造,房子曾易主,后来,由他第二个女儿克拉拉购回,赠给了哈特福德市政府。那语气中听得出哈特福德为马克·吐温而感到自豪,从故居情况也可以看出管理得很是精细,整个建筑的风格保留了马克·吐温设计中自由而热烈的特点,外墙砖与木的色彩都很亮丽,窗框条形装饰,回廊的木饰图案,都很用心地给予修复,这些装饰性的图案,虽然没有中国古典建筑那么具象和丰富,但线条简洁,色泽明朗,洋溢着抽象之美。
穿过回廊,登上五个台级,便进门入室,正厅光线暗淡,仅仅开了一盏50支光的电灯(强光蚀物,也是为了保护),定神之后,室内的一切才看得清楚,比如中间围绕着柱子而设的圆周沙发,可以坐他们一家人,圆周沙发旁有一个小房间,那就是安装全世界部家用电话的地方,房间很小,只能站一人,观者立于一米开外,那部我们在好莱坞电影上看到的十九世纪的电话机,就在眼前,黑色,喇叭形状的听筒与话筒,早先可能有着黄铜的光泽?直到1906年,马克·吐温在自传中,仍然不无自豪地回忆道,1878年初,“拉了一条电话线,从我家通到《新闻报》报馆,市内的一条电话线,也是世界上用于私人住宅的根电话线。”当时安装一部住宅电话,可比现在发射一颗卫星还要惊天动地,马克·吐温能做出这种惊天之举。环顾四周,由打磨精细线条精致的上好木质的立柱与镶嵌的木板,与画框与地毯与家具上的台巾,构成了一个金色大厅。从会客室入餐厅,重现英国贵族用餐派头,中国的陶磁杯盘,挺括的金色餐巾,银质餐具,仆人立于屏风的背后,从一方小孔中注视着餐桌上的变化与需要,贵族气派的马克·吐温坐在中央。这时,我在心里很自然地给马克·吐温一个“贵族”头衔。有个发生在餐厅的故事,马克·吐温为了保护他的私有财产,安装了一个警报器,当时的警报器不像现在的红外装置那样先进,但在当时也是一颗卫星,既是富有的象征,也有某种威慑力量,但是,有几次,到了晚上,厨房的警报器便响,马克·吐温是个喜冒险、喜寻找刺激的人,警报一响,自己冲下楼去,却没有发现偷盗,而一上楼警报又响,克莱门斯夫人认为是警报器出了问题,希望请电工修理一下,可那时整个哈特福德市就一个电工,“没有维修”的警报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响了起来,后来在一次警报器响的时候,克莱门斯夫人亲自起来,发现不是警报器有问题,也不是来了小偷,而是餐厅的窗没有关闭,几次下来都是这个问题,原来,警报器响都是因为马克·吐温打开窗户巡视或检查一番之后,又往往是忘了或不及关窗便飞快上了楼,所以,警报器有时就追着他的屁股响。
再往前走就是书房了,一色精装的书排列在靠墙的矮书橱里,上方摆着包括中国陶磁在内的各色古玩,墙上饰有金线墙纸,挂着欧洲名画,茶几与沙发铺着柔软的金丝绒,地上是厚厚的地毯,真是富丽堂皇啊!靠南还有一个圆形日本式的玻璃花房,哈特福德冬季漫长而寒冷,但马克·吐温的玻璃花房却是四季花开,绿色盆景常青不败。名义上这是一个书房,马克·吐温并不在此写作,倒是经常在此为孩子们讲故事,两个女儿苏西和克拉拉常常是坐在他椅子两旁的扶手上,听父亲讲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我们哈特福德的家里,在书房的一边,书架挨着壁炉台--事实上,壁炉台两边都是书架。在书架和壁炉台上放着一些装饰品,一头是画着猫头鹰的油画镜框,另一头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有真人那么大--名叫埃米休,因为她长得就是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画。在这样两样东西中间,放着刚才讲过的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有十二种到十五种,包括伊莱休·维德的油画《年轻的梅杜萨》。孩子们常常要我编一段罗曼史--往往要你临时编--一点儿准备的时间也不给--在这段罗曼史中间,我得把所有这些装饰品和三幅油画都编进去。我每次非得从那只猫开始,到埃米休结束,不许我来点变化,换换口味,把次序颠倒一下,不按次序的先后,把装饰品装进故事里,那是不许可的。
这是马克·吐温自己对书房的描写,不知道现在书房是根据这段话重新复制,还是本来就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反正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书房,与马克·吐温描写完全一样(顺利说一句,《中国大百科全书》中马克·吐温条目,收录两张图片,一张为书房,一张为故居外景,均不属哈特福德马克吐温故居)。也许这个书房除了用来给孩子们讲故事,就是用来读书,因马克·吐温的写作总是在三层的阁楼上,――“弹子房――那是我们工厂所在。”马克·吐温这样说。
三层实际上是阁楼,楼层不规范,尤其是楼顶与墙壁随时被尖顶的披檐切得或高或低或前或后,马克·吐温很巧妙在地运用了阁楼的变化,将书柜与沙发镶嵌进去,中央的弹子桌球占据了大部份的空间,所以马克·吐温称之为“弹子房”,一张小小的书桌摆在靠南面阳台的,这可能是马克·吐温在哈特福德别墅中寒碜的一件家具,因为不能靠近,从弹子球桌那一端望去,又小又旧,伟大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等世界名著,就在这张又小又旧的写字桌上完成,马克·吐温背对着窗外的风光,面弹子桌而坐,低头书写,现实的世界就不复存在,此时的马克·吐温回到了密苏里州童年伙伴中间,回到了密西西比河的船上,回到了流浪的生活之中,写过的手稿,马克·吐温不让它们存放于桌面,一页一页地将其抛到弹子桌上,单等克莱门斯夫人来此收拾、整理。
马克·吐温说,他在这个工厂干活,有些不守规矩,并不是总在干一件事,总在写一部作品,“在我从事写作的船坞里,没有一个时候不是停靠着两条以上没有完工的船只,给抛在一旁晒太阳。”也就是说,小桌的写作,往往是几部作品同时进行,这部写不下去了就去写另外的一部,等过了一两年后再回到这部作品的手稿上,也是常有的事情,马克·吐温风趣地称这是“油箱理论”,油箱干涸了,你就将它们搁置一旁,去干一点别的什么事情,或是睡上一觉,当你在睡觉或干一点别的事情的时候,比如打弹子球之类的事情,其实你的思维仍在进行,等到灵感再度出现,油箱里自然又有油,接着写下去,准是好东西,马克·吐温说,他是在写作《汤姆·索亚历险记》发现这个“油箱理论”的,那时,他的手稿写到400页的时候,再也发展不下去了,可故事并没有写完呀,一连几天,毫无进展,经过一段休息,才重新激发出精力和兴趣,这时,他才珍贵地发现,原来是“我的油箱干了,空了,储存的原料用光了,没有原料,故事是无法前进的,空空如也是写不出东西来的。”
这个“油箱干涸”的理论,很适合中国深入生活的文艺理论观点,也就是说,生活枯竭了,需要到生活中去充电,需要去体验生活,需要去与工农大众打成一片(并且要在感情上打成一片,脚上要有牛粪等等),我们的作家从丁玲、赵树理、柳青到陈忠实,不都是将自己的艺术创造的高低与下层生活占有的多少(甚至以时间为计算单位)混为一潭吗?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艺术天分,雄辩地证明某种政治需要甚至谎言的正确与英明,而这一切到现在还在严重地结束缚着中国作家艺术家的创作个性的发展和习惯的肯定尊重,其实马克·吐温充实油箱的行为很简单,就是在他的三层阁楼上打弹子球,睡觉,喝咖啡,这一切,目前全都存列于此,沙发床就在我们当时站立的北墙边。再就是出去旅行,他在纽约的夸里农庄、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和英国的伦敦都有住宅别墅,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在其它的地方再造一座,这对马克·吐温来说都不是难事。
有种观点,塞缪尔·朗赫恩·克莱门斯(马克·吐温本名)与纽约州一位资本家的女儿奥莉*·勒·兰登结婚后,由于妻子对作品的“检查”,妨碍了他偏于粗犷的艺术才能的发挥。其实不然,到是克莱门斯夫人为马克·吐温创造了生活的另一面,温情与伤感,从而大大地丰富了马克·吐温作品的艺术含量,在一定的意义上成全了马克·吐温。马克·吐温自己认为,与*结婚,共同生活36年,是一位“的真诚,的忠实,的坦白”的妻子,当她在佛罗伦萨去世时,马克·吐温说他沦为一个乞丐,已经一无所有。哈特福德的克莱门斯夫人不仅是他创作的助手,作品的阅读人,同时更重要的是为流浪、粗犷的水手马克·吐温营造了一个温暖、温情而又自由的家庭。这是哈特福德马克·吐温故居重要内容和精神实质!还在一层的会客厅,讲解员出示了他们家庭成员的全部照片,其中有一张格外动人:在门前的回廊上,马克·吐温叼着雪茄席地而坐,大女儿苏西靠在他的身边,小女儿吉恩面对父亲倚坐下一台阶,二女儿克拉拉低首站立,像在与父亲说话,父亲慈祥地聆听,克莱门斯夫人则端庄娴淑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含笑凝望她的一家,我当时真是被这张摄于1885年的照片深深打动,那时,离这个幸福家庭的破碎只距11年。
步入马克·吐温故居的第二层,你就仿佛进入到了当年那种温暖、温情而又自由的家庭氛围,马克·吐温的卧室与夫人的卧室相临,他可以在那张很考究的床上自由而卧,为了睡醒眼便能看到床头两尊可爱的小天使,便将头睡到本应放脚的那一头,所有房间都收拾得整整有序,只有马克·吐温的床头拉了一根在房间晃动的电灯开关的拉线,克莱门斯夫人的卧室当然就不一样,一丝不苟,纤尘不染,没有任何一物不到位,这大概是纽约州资本家女儿自小的文明养成?孩子们的房间实在太丰富了,我没有办法描绘,所有的陈设也许都是后来的,但用了那么大空间(孩子们的活动室比马克·吐温的书房还大,况且书房也是孩子们的天下),做孩子们的活动室,显然是马克·吐温与克莱门斯夫人所为,各处的布置是那样的精心,又是那样的随意,这一点,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的父亲,感受极深,当孩子小的时候,中国作家有能力或存有此心为孩子们创造一个自由而温暖的乐园吗?马克·吐温从他的卧室,从餐厅上到“写作工厂”,总是不能忘记经过二层孩子们家,或是送是问候,或是送去父亲慈祥而温情的眼神。如果不是克莱门斯夫人的到来,也许马克·吐温的生活是另一付模样,因为就他本人而言,从一个密西西比河的水手到成了哈特福德别墅的贵族,这中间的跨度多大?生活场景变化多大?反差又是多么明显!而这一切,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得出来,黑人吉姆对妻子儿女的爱,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不觉得这里有克莱门斯夫人的某些浦育和影响?
当然,这幢房子带给马克·吐温的并不都是美好的回忆,起码有两件事情,曾经给他以沉重或致使的打击。
1893年,马克·吐温创作的鼎盛时期,但生活却险些跌落到深谷,这幢房子和他的著作版权差一点全部抵压给了债权人。事情是这样的:马克·吐温作品的出版商韦伯斯特公司,由于人员的使用与决策的错误,行将破产,马克·吐温希望挽救它,将在哈特福德的房子、地皮还有所有的家具作了诂价,总计为16.7万美金,但当时处于经济危机,用这个数字的产财作抵压,连3千元也贷不到,后只得宣布破产,马克·吐温本来只是作为股东之一,但所有的投资人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把他作为实际的老板而投入资金的,公司宣布破产后,实际上还欠着马克·吐温和克莱门斯夫人大笔的债务,但另外的96位债权人可不这么看,投资时他们相信马克·吐温,破产时也将马克·吐温作为实际的债务人,96位债权人,平均1000美元,马克·吐温得拿出10万美金,而他银行存款只有9千元,于是,和克莱门斯夫人作出决定,公司对他们的债权一笔勾销(其中克莱门斯夫人借给公司6万4千元,马克·吐温除版权外2万6千元),再将这座属于克莱门斯夫人名下的房子和马克·吐温七本书的著作版权,用于偿还债权人的债务。果真如此,将会出现无以挽回的损失,甚至导致贵族马克·吐温与克莱门斯夫人将生活在穷困线下。后来,马克·吐温的朋友、金融家罗杰斯出来解救,以他的远见和真诚进行劝说,后与除两三位之外的所有债权人达成了协议,请他们相信马克·吐温,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并且加倍地偿还一切债务。这样,这幢房子才保了下来,1895年7月,马克·吐温带着克莱门斯夫人和第二个女儿克拉拉,重又开始了他的环球旅行,边演说,边写书,当年他就是靠它步入文坛,又步进贵族生活,一场一场的安排,一次一次的演说,就像今日“天皇巨星”们的个人演唱会,听众如云,这种1867年由英国作家狄更斯带入美国的作家赚钱方式,被马克·吐温发挥到了极至,重抄旧业的马克·吐温,终于在1899年还清了后一笔债务。回到哈特福德的别墅里,马克·吐温心如海浪,不能平息,但却三缄其口,不向任何人提起这段艰难的往事。
马克·吐温是一个爱冒险且勇敢坚定的人,那怕就是破产也不可能击倒他,但他表面粗犷之下所掩藏的温情与亲情的撕裂,则可能将他击毁。苏西就是在这座房子里死去的,苏西去世时,只有24岁又5个月,马克·吐温喜爱的女儿苏西,漂亮、聪明、温柔、善解人意,父亲马克·吐温认为,将全世界所有的赞美都献给苏西都不为过。13岁,为父亲马克·吐温写传记,17岁,写过一个很好的剧本,并且在父亲的“弹子房”里演出,马克·吐温在引用苏西对他的描写时,说一个字都是不能动的,动了一个字都将亵渎那颗纯洁的心灵。大文豪马克·吐温在他的自传中,大段大段地使用女儿为他写的传记,一字不改。苏西在她美的年华逝去,当时,马克·吐温远在英伦,克莱门斯夫人与克拉拉在接到电报之后,日夜兼程地赶回,但当他们达到哈特福德时,美丽的苏西已经静静地躺在棺柩里,棺柩停放在哈特福德别墅的回廊上。
这两件事情对马克·吐温而言,极其痛苦甚至绝望,尤其是苏西的离去,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而哈特福德的别墅那一处没有苏西音容笑貌?马克·吐温说,当他接到苏西死去的电报时,就像子弹穿过胸膛,根本不能估量这个损失有多惨重,也许只有多少年后,才能计清。但是,实际上马克·吐温对这种损失已经无力估量了,苏西死于1896年8月18日,7年之后,克莱门斯夫人害病22个月之后在佛罗伦萨去世,这时,马克·吐温除了向他的助手口述自传之外,已经无力创作,而命运的打击继续向他袭来,1910年12月,小女儿吉恩在圣诞前夜的大雪中猝然而殁,马克·吐温欲哭无泪,望着飘飞的雪花默然无语,那时,第二个女儿克拉拉与她新婚的丈夫,正在前往伦敦住宅的途中,马克·吐温不想告诉她的姐姐,不愿让她知道家中的不幸。
马克·吐温将这一切独自咽下,那时,他已住在纽约的夸里农庄中于两年前盖起的房子里,无论是晚上还是白天,都在寻找女儿在房子里留下的踪影、说话、笑声与骑马归来的呼唤,还有少女的芬芳,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盖这座房子,但他又认为这座房子因为吉恩的离去,显得有了特别的意义,但是,此时的马克·吐温已经不是粗犷而是枯槁了,不是温情而是脆弱了,形体枯槁内心脆弱的马克·吐温真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吗?
小女儿吉恩死去4个月后,马克·吐温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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