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墨解颐：悦古斋的百年往事

悦古斋是琉璃厂的一家老古玩店，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开业，学部大臣宝熙为其题“悦古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作为匾额。除古旧书画交易外，悦古斋培养出不少人才而自成门系，其中王献臣、郭泳章、张孝禹、田健秋、萧程云、王谷祥、辛衡山等人在鉴别历代名家字画方面各有千秋，刘九庵成为*书画鉴定大师，享誉中外。

《积墨解颐——悦古斋的百年往事》通过老字号“悦古斋”的兴衰，侧面呈现了一个世纪的历史。此外，悦古斋韩博文先生的遗作《鉴定古今山水画入门》面世，从多个方面解读、分析了古旧书画鉴定技巧，可谓韩老先生的毕生鉴定经验之集，是书画收藏爱好者了解历史、学习鉴定技巧不可多得的入门读物。

王红

北京人，现任文化部中国书画院副院长，院士资质。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资委在库艺术类家，并拥有国家高*艺术品评估师、国家高*拍卖师两项*级职称。2015年，荣获由中国书画院颁发的“艺术成就奖”。

王红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禀赋颇高，得长辈悉心启蒙，研习书法、绘画。少年时常随“悦古斋”书画鉴定大师韩博文左右，得韩老点拨教导，在古代书画及文玩杂项的鉴定方面颇有所得。曾师从书法、篆刻家马悦先生和郑怀忠先生学习书法、绘画、篆刻等，在书、画、印方面博采众长、自成一家。

一、大鉴藏家韩懿轩

韩懿轩，名德盛，原山东邹平镇韩坊村人，生于清同治三年（1864），卒于 民国十八年（1929），享年六十六岁。韩懿轩三岁（1867）时，家乡饥荒，他随 父逃荒到直隶深州二官庄，父亲教他读“四书五经”、习作八股文章。不料，韩 懿轩十三岁时，父亲亡故，他不得不随同乡进京谋生。当时，韩懿轩在杨梅竹斜 街钱锦盛纸铺做学徒，只管饭不给工钱，混个饱，年节给点赏钱。

光绪十年（1884）前后，韩懿轩不干纸行，住进琉璃厂观音阁买卖旧纸和字画，贫寒勤苦。金梁撰文、张伯英书丹的《韩德盛墓志铭》里写道：“吃穿自己 料理，吃粗食穿布衣，夜常赤裸以洗衣，待天明披而出。”他劳作一天，夜晚在 孤灯下临帖习字。十年临摹出奇迹，仿翁同龢、杨守敬可乱真，鉴定古书画也有 了好眼力。自此，韩懿轩以文会友，结交满洲贵族金息侯、学部侍郎宝熙、翰林 袁励准、考古学者罗振玉等文人墨客。

光绪二十八年（1902），韩懿轩在琉璃厂开悦古斋文玩处，鉴定、经营字画 二十三年而寿终，由其子继续经营到 1956 年公私合营。二十三年里，韩懿轩买卖过多少好字画，无人能说清。

光绪末年的一天，韩懿轩在东兴隆酒缸喝酒，认识了一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两个人对废科举不满，谈得很投机。酒逢知己，韩懿轩请了客，客人觉得白吃 白喝不自在，便把酒桌上的布袋往韩懿轩眼前一推，说：“我全送给你，全是旧 墨。”韩懿轩请酒缸掌柜拿了秤，一称足有两斤多。他掏出十两银子说：“一点银 子不成敬意，请收下改善生活，以后有机会见面，咱们再喝！”

宣统二年（1910）秋季的一天，韩懿轩又在东兴隆酒缸碰上了那位酒友。酒 友告诉他：“宫里的内阁大库年久失修，又遭八国联军破坏，大库塌了一角，准备维修。库里的档案搬进文华殿里，剩下的东西要放外面烧，好好的东西烧了怪 可惜的，不如换酒喝。”这次相遇，酒友带来了什么？传说是古旧纸张和朱墨。 正当韩懿轩准备再多购些文物时，酒友告知宫里严加管理，纸张档案不准烧，又 由张之洞交给学部图书馆了。

民国初年，北洋政府要筹办历史博物馆，清廷内阁大库档案便归历史博物馆 筹备处置，隶属*。十年了，筹备处也没办起来，适逢北洋政府财政奇窘， 各部只能自己筹款维持开支。*为筹备官员的薪金，将内阁大库所藏档案留 下一部分，其余装了八千麻袋，以四千银元卖给西单同懋增纸铺，准备化纸浆。 那位酒友（原在筹备处工作）告诉韩懿轩之后，韩懿轩立即牵线，与金梁、宝 熙、罗振玉等购买了档案，拯救了部分历史遗留的资料。民国十年（1922），溥 仪仍居宫中，金梁、宝熙将韩懿轩挽救库藏档案之事，向溥仪禀奏，请赏给功名，溥仪赐韩懿轩蓝顶带花翎和朝服。

二、韩博文其人其事

韩博文，字增贤，韩懿轩之子，古玩书画世家子弟。幼年在悦古斋长大，读 了几年私塾，便去向黄宾虹学画。1928 年，韩博文继承父业经营悦古斋。一开 始，因为他很年轻，老同行不怎么注意他。没过两年，悦古斋就在韩博文手里变 了样，不仅盖了楼房，门市也随之扩大了。

原来，韩博文从贾济川手里买了一幅“大痴道人”黄公望的山水画，浅绛 色，笔势雄伟，画法别具一格。韩博文将画拿给溥心畬欣赏，溥说：“我喜爱黄的另一种画法：水墨色皴纹极少，笔意简远，那才是他的画中逸品。”顿了顿， 又说：“你的画，我就先在书房挂两天，看看再说。”韩博文也没说要卖多少钱， 就走了。没过一个月，溥心畬打来电话让韩博文去一趟，当面交给他四千现洋 说：“那幅画被一位英国人看上了，他是来我家访问的，在书房看上了画，要求 我匀给他，我说是别人的画，你得给人家四千块，人家才能卖。我本来想那么高 的价，他也不会买，不料，他当即就要拿走，只可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 韩博文一听，喜出望外，一百六十元买的，不到一个月就卖了四千块！便忙着给溥作揖说：“谢谢溥爷了！谢谢溥爷了！”

韩博文继承了父业，除鉴定、经营字画外，还搜集了历代书画家的印章，同 时做一些仿作。韩家两代人搜集、收藏的历代书画家印章很多，同行人曾说， 1956 年悦古斋加入公私合营时，交给国家的就有三百多位书画家的印章。当时， 未引起公方代表注意，皆因很多人是外行。

悦古斋鉴定、经营历代名家字画很多。据韩博文的徒弟、国家文物鉴定委员 会常委、著名古书画鉴定家刘九庵回忆：“著名的画，要属北宋画家许道宁的 一幅《山水林画卷》，许道宁本就擅长林木、平原、野水三种景色，此作是他老 年所作，峰峦峭拔，林木劲硬，笔墨简快，浓淡分明，乃是他的存世佳作。 约在‘七七事变’前后，韩博文将画卖给上海一位姓崔的银行界巨头，崔某带出 国外，后在德国发现，又流落到美国。”

韩博文鉴定历代名家书画的眼力好，对历代著名书法家、画家、鉴赏收藏 家、皇帝御览等的用印、文迹皆有研究，知道的书画家轶事、趣闻也多。而且， 韩博文和当代书画名人张大千、黄宾虹、溥心畬、齐白石、张伯驹等是好朋友， 本人又是黄宾虹的弟子，画得一手好画。

年轻时的韩博文很诙谐，爱开玩笑，和同行人的关系很好。1956 年，悦古 斋加入了公私合营，韩博文被分配到宝古斋当业务员。一天，宝古斋门市收购了 一幅《郎世宁花鸟画轴》，大家全觉得是真的了。韩博文统观画面全局，鉴别了 一下印章，以为全局有差，印迹是假，便说：“是一幅仿作。”大家问他：“你怎么看出是仿作？”他回首一笑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老韩老了，性格也变了。合营后，韩博文工作不到两年，便退居斗室作画， 以卖画为生。当时，韩博文给荣宝斋画书签，每幅可赚五元钱。渐渐地，他的性 格变得越来越孤僻，独自生活，不大与人交往，终默默地离开了人世间。

三、悦古斋的故事

悦古斋在琉璃厂经营书画文玩有五十四年的历史，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 开张、1956 年加入公私合营的一家老古玩店，其匾额是光绪末年的学部大臣宝 熙书写的“悦古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除鉴定、经营字画外，韩懿轩还摹仿名家书法。他先临碑帖练好功底，再仿 名家笔墨，先仿翁同龢，再仿杨守敬，苦练十余载，终于成功。韩懿轩仿翁同龢 的字，翁同龢见了，也夸他书法有功底。可以说，韩懿轩是从临摹中学习鉴定书 画，又从晓市买旧字画的过程中，锻炼出了好眼力。

民国以来，韩懿轩经营悦古斋十八年，正是古玩行业的黄金时代，可他无 法同韵古斋的韩少慈相比，也不能同博韫斋的萧虎臣相比，就是同年开张的彝古斋，他也不能比。彝古斋的呼克祥卖给了庆小山一批画，赚了两千现大洋，而韩 懿轩从没做过上千元的买卖。他胆小，钱少，自然会错过很多发财的机会。

韩懿轩鉴定字画的眼力好，又喜好钻研，同一些名人画家有交往，字画收藏 家也赞赏他的眼力。御题臣字款的字画吃香的时候，韩懿轩也向那些不懂画的新权贵卖过少量的后落款、假御题的字画。

悦古斋的买卖小，培养出的人才却不少，王献臣、郭泳章、张孝禹、田健 秋、萧程云、王谷祥、辛衡山等人在鉴别历代名家字画方面各有千秋，而韩博文 的徒弟刘九庵，如今已是故宫博物院鉴定字画的专家、国家鉴定委员会常委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韩老先生的弟子辛衡山在陶然亭疗养院疗养，遇到邓友 梅先生。两人无事闲聊，辛衡山讲起了韩老先生的往事和古玩铺买卖名人字画的 故事，邓友梅经过构思、创作出《寻访画儿韩》并拍成电视剧。当然，文艺创作 是艺术加工的东西，不完全是事实，故事的情节与历史事实不是一回事，更不是韩懿轩一生的写照。 一些老古董商看了《寻访画儿韩》《烟壶》《那五》等作品，就电视剧中的古玩和买卖古玩的表述向笔者说：“尽是些外行话，只是看个热闹。” 笔者说：“行家看门道，力巴（外行）看热闹，电视剧是给力巴看的，不是给行家看的，咱们写《寻访画儿韩》的续篇吧，简要地写写韩博文的事儿。”老 先生们微笑说：“可别写外行话，也别瞎编。咱们知道多少，就写多少。”

韩博文生长在悦古斋古玩铺，日久天长，耳濡目染，没做学徒就能鉴定字 画，而且，他自幼爱好书法和绘画，在父亲的指导下，照着《芥子园画谱》学 画，十几岁就画得一手好画，画山水、人物、花卉，很有功底。二十来岁时，韩 博文同国画大师张大千、溥心畬交往，向他们求教。此外，书法家、古画收藏家 张伯驹先生，也是韩博文的好朋友。1929 年，韩懿轩去世，二十三岁的韩博文继承父业，当了悦古斋的掌柜。同行人称呼他“小韩麻子”，他也不恼，总是微笑点头应答。在古玩行当里，他 是位活跃人物，总是谈笑风生，幽默诙谐。

1928 年，山西人贾济川在海王村开了晋秀斋古玩铺。开张那天，韩博文前 去祝贺。二十二岁的韩博文见到贾济川拱手说：“师兄！祝贺您的买卖开张，我 也没拿什么礼物，就买您一幅画，开张大吉！”他边说边选出一幅山水画，问： “多少钱？”贾济川要了一百八十元，韩博文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贾济川说：“你要买，给现钱。” “师兄！您胆忒小，我不坑您，给现钱。”他只给了一百六十元。 贾问：“你怎么给一百六十元？” 韩博文说：“您不相信我，跟我要现钱，罚您二十元。”贾济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吧！你拿走吧！” 韩博文将画送到画家、收藏家、清恭王府袭爵将军溥心畬先生府上，溥心畬将它挂在了书房里。后来，被一位外国朋友以四千元的高价买走。韩博文用那笔 钱发送了他的父亲，又将悦古斋的门面扩大。自此，同行人称赞他“二十刚出头的人，就能办大事”。

韩博文同溥心畬关系好，时常向溥先生请教绘画，溥先生则慷慨给予指导， 很快，韩博文的笔墨有了长进。书法家、收藏家张伯驹先生知道后，曾于 1936 年春委托韩博文去溥府，向溥先生婉言表达，不要将《平复帖》让给别人，而张伯驹本人想高价收藏的意图。

《平复帖》是西晋陆机向朋友问疾的书札，共有八十五个字，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要早六十多年，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是我国现存早的书法真迹。 那是牙色纸本，绝色遂古，高七寸五分、阔六寸，有字九行，字形朴质，在章 草、今草之间犹存隶法，笔法刚劲古朴。帖上有宋徽宗赵佶瘦金题签，下钤双龙 圆玺。前后钤“宣和”“政和”印玺，还有楷书“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十一 个字。此外，还有明代韩世能、董其昌、清代梁清标、安岐等人的收藏印。《平复帖》原是乾隆皇帝母亲孝圣宪皇后所有，后归成亲王永瑆。同治年间，转入恭 亲王府，后由恭王府的溥心畬收藏。

韩博文问溥心畬：“张伯驹向您询问是否愿意将《平复帖》转让给他收藏？” 溥心畬说：“是他让你问我的吗？我不需要钱花，如果张伯驹实在想要，让他给我二十万块大洋。” 韩博文说：“溥爷！我给您打一半折扣，十万块，我去跟张爷说。” 溥说：“你那是侧棱肩子睡觉，偏了心。”

1937 年，张伯驹又通过张大千向溥心畬探询，溥心畬仍不同意。同年夏季， 溥心畬的母亲病故，急需用钱，张伯驹请原北京政府的教育总长傅增湘做中间 人，用了四万现洋的代价将《平复帖》收藏在手。

1956 年，张伯驹将其捐献给国家，如今，《平复帖》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
1929 年到 1949 年，韩博文经营悦古斋二十年，买卖明清名人字画数千件，同行人说他做了不少假的仿制古画，但具体哪幅画是假的、复制的，是后落款、后加跋、题和御题的，至今没人说得清楚，只是猜疑。有人曾说：“那些说韩 博文自己会画画，仿制、复制手到擒来，盖假印迹的，纯属无稽之谈。”可是， 1956 年公私合营时，韩博文拿出了三百多方假印章，众人一时目瞪口呆。

那些复制的假印章，是用一般的玉石、木块刻制的，但也属于极其难得的艺术品，因为历代著名书画家、鉴赏家、收藏家所用的章是大有学问的，如果想 复制、仿制，必须经过长期积累资料、反复琢磨，才能做得出来。悦古斋经营历 代字画半个多世纪，积累了大量资料，仿制出三百多方印章，我们也可以断定韩 家父子均是临摹高手。复制的印章对我们研究历代名人字画、书家、画家、鉴赏 家、收藏家的印鉴，以及各个时代镌刻的特点与风格，均有参考价值，可惜今已 散佚，不知下落！

悦古斋公私合营后，韩博文的脾气越来越孤僻，工作不到两年就不干了，退 居斗室作画，独自生活，以卖些早存的破旧字画和自己的作品来维持个人生活。 1987 年，八十一岁时在京去世。

2002 年 8 月 30 日，笔者去北京故宫博物院观看“明清字画真品赝品对照展” 时，曾专程到琉璃厂寻找悦古斋。如今的悦古斋坐落在琉璃厂东街路南，有幸作 为一处景观保留，只是人去楼空，双门紧闭，甚是凄凉。

现在，韩懿轩的故乡原邹平镇韩坊村已没有姓韩的人家了，在村里问起韩懿 轩、韩博文，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