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9596812
1957年1月的某天,涩泽龙彦带着自己的译作《萨德选集》第三卷来到三岛由纪夫家,昭和时代日本文坛上两颗耀眼彗星的轨迹由此汇合。
相交十余年,既是知己,又是知音。
涩泽龙彦曾在发表的文章中坦承:
“我二十、三十多岁期间能够一直孜孜不倦地翻译谷克多、萨德、于斯曼、热内及比亚兹莱,为的就是让三岛氏读到。可惜我没能在三岛氏有生之年将巴塔耶的《情色论》翻译出来,懊悔不已。”
三岛由纪夫也曾在涩泽走入人生低谷时表现出极大的支持:
“这次的事件后,如果您被判刑,那么小生就将成为被判刑之人的朋友,这是无比光荣之事。”
世间并不缺少文人相轻和文人相惜的故事,但文人间这种至深至浅、至亲至疏的友谊,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1970年,三岛由纪夫辞世。其后某天,涩泽龙彦的朋友矶田光一这样对他说:
“自从三岛去世后,涩泽先生您的文章是不是有些变化呀?”
变化,当然是有的。涓滴变化,产生于多年的情愫中,随时间慢慢体现。在这本三百余页的小书中,两人间的轶事,涩泽对三岛文学的精彩评论,点滴文字顺着时间轴流淌而出。字里行间中,我们可以看到三岛时代的波澜与平静,以及在这个时代里*为珍贵的一段文人情谊。
本书是 “暗黑美学大师”涩泽龙彦对挚友三岛由纪夫的追忆之作,展现了两人倾心相交十余年的点滴,从几个不同角度解读了三岛时代。在书中,涩泽龙彦从知音、知己的角度,对三岛由纪夫的文学作品、为人处世,以及两人间的交往进行了深情回忆,不仅有作者的真知灼见,还饱含着他对挚友三岛由纪夫的无限追思,堪称情理兼备的佳作。
三岛由纪夫二三事
三岛由纪夫追记
三岛由纪夫的信件
琥珀昆虫
我记忆中的三岛由纪夫和颓废主义
悼念三岛由纪夫
欲窥见……
《天人五衰》书评
轮回与转世的浪漫
——关于《春雪》和《奔马》
《音乐》解说
关于塞巴斯蒂安情结
——三岛戏剧的底蕴
萨德侯爵的真实面孔
——《萨德侯爵夫人》序
回忆《萨德侯爵夫人》
只有女人的女人戏剧
——《萨德侯爵夫人》之观后感
萨德和三岛文学
关于法语版《萨德侯爵夫人》
如行星运行一般
——勒诺-巴罗剧团的《萨德侯爵夫人》观后感
《美的袭击》书评
莎乐美时代
尤瑟纳尔《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后记
对谈 镜花的魅力
对谈 稻垣足穗的世界
对谈 三岛由纪夫
——世纪末颓废主义文学
文库版后记
1. 作者涩泽龙彦
日本现代小说家、评论家,向日本读者介绍萨德、巴塔耶等西方异色作家的先驱,对三岛由纪夫、寺山修司等人影响巨大的“暗黑美学大师”。
2.对作家三岛由纪夫的解读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文坛少有的天才人物,对他的解读一直是日语文学界的重要话题。涩泽龙彦本人的文学造诣深厚,又是三岛由纪夫生前的挚友。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本以追忆三岛由纪夫生前轶事和评论三岛由纪夫重要著作为主要内容的作品,能带给读者一个不一样的三岛世界。
3、首次引进
国内对涩泽龙彦的作品引进极少,本书作为我社“涩泽龙彦集”系列中的第三本图书,承接《唐草物语》和《虚舟》。
昭和四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国际反战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新左翼系学生们闹事的事。我约了三岛由纪夫在六本木的小料理店碰面,想和他谈谈我编辑的杂志《血与蔷薇》。同席的还有另外两三人。当时,三岛穿着土黄色战斗服,头戴安全帽,脚上套着长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似乎对东京都内的骚乱十分感兴趣,想着自己也能身临其中而兴奋不已,脱掉长靴上了榻榻米坐席后,还不断打电话搜集、确认情况,时刻关注着游行队伍的行进动向。
不过,此处我想写的不是这个。当时,三岛给我们讲了一年前他去印度旅行时的事情。为了向我说明印度有个多么奇妙的畸形人,原本一直盘腿坐着的他,突然双手撑后,两腿伸长,腰部向上挺了起来。怎么形容呢?就是匍匐的相反姿势,形同于高山寺的《鸟兽人物戏画》
丙卷中画的那个看着小和尚和老尼姑形影不离而笑的男子的姿势。或许说是仰着的匍匐姿势更贴切。日语中都没有能形容如此简单姿势的词,真是不便。总之,三岛
就摆出了这个姿势,然后对我们说:
“就是这么个模样的人,一旦跑起来,那个快哟,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现在想来,三岛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个喜欢徒手攀岩的人高兴而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
我只去过一次在绿丘的三岛宅,是为了给他送彰考书院刚出版的《萨德选集》第三卷。那是次见三岛,应该是昭和三十二年。我记得刚巧东京创元社的某女编辑也在,和他商量新刊行的《鹿鸣馆》的装帧。装帧是现已去世的画家驹井哲郎的抽象画风格。因为《萨德选集》第三卷发行于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鹿鸣馆》发行于昭和三十二年三月,所以大约是在那年的一月或二月。在场的还有先到的桂芳久先生。我清楚记得三岛介绍:
“这位是作家桂芳久先生。”
三岛喜欢批判文坛或评论界的名流。当时,三岛又将龟井胜一郎、堀秀彦、串田孙一等写人生论给年轻人看的作者们骂了个遍,每骂一个,都向我征求同意:“对吧,涩泽先生。”感觉像是对初次见面的我进行公开表演似的。
大概是开始健身后不久,当时的三岛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下巴总是往里缩。在我看来,这个特征像是在暗示着某种不得已而成的“虐待狂”。
说到下巴,我想起另一件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三岛谈到石川淳:“那个人老是抬着下巴,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说着,他稍稍仰起脸,突起下巴,演示给我看,接着便大笑起来。
*
有一次,我从有乐町朝日比谷方向走着。三岛戴着太阳镜,穿着开领短袖衫,迎面走了过来刚好就在生命楼前面撞了个正着。那次应该是昭和三十五年七月,快到六点的时候,因为是夏天,天还很亮,夕阳辉映着街边的树。
那天,生命大厅有土方巽的舞蹈公演,我们并肩坐着观看。中场休息时,一位观众走到三岛旁边,伸出手里的公演节目册子:“可以在这儿给我签个名吗?”三岛很爽快地签了。可他发现节目册上印着Ukio Mishima,便在个字母前用钢笔添上Y。三岛为土方巽写了篇文章登在这册子上面,日语版和英文版都有印刷。
一旁的我瞅见这一幕,顿时起了玩心,冷不丁把自己手中的节目册也伸了出去,半开玩笑地说:“顺便也给我签个名吧。”三岛默默地认真签下名,还是不忘在Ukio 面前加上一个Y。这个节目册子我至今还保留着。
我记得那天舟桥圣一也坐在生命大厅中观看。那时他眼睛应该还看得见吧。
公演结束后,我们俩去后台休息室拜访了土方巽,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三四个人钻进空荡荡的大厅直梯,不想直梯居然中途停了下来,吓坏了我们。灯也黑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估计是工作人员误以为没人了,关掉了电源。我们就悬在黑暗当中差不多三十分钟。三
岛说灯马上就会亮的。他对我说:
“哇,太恐怖了!一想到涩泽也在,真是害怕了。”
*
我本来就笨口拙舌,不管对谁,都不能很得体地寒暄几句。三岛长女出生时,我想得说点什么,明明不说也可以,结果还是说错了话:
“爱女,身体健康吗?”
三岛一本正经地回道:
“嗯,仰天躺着呢。”
这是当然,才刚出生的婴儿嘛。
*
我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时候认识三岛,之后一直怀着敬爱之情与其交往到四十岁出头。对于这样一位世间罕见的文学者,在不久前,我产生了尽量不带主观的文学价值判断来客观叙述我们之间交往的念头。此前,我也讲过一些关于三岛的事,但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心情。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吧。或者说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记忆中的三岛形象也渐渐地被漂白而清晰起来。
让·谷克多曾把自己的青春形容为“纪念照”。我时常在想,本来记忆不就像是抓拍到的照片么?片断式的自是当然,自己本人有时也会在不知情之下被拍进照片。例如,《三岛由纪夫短篇全集》第五卷的后记里写道:
我写《上锁的房间》这个短篇是为了彻底打破之前的死板文体,曾被涩泽龙彦指摘道: “破到这个地步,我都跟不上了。”
自然,我是不记得说过这句话了。说起来,关于《上锁的房间》,我倒记得确实在三岛面前说过几句批判性质的话,但意思和他所记的完全不一样。不过,至少站在三岛的摄影角度来看,我的话已被理解成了那样,如今我再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这是无法订正的。
同样,对于我在本书中展示出来的抓拍,三岛或许也会从冥界发出抗议:“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但我觉得我有权忽略这种抗议。
*
此处我想干脆写点不太好写的事情。
三岛特别讨厌已故法国文学研究家渡边一夫,经常骂他表里不一,表面恭维实则眼中无人,是个自卑的东大教授。虽是如此,昭和二十三年左右,当时二十三岁的新锐作家三岛却曾登门拜访在本乡真砂町的渡边一夫,请他写下了短篇集《宝石买卖》(昭和二十四年,讲谈社)的序文。后来怎么会突然对他反感起来呢?据三岛自己在我家所说,原因是这样——
三岛作为利尔·阿达姆的译者,从战时便很尊敬渡边一夫,为了请他写序言就去了本乡的渡边宅邸。没想到渡边说的尽是战后粮食紧缺的问题,满嘴牢骚,让三岛厌烦不已。而且,请他写的序言还被题为“伪序”。三岛不悦:既然答应写序,写个正儿八经的序便好,说
什么“伪序”,这谦虚得也太过头了吧。
当时三岛说得愤懑难抑,恰好在场的梵文学者松山俊太郎忍不住打断,旋即吟出一首俗曲都都逸 嘲笑:
祇王祇女皆可载,
一夫伪序绝不载。
三岛也噗嗤笑了出来,称赞:“嗯——不赖呢!”
渡边一夫的这篇“伪序”没有被收进筑摩书房的《渡边一夫著作集》,所以不读昭和二十四年刊的单行本《宝石买卖》,怕是读不到它。见过它的人恐怕也少,在此介绍一部分。其中有这么一段:
“曾与三岛氏在猿咖啡店偶然见过一面。当时,三岛氏对着我这个与其说是和平论者不如说是战争恐惧症患者的人,故意说‘我喜欢战争’。我非常尴尬,我知道三岛氏不是战争崇拜者,明白他怜悯着那些受战争之苦的人,也能猜想到他的哀伤与梦想。可是,虽说三岛
氏爱怜的是深陷战祸中的人性,但也不应该说什么‘喜欢战争’。这个措辞不好。”
对于战后某时写下的这篇“伪序”,恐怕连渐入老境的渡边一夫重读起来也只会感到尴尬难耐吧。
*
去年(昭和五十七年)五月,我从奈良酒店出发,驱车参观了带解的圆照寺。圆照寺就是《丰饶之海》中的月修寺的原型。寺院地位很高,来得突然,不允许观拜,便想着散散步,至少也得走走通到山门前的那条路。当年已经八十岁、疾病在身的本多繁邦抛下车子,顶着烈日走得汗流浃背的那条参拜坡道,我也想爬爬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条绿树成阴、砂石很多的坡道,坡度很缓,几乎称不上是坡道。天气也很好,我一路哼着歌爬上了坡道,大失所望。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曾以司汤达为例,指出三岛作品中反复出现“关于登顶的主题”,我当时想,就这么个坡道怎么也说不上登顶啊。虽然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把小说和现实混为一谈。
*
确是昭和37 年夏天,马込的三岛宅里弄了个电影上映会。上映的是唐纳德·里奇的十六毫米作品和细江英公的《肚脐和原爆》,当时还来了很多受邀请的人。
电影上映前,三岛用日语和英语向客人们做了个开场白。三岛很喜欢这种形式,比如以前在摆有阿波罗雕像的庭院石阶上开舞会时,他也会说:“嗯,今晚有幸请来天下之俊男美女欢聚一起……”
我现在查了一下三岛给我的书信,发现背面写着舞会的召开时间是昭和三十五年八月七日。三岛在邀请函上注明“男士请穿上夏威夷衬衫”,所以与会的男士们都是夏威夷衬衫装扮。当时正当红的“美惠三女神”组合也被请来做特别演出。
说偏了。三岛在刚才讲到的三岛宅电影上映会做开场白时,接连几次把电影名字“肚脐和原爆”说成“肚脐和爆弹”,而且说错了后马上自己又察觉到错误,急忙订正。我清楚记得当时我还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
我在之前的《读书新闻》采访中说过“碟宅”的事,但在关于我和三岛交往的文章中还没正式提过。或许会重复,但想借此机会再详述一下。
三岛每年正月初二会去镰仓的川端康成家和林房雄家拜年,这习惯形成已久。有两次他晚上回去时,还顺便来了一下同在镰仓的寒舍,那是昭和四十年和昭和四十一年,只有这两次。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三岛宅召开的圣诞聚会开始于昭和三十七年,昭和四十年时落下帷幕,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大概从那时开始,三岛对与文人、演艺界人士的社交变得厌倦起来了吧。三岛莅临寒舍,想必是为了追求不同于华丽社交的别样东西。
昭和四十一年一月二日。恰巧《丰饶之海》的卷《春雪》于前一年九月开始连载,三岛满脑子都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可谓是动力的唯心论。因为这个,他和同席的松山俊太郎就大乘佛教的哲理进行了一番问答。关于此事,三岛自己的《对话·日本人论》中如是记道:
听了很多人的解释,太难了,还是不懂。后来问了一位年轻的佛教学者,他说人不发疯是不会懂得的。也就是说正常人不可能懂。而唯心论的可赞之处是,就像水中有一段一段往下延伸的台阶,不知不觉水漫到脚,漫到胸部,不知不觉就被淹死了。要说这是什么,还是大哲学的理论构造吧。这就是所谓的思想。
文章中的“一位年轻的佛教学者”指的就是松山俊太郎。有趣的是,后来读到这篇文章的梅原猛在《读书新闻》还是其他报纸上猛烈批评说:“表示出钦佩的三岛也真是不像话。你说哪还有说这糊涂话的佛教学者?还说得洋洋自得的。”松山认为,所谓唯心说不是一种
引导人通往真谛的救济思想,反而是一种将人引向完全之虚妄的溃灭思想,所以压根无所谓。而三岛,他并没有信奉这种虚妄体系的唯心论。
这件事暂且放下。那天晚上,三岛完全沉浸在唯心论里,张口便是阿赖耶识1、阿赖耶识。为了解释阿赖耶识,他慢慢腾腾地从桌子上拿起两张碟,一张放平,一张垂直于其上:“简言之,所谓阿赖耶识,就是时间轴和空间轴像这样交叉时所形成的原点吧。”他双目圆瞪,两手持碟,忘我地解释着,样子实在滑稽,我忍不住说:
“三岛先生,这不是arayashiki(阿赖耶识),是sarayashiki(碟宅)吧!”
在场的高桥睦郎、横尾忠则、金子国义一听,都捧腹大笑了起来。连三岛也苦笑:“好了,好了,再不说了。”
不仅是这次,其他时候因为三岛总是说得一本正经,听着的我们总想打岔,插上一两句。松山俊太郎吟诵“祇王祇女”的那件事是如此,我的“碟宅”也是如此。三岛就是这么个让我们有心情打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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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位研究日本文学的美国学者,四处散布这样一个故事:三岛根本不认识植物,指着松树问盆栽店老板是什么树,令老板大为惊讶。不过,我觉得这事不可信。,三岛小时候上的学习院的庭院里种有松树,那被认为是《海角物语》的背景,三岛夏期度假住的房州海岸也长有松树。而且三岛小时候喜欢读大岛正满的书,梦想成为动物学家。这样的他对于动植物的认识不可能低于常人很多。
*
无需赘言,对于以前的我来说,三岛是不可替代的前辈;而对于三岛,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我有必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有眼力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富有经验的翻译家、思想和气质上跟自己一脉相通的友人,我想三岛可能是这样看我的,应该不会认为我是个一流的表达者。三岛在世时,我也没个正经的工作,勉强做起称心如意的工作已是在三岛死后。不过嘛,这些事都无所谓。
小岛千加子女士的《三岛由纪夫和檀一雄》出版后,《晓寺》里出场的今西这个梦见性之千年王国的人物,其原型就是我的事被暴露了出来。
说是三岛对小岛女士说过:“不管谁看,都知道那个今西是涩泽龙彦吧。所以,我故意把身高拉长、再拉长的呀!”
遗憾的是,我并非有名到“不管谁看,都知道”的地步,连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都说今西是“说着超现实主义性质的萨德式话语的文人”,目前要在日本找出这样的人物,条件相符的怕只有我了。
因有今西这样一位思想不健全的、沉浸于性幻想的、愚蠢到去做车站便当的知识分子,《晓寺》成为了《丰饶之海》四部曲中阴暗、沉重的作品。被认为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原型,我也受不了。尽管如此,我必须承认三岛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其责任一端在我。三岛似
乎误认为我是个不健全的人,而我在三岛面前,也不能说是没有丁点演戏成分的。
不论阐述多少遍千年王国,或是乌托邦,或是终末思想,我身上生来便缺少怨恨情绪,正如博尔赫斯论述宗教和哲学时一样,归根结底只将其看作一种思想意匠,只将其看作构建观念迷宫的材料。三岛并没有看透我的本质。而我自己,曾经为了不被看透而努力去掩饰了,所以无可奈何。
很早之前就喜欢把知识分子漫画化的三岛,通过今西描写了“烂醉于观念上的血中”的知识分子的丑陋末路。如尤瑟纳尔所指出的一样,毋宁认为今西“可能正是三岛自身的样子”更为正确。补充一句,虽然我是专门研究萨德的,但在夜晚的睡梦里没有出现过流淌的鲜血。
相反,可以断言三岛有嗜血癖。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喜欢浑身是血的人。想起来,昭和二十三年,杂志《序曲》的座谈会上,他混在次战后派作家之间:“坦白说,我像西班牙的绘画一样对血充满饥渴。想看血,想得要命!”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虚伪的声音。只是当时,谁又能料到说过这话的二十三岁青年作家后会切腹自尽呢?
*
让我引用三岛昭和四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写给我的书信中的一部分吧。顺便提一句,该年正是三岛去世之年。
小生目下一想到《晓寺》完成在即,遂变得急不可待,一味不顾前后地坚持写着,今西的原型找到其他人了,这点请放心。可是,一想到在这日本有个人会读这部连载小说,而且还是涩泽先生,心里就觉得怪怪的。那感觉就像平日在众多观众面前讲落语的落语家,受性
情古怪的有钱人邀请,与其相对而坐,被迫讲落语一样。
我在前封信里提过今西的事情。三岛睁着眼睛说瞎话似的否定了它,然后急忙转移话题,写了些有点挑起我虚荣心的话。即便是这样,三岛在背后伸出舌头、扮出一副顽童脸的样子,我透过信笺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就是说,我知道今西的事情,三岛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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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进自卫队体验,开始不停地说什么行动、英雄,并为此勉强自己摆出信奉日本主义的僵硬姿势的时候,我给三岛去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不知何时起,我开始觉得与仁兄渐行渐远了。”三岛给我的回信中,有这么一段。信是昭和四十三年一月二十日写的。
承您过目近作,深感惶恐。读您感言后,顿有被涩泽塾逐出师门之感,不禁心生寂寥。小生近来一心追求算是“钢铁之温柔”的tenderness,您能理解吗?
被他这样一问,老实说,我只能回答没能理解。直到三岛死后,我才隐隐约约明白了点。即便如此,这封信里三岛的语气,还是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
无论时代新旧,都有对三岛文学或三岛现象表示抗拒的人,这无可奈何。仅就我个人来讲,怕是一辈子都不会从这个咒语束缚中解放出来吧。虽然翻读三岛作品的频度已经大减,不过去年翻译尤瑟纳尔作品时,我还是久违地细细品读了三岛的主要作品。同时代意识真是可怕,三岛已经走了,可我仍然觉得他是和我并肩前进的同事。
三岛死之前,对看流露出执拗拘泥的迹象。在《丰饶之海》第三卷及第四卷中,他甚至牺牲故事情节的丰富性而将近乎voyeur(窥淫癖者,刺探隐秘者)的男二号的奇怪哲学推至前面。在这个意义上,这可以说是释明三岛现象之谜的暗号文书。看。自我意识。闭目。去势。自我惩罚。切腹。那么,这里会浮现出怎样的概念图呢?
还有,三岛死之前,对被看也流露出执拗拘泥的迹象。行动和英雄等概念自然与“被看”是同一次元的概念。从“看”到“被看”,就像把手套翻过来一样,不过是里外翻转过来了而已。我曾从“内部和外部的辩证法”这一视点对三岛特有的肉体概念进行过论述。
*
虽然前面我说过,记忆的抓拍照是断片式的,但如此随心所欲地追溯过去,断片式的画面就会逐渐在眼前晃动起来。
素日一直注意饮酒不过量的三岛,有一次醉得一塌糊涂,声音也变沙哑了。我记得那是圣诞聚会的时候,他穿着晚礼服坐在地面的绒毯上:
“那个什么右翼,说什么‘谢谢’……”
语无伦次的,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搞明白,好像是在向我一个劲地说明日本右翼的特殊性。
东京剧场在上映谷崎润一郎编剧、武智铁二主演的残酷歌舞剧《恐怖时代》,感觉不错的样子,一去,居然遇见了三岛。当时他一个人在食堂大口嚼着鳗鱼饭,我冲他点了下头,他回道:
“哎呀,我们总是在这种时候碰到呢!”
还有一次,我正要推开银座的德国餐厅“坎特”的门,三岛刚好从里面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我现在住在帝国酒店,酒店的饭吃腻了,就到这儿来吃了。”
说完,对跟我一起来的女伴很礼貌地点了个头,扬长而去。
我在杂志《批评》第十九期(昭和四十五年春)里,介绍了法国一位叫吉尔·兰博的插图画家的画。三岛看后评论道:
“那画是同性恋的画呢。一看就知道。”
《萨德侯爵夫人》首演的时候,第二幕结束后,针对孟特勒伊夫人对勒内说的“他舔到的不光是血”这句台词,我说:
“那句台词,意味深长呢!”
三岛笑答:
“哈哈,会注意到这个地方的也只有涩泽先生了。”
*
昭和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平冈家在丸内的皇宫酒店中举办了三岛的一周年祭。神道仪式中不讲周年忌,而是周年祭。当时瑶子夫人致辞铿锵有力,让人赞叹,至今我都觉得历历在目。会场上,我见到了矶田光一、大久保典夫和笠原伸夫。虽说我不爱出门,可那以
后,我再没见过矶田光一,想想也是不可思议得很。
不经意地一看,发现石川淳像平常一样抬着下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会场一角。这个人在剧场大厅等地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好像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真空地带一样。我过去和他招呼,他用平常少有的辩解式口气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喜欢三岛君,所以……”
“我也是。”我答道。
我没有说:“这不用问也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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