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779055
《大仲马俱乐部是》西班牙guobaoji畅销书作家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极为经典的长篇力作。小说曾于1999年被改编为著名奇幻高分电影《第九道门》,由波兰裔大导演罗曼·波兰斯基执导,好莱坞著名男星约翰尼·德普主演。此次推出的中文译本,内附二十七幅精美原版神秘插图,值得珍藏;故事情节发生于欧洲三国(西班牙、葡萄牙、法国),带你领略欧洲古国的独特魅力。
卢卡斯•卡索是一名专替藏家寻书的书探,博览群书,也以书赚取暴利。百万富豪巴罗•波尔哈花重金聘请卡索为其寻找一本神秘古籍《第九道门》。该书全世界仅存三本,诞生于十七世纪中期的威尼斯,是一本教人向恶魔乞灵的手册,据说内藏九幅由路西法亲手绘制的版画插图,依其指引操作,便可召唤恶魔。这三本书,除一本已归波尔哈所有外,另外两本分别存于葡萄牙的辛特拉和巴黎的温汉恩基金会,而卡索的任务便是替波尔哈寻回散落他处的两本并认真比对三本书的内容,以*终确定哪一本才是原版真迹。然而,在寻书的过程中,离奇命案接连发生,不过卡索也得以一窥书中内容,并发现其中暗藏的玄机。
章 《安茹葡萄酒》
第二章 死者之手
第三章 文人与武士
第四章 疤面男子
第五章 回忆
第六章 伪书与篡改
第七章 本与第二本
第八章 终极杀戮
第九章 波拿巴街上的书商
第十章 第三本
第十一章 塞纳河畔
第十二章 白金汉公爵与米莱狄
第十三章 事情渐渐复杂起来了
第十四章 默恩镇地窖
第十五章 卡索与黎塞留
第十六章 哥特小说之技巧
货真价实的惊悚小说,扑朔迷离的精彩情节。
——美国《纽约时报书评周刊》
《大仲马俱乐部》犹如一幅神秘而风雅的埃舍尔画作,即便*精明的读者也难以预见其中令人兴奋的惊喜。
——《纽约客》
有一位西班牙作家,他就像*状态的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加上翁贝托•埃科。他就是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
——意大利《共和报》
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是高智商悬疑大师之一。
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曾这样评价自己:我只是一个尽力讲好故事的人。在一次访谈中,他还这样说过:我喜欢的不是写作,而是编故事。事实上,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他的小说都非常好看,情节曲折,悬念丛生,非常适合改编成影视剧。
《大仲马俱乐部》,一本描写爱书人的书,一本画面感极强的书。一本有历史厚重感的书,一本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书。我也是一个爱书人。书中对那些古老书籍的描写让人激动不已,仿佛能够闻到阵阵书香,触摸到纸张的质感。向历史长河中那些作者和那些出版人对于书籍的执着精神致敬!文化的传承也是精神与力量的传承。书中说:有书的人不会寂寞。我想说:有书的人幸福。(豆瓣)
章 《安茹葡萄酒》
险恶的场景即将登场,请读者拭目以待。
——欧仁•苏,《巴黎的秘密》
我是鲍里斯•巴er坎,曾经翻译《巴马修道院》一书。此外,我的书评散见于大半个欧洲的各大报章杂志上,也在大学里开办有关现代作家的暑期课程,并且还编了几本关于十九世纪通俗小说的书籍。说真的,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尤其是在这种非要把自杀事件伪装成谋杀案件的时代,罗杰•艾克罗伊德的心理医生之流所写的小说处处可见,有太多人热衷于出版两百来页情节刺激的小说,都是顾影自怜时臆想出来的。
算了,我们言归正传吧。
卢卡斯•卡索腋下夹着《安茹葡萄酒》找上门来,我因此认识了这个人。卡索是个专替藏书家找书的书探,以书赚取暴利。做这一行,这个人得手段够狠,口才便给,反应敏捷又沉得住气,而且运气够好。他还得有惊人的记忆力,能想起别人出大把chaopiaoqiugou的那本书沉睡在哪家旧书店尘封的角落。他的客户都是精挑细选的特定人士:二十多位散布在米兰、巴黎、伦敦、巴塞罗那和洛桑的书商。这些书商向来只凭目录贩卖书籍,买卖务求稳当,每次交易不超过五十本书。这些人对古版书的严格挑剔一如贵族,精致羔羊皮纸书页绝不能以普通羊皮纸替代,页边留白一定要三厘米,这样的古版书,在市场上可以叫价好几千美元。这些自诩古登堡传人的豺狼虎豹,个个都是古董市场上的食人鱼、贪婪吸纳金钱的吸血鬼,为了一本初版古书,要他们出卖自己的亲娘都行;接着,他们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面对米兰大教堂或是博登湖的客厅里,款待客户坐上高级皮沙发欣赏窗外美景,双手不沾任何污渍,良心无瑕。卡索这个人就有这种能耐。
进门之后,卡索卸下了肩上的帆布包,一把丢在他那双已经磨损破旧的牛津鞋旁。接着,他的目光盯住了我书桌上那幅作家拉斐er•萨巴蒂尼的肖像,它就摆在那支我用来修改稿件的墨水笔旁边。我倒是挺喜欢他这个举动的,毕竟,来访的宾客当中,绝少有人会注意到这幅画,大家总以为这是哪个亲人的画像呢。我不动声色地睨着他的反应,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同时欠身坐下:这个人一脸稚气,活脱就像刚刚溜上大街的小白兔,简直就是卡通影片里人见人爱的角色。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人也可以像一匹精瘦豺狼般露出阴险冷笑,他的神情可以因时因地而变换自如。不过,那是好久以后了。当时初识,他看起来似乎挺可靠的,于是,我决定试探一下他是否虚张声势。
“‘他天生就有逗人发噱的本事,’”我引述书中的文字,同时指着那幅画,
“‘和一种这个世界疯了的感觉。’”
他缓缓点头,神情从容而坚定,我对他产生了一股同道中人的好感,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份好感依旧存在。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根手卷烟,跟他身上的旧外套和绒布长裤一样皱巴巴的。他在指间把玩着香烟,一双眼睛从鼻梁上那副歪斜的钢框眼镜后瞅着我,那略见花白的乱发恣意披散在前额。他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仿佛在里面偷偷握着一把手枪似的。那件旧外套的两个口袋严重变形,简直就像无底洞,里面塞了一堆书籍、书目和卡片,我后来才知道,他甚至在口袋里藏了博斯杜松子酒。
“‘而那也就是他继承的全部资产了。’”他轻易就接了书中的下文,然后瘫坐在扶手椅上,面露微笑,“说真的,我倒是比较喜欢《铁血船长》那部小说。”
我严肃地举起手中的钢笔驳斥他。
“错了。《美人如玉剑如虹》之于萨巴蒂尼,就如同《三个火枪手》之于大仲马。”我朝肖像简洁地做了一个致敬的动作,“‘他天生就有逗人发噱的本事……’整个冒险小说史上没有哪本书的开头两行能与之媲美。”
“或许吧。”沉思半晌之后,他勉强应付了这么一句,接着,他把一份手稿放在桌上,手稿被保管在一个带塑料插套的文件夹里,一个插套放一页,“真巧,您正好提到了大仲马……”
他把文件夹推到我面前,然后倒转过来,好让我能阅读其中的内容。这些纸页都是单面用法文书写,纸张有两种:一种是白纸,但已因年代久远而泛黄;另一种是淡蓝色纸张,上头有细xi xiaoxiao的方格,同样因年深月久而陈旧。两种纸张上的字迹殊异,相较之下,淡蓝色纸张上黑色墨水写成的字迹细小多了,应是为正文而做的眉批和注解。手稿总共十五张,其中有十一张是淡蓝色的纸张。
“有意思。”我抬起头来盯着卡索,他正观察着我,平静的目光在我和文件夹之间游移着,“您是从哪里弄来这玩意儿的?”
他举起手来搔了搔眉毛。他无疑是在盘算着该对我透露多少口风才能换取他要的信息。结果,他露出了第三号表情,这回扮成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卡索果然是个老手。
“到处问问嘛!从一个客户的客户那里拿来的。”
“明白了。”
他突然不接话了,神情审慎。审慎意味着提防和态度保留,也表示他还在精打细算。这一点,我们俩都心里有数。
“当然,”他找补一句,“如果您真要我说的话,我可以把他们的名字透露给您。”
我告诉他没这个必要,这似乎让他安心多了。他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询问我对于他手上那份手稿的意见。我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倒是翻了翻手稿,直至翻出页来。纸上写了斗大的标题:
LE VIN D’ANJOU
我大声念了手稿开头的一段文字:
Après de nouvelles presque désespérées du roi, le bruit de sa convalescence commençait à se répandre dans le camp …
我忍不住笑了。卡索点点头,请我做出定论。
“毫无疑问,”我对他说,“这正是大仲马的作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三个火枪手》第四十几章的《安茹葡萄酒》。”
“四十二,”卡索确认道,“第四十二章。”
“这是原稿吗……这真是大仲马的手稿?”
“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呀。我就是想听听您怎么说。”
我微微耸肩,挑明了不想担负这突如其来的重责大任。
“为什么找上我呢?”
这么一个蠢问题,顶多只能稍微拖延点时间罢了。卡索八成已经看出我在故作谦虚,因为他正勉力按捺着不耐烦的情绪。
“因为您是专家,”他带点漠然地应道,“再说,您是全国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提起十九世纪的通俗小说,您可是无所不知的。”
“您把司汤达给忘了。”
“忘不了的,我读过您的译作《巴马修道院》。”
“啊呀,多谢抬爱。”
“不是这样,我个人其实比较喜欢孔苏埃洛•贝er赫斯翻译的版本。”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我对卡索这个人的好感有增无减,同时也对他的品味有了初步概念。
“您知道我的作品吗?”我继续追问他。
“知道一些。像罗平、拉菲兹、罗康博er和福er摩斯,或是巴列-因克兰、巴罗哈以及加er多斯的相关研究,还有《大仲马:巨人的足迹》,以及您关于《基督山伯爵》的文章。”
“这些作品,您全都读过了呀?”
“没有,我的职业虽然一天到晚跟书本打交道,但是这并不表示我非得把所有的书看完不可。”
卡索在撒谎,或者至少是在虚张声势,总之,他没有老实回应我的问题。他是有备而来,上门找我之前,已经先把我的底细摸清楚了。这家伙就跟所有疯狂啃书的书痴一样,早在纯真的童年时期就已经手不释卷了,只是,我很难想象这家伙曾经有过纯真童年。
“我知道了。”为了不冷场,我应了一句。
他蹙着眉头,正在确认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接着,他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一口气,然后从深不可测的外套口袋里掏出皱皱的手帕擦拭眼镜。过大的衣服替他营造出脆弱的假象,事实上,配上他那啮齿动物般的门牙和沉着冷静的作风,卡索看起来就跟硬石一样顽固。这个人五官分明,一张脸有棱有角,嵌着一双处处留神的眼睛,不时以危险的纯真神qing gu惑人心。他偶er会给人较本来面目更加温吞笨拙的印象,尤其是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他那无助的样子,会令男人给他递烟,吧台酒保请他免费再来一杯,还会令女人想要当场收留他。后来,当你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时,为时已晚,你已经来不及抽身了。这时候,他已经远走高飞,手上的利刃已经瞄准了下一个猎物。
“我们回头谈谈大仲马吧,”他用手上的眼镜指了指手稿,“一个能针对大仲马写出五百多页研究论述的人,应该嗅得出真实手稿的味道吧,您说是不是啊?”
我把一只手摆在那叠套上塑胶插套的手稿上,端出一副神父主持涂圣油礼般的严肃神情。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们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卡索的笑声很特别,几乎是压着嗓子,仿佛不确定与对方是否在为同一件事发笑。这是一种不爽快的、保留距离的笑声,它止歇后余音还会在空中缭绕,甚至在发笑者离去后还是如此。
“我们一步一步来谈吧……”我提出要求,“这份手稿是您的吗?”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了,不是我的。我的一个客户刚把它拿到手,他很讶异,直到目前还没听人提起过有《三个火枪手》这个章节的完整手稿……他希望能进行专业鉴定,而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我很惊讶您会接下这么微不足道的差事。”事实如此,我在老早以前就听说过卡索这号人物了,“毕竟,说起大仲马,如今啊……”
我让刚起了头的话悬在半空中,面带恰到好处、心照不宣的苦笑。不过,卡索不吃我这套,心防依然坚固。
“这位客户跟我有交情。”他语气平和地指出,“所以,这算是私人性质的服务。”
“我了解。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我的确看过一些原稿真迹,这份有可能是真的,若要谈鉴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此,您得找个高明的笔迹学家才行……我倒是认识一个优秀的笔迹学家,住在巴黎,名叫利普林格。他开了一家专卖手稿和历史文件的书店,就在圣日er曼德佩附近……这个人是个钻研十九世纪法国作家的专家,个性很随和,跟我是好朋友。”我指着墙上其中一幅裱了框的文件,“那封巴er扎克的亲笔信函,就是他几年前卖给我的,花了我不少钱呢。”
我拿出记事本,抄下了地址,同时附上一张我的名片,交给卡索。他将名片收进一个塞满便条和卡片的破旧名片夹里,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记事本,还有一支附有橡皮擦的铅笔。橡皮擦上布满咬痕,简直就跟小学生的铅笔如出一辙。
“我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请便。”
“您听说过世上存在《三个火枪手》任何章节的完整手稿这种事情吗?”
我摇摇头,同时套上万宝龙钢笔的笔盖。
“没听说过。这部小说在《世纪报》连载的时间是一八四四年三月到七月……当时,一旦排版完成之后,原稿就丢进字纸篓。不过,有些篇章残存了下来,关于这一点,您可以去查看一九六八年迦尼er出版社版本里的一个附录。”
“四个月时间其实很短。”卡索咬着铅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大仲马写作的速度真是快。”
“在那个年代,每个作家都有一支快笔。司汤达只花了七个礼拜就写完了《巴马修道院》。再说,大仲马还有一群写手帮他,当时的行话称之为‘黑手’。《三个火枪手》的写手叫作奥古斯特•马盖,两人后来还合作写了续集《二十年后》和终结篇《布拉热洛纳子爵》,还有《基督山伯爵》和其他一些作品。我想,这些书您应该都读过了。”
“当然,大家都读过这些书的。”
“您应该说,以前的大家都读过这些书……”我怀着敬意翻看着手稿,“只靠大仲马的签名就能让发行量倍增、出版商大赚的时代已经远去了。大仲马的小说几乎都是以连载方式发表的,每一篇末尾写着‘请待下回分解’,忠实的读者们殷切地等着下一篇出现……不过,这些事情您应该早就知道了。”
“没关系,您继续说。”
“您还希望我说些什么?经典的连载小说的成功要素非常简单:只要有英雄,男女皆可,而他们的美德和特质又能让读者代入为书中人物……如果说这些要素至今仍成功应用在电视连续剧上,想象一下在那个年代所能造成的效应:那时没有广播和电视,中产阶级追求娱乐刺激,不大在意连载小说的质量和格调……大仲马是个天才,深谙此道,很高明地以文字实验室量产小说:这个资料用一点,那个史实添点料,再加上他本人的文才,就这样制造了让人上瘾的文字毒品。”我不无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直到今天,他的书迷仍旧有增无减。”
卡索写着笔记。这个人心思缜密、不择手段,像黑曼巴蛇般足以使人致命——卡索的一个熟人在后来提起他的名字时曾如此形容。他与人相处的方式独树一帜,那双眼睛始终躲在歪歪斜斜的眼镜后面看人,尽管仍带有些许合理的、善意的疑虑,却也缓缓点头回应。这就好像一个正在接客的烟花女,忍耐着听客人念一首关于丘比特的十四行诗。卡索的这种态度,就像在事情成为定局之前,先给你机会修正自己先前的说法。
过了半晌,他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不过,您的研究领域不只是通俗小说而已。您也是其他方面的知名评论家……”他踌躇了一会儿,搜寻合适的措辞,“我指的是比较严肃的议题。连大仲马都认为自己的作品属于轻松易读的文学……这种说法听起来倒是有轻视忠实读者的意思。”
以退为进,果然是高招!这就是他的招牌伎俩之一,像罗康博er那样以摊牌取代叫牌。他从间接相关的议题出手,表面上无意攻击,其实是在暗处节节进逼。对方被逼急了,赶紧出言驳斥和辩解,正好让他趁机搜集更多资料。我也不是昨天才出江湖的新手,对他这种伎俩一清二楚,即使如此,或正因为如此,我感到烦躁。
“别落入世俗的窠臼。”我不耐烦地答道,“没错,很多连载小说的确跟废纸没两样,但是大仲马的作品等级高多了……在文学领域里,时间是一场海难,能幸存的作品全凭上帝看顾,我怀疑还有哪个小说英雄能像达er大尼央和他那群伙伴这样安然生还,可能也就是柯南•道er的福er摩斯吧……确实,《三个火枪手》是标准的连载小说,这样的作品势必有其缺点,但是,这部小说的确是上乘之作,其水平远超过其他同类型小说。即使读者喜好已经改变,有些情节在现在看来略嫌夸张可笑,但是书中描述的友谊和历险历久犹新。好像自从乔伊斯出现之后,我们就不得不跟莫莉•布卢姆打交道,在海难后只能放弃海滩上的瑙西卡似的……您读过我那篇论述《星期五或指南针》吗?既然要探讨尤利西斯的故事,那去读荷马的史诗原作不就得了?”
这时候,我提高说话的音调,并观察卡索的反应。他不发一语,嘴角微微上扬,但我还记得先前引用《美人如玉剑如虹》时他那种眼神,我想,我抓对方向了。
“我懂您的意思。”卡索终于开了口,“巴er坎先生,您的观点非常有名,而且充满争议性啊。”
“我的观点之所以有名,那是因为我刻意要语出惊人。关于您之前提到大仲马轻视忠实读者这个问题,或许您有所不知,在一八三年到一八四八年的七月革命期间,我们这位《三个火枪手》的作者也加入作战行列,并且还掏钱资助加里波第购买军需……您别忘了,大仲马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共和党将军……他那个人向来是热爱百姓和自由的。”
“不过,他对史实的尊重似乎少多了。”
“这根本没什么。您知道他怎么回答那些指控他‘玷污’历史的人?他说:‘没错,我玷污了历史,但是我为历史创造了美丽的产物。’”
我把手中的钢笔放在桌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占据书房整面墙壁的玻璃书橱旁,打开了其中一个书橱,抽出一本深色皮制封面的书。
“如同所有的讲故事高手一样,”我继续说,“大仲马是个大骗子……对他了解颇深的达什科娃公爵夫人在其回忆录里曾经提过,大仲马只要随口编造一段奇闻轶事,大家就会以为那是真实历史。就拿红衣主教黎塞留来说吧,他是当时的weiren,但是在大仲马狡猾的笔法下,我们所读到的他的形象完全被扭qu成邪恶小人,形貌粗鄙,面目狰狞……”我转身看着卡索,将书拿在手上,“您知道这本书吗?这是十七世纪末的剑客加蒂安•德•库er蒂兹•德•桑德拉的作品,是对真实的达er大尼央的回忆,即夏er•德•巴兹-卡斯德er莫,达er大尼央伯爵。他是个加斯科尼人,生于一六一五年,他确实是个剑客,不过,他和红衣主教黎塞留并非同一个时代的人,与他同期的主教其实是马萨林。伯爵于一六七三年逝世,他和小说里的达er大尼央一样,就在即将受封元帅勋位时,却战死在马斯特里赫特沙场上……您看到了吧,大仲马就是这样玷污了历史,却也创造了美好的人物。这面目模糊、有血肉之躯的加斯科尼人早就被历史遗忘,但是我们这位天才小说家却把他变成了不朽的传奇人物。”
卡索端坐在那儿聆听着,我把书递给他,于是他满怀好奇地小心翻阅起来。他缓缓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动作非常轻巧,除了书页边缘之外,指腹根本没碰到页面。他偶er停顿下来细看某个名字或某段文字,镜片后的双眼迅速精准地游移着。过了片刻之后,他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本书的资料:“《达er大尼央先生回忆录》,加蒂安•德•库er蒂兹著,一七四年出版,P.Rouge的版本,共四册,12开,第四版。”接着,他把书合上,定定地望着我。
“您刚刚说了,大仲马是个大骗子。”
“没错。”我一边回应他,同时也坐了下来,“但他是个天才。换了别人,顶多是照着史实平铺直叙地写出来罢了,但他却能创造出至今历久不衰的传奇故事……‘为人无须偷抢,大胆征服就是了。’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的帝国将每一个省份都置于其支配之下:每个村落都沿用他的法律,由他的人管辖,他的阴影无处不在……’文学创作不也是这样吗?就此而言,法国历史成了他的丰富矿藏,而他的技巧可谓绝妙高超:保留历史框架,汰换内容情节,毫不迟疑地窃取历史能提供的宝藏。大仲马把历史weiren矮化成次要人物,却把卑微小人物变成了主角,在史书上顶多两行带过的小事件,他却能用好几页的篇幅大书特书……达er大尼央和他那群朋友的真挚友谊根本就不存在,事实上,有些人根本就互不相识……那位德•拉费er伯爵也是个虚构的人物,或许曾经有过好多位德•拉费er伯爵,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名叫阿多斯。不过,倒是真的有个叫作阿多斯的地方,那里有个名叫阿er芒•德•西莱盖的人,他是阿多斯领地的地主,早在达er大尼央加入国王的火枪队之前就在一场决斗中被人打死了……书里的阿拉密斯其实是亨利•达拉米兹,他在一六四年加入他伯父领导的火枪队。后来,他解甲归乡,回到领地与妻子和四个孩子平静生活。至于波er朵斯……”
“您该不会是想告诉我,确实有个波er朵斯存在吧?”
“没错,确有其人,他叫伊萨克•德•波er多,而且,他一定认识达拉米兹,因为他只比达拉米兹晚三年,也就是一六四三年加入火枪队。根据史书记载,波er多英年早逝,可能是病死、战死,或者和阿多斯一样死于决斗。”
卡索的指尖轻轻敲着《达er大尼央先生回忆录》的封面,他微微侧着头,面带微笑。
“您这会儿大概会告诉我,米莱狄也是确有其人?”
“的确如此。不过,她的本名不叫安娜•德•比埃伊,而且她也不是什么温特公爵夫人,肩上也没有百合花刺青,但她确实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特务,她真正的头衔是卡利耶伯爵夫人,事实上,她曾经在一场为白金汉公爵举办的欢迎舞会中偷了两颗钻石……您别那样看我啊,拉罗什福科在他的回忆录里确实是这样写的,而且拉罗什福科是个非常严谨的人。”
卡索紧盯着我,他看起来不像会轻易慑服于他人的样子,尤其是跟书籍相关的议题。不过,他这时候倒是一副挺佩服的模样。后来,我对他有了更深入了解之后,反而纳闷他当时究竟是不是真的佩服我,或者,那只是他的职业表情之一。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想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是他的消息来源之一,卡索竭尽所能,就希望能从我这里套出他需要的信息。
“这一切太有意思了。”他这样说。
“您如果去一趟巴黎,利普林格会给您提供更多资料。”我看了看桌上那份手稿,“不过,特地破费跑这么一趟,不知道划不划得来?这样一份手稿,市场上大概是什么行情呢?”
他咬着铅笔,脸上挤出了怀疑的表情:“值不了多少钱的。其实,我是要去巴黎办别的事情。”
我只能苦笑以对。我的家当没几样,值钱的就数那套伊巴拉版本的《堂吉诃德》以及我那辆大众汽车了。当然,那辆汽车可比那套书贵多了。
“我了解您的意思。”我语带同情地说。
卡索先是摆出认命的模样,接着露出啮齿动物般的门牙,神情刻薄地说:“等到日本人玩腻了凡•高和毕加索的时候,他们大概会捧着大把钞票搜购珍贵的奇书吧!”
我瘫坐在椅子上,对他这样的说法感到愕然。
“愿上帝保佑我们能有这么一天。”
“随您怎么想。”歪斜的眼镜后方,他那双充满嘲讽的眼睛盯着我,“巴er坎先生,我可是很想好好赚上一笔的。”
此时,他站了起来,将记事本塞回外套口袋里,然后把帆布包挎在肩上。我忍不住思索着他那看似平和的神情,他鼻梁上的那副钢框眼镜从来没有摆正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独居,陪他一起度日的不是他自己的书就是别人的书,除了以书赚取暴利来维生之外,他还是拿破仑战棋的高手,他对滑铁卢战役前夕的作战过程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这段史实与他的家族史有关,这有点不寻常,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我必须承认,卡索这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然而,若要秉持叙述严谨的原则,那么,我就不能不提提他那笨拙的外表,一副十足憨傻的模样,同时兼具刻薄和脆弱、纯真和好斗的双重特质,因此让女人觉得他颇具魅力,男人则对他格外友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他给人的这种正面观感常会瞬间消散,那种感觉,就像你伸手去掏口袋时,却突然惊觉钱包已经被偷了。
卡索收好了那份手稿,接着,我陪他走到门口。他在玄关和我握手道别,玄关墙上挂了几幅司汤达、康拉德和伐叶-英格朗的画像。这几位已故的文坛巨擘正冷冷睥睨着邻居们几个月前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挂在楼梯间的那幅粗俗版画。
这时候,我总算鼓起勇气问他:
“老实说,我还是很好奇,您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份手稿的?”
他停下脚步,踟蹰了半晌。毋庸置疑,他一定在盘算该怎么回应,说了又会有什么好处跟坏处。不过,看在我殷勤接待他的份上,再加上说不定他哪天还需要我的协助,因此他实在也别无选择了。
“那个人……说不定您也认识。”他终于说,“这份手稿是我的一位客户从塔耶费先生那儿买来的。”
我一脸诧异,真的,这绝非夸大之词。
“恩里克•塔耶费?……那个出版商?”
他幽幽地环顾了我家玄关,然后点了点头。
“就是他。”
我们俩陷入沉默。卡索耸耸肩,我明白他的意思。近的报纸都刊登这么一条大新闻:恩里克•塔耶费一个礼拜前死了。他被人发现在自家客厅上吊身亡,睡袍的丝质腰带缠颈,双脚悬空,脚下是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个已经破碎的瓷花瓶。
过了一段时间,到事情已经落幕了,卡索才同意把事情的其他部分告诉我,因此如今我才得以把我显然不在场的事件相当忠实地还原出来:那一系列导向致命终局和揭开“大仲马俱乐部”谜底的事件。多亏卡索这位书探的信任,我才能像华生医师那样探查事件真相,并在此向各位叙述。我和卡索会面一个钟头后,他在玛卡洛娃酒吧里见了另一个人。弗拉维奥•拉蓬特抖落身上的雨水,坐到卡索身旁,靠在吧台上,在缓过气来时点了一杯生啤。他看了看屋外的大街,脸上的神情夹杂着激愤和满足,仿佛刚从枪林弹雨中脱身似的。屋外正下着滂沱大雨。
“基于商业因素,专营珍奇古籍的阿芒戈er父子公司决定要告你!”拉蓬特这样说,卷qu的金色胡须上沾满了啤酒泡沫,“他们的委任律师刚才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告我?”卡索问道。
“他们要告你诈骗一位老太太,说是你骗光了她的藏书。他们坚称,你买走的那批书是他们老早就跟老太太谈好了要买的。”
“呵,那就叫他们下次手脚快一点,像我那样。”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们简直气坏了。当他们正打算去收购《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和《卡斯蒂利亚法典》时,却发现这两本书已经不翼而飞。还有,因为你对其他书籍估价太高,现在,那位老太太不肯以原来谈好的价钱卖书了。她现在开出的价钱是原来的两倍!”拉蓬特啜了一口生啤,眨眨眼,嘴角撇了个狼狈为奸的窃笑,“这种高招被称为‘钉’住藏书室。”
“我知道这叫什么。”卡索露出犬牙,不怀好意地笑了,“阿芒戈er父子也知道这个招数嘛。”
“你也不必做得这么绝啊,”拉蓬特平心而论,“他们心疼的就是那本法典了。他们说,你抢书的手段太下流。”
“我本来也不想拿那本书的,但是,那个版本有法官狄亚兹•德•蒙塔er沃的拉丁文注解,虽然没有标示印刷厂,但确实是塞维利亚的阿隆索•德er•普er多出版社印刷的版本,出版时间大概是一四八二年……”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盯住他的朋友,“你怎么看?”
“在我看来,是很珍贵的版本。不过,你可把他们惹恼了。”
“那就叫他们喝点青柠茶,消消火气吧。”
此时正值下午茶时间,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大伙儿都挤在吧台前,肩并肩,肘靠肘,同时还得小心避开溢流在吧台上的啤酒泡沫。
“所以……”拉蓬特继续说,“那本《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是初版书,特劳茨-博佐南装订所装订的版本?”
卡索摇头否认。
“是阿er迪的,使用的是摩洛哥山羊皮。”
“比我预料的更棒。总之,我已经向他们保证,关于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你也知道,我很讨厌打官司。”
“但是你对你那部分的三成利润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呢。你手一挥就想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啊?得了吧!”
拉蓬特郑重其事地举起手来。
“行了,行了,卡索,你别把事情混为一谈。我们俩的深厚交情是一回事,但挣我的孩子们的面包又是另一回事。”
“你又没有孩子。”
拉蓬特露出滑稽鬼脸。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还年轻嘛。”
拉蓬特个头不高,但长得非常俊俏,举止优雅迷人,就是头发略嫌稀疏。他对着吧台后面的镜子,伸手拢了拢头发。接着,他很熟练地扫视了酒吧四周,搜猎着酒吧里的女性身影。他老是把心思放在这一类的事情上头,说话总爱用短句。他父亲是个学识渊博的书店老板,据说,当初是用阿索林的名著教他识字的。如今,拉蓬特早把阿索林忘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倒是练出了阿索林风格的文笔,文字简洁,却富含诗意。有了这份才气,任何女人踏进他家那间位于马德里马约大街上的书店,尤其是在堆放了满书架经典qingsewenxue的后方边间里,准会被他迷得团团转。
“再说,”他回归正题,“我和阿芒戈er父子公司还有生意往来呢。事情棘手,但很快就能大捞一笔。”
“你跟我也有业务往来。”卡索越过啤酒杯看着他指出,“我的合作对象之中,就只有你是个穷书商。刚刚提到的那些书,是要交给你去转卖的。”
“好啦,”拉蓬特替自己找借口,面不改色,“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讲求实际,是个卑鄙的实用主义者。”
“我当然知道。”
“若拿西部片来说,即使为了朋友道义,我顶多只能让自己的肩膀挨一枪罢了。”
“顶多如此了。”卡索在一旁帮腔。
“总之,这些都无所谓啦!”拉蓬特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我已经找到《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的买主了。”
“那就再请我喝杯生啤吧,预支一下你的利润。”
这两个人是老交情了。两人都爱喝冒着一大堆泡沫的生啤,以及装在深色陶罐里的博斯杜松子酒。不过,两人爱的还是古籍和马德里传统的拍卖会。他们早在多年前就认识了,当时,卡索受某位客户之托,在马德里的各家专营西班牙作家著作的书店里搜寻一本古书《塞莱斯蒂娜》,卡索要找的是比众人公认早的一四九九年版本更早的版本。拉蓬特没有这本书,甚至根本没听说过它。不过,他倒是有一本胡利奥•奥列罗的《图书奇闻轶事索引》,书中确实提到了这件事。两人畅谈书籍种种,就这样建立起交情。当时,拉蓬特索性把店门关上,两人结伴到玛卡洛娃的酒吧里,大口喝酒,畅快聊书,从梅er维er那艘“披谷德号”聊到拉蓬特自小就熟悉的阿索林。一口喝干第三杯博斯杜松子酒之后,拉蓬特豪气地说道:“你就叫我以实玛利吧。”接着,卡索果真叫他以实玛利,还朗诵了埃哈伯船长手持镖枪的那段文字:
于是这几个异教徒被刺破了肉皮,然后那给白鲸准备的倒钩便打成了。
那天,拉蓬特喝得醉茫茫,连进出酒吧的女孩子都忘了看,倒是口口声声对卡索发誓要友谊天长地久。事实上,拉蓬特在古书买卖这一行虽然极为玩世不恭、贪婪成性,不过,他的个性里也有纯真的一面,他当时并未发觉,这个鼻梁上架着歪斜眼镜的新朋友,正在偷偷盘算着要从他那儿挖宝。卡索只瞄了一眼他那排堆满古书的书架,立刻相中了几本他想交易的书。不过,拉蓬特那把卷qu的金色络腮胡、宛如水手比利•巴德般的温柔眼神,还有他那无法完成的捕鲸大梦,这些的确都让卡索对他产生了好感。拉蓬特甚至能背出“披谷德号”上的所有人名:埃哈伯、斯德布、斯塔勃克、弗兰斯克、珀斯、袄教徒、季奎格、塔希特戈、达果……而且,他还能说出《白鲸》里出现过的所有船名:“信天翁号”“汤霍号”“耶罗波安号”“处女号”“玫瑰骨朵号”“单身汉号”“欢喜号”“拉谢号”等等。此外,他对龙涎香知之甚详。他对《白鲸》着迷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就这样,两人滔滔不绝地聊着书籍和白鲸。那天晚上,南塔克特捕鲸人协会成立了,拉蓬特是会长,卡索则担任会计,两人是仅有的成员,酒吧老板娘玛卡洛娃见证了这段情谊的产生,甚至还很大方地开了一瓶杜松子酒请他们俩喝个痛快。
“我要去巴黎一趟。”卡索说,眼睛却老盯着镜子里映出的一个胖女人,她每隔十五秒就把硬币往吃角子老虎机里塞,整个人像是被机器发出的音乐声和五彩缤纷的水果图案给吸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只有那只手不停地按着机器上的按钮,似乎打算就这样玩到地老天荒,“我是为了你那份《安茹葡萄酒》而去的。”
卡索瞥见身旁这位好友皱起鼻子,并以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去一趟巴黎意味着额外的开销,且又费事,偏偏拉蓬特是个穷酸又吝啬的小书商。
“你也知道,这种开销我负担不起。”
卡索缓缓喝光了杯里的酒。
“你当然负担得起……”他掏出一把零钱,这次轮到他付酒钱,“不过,我还要办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拉蓬特重复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玛卡洛娃又在吧台上摆了两杯生啤。这个金发女子身材壮硕,大概四十来岁,顶着一头利落短发,只戴了单边er环,是当年俄罗斯渔夫送她的纪念品。她穿着紧身长裤,衬衫袖子一直往上卷到了肩头,而她那异常发达的二头肌还不是她的男性化特质。这个女人嘴角总是叼着烟,不吸不吐,就任由香烟慢慢燃尽。她就是一副北国大妞的调调,走路的样子大剌剌的,简直就像列宁格勒装配工厂里的工头。
“我读了那本书了。”她对卡索说,拖长“读”这个字音。她叼着烟说话,烟灰就这样弹落在沾了汗水的衬衫上。“包法利夫人那个biaozi,根本就是个愚蠢的可怜虫。”
“恭喜你,你读出了这本书的精髓。”
玛卡洛娃拿着抹布擦拭吧台。站在吧台另一头的琪丝,一边把收银机开得哐啷哐啷响,一边监看着玛卡洛娃。她和玛卡洛娃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年轻得多、娇小,但是醋劲可不小。有时候,酒吧关门前,两个喝得烂醉的女人会在留到后的几位熟客前争吵,大打出手。有一次,两人大吵大闹之后,一只眼睛被打得淤青的琪丝负气出走。玛卡洛娃的泪水哗哗地直往啤酒杯里掉,直哭到三天之后,琪丝回来。那天晚上,她们早早就打烊,两个女人手臂环住对方的腰在店门口热吻,简直就像初恋的小情侣。
“他要去巴黎了,”拉蓬特往卡索的方向点了点头,“去搜集情报。”
玛卡洛娃一边忙着收拾空酒杯,一边在袅袅烟雾后面瞅着卡索。
“他这个人啊……”她那低沉的嗓音幽幽地说,“老是藏着一些事情不让人知道。”
接着,她把两个空酒杯收到料理台,随即晃着那副宽阔结实的肩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卡索是还让她看得顺眼的男人,她经常在免费请他喝一杯时宣扬这一点。就连琪丝也对他另眼相看。有一回,玛卡洛娃在同性恋大游行中打伤了一个警察的脸,因此被捕,琪丝一整晚坐在警察局的长椅上等她。当时,卡索带了三明治和一瓶杜松子酒去陪她一起等,动用他的警方关系,总算把问题解决了。这些事情,拉蓬特全都看在眼里,莫名其妙地心生妒忌。
“为什么要去巴黎?”拉蓬特问道,其实,他的心思早就转移到别处去了,他的左手肘刚刚碰到了软嫩的玩意儿。当他发现身旁坐了一个胸部丰满的金发妙龄女郎时,不禁喜形于色。
卡索再啜了口啤酒。
“我还要去一趟葡萄牙的辛特拉。”他继续观望着那个沉迷于吃角子老虎机的胖女人。她把所有零钱都输光了,这会儿正拿着纸钞去跟琪丝换硬币。“我要去处理巴罗•波er哈的事情。”
卡索听见身旁好友的齿间传出了口哨声。巴罗•波er哈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重要书商。他的书单里都是精挑细选的奇书,而且,他可以为了搜罗珍本而一掷千金,这可是出了名的。拉蓬特又点了一杯啤酒,兴致勃勃地追问更多细节。他这个人,只要听到跟书有关的事情,那股猎鹰般的职业警觉性就会自动浮现。不过,他除了小气和懦弱的缺点之外,只要不妨碍他狩猎美女,他倒是没什么嫉妒心的。至于工作方面,他就喜欢这种低风险、高收入的行业,因此,他对卡索的专业以及他那群客户向来非常尊重。
“你听过《第九道门》这本书吧?”卡索问道。
拉蓬特温温吞吞地从口袋里掏钱,似乎有意让卡索再付这一轮的酒钱,他原本打算好好端详隔壁那位身材火辣的金发美女,听到卡索这么一问,他似乎连欣赏美女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见他张大了嘴巴。
“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巴罗•波er哈想要那本书吧?”
卡索把口袋里的零钱全掏出来放在吧台上。玛卡洛娃又送来两杯生啤。
“那本书他很久以前就有了,当初还是付了天价买来的。”
“我相信他一定花了不少钱。那本书,全世界也不过才三四本而已。”
“只有三本。”卡索精确地说,“一本在葡萄牙的辛特拉,属于法加斯的藏书,另一本在巴黎的温汉恩基金会,第三本则出自马德里的特拉-克伊藏书拍卖会,当时得标的就是巴罗•波er哈。”拉蓬特手抚那把卷qu的络腮胡,听得兴致盎然。他当然听说过法加斯这个人,是个葡萄牙的珍本收藏家;至于温汉恩男爵夫人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她因为写了几本关于神秘主义和邪魔信仰的畅销书而成了百万富婆。她的一本畅销书是《伊西斯》,已经刷新了各大卖场的销售纪录。
“我不懂,”拉蓬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那本书的来历吗?”
“略知一二,但非常粗浅。”拉蓬特坦承。卡索将手指蘸了啤酒,径自在大理石吧台上涂鸦。
“时间:十七世纪中期。地点:威尼斯。主人公:一位名叫阿里斯蒂德•托er基亚的印刷商。这个人突发奇想,居然印了一种教人向恶魔乞灵的手册——《第九道门》。当时那个年代,这类书籍可是禁书啊!教廷很快就将他逮捕。他被控施行撒旦邪术及相关罪行,据说尤其严重的是,他重印了邪术名著《德洛梅拉尼肯》里的九幅版画插图,这本书传说是路西法亲笔写成的。”
玛卡洛娃从吧台另一头走了过来,她兴致勃勃地聆听卡索的叙述,一边则忙着用衬衫把手擦干。拉蓬特举起的酒杯就这么悬在半空中,职业性的敏锐直觉写在脸上。
“那书后来怎么样啦?”
“你想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放火烧掉了。”卡索一副尖刻冷酷的表情,似乎很遗憾自己无法亲睹盛况,“听说焚书时还传出了恶魔的哀号。”
玛卡洛娃倚在生啤的压杆旁,手肘悬在湿漉漉的啤酒涂鸦上方,嘴里狐疑地咕哝了几句。她有北国人民的冷静特质,沉着、豪迈,这种南方乡野的传说和迷信,她向来无法接受。拉蓬特却颇感震撼,只见他的鼻尖埋在啤酒里,仿佛突然渴了似的。
“我想,哀号的应该是那个印刷商吧。”
“你自己想想喽!”
拉蓬特想象着,打了个哆嗦。
“严刑拷打!”卡索继续说,“他既然涉及妖魔邪术,一定会被宗教法庭以苦刑逼供的。在数不清的哀号和求饶之后,那个印刷商总算认了罪,他承认自己还偷偷留了一本,藏在某个隐秘之处。不过,认了罪之后,那个印刷商从此不再开口,直到被送上火刑场处死,顶多只叹了‘哎呀’一声罢了。”
玛卡洛娃露出轻蔑一笑,或许是嘲讽印刷商托er基亚的遭遇,或许是讥笑那个始终未能逼迫囚犯吐实的刽子手。拉蓬特蹙起了眉头。
“这么说只有一本书留存了下来,”他提出质疑,“但是你之前又说,世上有三本?”
卡索摘下眼镜,对着灯光检视镜片够不够干净。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答道,“书本这玩意儿,经过多年来的各种战乱、劫掠、火灾等肆虐,来来去去,四处流转,后,大家根本不知道哪一本是原版真迹了。”
“说不定全部都是假的。”玛卡洛娃按常理设想道。
“这也不无可能。所以,我得去解开这个谜团,好好检视一下巴罗•波er哈那本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去辛特拉和巴黎的。”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定定地望着拉蓬特,“我会顺便处理你那份手稿的事情。”
拉蓬特点头回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同时以眼角余光瞥着大胸脯美女映在镜子里的倩影。
“跟你要办的正事比起来,还让你为了《三个火枪手》花时间,简直是可笑啊……”
“可笑?”玛卡洛娃突然正色回应他,看上去真被冒犯了,“那本书可是我读过精彩的一本小说!”
她拍了一下吧台以示强调,上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得更结实了。卡索不禁暗想着:“鲍里斯•巴er坎要是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在玛卡洛娃个人的书榜上——卡索为她提供选书建议——大仲马的小说足以媲美《战争与和平》《瓦特希普高原》以及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盐的代价》等著作。
“你放心,”他告诉拉蓬特,“这趟旅费,我打算让巴罗•波er哈替我支付。不过,我想你那份《安茹葡萄酒》手稿应该假不了吧……谁会去捏造这样一份手稿呢?”
“人啥都做得出。”玛卡洛娃极有智慧地指出。
拉蓬特倒是和卡索的看法一致:事实上,仿造这样一份手稿也太荒谬了。况且,已故的塔耶费曾信誓旦旦向他保证,这份手稿是真迹。塔耶费说话一向很可靠的。
“我经常拿些古老的连载小说的报刊给他看,每次他都买下来。”拉蓬特喝了口啤酒,同时露出浅浅一笑,“这是去欣赏他老婆那双美腿的好借口。那个金发美女,真是倾国倾城啊。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在我面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份《安茹葡萄酒》手稿放在桌上。‘这交给你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只要您找位专家鉴定一下,然后把它卖掉……’”
这时候,有位客人向玛卡洛娃点一杯不含酒精的淡味麦酒,被喝令到一边凉快去。她兀自伫立在吧台前等着听下文,嘴角的香烟燃得起劲,烟雾把她熏得不得不眯着双眼。
“就这样?”卡索问道。
拉蓬特做了个含混的手势。
“大概就是这样了。其实,我也劝他别卖,因为我非常清楚他收藏书稿的嗜好。他那个人啊,为了一本珍贵奇书,要他把灵魂卖了都行。不过,他那天很坚持,还说‘您如果不想干,那我就去找别人’,他这么一说,当然就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是说我的商业神经。”
“你就甭解释这么多了。”卡索确切地指出,“据我所知你就这么一条神经。”
拉蓬特转过头去,望着玛卡洛娃那双铅灰色的眼眸求援,但是,才看了她一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双眼眸,简直就跟清晨三点的挪威峡湾一样冷冽。
“被爱的感觉真好啊。”后,他无奈地冷嘲了一句。
那位急着要点淡味麦酒的客人显然是口渴极了,卡索发现,他依然在吧台前执意要点酒。玛卡洛娃侧着头睨着他,依旧不为所动,她没好气地叫他趁她还没动手打断他的眉梁骨之前去别家酒吧。那位客人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也就走了。
“恩里克•塔耶费那个家伙是个怪人!”拉蓬特拢了拢稀疏的头发,眼睛依旧盯着镜子里那位身段丰满的金发美女,“他甚至要我刊登广告公开贩卖这份手稿呢!”他刻意压低了音量,就怕被身旁的金发美女听见。“‘有人会给您惊喜的。’他神秘兮兮地这样告诉我。说完之后,他还顽皮地对我眨眼,好像要跟我玩什么游戏一样。四天之后,他就死了。”
“死了……”玛卡洛娃低沉的嗓音重复了后那两个字,咀嚼着,兴致倒是越来越高昂了。
“他是自杀身亡。”卡索在一旁补充说明。然而,她却耸了耸肩,仿佛自杀和谋杀没什么两样似的。一份真伪不明的手稿,而且还死了个人,光是这样就够精彩的了。
一听到“自杀”两个字,拉蓬特面露哀戚地点了点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你好像不太确定?”
“我是不怎么确定,整件事情太诡异了。”他又蹙着眉头,神色黯然,甚至忘了去看镜子里的美女,“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塔耶费没跟你提过他是怎么弄到那份手稿的吗?”
“起初,我没想到要问他,到了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跟他的遗孀聊过吗?”
提到这个,拉蓬特脑袋里的愁云立刻消散,那张脸随即眉开眼笑。
“这留到以后再说。”听他说话那副口气,仿佛突然记起了遗忘多时的绝妙招数似的,“就用那故事当作你的酬劳吧。巴罗•波er哈为了《九大骗术》那本书付给你的丰厚酬劳,我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付不起呢。”
“我也会这样对你,哪天你弄到一本奥杜邦的鸟类画册,变成百万富翁时,我也会一样对你高收费的。只不过会晚些收回我的钱罢了。”
拉蓬特又是很受挫的模样。卡索注意到,对于这么一个犬儒主义者来说,他在这个喝开胃酒的钟点显得太敏感了。
“我还以为你是看在我们交情的份儿上才帮我的……”拉蓬特驳斥他,“你应该记得吧!我们那个南塔克特捕鲸人协会,‘它在那儿喷水’之类的……”
“交情?”卡索环顾四周,仿佛在等人向他解释这个名词的含义,“酒吧和墓园里多的是交情深厚的好朋友。”
“他妈的,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啊?”
“他自己那边,”玛卡洛娃感叹道,“卡索永远都是站在他自己那边的。”
拉蓬特一脸落寞,眼睁睁看着大胸脯美女挽着一个高贵优雅的家伙,就这样扭腰摆臀走出了酒吧。卡索继续观望着那个沉迷于吃角子老虎机的胖女人。输光了后一枚铜板之后,胖女人站在机器旁,手足无措,两眼空茫,双臂无力地下垂着。接着,吃角子老虎机前换了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的男子。这个男人蓄着浓密乌黑的胡须,脸上有一道疤。卡索一见到那张脸,记忆深处随即浮现出一幕看似熟悉却又模糊的短暂影像。当吃角子老虎机哗啦啦地吐出一大把钱币时,胖女人真是绝望透顶。
玛卡洛娃给卡索免费送上后一杯生啤。这一次,拉蓬特只好自掏腰包付酒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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