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6391832
本传展现了沈括一生丰富的经历、他的科技实践行为以及所取得的丰厚成就,并且阐述了沈括《梦溪笔谈》在中国古代科技史研究方面所具之“百科全书”的价值意义。该书对沈括的叙写生动,篇章和情节安排考究,对于我们了解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了解沈括在传统文化史上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大有裨益。
文学专家 李炳银
沈括是中国科技史上的一个奇特人物,他在水利、天文、地质、数学、建筑、医学、活字印刷等众多领域获得的科技成果,铸就了他中国科技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本传真实追踪沈括的曲折人生和创造经历,动情深入地书写了他为人刚正、为官清廉、行事用心、创造多样、学术精绝,却总不能容于官场,且被人无端亵渎的精神孤独与不幸的命运。作品叙述脉络紧凑清晰,行文简洁,知识丰富,颇具感染力。
017 第二章/守孝制探微寻奇
029 第三章/治沭水初露锋芒
051 第四章/万春圩再展奇才
068 第五章/科举及第逢国丧
085 第六章/转运使荐才文昭馆
103 第七章/逢变法提举司天监
132 第八章/修治汴渠督察两浙
160 第九章/巡视河北遭谗受诬
187 第十章/出使辽国有功反贬
214 第十一章/任三司使巧理财经
245 第十二章/经略延州克敌制胜
281 第十三章/永乐败绩代人受过
324 第十四章/随州制图梦溪写书
353 附录一/沈括生平大事记
357 附录二/主要参考书目
359 后记/另一种面貌的知识分子
《沈括传》一书终于收笔了,但是作者因为写作此书而激发的思索与激情,却依然在心里回荡,许久不能平静,所以写下这篇文字,权作后记。
沈括在西方学术界享有盛名,他被英国李约瑟先生称为中国科技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另一种译法是“标志性”的人物),他的不朽著作《梦溪笔谈》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科技的“百科全书”,从根本上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文明的看法。因为有了《梦溪笔谈》,西方人知道古代中国在许多科技领域曾遥遥领先于世界,比如活字印刷、石油的命名、磁偏角的发现、“百炼钢”的技术、日月蚀的推算等等,都改写了世界科技史。
然而,沈括和他的著作在中国历代传统的学术层面,却一直没有得到很高的地位,《梦溪笔谈》只被当作闲谈笔记,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沈括的知名度不仅不能和诸子百家、李白、韩愈等人相提并论,甚至比不上一辈子只会吟风弄月的唐伯虎。这是什么原因呢?
笔者认为,这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从它成型时就带有的先天基因缺失:对科学思维的忽视与疏远。
一种文明的文化特征,是和它产生时的人文环境、时代背景相适应的。公元前四五百年,应该是一个伟大的人类理性觉醒的时期,同时在世界的东方和西方,都产生了一大批思想家和伟大著作,分别代表了东西方文明的起源:古印度产生了释迦牟尼,中国产生了以孔子、老子为代表的诸子百家,而古希腊涌现出了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等一大批学术巨人。
如果我们认真对比中国的诸子百家和同时期的古希腊学说,显然有着明显的差别:古希腊文明产生在三大洲交界的地中海的商业繁荣的都市,人的非凡能力和智慧受到崇仰,人们泡在公共澡堂里谈哲学,在雅典的神庙廊柱下搞辩论,学术环境基本是平等的,这使得希腊人能够充分地展开思想的翅膀。古希腊的学术侧重于探讨自然的奥秘、宇宙的本源,很早就完善了缜密的逻辑推理思维方法。而此时的中国,正处于诸侯兼并、争雄天下的年代,文人驾着颠簸的木轮车游学讲学,是为了“为世所用”,受到王族贵胄们的赏识。因此,他们讲的多是所谓“修齐治平”的政治学说,除了老子和墨子在论著中偶然提及少数物理现象佐证他们的观点外,基本不探讨自然奥秘和宇宙本源。研究方法也和西方人大相径庭:满足于“述而不作”的直感的意象思维,只讲“然”不讲“所以然”。
东西方不同的文明,如果说开始两者的分野还不是太大,而后来在中国占了统治地位的儒学体制,把知识分子和劳动阶层完全割裂开来,重“文”而轻“理”,重玄想而轻实践,致使中国许多技术发明的成果得不到理论的总结与提高,长期处于经验传承的阶段,终造成中国文明的停滞与落后。可怜中国历史上无数才高八斗的文人墨客,在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上却表现出惊人的麻木,像现在连小学生都爱问的问题“地球为什么是圆的”“猿猴怎么变成人”之类的问题,他们连思考都不思考,宁愿满足于“天圆地方”“阴阳五行”等似是而非的见解终其一生。
应当指出,并不是所有的古代知识分子都是这样,也有少数人能够冲出这种传统的羁绊,保持了对自然奥秘的兴趣和缜密的科学探索精神,他们就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传奇。张衡、祖冲之、一行和尚、李时珍就是这类人物,沈括无疑是他们中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的知识渊博,在天文、地质、化学、数学、光学、医学、建筑学、工艺制作、军事、哲学、艺术等领域,都有自己独特的探索和贡献,在中国文化史上是少有的通才、奇才,也是少有的头脑清醒的人。按说,沈括生活的那个年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他和王安石、范仲淹、苏轼这些文化巨人同朝为官,他们每一个人的政绩和著作,其影响都压过沈括,而如果要论知识结构的广博和科学头脑的缜密,他们谁都比不上沈括。他是另一种面貌的知识分子。
正因为他的这另一种面貌,造就了他的脱颖而出,由一个县级主簿小吏,而代理县长,而县长,而知州,而馆阁,而司天监,直到权力机构三司使。每一步升迁都是靠了扎扎实实的政绩:治河河平,修城城坚,观天修历,察地做图,出使维权,打仗卫土,干一行通一行精一行,几乎都是靠了他严谨缜密的科学头脑和务实精神。从《梦溪笔谈》的每一个条目里,几乎都有他不同凡响的思考和发现,许多体会非用心体察的亲历者绝写不出。
也正因为他的这另一种面貌,他和当时常规面貌的文人们始终显得若即若离,在官场世故方面和人际关系的处理方面更是捉襟见肘。他靠实干赢得了很高的位置,却又保不住这种位置,旁边不相干的人很容易就可以恶语中伤他;从政治态度上讲他本来是属于坚定的变法派,但因为他太直太拗,连变法的策划人王安石也误解、攻击他;他和苏轼本来有很好的友谊,两人曾一起编纂《苏沈良方》,后来却被误解为“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他总是出现在当时朝政难、苦的岗位,总是取得许多成绩而得不到奖赏,但后却因为一个个偶然发生的错误被实实在在地放倒……他只好在身体和精神双重的压抑中写自己的书度过残年,六十四岁就离开人世。
苏轼曾说自己是“满肚子的不合时宜”,而与他相比,沈括更加“不合时宜”。苏轼的“不合时宜”,是缘于他清高、秉直的文人气质,而沈括的“不合时宜”,是他科学严谨的思维方法,与周围的文化环境不协调、不融合。从这个意义上讲,沈括的“不合时宜”更深刻,他的逝世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更是中国传统文化内在矛盾的悲剧。与他的情况相似,汉代发明候风地动仪的科学家张衡,知识广博,思维缜密,才华出众,却也是死在莫名其妙的宫廷内斗中,这说明他的际遇不是偶然的。
在本书中,我就试图从这个视角去写沈括,写他这种特殊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是怎么样形成的,对他的个人生活带来了什么际遇,又使他和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怎样的和谐与不和谐,他的情怀与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的情怀有什么差别和冲突,在当时的政治风云中又给他带来什么样的荣辱恩怨。
我觉得只有从这个对传统大文化反思的大视角,才能把沈括这个人物真正地写出来。在此书的写作过程中,我尽力保持了历史的本来面目,除了生活的细节之外,几乎每一个重要的事件都有史籍文典的依据,尽量用沈括真实的际遇来感动人、触动人,我觉得沈括本身的事迹足够做到这一点了。
在这一方面,我要特别地感谢安作相先生,他集十几年苦心研究创作的《梦溪探秘——沈括生平钩沉》一书,对本书的写作给予了很大帮助。安先生本身就是一个石油科学家,他以严谨、细腻的科学态度对关于沈括的大量史料做了甄别和考证,把沈括的一生轨迹勾连起来,给我很大的启发。我没有见过这位先生,但在这里我要表达对他的敬意。
另外,在此书中,我也力图写出当时的时代特点和时代氛围。
沈括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经过唐代的大繁荣,封建的农耕经济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一个顶点,宋代海上贸易开始取代西域丝绸之路,城镇贸易空前发达,萌芽的商品经济促进了手工制造业,各种传统工艺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和精到,急需要科学地总结和发展。沈括这样的人物也就应运而生了。另一方面,陈旧的封建统治方法也越来越暴露出其弊端,不能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于是各种“变法”也应运而生,王安石的变法就是影响的一个。这两个应运而生的潮流并行,恰恰是造成沈括命运多舛、使他内心分裂的根本根源。只有勾画出当时特殊社会面貌的全景图画,才能看得出沈括的身影在这幅图画中的位置和格调。
由于有《杨家将》《水浒传》《说岳全传》等书的影响,人们对于宋朝总有一个朝廷腐败、奸佞当道、民不聊生的感觉。其实从总体来说,宋代皇帝重文轻武,是历史上少有的空前重视知识分子的时代,也是“改革”和“变法”频繁的时代,起码在北宋前期,它的政治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开明,注意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施政水平也比较高,因此保证了宋代经济文化都达到唐以后的又一个新高度。也正因为如此,知识分子在专制体制下的种种尴尬和困惑,知识分子自身的弱点和恶习,儒家文化的弊端,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当时,变法派与守旧派的矛盾,绝不可以用简单的人格道德评判来概括,加上三代皇帝意志的朝秦暮楚,已经演变成文人间“党争”的混战。沈括这种人身处于这种环境,他的内心必然是复杂、矛盾的,他醉心于科学,无意与人争,却又被裹挟进政治风云不得不与人争,这种彷徨和探求是有典型性的,我觉得,这恰恰能反映出在中国文化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命运。写出这些来会大大提高作品的深度,也能使得作品具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
但凡一个变革的时代,新生的观念总要对传统的观念进行叛逆、进行宣战。单纯的学术观念,但凡不带偏见的学者,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但一旦这种观念与权力、地位、个人名誉、利益结合起来,事情就复杂多了。王安石的时代是这样,如今商品经济主导的社会里也是这样。
所以我主张,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学习沈括的纯粹。
沈括一生都保持了对身边未知事物孜孜不倦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不论是自然的奥秘,还是社会学中的悬谜。他不满足于皮相之解,不迷信于权威习见,总要通过自己的实践和观察去一探究竟,在这方面,他永远像孩子一样天真,不管他在政坛上的起伏荣辱,也不管他身体状况的好坏,工作是否繁忙,这种浓厚的兴趣始终如一。他总能在自己身边发现新鲜的事物,不惜花几年几十年去琢磨、破解它,为此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与心智。相反,别人在人情世故、钩心斗角方面下的“功夫”和“学问”,他却认为全无价值,毫不用心经营。连家庭的伦常之乐,他都看得很淡(所以他的家庭生活很不幸)。他沉醉在自己营造的科学探秘的精神氛围里,独自痴迷,不在乎曲高和寡、知音者少。他是超脱的,也是孤寂的,他永远没有陷入常人甩不脱的那些功利是非的旋涡,这是他的幸运,而他也注定了一辈子被误解、被中伤,甚至代人受过都无怨无悔,这也是他的悲哀。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这又是他的喜悦,如果他不是这样,在那些非学术的荣辱沉浮里盘桓得太深,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成就。
后,我还想向读者说到关于沈括评价中的几个有争议的问题。
在目前学术界关于沈括的研究中,对其在科技史上的贡献和地位是公认的、没有疑义的,而对于其人格、性格、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方面,却有不同的评价,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问题上。
争议的是沈括是否在“乌台诗案”中构陷了苏轼。历朝历代文人笔记中对此褒贬不一,而当代也有著名学者取一家之言,在自己的文章中采纳了否定沈括人格的观点,说沈括在科学上很伟大,在人格上很卑俗。此论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在青年中造成了一定影响。然而,这却是一个严重的误会。
我在查阅了有关资料后,和古今大部分史学家的看法是一样的:绝无此事!评价一个人的行为,不能离开他全部历史表现出的思想脉络和精神状态,从沈括总的参政历史、所作所为和他所受的教育来看,他是一个清正、务实、品格端庄的官员,他与苏轼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没有因果动机做此事,专家否定的意见是站得住脚的。
其二,是关于沈括性格是否“怯懦”的问题。有论家根据上述事件,认为沈括在权威面前不敢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同时在家庭中一直“惧内”,居然在吵架中让凶悍的老婆揪掉自己的胡子,说明他性格“怯懦”,是他人格上的缺陷。我觉得,从沈括在大的历史关头所表现出的行为,如在与敌国谈判中大义凛然、据理力争保护大宋领土,如率兵作战运筹帷幄,出生入死,不避钺斧等,丝毫也没有怯懦的表现。只是在朝廷权位和名利之争中表现淡漠谦和,和什么人都能合作,都采取“扶台”的态度,身居高位却不那么颐指气使、飞扬跋扈,这正说明他的胸怀阔大,不看重细微得失,不能就此认为他是“怯懦”。至于他对老婆张氏的态度,因为张氏的父亲曾先举荐他进入政坛,他一辈子感恩戴德,从而对其忍让再三,不和她一般见识,这正是他胸怀和教养的表现。我倒觉得,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沈括又不是决策者,即使表现出一些退让也是极正常的,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做道德上的完人。
其三,有学者从《梦溪笔谈》中看到,除了大量有科学价值的条文外,也有一部分涉及神仙、怪异和占卜方面的条目,从而对沈括的哲学信念是否唯物提出质疑。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我们衡量历史人物的进步性,只能以当时的科技水平和哲学水平做基准,不能要求他超越历史。在大多数知识分子对自然奥秘麻木、冷漠,沈括却热衷研究,并且做出了许多超越时代的天才判断和真知灼见,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他虽然喜爱、热衷科学,但毕竟是在当时东方文化总体氛围下做这些观察和研究,有些结论是错误的,有些他解释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求助于道家神学,用丹学家、易学家的理论来解释,是可以理解的。从总体上,沈括的哲学思想,先重《孟子》之学,后来随着阅历和机遇,趋向于老庄道家,他在著作中明确否定神秘论和先天决定论,认为事必有理、有道可以格致,他的哲学观毫无疑问是唯物的。
总之,通过写作这部传记,我由衷地敬重这位巨人。我强调他是“另一种面貌的知识分子”,是想要在当代的文坛、政坛里更多一些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这无论对于复兴中华的事业还是对于每个人的思想修养,都是很有益处的。
公元一〇五一年,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北宋皇祐三年夏天,在浙江杭州西北部天目山下、苕溪边的大路上,急匆匆地奔走着两顶青纱小轿。
这两顶小轿里坐着两个在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一个是当时的杭州知州范仲淹,时年六十二岁;一个是时任舒州(今安徽潜山)通判的王安石,时年三十一岁。他们此行是要去看望他们共同的老上司、时任南京(今河南商丘)太常寺少卿的沈周,时年已经七十四岁。
沈周字望之,出身世代官宦人家,为人诚厚,为官勤勉,进士及第后从县令做起,担任过十三任地方官员,口碑颇好,两次擢升入京又两次被排斥出来。三年前江南大旱,他任江南路东按察使考察抗灾,接触到了因搞“庆历新政”变法失败被贬在杭州的范仲淹,他发现,范仲淹没有像其他地方官那样,只下发点赈粮、赊款救济完事,而是创造了一种以工代赈的新方法,组织灾民兴修水利抗灾工程,既避免了灾民的大量外流,又为防止将来的灾害奠定了基础。沈周感到这真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好对策,竭力向上举荐,结果上面毫无反应,但是这个朋友是交上了,平日与范仲淹交谈相处,觉得在政治见解和生活意趣方面十分相投。
后来,沈周觉得自己年事已高,又不乐“事权”,便向朝廷上书,干脆辞去这个按察使的名头,自请到明州(今浙江宁波)做知州,这样,他又成为当时做鄞县知县的王安石的顶头上司。此时,王安石刚二十九岁,正血气方刚、踌躇满志,在这里进行了他初的政治试验: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由县衙贷谷于穷人,到收获的时候加息偿还,这就是后来他在全国推行的青苗法的雏形。这个措施不但解了许多百姓的燃眉之急,也有效地抑制了豪门大户对土地的兼并。他还利用同样的政府借贷的方式修堤坝、办县学,使鄞县的面貌焕然一新,受到了当地人民的赞颂。沈周亲眼看到百姓为王安石立的功德碑文,非常赏识这个人,觉得他这样年轻就韬略不凡,是难得的栋梁之才,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因此也和他说得投机,成为了忘年的朋友。
去年,也许是朝廷体恤到沈周年迈病弱,不太适宜再奔波劳碌做下层工作了,就调任他到南京担任太常寺少卿。品级是提升了,工作却很清闲,只管一些礼乐祭祀程序方面的事情,但是,这种“照顾”已经太迟了,沈周上任不到一年,就病势加重,不能守职,只好上书请假回杭州老家将养。此时,正好王安石也来杭州考察以工代赈的做法,得知这情形,就和范仲淹相约一起来看望这位老前辈。
在钱塘一带,沈家是一个大家族。自从沈周的爷爷沈承庆担任大理寺丞开始,沈家已经出了两个尚书、三个进士,算得门第显赫。所以,离老远他两人就看见了沈家连片的宅第:绿荫掩映、青瓦白墙,崔嵬而不奢华,带着几分书香气。
宅门上,他俩报上姓名,沈周撑着病体,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支撑着憔悴的身体走这点路已经喘成一团,两人都觉得心不落忍,急忙上去搀扶道:“听闻老世伯身体欠安,才来探望,反叫老世伯如此劳碌,是我们的罪过了。”
沈周说:“哪里哪里!说实在的,以我现在的病况,就是皇帝的钦差来,我也不一定会上门首迎接。咱们不一样,是过心的朋友,我多走这几步,原不过是想早见到你们,能多说两句心里话而已,所以就不必客套,咱们随意为好。”
说着,他们来到了前庭大堂,并不进屋,反向旁边一个廊厅走去,这里摆有几副矮桌凳,还有一把黄藤编的躺椅;旁边栏杆外面,有翠竹几竿,菖蒲一丛,掩着一汪小池,内有白睡莲刚刚吐蕊,几条小鱼游弋,倒也静谧雅致。
“好地方!好地方!就在这里。”王安石立时赞叹。沈周说:“敝舍简陋,不嫌弃就好。恕拙老儿身子不济,只能歪在这里,不恭了。”他先半躺在躺椅上,“你二位随意,随意。”范、王二人就在矮凳上坐下,两个家人出来奉茶,退下。
王安石开口就先问病,倒被沈周拦下了,说:“病,已经是沉疴痼疾,问不问它就那样了,只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倒是大限将近,想起一生的志向踌躇,空亡蹉跎,颇有不甘。想到你二人都有经天纬地的才学,也各有一番不同凡响的业绩,趁我这里是私人宅第,山高水远,他无外人,不妨就敞开胸襟,毫无忌讳,做一番纵横天下的扪虱而谈,也不枉我们这难得的忘年一聚。如何?”
两人连连点头:“好,好啊!”但真到要启口说事的时候,却又都凝眉敛息,神色严肃起来。
“可见是各有一番苦楚的。”沈周说,“不过在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这里,不妨苦水尽倒,怒火尽撒,无非出门就不认账而已。希文(范仲淹字),介甫(王安石字)年纪尚轻,对你那些年推行新政的周折不大知底,你可以给他说说。”
王安石马上恭敬地说:“不错,希文公,当年您拜相开始搞庆历新政的时候,我还刚刚是进士及第,初入公门,看到您上书的《答手诏条陈十事》,其中‘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之言,真是振聋发聩,令我佩服之至,觉得有这样的十条措施,真是可以整顿朝纲、富国强兵,我们这些后生小辈正可以为这场变革鞠躬尽瘁、建功立业,可是后来却不知为什么风声越来越小,竟至不提了。”
范仲淹苦笑:“岂止不提?还不到一年,当初颁发的改制的诏命都被废了,当初我们那些推行新政的人被加了一条‘朋党’的罪名,纷纷贬谪,调离京城。”
王安石:“这为什么?是夏竦一帮权臣在构陷、排挤?我听说还叫丫鬟伪造了石介的笔迹篡改书信,陷害改革官员。”
范仲淹:“那些老臣被伤了面子,那些权臣贵戚利益被新法所损,所以不满、抗拒,这都属自然,关键是……”他用手指了指上面,示意,“唉,是上面耳朵根子软,没有坚持原来的意见。”
沈周说:“希文老弟,你还是有所顾忌了,什么上面下面,在我这里又没有太监公公的揭发、御史台的举报,你就直说皇上吧,正是你在《岳阳楼记》里说的,我们这是‘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正是君子之为,又何惧哉?”
王安石说:“说起希文公写的《岳阳楼记》,堪称当今绝唱,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真是说尽真君子磊落胸襟,是会流传千古的。此文一出,四海传抄,真有洛阳纸贵的感觉。”
范仲淹哀叹一声:“唉,你我之辈,岂是为些许名言佳句脍炙人口就得意满足之人?想想我倾半辈子心力推行的改革新政,真正实施还不到一年,就无疾而终,充其量,也仅仅留下这么一篇文字而已,悲哀啊!”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沈周和王安石也不由得动容。
范仲淹接着说:“其实,圣上开始采纳我们的建议,还是从谏如流的,我们的十条建议,他几乎是条条照准,马上就颁发了诏命。他大概没有想到,那些限制世袭、防止兼并,考核官员、改良贡举,条条都是要惹人的。后来这些人一闹腾,他的头就大了,反倒觉得原来太平无事挺好的,自己就缩了回去。其实他要是顶住撑个三年两载,见了成效,许多关系自然就理顺了。”
沈周说:“人们都传说当今圣上是当年‘狸猫换太子’留下的根儿,天生的仁慈、厚道,可正因为此,缺了果决的魄力,多了懦弱、犹豫。”
王安石说:“看来,这改革要想真正搞成,必须要有君上的大决心、大魄力,要有义无反顾的霹雳手段。他日我要是有机会与君上磋商改革的事,我就要明确地告诉他,要想办成事,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沈周:“好啊!介甫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一针见血。说来也是啊!从我年方弱冠就进入仕途,当时就和有识之士商讨过时政的弊端,也不过就是冗官、弱兵、兼并等事,现在五十年过去了,这些弊端依然存在。我奔波劳碌了一辈子,空有感叹,竟不能动之分毫,究其根本,除了时运不佳、不在其位之外,无非就是瞻前顾后,缺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犹豫姑息以至蹉跎。总结我这一生,算是个清官、勤官,却也是个平庸之官。你两位却不是这样,自有一番建功立业舍我其谁的气质,尤其是介甫,正当盛年,应当抓住时机,一展抱负,我大宋中兴的希望或许就在你身上。”
王安石说:“如有这样的机会,我定然不负先辈重托,竭诚效命。”
范仲淹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说来说去,还是得碰上一个有远见、有魄力、能够始终如一的皇帝支持,才能成事。”
王安石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就不信我这辈子碰不到个有眼力的皇上。”
范仲淹说:“碰上碰不上,反正我们这些士大夫是不能气馁,要卧薪尝胆,伺机再发。介甫正当其时。正如我当初给梅尧臣回复的那篇《灵乌赋》中所言: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
王安石接着咏诵:“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麒岂以伤而不仁?”
沈周也加入:“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后三人一起咏诵:“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后,相视而大笑。
话说到这里,似已说尽,三人的心境都觉得畅快了许多。此时已近中午,家人来报,说夫人已经备好了午饭,请客人用餐,沈周就将他们引到后堂里来。
在后堂,沈周向他们引见了自己的夫人许氏。范、王早听闻沈夫人是大家闺秀,有名的苏州才女,其祖父官至刑部尚书,哥哥许洞自幼学习兵书战策,是本朝著名的军事家和战略家。今天一见本人,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依然眉目清秀,举止端庄娴静,气度不凡。
互相见礼之余,范仲淹特地提道:“前些年奉命提督西疆战事,不才还特地拜读了令兄所著《虎钤经》,真知灼见,获益匪浅。”
许氏笑道:“哪里!您两位先生都是当代雄才,文坛领袖,拙兄的一点笔墨,只能算是博取一笑,也正和我的厨艺一样。贵客临门,本应该设宴款待,怎奈太急了来不及准备,只做了几个简陋的小菜,聊以充饥而已,还请两位不要笑话。”
范仲淹说:“一壶清酒,二三知己,四五盘菜肴,做一席谈,正是多少雅士求之不得的绝佳境界,何言简陋呢!”
沈周说:“都不客气了,随便就好,请!请!”
酒席的确不算丰盛,可都是新摘的时令蔬菜,现打的草鱼河虾,配以腊肉板鸭、绍兴老酒,倒也清爽宜口。沈周病体不胜酒力,只浅饮了一杯,有夫人许氏陪同劝酒,范、王两人都喝了不少。
酒至半酣,闲聊了许多话题之后,沈周才说起:“你两位名家,我平时就是想请也请不来,没想到你们居然一起来了。这说明你们和我沈家有缘。既如此,有两件事情,我还真想托付给你们。”
两人连忙放下酒杯,正襟道:“老世伯请讲。”
沈周说:“其一,既然是知己朋友,就不妨直言,以我现在的病态,已经是入之膏肓,针药不逮,所余时日怕不多了,我不得不安排我的后事。直说吧,我身后的墓志铭文,想拜托介甫来写。”
王安石立即诚惶诚恐:“有希文先生如椽巨笔在上,怎么轮得着我这晚生小辈?”
范仲淹说:“世伯功德昭著,如蒙托付,在下愿为竭力。”
沈周说:“我们既为知己,就不必讲虚套,只讲怎么更为妥帖便了。希文刚从相位下来,至今仍处是非之中,又刚有《灵乌赋》《岳阳楼记》风靡天下。我本是个无名小吏,墓志铭又非吉物,请希文来写,不仅不能为范公增添什么文采风流,反倒容易被仇家诽谤,生出一些什么朋党远近的猜忌和嫌隙来,我死了一无所知,倒给朋友添堵,实非所愿。而介甫就不一样了,虽然素有文风,毕竟属于后生小辈,还做过我的下级,以下属礼为上司祭,顺理成章,是不是更妥帖呢?”
范仲淹说:“如此说来,倒真是介甫偏劳为宜。”
王安石拱手道:“那安石就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老世伯信赖看重之恩了。”
范仲淹:“那世伯所要托付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沈周:“老夫另有所虑,就应说是我膝下的儿子了。”
范仲淹:“我如果没记错,令郎好像叫沈披,进士及第,现在供事国子监?”
沈周:“那是我的大儿子,我现在所说的是我的小儿子,名叫沈括,字存中。现在年方弱冠,尚在家中读书,未出道,今后的前程当然主要靠他自己,但也请你两位师长在学识上尽可能指导关照。”
接着,沈周讲了小儿子沈括的情况。原来,沈括出生时沈周已经五十四岁,夫人许氏也已经四十七岁,是他们的老生子,所以生来身体比较弱。而且,从他出生以来,沈周一连转了十几个地方做官,先是在四川简州平泉,后来又陆续调到封州、苏州、润州、泉州、杭州、明州,中间也到东京汴梁当过几个月的京官,没想到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又被调了出来。这十几年,沈括和母亲一直跟着沈周的岗位奔跑,没有条件固定一所学馆,安定地接受系统的教育,只好由沈周和夫人抽时间自己教习。虽然沈括也算聪颖好学,十四岁就把家里的藏书全部看完了,但毕竟没有上过学堂,不知道能不能适应科举、出仕的需要。
范仲淹、王安石听了相视一笑。王安石说:“世伯,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寻常文人只恨后者的不足,而他小小年纪倒已经行万里路了,所见所闻,正可以印证、注释书本上的学问,这比光关在书房里读《四书》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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