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6397933
用四千行诗歌为灵魂开出的药方，希望像太阳一样把我们叫醒
本书为作者对根植于农村大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巡礼，从“仁”“义”“礼”“智”等基本的汉字概念出发，结合自身多年的农村生活，以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提炼意象，生发诗情，汪洋恣肆于上下数千年。附录部分的“答诗友”则深入剖析了诗歌文化的本质，阐述了自己作为诗人的美学理念。
引子
雪花 ／ 001
味
无常 ／ 005
第二味
醒神 ／ 071
第三味
净地 ／ 123
第四味
八戒 ／ 149
尾声
除尘 ／ 205
附录
答诗友 ／ 209
雪花
追命索已经套上脖子
我将进入下一个轮回
仅剩头顶是热的
说明我成了圣人
仅剩眼窝是热的
说明我得道升天
仅剩心窝是热的
说明我依然是人
仅剩腹部是热的
说明我成了饿鬼
仅剩膝盖是热的
说明我做了畜生
仅剩脚心是热的
说明我下了地狱
但是，请别伸手乱摸
以免让我产生厌恶心
真想试试我是否离去
请一定把手先洗干净
并保持安静的心
在这血色黄昏
每一丝光都会燃成灰烬
不要让我承受所有的风尘
父母上辈子交给我的
仅仅是一片一片雪花
我不能再浪费一生
仅仅为了把它融化
死亡并不是一次
可靠的清洁
每一秒它都在逼近
我要用它的阴影
清理我的土地
如一棵树，只在
落叶纷飞的结尾
才能捡到一粒种子
下一个轮回
与身体无关
无处不在的神灵
她只会打造天堂
并护佑纯净的灵魂
味
无常
⊙ 仁
它是一个什么词
到底有多少笔画
是否需要横平竖直
是否需要撇和捺
它的性别是什么
到底长得像谁
只能去我们陈氏的
泛黄的族谱里查阅
像我家里
曾有的一杆枪
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是一笔不小的遗产
老太爷用这杆枪
猎杀一只老鹰
老鹰展翅而飞
他恼羞成怒
枪口轻轻一偏
便射伤了家奴
爷爷用这杆枪
仅仅猎杀那些祸害
比如偷袭家畜的狼
和毁坏庄稼的野猪
他从未打过劳碌的麻雀
也从未打过不祥的乌鸦
父亲端起这杆枪
常常坐在山头
一只眼睛睁着
一只眼睛闭着
对准天空瞄一瞄
比如乌云
比如树荫
然后空放一枪
如果误伤一只小鹿
他会吐几口唾沫
给它消毒
撕下自己的袖子
给它包扎伤口
这杆枪好不容易
传到了我这一代
突然被没收了
他们对我说
这个时代
没有什么
需要用枪对付
所以我像个
被缴械的
赤手空拳的士兵
那么无奈和压抑
我的儿子
他喜欢玩具
多数都是枪
木的
铁的
塑料的
没有子弹
也没有准星
他也喜欢猫狗
喜欢可爱的虫子
他常常把它们养在家里
给它们穿鞋
穿衣服
洗碗
吃鸡蛋
像对待我的子孙他的兄弟
可惜有些孩子
在不理解枪为何物的情形下
不断地尝试用其他方式
照样杀死了它们
比如用温水煮
用刀戳
比如先撕掉它们的左腿
再撕掉它们的右腿
其实，仁
是两千五百年前
一位大胡子老者
把他的象牙拐杖
存放在我家里
他其实存放着的
是另一股风
是另一棵树
风在我的血液里吹来吹去
树在我的身体里
开枝散叶
除了盐
除了三十七度
还有暗红的颜色和一丝腥味
这棵栽在我身体里的树
在一点点拔高
在一点点长胖
像每一条河流
都在回流中壮大
然后开始调头
水一点点蒸发
火一点点熄灭
尤其是盐——
生命惟一的滋味
世上惟一的晶体
舍利子惟一的出处
被消磨一光
其实，我在胸口
除隐藏着所有沙子
还一直埋着那杆枪
我忘不了小悦悦
她不是一个名字
似乎也不再是命
她可能跟我姓陈
可能跟你姓李
可能是伏羲
也可能是女娲
她躺在二.一一年某月某日
躺在下午五时三十分的人间
那时光线暗淡，视野混浊
她犹如躺在三十多亿年前
我还处于原核单细胞
的孤独中
还泡在热水的无力里
我还没有一根植物
还没有一只虫子
还没有万物之灵性
谁都没有母亲
谁都不是孩子
我的头顶
更没有玻璃的蓝
也没有天堂的空
当然就没有知觉
没有疾病和疼痛
有的只是斜视
只是麻木
只是苍白
个是我儿子
从苍白中穿过
第二个是我自己
从苍白中穿过
第三个是我爷爷
从苍白中穿过
第四个是我老太爷
从苍白中穿过
第十个百个
还是我吗
我觉得肯定还是
那时我应该是石头
在石头冰冷的心里
端出了一杆枪
站在一百米开外
的十字形的路口
突然回头
扣动了扳机
直到一束光线被击毙
暗暗地倒了下去
我返回树上
返回泥中
返回水里
犹如低级的海藻
我似乎已经灭绝
或者从未进化
在无数个我
一阵冷射之中
她像一条蚯蚓
蜷缩着
挣扎着
痉挛着
被压弯
被碾平
被摊开
被一丝丝抽离
不要怪罪每一个
从她身边经过的我
哪怕小小的
一只觅食的
蚂蚁
也不要怪
哪怕小小的
开始衰败的
一根草
也不要怪
要怪就怪自己
为什么投胎时
不做一条蚯蚓
如果她是蚯蚓
就不怕这样的冷漠
要怪，还是怪风吧
要怪，就怪阳光吧
要怪就怪我只酿成了酒
还没有炼出复活的灵丹
人生只有长短
灵魂没有长幼
她如果下一辈子
仍然那么易碎
我一定要提醒她
不如做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碎了
起码有更多的镜子
站了起来
那年秋天过后
好多摇晃的树
不是为了返青
而是为了隐身
在连夜更换叶子
我也一样
想删掉自己的名字
想改掉我的姓氏
姓什么随便
反正不能姓陈
如果让我姓陈
我无脸面对一长串的亲人
无脸面对那个栽树的老者
无脸面对那个词
如今的小悦悦
是一小截时光
是制成的标本
她拒绝长大
她不再腐烂
她停止苍老
还像蚯蚓一样弯曲
还像尘土一样飞散
还像纸一样轻薄
还像传说一样虚无
在天地间充当一只眼睛
惊恐地盯着
战栗的行者
其实
上天知道
她从没有离开
而是活了过来
提了一桶水
为我浇灌体内
那将枯的树木
正如这棵树上
结下一颗颗果实
我摘下了它
啃光了肉
一定要留下
坚硬的部分
——仁
它的大意就是
一枚种子的核心
⊙ 义
我必须
重新温习
义父——
江湖上的干爹
恕我不敢一一相认
如今这么龌龊的关系
竟然十分盛行
义姓——
可惜已经绝迹
义伯写成《典宝》之后
我再没有遇到这个姓氏
义仓——
不再储存一颗粮食
前年大旱，颗粒无收
乡亲们眼巴巴地站在村口
等到第二年清明和谷雨
也没有等到一粒种子
义齿——
父亲满嘴都是塑料牙
他咬碎坚硬的东西
和一丝黑暗
就会摘掉
放在消毒液里
姐姐镶了两颗金牙
她喜欢咧着嘴
给姊妹们看
我为了显示年轻
种了一颗烤瓷牙
昼夜不停地戴着
生怕被人揭穿
义地——
已经埋不下一个穷人
我的岳父被葬在一块石板下
好多孤独的老人被葬在树上
一群孤儿
被葬在了墙上
有个邻居万般无奈
在半夜三更
把亲人的骨灰
悄悄埋在小区的花园里
当然，还有人留下遗嘱
把自己蔚蓝地撒向
无边无际的海面
我必须
重新谈谈
义气——
在我的母亲河里
发生过这样一幕
有人跪在河边说
求求你们
快点捞起来吧
有人把几具尸体
一半沉入水中
一半提出水面
然后伸出手说
除非你们
再拿些钱来
义举——
我在路边躺着
已经奄奄一息
你如果扶起我
把我揣在怀里
把我暖热
把我弄醒
别希望感化我
作为一条蛇，我照样
还会向你喷出毒液
我早就
备好绳索
备好洛阳铲
备好炸药甚至雷管
以及防毒面具
必不可少的
是碳十四——
一种能让死神
立即显形的物质
这些年，我用这些已经
挖遍了任何一个隐秘部位
其中包括
母亲陪嫁的梨木柜子里
奶奶后一次说话的床头
爷爷反复雕刻的屋檐上
屠杀过一千头牛的树下
放牧过一百只羊的房后
以及埋过人的土地
我挖地三尺
但是仍没有找到
一枚传世的玉佩
一块古老的瓦砾
所有积累下来的时光
早被盗走，已被当掉
兑换成了一把把金子——
这是人间惟一附不上
纯粹灵魂的金属
如大家所看到的一样
我总在挥霍中长大
却从不在金子外边
试图镀上其他的颜色
先知的脚步开始弯曲
挂在墙上的牛头骨
开始弯曲
怒放的菊花的心肠
开始弯曲
照射而来的阳光
顺着一块块玻璃
开始弯曲
整个世界已经找不到
有谁赶路的姿势
成为一根直线
我能看到的
都是反光
我的亲人不得不
时时提醒我
天黑后关好窗子
出发前锁好门
在路上，请一定
照看好自己的盘缠、地图
和通关的文牒
任何一只从背后
胆敢靠近我的鸟儿
并不会在我跌倒的时候
递上一根羽毛，而是
随时准备啄食遗落的一丁点碎屑
更重要的是
呵护好自己
一不小心
我的心，我的肾
这些与爱情
与勃起
与风月
有关的器官
还没有衰老就已经丢失
处处都是栅栏
被漆得乌黑或者鲜红
喜欢把老鹰这些
善飞的
有象征意义的
大鸟，囚禁起来
也喜欢把自己
深埋在隐蔽的地方
让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然后一边养着濒临灭绝的花花草草
一边通过猫眼向外边偷窥
我不再相信
敲门的声音
每一片阳光里
都藏着两个小偷
当它的第三只手
伸进别人的口袋
我习惯了沉默
连一声断喝都没有的年代
别想听到任何嘹亮的歌声
在人间，我喜欢低头走路
哪怕捡不到一枚硬币
起码可以绕开
一堆狗屎
站在后一片废墟上
我想简单地讨论义士——
我的剑，锈蚀斑斑
早就存进了博物馆
我的刀，早就卷刃
成了陪葬
关键是
我们的铁匠铺已经关门
铁——
很难再有回炉的那一天
⊙ 礼
应该由我肢体完成的
如今统统地交给了麻木
我把恨交给江河水
把爱交给红玫瑰
把戒尺换成钞票
把勋章换成金子
把化缘的钵换成饭碗
把飞翔的翅膀换成石头
我陈氏的香案上
那只有点年月的磬
已经被不肖的子孙
兑换成一条容易褪色的裙子
我不再穿袍子出行
爱人从不高盘发髻
儿子清晨不敬茶
晚上不请安
而且直呼大名
用食指指着我说
陈仓如何如何
朝爱人扬扬头说
范露露怎样怎样
恍惚间以为他是我的祖宗
而且我
从未给活着的人
磕过头，作过揖
即使在祭祀的时候
生怕弄脏了衣裳
也不再双膝触地
两军对垒前
不再抱拳
君子辞别时
不再拱手
刽子手行刑前
不再祈祷和饮酒
出嫁时不再喜欢轿子
花烛夜不需要掀起盖头
送亲人后一程
不再披麻戴孝
出生时不再朝头顶
洒上三滴清水
即使遁入空门
也不必剃度
炼丹时
不再添加朱砂和雪花
在大街上
在车流中
在寺庙前
我花样百出——
有时候缺胳膊断腿
有时候无眼无珠
有时候心智不全
有时候还挟持着
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
我把任何残缺和不幸
都安在自己身上
当成了一笔资本
乞讨，和春天一样
是蝶飞蜂舞的事儿
除了朝行人下跪
我再没有什么礼仪值得炫耀
⊙ 智
我头发越来越少
胡子越来越稀
我的脑门在发光
越来越接近神仙
我可以指挥植物
四季不停地
为我发芽拔节
春天长出西瓜
冬天长出草莓
等它们长大了
树干打成棺材
树叶熬制汤药
树根雕上我的画像
树上飞舞的虫子
也可以逮回来
放在笼子里
听它们为我尖叫
我可以指挥动物
不分雌雄地
为我生儿育女
把皮囊制成我过冬的靴子
把头发制成我写诗的毛笔
把骨肉烹饪成丰盛的晚宴
把牙齿制成一件件法器
有的安在剑把上
有的用来测试仇人
有没有下毒
那些血
能喝的就喝
喝不掉的
则一滴滴
涂在门槛上
为我避邪
没有沙场
我指挥马儿
去天上
没有自由
我指挥鱼儿
去墙上
无需捕食
我指挥老虎
卸掉了利爪
森林尽失
我指挥狼
向沙漠迁徙
我想起一位诗人的悲愤——
狼已经越来越少
荒野尽是人在嗥叫
我指挥一群猴子
一直悬挂在树上
捞水中月、镜中花
还指挥任何一堆垃圾
或者另一种形式的尸体
上升
再上升
成为一颗星辰
围着我旋转
再陨落
让相爱的人
对着它的光许愿
我甚至彻底摆脱大地
在星际之间悬浮着
使自己失去重量
并保持真空的状态
我甚至指挥某些神
指挥某些仙
指挥某些佛
指挥耶稣
去占领美丽的山头
和罪恶的心灵
我曾囚禁过一只蝴蝶
抛弃过一只小猫
拔掉过一只鸽子的羽毛
还偷走过邻居家
祠堂里的一只香炉
和寺庙里的灯笼
做过的这些事
似乎磕个头
投一枚硬币
就会一笔勾销
我可以把一块铁
变成不停回炉的
我的祖宗
我可以把几把塑料
变成无法消解的
我的子孙
我可以用一堆水泥
砌出一个人的地狱
和天堂
还有
和我下出残局的
既不是陈抟老祖
也不是九段高手
而是阿尔法——
阿尔法是我自己
制造出来的假想敌而已
还有
坐在我对面和我聊天的
也许是一把空椅子
向我示爱的
也许是被激活的
硅橡胶和树脂
如今我把色
真正变成了空
把空真正变成了色
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
变得和这些材料一样
没有魂魄
总有一天
我的魂魄
只是在机器的轰鸣中
制造出来的一部分粉尘
⊙ 信
那个秤砣的分量
我不信它了
那把尺子的刻度
我不信它了
那把铜锁的监守
我不信它了
那面牛皮鼓的激烈
我不信它了
那归降的夫差
他举着的白旗子
我也不信它了
那一统天下的王
和他手中的玉玺
我也不信它了
那个被带到贝加尔湖畔的苏子卿
放牧了十九年的羊
我也不信它了
那个大唐和尚玄奘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取回来的《涅.经》
我也不信它了
刚刚做了个梦
梦见大火烧身
周公解说
必有横财
我也不信它了
所有的预兆都成了谎言
没有一次得到验证
乌鸦越来越多
喜鹊纷纷隐身
猫失去了仇恨
老鼠成了新宠
我以为必遭报应的那个人
躲过了天眼和雷劈
一边剔着牙一边咧着嘴
在天空泛白的时候仍然醒了过来
窗外那些花
不敢信它了
门前一根草
不敢信它了
空中飘下的大雁的羽毛
不敢信它了
我把玩的那块恐龙蛋化石
早就丧失复活的信心
似乎已经无欲无求
不敢信它了
阳光金黄而温暖
不敢信它了
一旦信了
它们只需要一束
就把我弄出好多的皱纹和伤感
拍拍自己的脑门
我满心疑虑
我还是我吗
我到底叫陈仓
还是叫陈元喜
我到底属猪呢
还是属牛
我生于酉时呢
还是戌时
我是木命
还是土命
我是路边土
还是城墙土
现在是否是壬申年后一个夜晚
后一页黄历是否应该永远撕掉
是否选择良辰吉日
搬家、婚嫁和动土
揣了一年的护身符
是否要悄悄销毁
我甚至捂着胸口问
擦肩而过的女人
悠然而见的南山
她是不是
一根钢筋
一块砖头
一抹水泥
每一滴河水我不敢信了
每一滴眼泪我不敢信了
每一点汗水我不敢信了
它们总是从上到下
从云到雾
从冰到霜
不知道来自哪里
又将流向何方
我的母亲我也不信了
她口口声声地说
仅仅串个门而已
但是她逝去之后
雪来过三十六次
又融化了三十六次
蝴蝶飞了三十六次
又落下了三十六次
若是一根小草的话
恐怕早就穿越成功
身上的每一颗露水
都是她返回的法术
但是她待在我的周围
至今竟然一声不吭
突然下雨的傍晚多么冰冷
一只小麻雀它也不信我了
我把伞朝着它倾斜了一下
它就怕了，叽叽喳喳地飞了
落在连它自己也不相信的
使劲摇晃的
树枝上
⊙ 忠
我被掏心之后
到底还是死了
死在微子国而已
我自知我的心
味道并不咋样
在前往柴市口的路上
你已经辨不清南北
你明白你的碧血
救不了已溃的王
还有小姐崔莺莺
自普救寺一别
她夜夜不关窗
不掌灯
不就寝
只求在黑暗处
安静地度过余生
还有那条京巴狗
它卧在一座坟前
据说已经三年了
是想把主人叫醒
还是等待一根骨头
这些陈年旧事
还是统统忘了吧
其实，还有谁
能把那一抹红
流在干净的丝绢上
把那撕裂的疼痛
当成一种幸福和纪念
还有谁能把大红灯笼
掌到天亮的时候
把那一丝温暖
留给隔年的雪花
还有谁能把远方
圈在祖国的土地上
还有谁策马扬鞭
在天尽头勒住缰绳
由此回过头来
朝着秦砖汉瓦长鸣
当故乡变成废墟
还有谁肯把后一块瓦当
揣入怀中
在里边安置家小
世间已无三仁祠
不见《出师表》
更别提《正气歌》
和《衣带诏》
那些凄美的人儿
如今有的做了蝴蝶
有的做了孔雀
有的化为青烟一缕
华发与耄耋已经没有区别
诤臣和处子即将从人间消失
连一块羞涩的化石
都不会留下
我不断地赶路
才有了双手
不停地幻想
才丢掉了翅膀
我是一支笛子
却没有一层薄膜
吹不出完整的曲子
我是一间洞房却没有窗户
两支花烛却没有点出火光
我是一座千年的寺庙
却没有香火
其实我的节操
是第二百零七根
坚硬的骨头
闪亮的骨头
如今在迅速变瘦迅速变软
越来越接近一条狗的尾巴
⊙ 孝
母亲患病八年
我未曾拾柴
为她熬过一次汤药
未曾将汤药端至榻前
先尝一口
母亲需要鹿乳为引
我未曾披着鹿皮
混入群兽之中
母亲临终一刻
想吃麻花
父亲提着壶
去十里外赊油
姐姐端着瓦盆
挨家挨户借面
而我，则贪心地
站在床边吮着手指
以至于母亲在弥留之际
把后一顿晚餐
给我留了下来
我没有卖身为奴
换一身老衣
兑一只玉枕
更没有把她
葬得向阳一点
让她更容易
以一根草的形式
从地下再爬起来
父亲属虎
已近八旬
无齿，耳聋，眼花
须发全白，心肺失调
双腿早迈不开步子
但是他仍然独自守着
舍不下那只羊和那块麦地
舍不下那群喜鹊
和几片白云
他仍然采蘑菇换盐
挖柴胡与苍术积攒盘缠
他仍然要割草砍柴
给自己熬汤煮肉烙大饼
一半供自己充饥
一半放在香案上
来敬母亲和先人
我的哥哥为了香火
早就死在恋爱的路上
我的姐姐仅仅为了
三尺宽的天空
已经远嫁他方
我的女儿一落地
就被私奔的人带走
既未留下口信
也未传回锦书
在这个苦难的世上
不会有人喊她姐妹
不会有人喊她阿姨
她只能成为妈妈
成为奶奶或者外婆
她一定也在怀疑
自己有没有爸爸
有没有爷爷
有没有祖先
有没有血液
她一定也在怀疑
自己的倔强和隐忍
到底是不是遗传了
随意捡来的一块石头
一个个亲密的词从人间
就这样一个个失踪
在热衷赶路的年代
我以离开为荣
西出长安撞钟
北上沈阳赏雪
南下广州淘金
东进江南成婚
终于在大海之滨
把石头劈成沙
把五谷磨成粉
把畜生捣成肉
把任何一根草焙成药
把彻底颠倒过来的
才能当成亲人
而惟独抛下父亲
让他一个人
原封不动地
完整地
影子全无地
坐在儿女临盆的炕沿上
坐在母亲消失的房子里
坐在挂着艾草的门楣下
坐在屋顶上和天际边
坐在月亮升起的地方
坐在神仙显灵的位置
一边抽烟
一边茫然地抬头
让他看空一棵梨树
让他看空一口水井
让他看空一座院落
让他看空一个村庄
让他看空一条小路
让他看空庾家河
让他看空少习山
让他看空关帝庙
让他看空一百株杜鹃
让他看空一千亩雾霭
让他看空一万顷良田
让他看空一块块墓地
和十万具尸体
让他看空万家灯火
和十亿人的心脏
让他看空唐宋
看空明清
看空昨日和明朝
还要让他
看空自己的头发
看空自己的手足
看空自己的肉体
看空自己的骨头
看空自己的灵魂
看空自己的梦幻
而且还不能装作
并不存在的样子
处于天地之间
这是多么悲壮
和凄凉
让他看空一切
才能
看到我
当一只蚕
已经作茧自缚
却不能让它化为飞蛾
前去扑火
却不能用它吐出的丝
织成一块丝绢
当一个人
成了殉葬者
还要让他继续孤苦伶仃
这是多么残忍
在远方
隔着万水千山
我只能善待每一个陌生人
或者每一根通灵的杂草
⊙ 忍
忍住几千度高温
一把黄土从此化成陶
从此融入水
盛装水
发酵水
破坏水
忍过冬天
一棵桃树就到了出嫁的时候
为我生儿育女的时候
也是撕心裂肺的时候
如今，大家都在忍
猎人把枪埋在心里
骑士把马拴在阴影里
富翁把金子藏在无人区
乞丐把耻辱摆在马路上
我，把自己
放在刀尖上
老虎把牙齿吞进了肚子
狐狸主动割掉自己的尾巴
狼则主动脱下了自己的皮
老鹰也忍住了，不再继续
朝着喜马拉雅之巅飞去
尽量不再超过雪花和神.
后，不再化为一道光羽
一根草忍住了
草原就不见了
英雄的驰骋就不见了
一棵树忍住了
森林就不见了
公主梦中的王子就不见了
那只金丝雀等打开笼子的那一刻
它已经忘记了飞翔
我写完《怨郎诗》
再写《诀别书》
好不容易等到了负心的长卿
但是已经过惯了孤灯清影的日子
那千年的囚徒拿到了赦免的令箭
但是他放弃了余生
而选择用枷锁
装饰自己的手腕
大家都在忍啊忍
我把一把剑
扔在了博物馆
宁愿在生锈中度过
也不愿见到刺眼的光芒
我把一片干净的雪花
存在了珠穆朗玛峰
宁愿永不消融
也不愿握在手心
大家都在忍啊忍
我把一堆火
忍成了铁
我把铁
忍成了石头
我把石头忍成了风
我把立春
忍成了谷雨
我把小满
忍成了白露
我把霜降
忍受成了大雪
我把大雪
忍成了水
把水忍成了云
我把每一片云
忍成了一个天堂
母亲留下后一口气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看了看嗷嗷待哺的我
竟然推开后一顿晚餐
违心地说
“给孩子们吃吧
我一点都不饿”
把她小小的愿望
忍成了天大的内疚
姐姐揣着几块钱
在药铺门前
徘徊了半天
终究还是走开了
把小小的咳嗽
忍成了肺炎
父亲提着一把斧头
对着一棵松树咬了咬牙
终究还是没舍得下手
把一根椽子
忍成了棺材
皱纹是我忍的结果
伤疤是我忍的结果
白发是我忍的结果
耳聋是我忍的结果
脱齿是我忍的结果
皲裂是我忍的结果
在夏天忍住打雷闪电
就是忍住暴雨与狂风
在春天忍住蝶飞蜂舞
就是忍住花朵与绿叶
其实每一滴血
都来自天上
要经过屋檐
才能流到地上
秦时忍一忍
就没有明月了
汉时忍一忍
就没有雄关了
青蛙在开水中
忍住不吱一声
麻雀在烈火上
忍住不动一下
我已经厌倦了抗争
宁愿彻夜不眠
也不愿意做梦
在生的时候
有人必须忍住哭
在死的时候
有人必须忍住笑
其实在忍的前后
有两个更加美丽的词
前边是“容”
后边是“让”
就像一次出游
前边有结发爱人引路
后边是嫡系子孙随行
人间是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
用父亲身上的一根荆棘
或者母亲手中的一根针
轻轻一扎
九灾十八难
就从针眼中穿了过去
⊙ 恩
你们都是陌生人
陌生地存在着
我用所剩不多的岁月
只说两个字
——感恩
三岁时
赵妈舍我一口奶水
至今还混合在血中
五岁时
钱婶发我一毛钱
那年春节的狂欢
还没有结束
七岁时
孙伯把我从水底捞起
不然我恐怕还是一条鱼
永远浮不出水面
九岁时
我没有捧稳母亲的骨灰
李叔赶紧上来抹去了我
人头一样大的泪水
十一岁时
周姨后的晚餐吃了一半
看我一直吞咽着口水
她把碗递给我说
你应该饿坏了
不嫌弃是剩下的
你就吃吧
十二岁时
哥哥在风中推了一下我
他自己离开了，把我
推到了死亡之外
沿路相送
人们唉声叹气地冲我说
这么小个孩子
为何要出门淘金
有人送一个苹果给我
有人送一只鸡蛋给我
甚至有人送一棵树苗给我
至今它还茂盛地
长在哥哥的坟头
十三岁时
半夜大雨
在泥泞的路上
我遇到一盏马灯
那小小的光亮
向我靠近的时候
我以为是磷火
光向左摇
他就向左倾斜
光向右摇
他就向右倾斜
他一直把我护送到了终点然后消失
我总觉得他已经站在所有的电杆之上
十四岁时
我坚定地说
我要念书
相依为命的
害怕孤独的
我的父亲
他一声不吭
扔下五块钱，然后就
踉踉跄跄地出门挑水
那天大雨倾盆，我们家的水缸
溢满了一地
我淋着大雨翻过两座大山
浑身湿透地穿过一排排房子
穿过一扇扇格子窗和读书声
委屈地推开了校长室的门
已经是迟到的十月，秋天的尾声
我站在一位叫杨红梅的女人面前
坚定地说
我想继续念书
说完，我泪流满面
杨红梅也一声不吭
只顾着泪流满面
我的书本费无端地被免掉了
我的煤油灯像阿拉丁的神灯
总有点不干的煤油和明亮的火苗
我的桌斗里
时常会冒出几个馒头和一支水笔
我以为我的周边
会有下凡的仙女
直到第二年夏天
她扑打掉我衣襟上的灰尘
对我说，你长大了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才明白
仙女所在的位置
离我十万八千里
她其实，只是我
隐姓埋名的母亲
十六岁时
我穿越一座大雪封住的荒山
向一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家投宿
他们为我生了炉火
煮掉了仅剩的面条
多年之后
我路过此处
询问当年
他们个个都说
大雪年年都下
但是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夜晚
多年之后
我衣锦还乡
带着红糖、香烟
和五十五度的烧酒
专程登门拜访
想再睡一次土炕
但是那户人家不见了
也迟迟没有下雪
只有齐腰的蒿草
衰败如
一个凄凉的传说
十九岁时
我想推开窗子
如果悠然不见南山
起码可以采菊东篱下
吴三便慷慨地提供一间房子
坐北朝南
二十二岁时
我青春年少
想写诗来歌颂青春
郑四便赠我一叠雪白雪白的稿纸、一条手绢
和一堆拐弯的词语
二十五岁时
我想看海
体验一下波涛汹涌
王五便提供了一笔盘缠、一张地图
和一片澄蓝的好梦
二十八岁时
我想去长安
看是否可以遇到李白
冯六为我修好了两封引荐的信笺
还温好一壶白酒和长袖善舞的美人
三十一岁时
长安城生乱
不宜久留
陈七掏出一把钥匙
轻轻地拧开她的闺房
收留了一败涂地的逃兵
和我藏着的野心
四十不惑时
在个人的内心里
我要称王
诸八为我招来一帮兄弟
还有一把剑、一面旗
归还了一颗仁爱之心
这么多年
你们都是陌生的
并且陌生地存在着
还是让我跪下吧
朝着与神同在的恩人
第二味
醒神
⊙ 发
经过夜晚的折磨
天空长出阳光
我长出头发
我总在醒来时
发现头发迅速冒了出来
比花儿开得还快
大地一年返青一次
成为另一个世界
发给我的信号
而头发
每天就长一次
像医院下达的
病危通知
像飞马来报的
边关告急
无边的夜色
是否都被藏到须发里来了
不然它们为什么都是黑的
而且同样疯狂
来不及藏的夜色
被阳光一逼供
变成了影子
再微小的生命
再卑微的心
都有影子
人活着
头发才活着
人去了
影子继续跟着
它无法舍弃的
和曾经热爱的
影子不是头发
头发不是影子
总感觉影子
也是根
刀子是河流
河流也是刀子
我从不间断地
拿出一把刀子
或者一条河流
清理我的头发
像割草的人
清理花园
生怕任何一根杂草
将我引向衰败
和地狱
随着头发越来越少
我一步步回到从前
回到唐末
回到宋初
回到长安
回到汴京
发现自己仍是一介白面书生
喜欢一边饮酒
一边写诗
而亲爱的人
则是那朵粉红的桃花
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开放
不动声色地凋零
她不停地从地上
为我拾起一根头发
那就是拾起了一条小命
和一小块时光的尸体
头发没了
夜晚一直还有
所以白天还会长出阳光
把我一步步
带到某国
带到某市
带到某镇某村
带到某条巷子
带到某个致命的陷阱里
带到某一年
带到某一天
带到某一刻
然后戛然而止
当一切
有的开始发光
有的开始反射
惟有我的头发
在默默地销毁着
这个黑暗的世界
或者是世界的黑暗
所以我的头发
从黑色开始
慢慢地变白
从白开始
变得更白
白是精确的预言
白是三界通用的色调
当我穿越无数夜晚
即将抵达长明的天堂
请谁来帮我剃度吧
每一根剃掉的头发
都会在我涉足的地方
长成一株小草
⊙ 嘴
神施予我一张嘴巴
小巧
轻薄
贪婪
还配给我难以清数的伶牙俐齿
以及许多秘密与不可泄漏的天机
我首先用它
吸食母乳
吞咽草根
咀嚼树皮
粉碎石头
分辨酸甜苦辣
把盐分给骨头
把油放进皮肉
把风声与磨难
放进飞翔的翅膀
我从父亲那里学会了
在三月播种
在四月施肥
在五月锄禾
在六月杀虫
在七月收割
在八月防霉
可是我把多数粮食
用来设宴与消化
留下极少数
作为种子
还用谷壳
诱惑贪婪的麻雀
用秸秆
编织草帽和假人
我从舅舅那里学会了
在人间狩猎的过程
明白鱼喜欢
在什么石头下安家
清楚蛇致命的
是在它隐身之前
迅速掐住它的七寸
在麋鹿必经之地
用铁丝下套
把它吊上半空
我精通把免子赶往我们的包围圈
直接端起枪
对着草丛
砰??
它的脑袋就开花了
然后挑在枪尖上
像扛在背后的一面旗帜
我要把它们一个个
放在自己的舌尖
来评论
我从朋友那里迷上了
玩弄那些卑微的东西
环节动物蚯蚓
我用它作饵
节肢动物蜘蛛
我让它结网
哺乳类猫
我教它捕鼠
爬行类壁虎
我要它消灭蚊子
无脊椎蛐蛐
我把它们捉回来放在陶罐里
让它们一边唱歌
一边相互厮杀
把彼此的肢体
作为后的盛宴
我要把所有的小生命
都放在自己的手掌心
来审判
其中
我要面带微笑
要用长袍马褂洋装洋服伪装
要用森林河流雪山草地掩护
要燃起篝火
要配上烈酒
要敲响锣鼓跳舞和狂欢
后，在我身上
无论何时何地让人
找不到野兽的皮毛
找不到玩物的痕迹
找不到一条完整的鱼
与飞完全程的小鸟
但是我
已经发福
声名远播
光宗耀祖
慢慢地学会厌食
学会浪费与抛弃
神赐予我的
这个器官
这个漏洞
这个入口
我不知道还有
其他什么暗示
在抱病时
我学会了咳嗽
在飞尘眯眼时
我学会了抱怨
在孔雀开屏时
我学会了赞美
在金子出炉时
我学会了隐瞒
在稀薄的空气中
我学会用它喘息
在初恋的时候
我学会用它亲吻和发誓
在魔鬼降临时
我学会了磨牙和尖叫
利用生命后一天
我留下的谎言
继续左右剧情的发展
我舌头挥舞
唾沫乱飞
一颗门牙
代表二百零六根骨头
在大难临头时已经逃离
像趁乱逃跑的皇帝
弃万民于不顾
我尝遍海味山珍
宣读一百遍誓言
念过一千遍咒语
并念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并念过——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
就把光暗分开了。
并念过——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也；
有名，万物之母也。
我分头向菩萨、上帝和圣贤
许过愿
向多位少女和老人
表白过忠孝的心迹
对前生、今生与来世
都抱有幻想
而且正在逼近
我自己的同类
只有尝过人肉的味道
我也许才会罢休
这个伤口
与生俱来
从未结痂
从未流血
从未如此疯狂
也从未如此疲倦
回到几亿年之前
清点人类的遗址
才发现我的祖先
其实没有一个词语
他们要么嚎叫
要么沉默
原来，这几亿年
我惟一学会的就是
不停地喧哗和宣誓
事先还要用桃花或梨花的汁液
涂抹一下自己的嘴唇
和指甲
还是把自己打扮成
身怀六甲的人吧
不要抱怨灰尘太多
不要谩骂正义的敌人
不要灭绝亲密的伙伴
因为我的腹中还竖着
另一双倾听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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