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21201901
郭文斌为当代著名作家,其作品丰富,多次获得国内*文学奖项。本书收录了郭文斌短篇小说代表作20余篇,是广大文学爱好者鉴赏和收藏的佳品。
本书为现任宁夏作家协会主席郭文斌先生的短篇小说精品集,收录了《我们心中的雪》《陪木子李到平凉》《睡在我们怀里的茶》等多部名篇。本次作为“文学宁夏丛书”系列中的重要作品集结出版。
陪木子李到平凉
今夜我只想你
水随天去
第三次
瑜伽
上岛
睡在我们怀里的茶
甜根
我们心中的雪
门
最上面的那只梨
清晨
雨水
玉米
剪刀
开花的牙
生了好还是熟了好
草场
附录:文学最终要回到心跳的速度
——答姜广平先生问
文学最终要回到心跳的速度
——答姜广平先生问
问: 在论及你的作品时,我们无法回避两个问题,一是关于西部作家的问题;一是关于作家与外部世界——当然,在你这里,更主要地是表现人与土地、人与文化的关系问题。我们先就第一个问题来聊聊。你对自己作为一个西部作家是如何界定的?
答:无疑,我是一个西部作家,这是无可更改的地理身份。但从本质上来讲,作家是不存在地理身份的,因为心灵不存在分别,它是“一”,不是“二”,如果是“二”,它就无法实现“感应”,也就无法实现“共鸣”,所谓“心心相印”,就是从此而来。
问: 李建军在《论第三代西部小说家》和《诗意叙事及其意义》里曾反复说及西部作家这个概念。过去,我们一些评论家就“南方叙事”谈论得比较多。这两个文学概念都有非常强烈的地域性。当然,西部作家这一说法,可能更加具有强烈地域性色彩,某种意义上,它是与“南方叙事”不同的两个概念。我觉得,“南方叙事”更像小说修辞,而西部文学或西部作家肯定是就题材本身而言。应该是这样理解吧?
答: 李建军先生的论述我看过,按照他的行文逻辑是成立的,我也同意您的“修辞说”,从气质上讲,作家是存在南北方区别的,因为水土有别,这就像羊必须生活在大地上,鱼必须生活在水里一样,但是无论是羊,还是鱼,它们首先是生命,文学既要敏感于水土之异,更要敏感于水土之同。
问: 毫无疑问,你写的是西部,西部的民情、民风,西部的文化特色。你是在写作之初就为自己设定了这样的文学使命吧?
答: 那倒没有,最初的写作是混沌的,我是在写西部,但西部只是外衣,核心还是人,就像《农历》,看上去是西部题材,但“农历”本身是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是充盈在天地人之间的一种和谐力,它是“根本快乐”的保障,也是“根本幸福”的来源,无疑,这又是人类共需的。
问: 先锋文学之后,这样的一种文学设定,在作家们那里,肯定是越来越少了。这是一种文学的回归。有时候,我们固然要强调“怎么写”,但技法是能穷尽的,有时候,我们还是要回过头来,或者,文学也应该倡导一种“慢”的艺术。走得太快,肯定也是违背文学规律本身的。
答: 非常正确,文学最终要回到心跳的速度,因为那是“感动”的速度,感动只有在心灵同频共振的时候才能发生,为此,“慢”是归途。但也仅仅是归途,还不是“家”,文学的家在“静”里。
问: 但一味地“慢”下来,可能会使小说过于繁冗、沉闷。当然,毫无疑问,这使小说的品质有了一种回归。正像很多读者所发现的,现在很少有作家再用那种工笔描写的方法来写小说了。
答: 因此我说“慢”仅仅是归途,但“静”则不然,真舞者在进入舞之后,速度可能很快,但她的心是静的。真正打动读者的就是这个“静”,因为它是生命的来处。对于作家来说,这种“静”和他用的手法没有关系,如果他的心是静的,那他即使写意,读者看到的也是静,如果他的心是闹的,即使他用工笔,读者看到的也是闹。
问: 我们还发现,在你这里,其实还有另一种文学虔诚: 正像李建军所言,我们现在的文学,在很多作家那里,让人感受到的是“价值观上的虚无主义”,是“面对文学的玩世不恭,是对人物的冷漠和无情”。而现在,你重拾这样的虔诚感与敬畏感。也许,我们今天的对话的一切出发点都必须从这里开始。
答: 是,如果文学离开了虔诚,那就失去了根,因为读者的阅读,本质上是寻求一种“温暖”、一种“感动”,而温暖和感动的前提就是虔诚。孟子说,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就是这个意思。
问: 优秀的文学技巧和出色的才思,在我们作家这里并不缺少,但为什么缺少优秀的作家,可能原因就在这里。我们的作家,我以前讲,中产阶级化了,相当危险。现在,我还是这种感觉,多数作家,现在差不多仍然是吟风弄月,是在构筑自己的象牙之塔。其实,离真正的生活是非常遥远的,离生活中的“真善美”同样遥远。
答: 对,文学需要技艺,但技艺不是文学。至于作家中产阶级化是否会影响文学品质,倒不是绝对的,关键是要看他的心是否已经“中产化”。
关于“真正的生活”,我也有些不同于通常的看法,我理解,“真正的生活”应该是发生在“心灵大地”上的,借用古人的一个词,就是“心地”吧。如果一个作家,他没有发现这块新大陆,或者说他的这块大陆是沉睡的,他即使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生活”。
问: 反观世界范围,舔舐伤口的作品仍然有增无减,而且也得到诸多重视,其影响也不可小视。然而,总觉得关注当下与今天的作家不多。而你在这方面,则特别注重揭开当下生活的真实,特别善于发现当下生活中的美。
答: 我非常喜欢“当下”这个词,古人讲,“泉水在山乃清,会心当下即是”,“是”什么?“是”真之所在,“是”美之所在。显然,“伤口”不是当下,“舔舐”更加隔离了当下。现代大多人犯的一个错误是,舍近求远,舍本求末,结果是一生都在追逐,到头来既见不到“山”,也见不到“水”,当然也见不到“心”。
如果我们在品“这一口”茶时错过了茶,我们即使把《茶经》背个滚瓜烂熟,也找不到茶,如果我们在喝“这一口”水时错过了水,我们即使泡在大海里,也找不到水。
问: 联系你的安详文化,汪政与晓华的判断同样是我们的判断,你是在以宗教般的虔诚,来礼赞生活的美好。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发现,往往一个伟大的作家,是有哲学思想、宗教意识或文化意识来支撑的。但这可能恰恰是当代中国作家最为缺失的东西。这是个大的话题了,涉及的东西可能也将会很多。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我发现多数作家并没有准备这些东西就匆匆上路了。
答: 您讲得非常对,这就像一个人没有准备好灯就开始赶夜路,结果可想而知。因为我吃过赶夜路的苦,所以我知道灯的重要。
问: 但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的描写其实已经与沈从文、汪曾祺这一代作家不同了?
答: 不敢和这两位大家相提并论,也有评论家说我的创作受他们影响,还有废名,但说实话,这几位大家的作品,我恰恰读得很少,如果说气质上有些接近,那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心性相近吧,就像相同的土壤上容易长出相近的果实。
问: 与此相关的是,可能很多作家也并不是不擅长此道,而是因为“文学已进入到一种后小说的时代”。“文学已进入到一种后小说的时代”是我与评论家费振钟对话时,谈到的一种观点。当然,这首先是费振钟先生的观点。既然是后小说时代,可能我们所说的小说的一些东西,哪怕是最为精粹与优秀的东西,也可能会被抛弃,被改写,被重置。
答: 古人讲,境由心造,相由心生,在我看来,心也由境造,心也由相生,当然我这样讲有些大逆不道,我只是想说,强大的环境是可以影响心灵的,一个人面对镜子久了,就会把镜子视为自己。因此,当世事纷乱到极致,我们要让小说家保持初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当差不多所有的作家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有那么几个人站在源头,或者说是岸上,冷眼旁观,他们的目光,就有可能是真理,这也许是我们在后小说时代的一种奢望。
问: 所以,我们不得不这样问: 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你的小说是对传统意义上小说定义的回归呢?
答: 不敢说,但我认为,小说的首要使命应该是祝福,如果我们抛弃了小说的祝福精神,等于我们抛弃了人。
问: 在你的作品里,我们首先可能遭遇的是关于节奏的问题,像《生了好还是熟了好》《点灯时分》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以某种节奏上的让步才能成立的文本。像这样牺牲节奏以全小说意味,除了想呈现一种民俗与礼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答: 《点灯时分》之所以呈现出现在这种节奏,是因为它的主题是“灯”,既然是灯,就不能有风,因此,这也是一个天然,一个水到渠成,在写作时,我是没有想过“目的”的。
问: 你在作品里,大多都刻意选择了儿童视角。儿童视角的选择,一方面,我觉得是解决了“怎么写”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重要的“写什么”的问题。很多作家也选择了儿童视角,但是,儿童却被悬置。在你这里,儿童视角与儿童心灵,是并在的。除了神秘性、诗性等原因,选择儿童视角是不是在你觉得更便于展开呢?我曾想过,这可能也是你的方向,毕生的追求方向,让文字从现在回溯,用你的话讲,就是寻找到“回家的路”?
答: 有这个意思,事实上,儿童和成人也是一个分别,如果我们的心是没有经过污染的,那成年也是儿童,如果我们的心是经过污染的,那儿童也是成年。我这样讲,可能有些不是特别恰当,但是一个孩子在没有性成熟之前,他是天然的,当他的性成熟之后,欲心就产生了,随之,私心就产生了;而一个人一旦有了私心,平常心就失去了,清静心也就失去了;而一个没有清静心的人,是无法准确地打量世事的,当然更无法准确地打量心灵了;而一个作家,他的作品不能准确地描绘心灵,它怎么能够打动读者?
问: 在儿童视角的引入中,我还发现了另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往往,你是以儿童来面对年深月久的“传统习俗”与“礼仪习惯”。这种时间上的对峙与对立,你是在写作之前就想好的,还是在写作过程中突发的灵感?我们发现,就是在新作《农历》中,你也是这样设定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仅仅让儿童去面对了四时八节。这不可能,也做不到。但是,你没有忘记儿童。你一直让儿童共时、在场。
答: 我前面讲过,儿童的心是清静心,就像一盆水,只有在它非常安静时,我们才能看到映在其中的月。同样,要打量这轮“农历”之月,成年人的目光显然是不合适的。至于是否在之前就想好,还是突发灵感,可能突发灵感更准确,因为真正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清静心。
陪木子李到平凉
思考题:
1. 那玉红于我有意义吗?如果有,那意义何在?如果没有,上帝又为什么让我在那个胡同口看到她?
2. 那玉红于木子李有意义吗?如果有,那意义何在?如果没有,上帝又为什么让他从我口里听到她?
吃过早饭,我们向平凉进发。
同每天出发时一样,木子李问平凉最好看的是什么呀。
我说,那玉红。
木子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平凉有这么一个地名?
我说,是。
石书棋就在后面哈哈哈地笑起来。
一路上,我常常指鹿为马。在木子李就要相信了时,石书棋才站出来告诉他真相。
木子李接着问,那玉红在平凉城?
我说,是,我们这里有句话叫“进了平凉城,先看那玉红”。
木子李问,是个什么景点?我说,你猜吧。木子李说,一种庄稼?我说,不对。木子李说,树?我说,不对。木子李说,花?我说,不对。木子李说,石头?我说,不对。
石书棋又在后面哈哈笑起来,说,他说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木子李才知道上当了,说,这么有名?我说,当然。木子李急切地问,我们能见到吗?我说,这可得讲条件。木子李说,行啊。
木子李让我给他讲讲那玉红。
我说,一说那玉红,我心里就难受。
木子李说,那就再难受一次吧。
那时我在县一中上学。一天,我到对面门市部买东西,看见一位穿着一身邮电服的大姑娘也在买东西。一看,我的眼睛就再也放不下了。老实说,长了那么大,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那是一种霸道的漂亮,或者说漂亮得有些霸道。胸脯高挺,身体水直,像是一个经过特别训练的军统特务。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又深,被长长的睫毛掩映着,让你不敢多看一眼。那个大,让你觉得不是人的眼睛,既温暖,又寒冷。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上课铃都响过好几遍了,我仍然没有力量离开她。就那样尾随着人家,走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直到她最终消失在一个院子里。之后,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胡同口等她。慢慢地,我就发现了她出没的规律,一般是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出来买东西,另外是晚饭后,不过多有小伙子陪着,并且常换常新。
但有一天,我发现她的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我想,这样漂亮的姑娘,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的心里很难受。想上前问问,但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下,挺着长长的脖子,目中无人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孤傲,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家的后花园。
有好几天,我没有在胡同口等到她,心里好生难过。一天,我突然想起她不是穿着邮电服吗,怎么不去邮局看一下呢?我当即跑到邮局去看,把前台后院,能看到的都看了,却没有看到她。一连好几天,我都去邮局找她,结果当然是失望。可见她并不在邮局上班。那么,她干什么工作?既然不在邮局上班,为什么要穿一身邮电服?而且总是穿着一身邮电服。我平时只穿一件衣服,是因为穷。但她是城里人,为什么总是穿着一身邮电服?我后来想,穿着邮电服的那玉红身上有种男人的东西。正是这么一种男人的东西更明显地把她从众多女人中区别开来。
知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志向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吗?就是那时立下的。我对自己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的是将来能够配得上她,能够有资本和她对等。而那时的我觉得自己连想一下她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喜欢了。但又想,等我从大学毕业,她早已嫁人了。说了你们不要见笑,那时,我常常做一个梦,有许多人找那玉红谈对象,她就是看不上,她只看上我。大家说他还够不着你的奶子呢,那玉红说,我就喜欢他够不着我奶子的样子,我只要他够着我的腰就行了。
高二那年,她突然从这个小城消失了。我心里的难受你们肯定是能够体会的。我觉得整个平凉城都随之消失了,整个日子都随之消失了。每天,看着空空的胡同口,说了你们不要笑,我掉过大约两吨的眼泪。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之后,也就是前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乡下中学任教。
一天,我去县城出差,到招待所住宿。到总台登记了房间,拿了通知单到西三楼,服务台上却没有人。我喊了一声服务员,有人在卫生间应了一声“等一下”。等她出来,我就怔住了。那玉红!当时的那种感觉啊,真是难以形容。当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那玉红。是在她走近之后我才知道的。在她的胸牌上,我无限幸福地看到了“那玉红”三个字,三个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汉字。她甩着手上的水珠,去服务室拿了钥匙,向我走来,仍然高挺着胸脯,仍然是制服,只不过把当年的邮电服换成了绛红色。当她和我近在咫尺的时候,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的时候,我的那个心里啊……
然后,她给我提来了一壶水,很客气地冲我笑了一下,当年的傲慢还在,但已不再锋利,相反有一种沧桑的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看到她笑。我板结的记忆开始活起来,被这一笑,被这一声“等一下”打开一个口子,新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我伫立在窗前,望着当年那个多情的胡同,慢慢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发出许多人生慨叹。平静下来后,我想,她怎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每天给客人提水,给楼道保洁,打扫臭气熏天的房间?而且在专供平民住的西楼,到总台也好啊,到东楼为那些大官服务也好啊。可转念一想,如果她在东楼,我们不是就无缘相见了吗?
我为自己住到西楼感到极没面子。西楼是个标签,它强制地体现着你的身份和地位。但后来一想,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你啊,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西楼房间里没有电话,我没事就到楼层服务台打电话。尽量找那些有地位的人聊天,尽量把事情说得十分重大。我牛头不对马嘴地给对方说,个人出差么,没有必要住那么贵的房间。
我是多么虚伪啊。
再后来,我向她要过针线包,要过无数次的电话本,没事找事地问过当地的一些情况,等等。她也一一作答,但骨子里还是不倒的傲慢。有时尽管做出那种职业的微笑,但从来不让微笑从眼角和嘴角走远一步。
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现在的高傲毕竟已经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底色,你已经能够从她身上体会到更多的随和与经历一切之后的安详与平和。
自然,以后的日子里,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出差,当然更多的是私差。同样每一次都要住到西楼,而且要求到三楼。如果当时三楼没有房间,那么我会在第二天换到三楼,我的理由是三楼安静。我是一个“作家”,需要安静。
有一天,我找了一个理由让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来我房间。我说我给他带了些特产,找不到家,到办公室又不方便。可以想象宣传部部长的到来为我增添了多少面子。将部长送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她,她的目光中确实有了几分重新打量的意思。我为此很得意。
一次我向她要墨水时,她比较深入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个记者?目光中带着赏识。我说,小小不言。她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抿着嘴向我点了点头。但再没有第二句。而我已是十分的满足,十分的荣耀了。回去躺在床上,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甜蜜在融化,它的名字叫“实现”,叫“受宠若惊”。
第二天,我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不得不撤了。我无比精心地收拾了房间,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床单拽得平平整整,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退房。
当我退了房就要离去时,没有想到她冲我微笑了一下,用一种很瓷的声音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甜透了,问,什么地方?
她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那就再见。
她说,欢迎再来。
听得出来,这一次不是职业应付,而是真心的,我甚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依恋和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后来,我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过那个片断,那个生命盛开的片断,不止一千次地陶醉。
我下到二楼,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每根头发上都落满了“欢迎再来”,我的心里波翻浪涌,高潮迭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说,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做大,献给“欢迎再来”。
我有种感觉,只要再住一次,就能和她成为“朋友”。元旦,我还给她寄了一张漂亮的贺卡。
木子李着急地问,她回寄了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
我给木子李登记的当然是东楼,我不能让北京来的贵客住西楼。
木子李说,西楼吧。
我说,那不行,那不是给平凉人丢面子吗?
木子李说,西楼西楼,并且三楼。
这时,地方上的要员来迎驾,木子李多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木子李和石书棋都急于想见到那玉红。但不行,宣传部已经把去震湖的车准备好了,我们只好出发。
车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颠簸,不一会儿就到了震湖。
木子李问为什么叫震湖。
这次我居然忘了和他“正大综艺”,直接告诉他震湖是在举世罕见的民国九年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想想看,在暴烈的阳光下,在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冒着火星的灼人眼睛的黄土丘陵群带里,镶嵌着那么一些眼睛一样的湖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木子李说,这哪里是山,这分明是一片凝固的黄土的海。
我为他的话叫好。
这样看时,那些点缀在海中的湖倒像是一些凹着的山了。
木子李说,它们很美,美得妖气,注视着这些水,你会觉得在生活之外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和危险。而这样的格局,谁能想到它出自再造八十年前一个晚上的“节目”。那一刻,这里的山在走,湖就尾随着走的山炒豆子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再造用的是里氏八点五级的火力。那一刻,这片土地上,有二十七万人像庄稼一样被收割,其中有我的祖父,有我的众多亲人。用木子李的话说,八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这片黄土的海曾沸腾,七分钟或者九分钟,然后在某一瞬间,涌动的浪猝然凝固。他在《天地翻覆时——海原大地震八十周年祭》中写道: 海原大地震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少被人了解,被人记起的灾变,它不过是舞台吊灯几分钟的晃动。他说,那一刻,震波传动,如同向水中投了一枚石子。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只是他没有说向水中投下这枚石子的人是谁,他的动机何在。
但是这天,坐在湖岸上,看着周围茂密的芦苇,看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想到我的祖父现在何处,没有想到那个扔石子的人是带着如何的表情做那个“扔”。请原谅,我想到的是那玉红,想到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扔”压根儿就没有结束。
非常有趣,在震湖左岸的靠北的山顶上,有一个十分雄伟的堡子。木子李问,那是干什么的?我说,那是胡宗南军队的营寨。木子李就来了兴趣,要去看。
爬到山顶,木子李一边将军一样雄视四方,一边说,你这个家伙,又在骗人,这哪里是什么胡宗南的兵营,这分明是当年防匪用的官堡。
我认账地笑笑。
木子李说,多可怕,每个山头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我说是啊,小时候放牛时,每次坐在堡墙上,看着浮萍一样漂在山的黄色波浪上面的官堡,想到备受匪乱之苦的先人,我的后背就发凉,就觉得阴冷的匪气像烟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大地,就觉得共产党真伟大。
木子李赞同地点着头。
我说,听老人说,他们每晚睡觉时都抱着一个熟面口袋,一听到狗咬就抱上口袋往堡子里跑,到堡子里一看,多数人怀里抱的不是熟面口袋,而是枕头。
木子李咧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表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然后说,好玩,一堡子的枕头。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隐语,我却一时不能明确它的所指。接着,他说,这堡子管用吗?
我说,对付小股土匪有用。
木子李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土匪围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一庄人在里面,水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说,听老人说,一次土匪围堡四天,大家都快渴死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下山偷水,被土匪逮住,村里的男人下山营救先生,全被土匪打死。还有传说,一次土匪围堡七天,不少老弱都渴死了。那天晚上,只见震湖里腾起一条大鱼,然后独在堡子上方下起雨来,一村人得救了。
木子李说,离震湖这么近,怎么不在地下搞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上来。
我说,临解放那几年,这里有两股土匪因为地盘火并,最后大土匪郭栓子得胜,一段时间盘踞其内,据说就搞过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但后人一直没有发现。解放平凉时,郭栓子的部下多在解放军的机枪下葬身震湖,而郭栓子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就是从那个秘密的引水系统逃走了,也有人说他在解放军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投湖自杀了。让人想不通的是,就在解放军到来的一个月前,他却把自己漂亮的压寨夫人偷偷送回娘家。
石书棋说,不可能吧。
我说,这事倒是真的,前几年我还见过她,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
木子李说,是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找她。
过了会儿,石书棋说,北隐,你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
我说,那应该告诉你什么?
石书棋说,你应该随便编造一个浪漫故事,比如你和哪一位小妹妹在堡子里约会什么的。木子李哈的一声笑出来。
石书棋的这个想法击了我一下,小时候,吃过晚饭,我们常结伴到堡子里玩,却没有谁想到进堡子里约会。
这时,木子李说,大家想想,这里的压寨夫人是什么样的?
石书棋看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就像那玉红吧?
说得我心里一惊。
我说,那玉红还真应该是这里的主儿,不过不应该是压寨夫人,而是女寨主。
木子李没有将一支烟抽完,就开始丈量堡子的长和宽,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在堡墙上走来走去,我的心里有种十分特别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在丈量堡子,而是在丈量一个概念,或者一条河流。然后,他又在不同的方向拍照,画图。接着,在一个向湖的门洞前停下来,猫着腰,东瞧瞧,西望望,我不知道他望到了什么。我发现,在这个堡子上,他花的时间比任何一处勘点都要多。
在木子李无比细心地把玩堡子的一个个细节,石书棋埋头写札记时,我的目光落在堡院内那片荞麦上,火星一样的荞麦花十分细密十分隐匿地开着,粗心的人会忽略它正在悄悄地绽放,我为自己目光的迟缓感到惭愧,同时,我的心里无端地生起一片怜爱。但就在这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在想,这片荞麦和堡子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要盛开在堡子里?它是堡子的主人吗?如果是,堡子于它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它又为什么盛开在堡子里?
随着木子李习惯地一声“嗨”,我们早上的工作宣告结束。天极热,我们坐在堡墙下面的阴凉里,打开行李,开始今天的午餐。堡墙下面的黄土很烫,但阴凉却厚实,受用。就在我一件件打开带来的午餐时,突然,木子李说,土匪来了。我和石书棋一惊,然后会心地附和,是,土匪来了。
下山后,回头再看山顶的堡子,又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从我心里冒了出来,我觉得那堡子不是别的,正是那玉红,或者说,那玉红本身就是一座堡子。这样想时,记忆中的那玉红的身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堡子,包括目光。我不知道,这些堡子,和那玉红的身体的山水是什么关系,和她生命的山水又是什么关系,和那个看到这一切的“看”又是什么关系。最后,我隐约听到了雨点一样的枪声,我同样搞不清楚,它和那玉红又是什么关系。现在想来,那身邮电绿,那声“等一下”,那声“欢迎再来”也是一种堡子的感觉,包括我的心,包括我。
回家的路上,木子李让我给大家唱花儿,我没有推辞,十分投入地唱了我唱过不止一千遍的《白牡丹令》:
上去着高山望平川呀
平川里有一对牡丹
白牡丹白着照人哩
红牡丹红着是要破哩
看上去容易折去时难
折不到手也是个枉然
我没有想到,这曲花儿,把他们两人的眼睛给唱潮了。
晚饭后,我们就去西楼三楼。说实在的,我的心有些跳,有种就要见到亲人的激动。
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另一张面孔。木子李和石书棋看着我。我问服务员,那玉红今天休息?
服务员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找她有事吗?
我说,有点。
服务员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朋友。
服务员说,恐怕不是朋友吧?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服务员说,既然是朋友,你不知道她的事?
我说,不知道,我刚出了趟远差。
服务员讥诮地笑了笑,说,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心里一紧,忙问,怎么回事?
服务员说,死了。
我就一下子凉在那里。
必须承认,我喜欢那玉红,却从来没有想过“目标”,或者说是“结果”,只是喜欢。包括给她寄贺卡。我还承认,给除那玉红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寄贺卡,多多少少都是有目的的,但唯独对那玉红没有。或者说,对她,寄本身就是目的。假如一定要从中找个目的来,那就是: 在想起要给她寄那张贺卡的时候,在往那张贺卡上写字的时候,在把那张贺卡投向邮筒的时候,有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此刻,我的眼前是一张贺卡,那是一幅旧年的图案。如果有人在场,他一定会看到,一个穷书生,在一个零星地落着雪花的冬天,在小镇破旧的邮局门口,从一堆贺卡中看到它时,目光像花一样盛开。
贺卡的名字叫《站台》。
显然是冬季,很深很深的枫树林,一个深黑的枝杈间,独独地停着一片叶子,像是一个红唇。
不知多少次被这张贺卡感动过,不知为它写过多少首诗,现在,大多都记不得了,只有一些零星的句子还在脑海:
如果说
你是一片属于我的叶子
却为何
兀自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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