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27849094
“*个让我感到中文之美的作家。”
四本“素读”小册子,跟着阿城先生,鉴赏这个世界。
读书——读书要有素读的习惯,不带任何成见地看。
游历——人在有生之年,不妨有胆量闲一闲,多东张西望。
常识——我觉得没有代沟,只有知识结构沟。
鉴赏——实在说起来,我算作一个鉴赏家,小说写完了,靠自己的鉴赏力去判断。
文字手艺人、鉴赏家阿城先生经典
出版二十周年纪念版,增订万余字,珍贵文献、影像、插画首次面世
理想国典藏本,陆智昌装帧设计,打磨至美的阿城作品
理想国推出阿城先生的作品插图典藏系列 。
《棋王》收录“三王”小说经典,书中呈现珍贵文献、星星美展插画、《今天》杂志油印创作谈等。
《闲话闲说》是关于“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的讲谈集,增订万字长文,作家二十年后重谈这本小册子,为了将中国文化与文明做更多的联系。
《常识与通识》为出版二十周年纪念版。讲常识,常常煞风景。
《威尼斯日记》是阿城先生一九九二年在意大利威尼斯游历的日记,作家摄影作品和手绘插画首次呈现。
王朔、陈丹青、唐诺、窦文涛、贾行家倾情推荐
陈丹青——阿城是“作家里的作家”,他是我写作的一个老师。我相信他是一个不露声色的文体家。阿城写的是一流的白话,他从来不用古语的句子,不用文言,但是他拿到了笔记小说和话本小说的一个精粹,就是语言在他那儿是可以玩儿的。
王朔——我以为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养成精的就是阿城。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这个人对活着比对写文章重视,幸亏如此,给我们留下了活着的空间。
唐诺——小说家钟阿城是我认识的人中,感觉*像孔子的人。我要说的是学习、思索和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他总要把抽象的学问拿回来,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俗世界好好涮过,就像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样,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有着实感的温度、色泽甚至烟火气味。
止庵——阿城是*个让我感到中文之美的作家。
杨葵——综论阿城其人,我曾用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六面玲珑两面刺。
窦文涛——从古到今,我相信真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永远在极少数人中传承。阿城的作品特别耐琢磨,言有尽而意无穷,喜欢锤炼文字的人,从里面可以得到文字,喜欢得到一些思想的人,可以从中得到与众不同的思想和认识,甚至是喜欢听书的人,你可以听到故事。
贾行家——阿城先生让我知道中国话该有的模样,和话语的窘迫,照见脚下一点地方,揣摩出无边暗处。想到他,就活得胆大了一些。
双雪涛——阿城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虽然东西不多,但是都经得起看,在那个时代,写出“三王”这样的东西,必须得勇气和才华兼备才行,可能还得有点清者自清的自信。
东东枪——阿城老师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但是总让我有一种错觉,就是他不属于我们这个年代。我从阿城写的小说里比较早地感觉到好文字的节奏应该是什么样的,得到他的签名呢,就好像得到了海明威的签名、托尔斯泰的签名。
黄章晋(“大象公会”创始人)——阿城在我读过的中国作家中文字*为俭省、凝练,我认为克制是一种了不起的境界,因此,王朔、冯唐与阿城中间隔着一条宽阔的长安街,而且还没有斑马线。阿老更像一个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他的兴趣,知识构成,他的偏好,完完全全更像今天的人突然穿越到三十年前了,所以他在那个时代特别吓人。
台湾诚品《好读》——阿城是个难以被话语描述的文艺复兴人。他既能画画、拍照,也擅长写小说、随笔、编电影剧本,还有烹调、修护家具、组装汽车等好手艺。他是小说家、文体家和生活家,不妨视他为坐拥世俗却清明谦冲的智人。
《常识与通识》选摘试读
思乡与蛋白酶
我们都有一个胃,即使不幸成为植物人,也还是有一个胃,否则连植物人也做不成。
玩笑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了个“吃”。如果以为这个“吃”是为了中国人的胃,就错了。这个“吃”,是为了中国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所谓“色、香、味”。
嘴巴这一项里,除了“味觉”,也就是“甜、咸、酸、辣、辛、苦、膻、腥、麻、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口感”,所谓“滑、脆、黏、软、嫩、凉、烫”。
我当然没有忘掉“臭”,臭豆腐,臭咸鱼,臭冬瓜,臭蚕豆,之所以没有写到“臭”,是我们并非为了逐其“臭”,而是为了品其“鲜”。
说到“鲜”,食遍全世界,我觉得鲜的还是中国云南的鸡枞菌。用这种菌做汤,其实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胀死。我怀疑这种菌里含有什么物质,能完全麻痹我们脑里面下视丘中的拒食中枢,所以才会喝到胀死还想喝。
河豚也很鲜美,可是有毒,能致人死命。若到日本,不妨找间餐馆(坐下之前切记估计好付款能力),里面治河豚的厨师一定要是有执照的。我建议你次点的时候,点带微毒的,吃的时候极鲜,吃后身体的感觉有些麻麻的。我再建议你此时赶快做诗,可能此前你没有做过诗,而且很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
中国的“鲜”字,是“鱼”和“羊”,一种是腥,一种是膻。我猜“鲜”的意义是渔猎时期定下来的,之后的农业文明,再找到怎样鲜的食物,例如鸡枞菌,都晚了,都不够“鲜”了,位置已经被鱼和羊占住了。
鱼中鲜的,我个人觉得是广东人说的“龙利”。清蒸,蒸好后加一点葱丝姜丝,葱姜丝好顺丝切,否则料味微重,淋清酱油少许,料理好即食,入口即化,滑、嫩、烫,耳根会嗡的一声,薄泪洇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觅知音,那样容易被人误会为含情脉脉,低头心里感激就是了。
羊肉为畜肉中鲜。猪肉浊腻,即使是白切肉;牛肉粗重,即使是轻微生烤的牛排。羊肉乃肉中之健朗君子,吐雅言,脏话里带不上羊,可是我们动不动就说蠢猪笨牛;好襟怀,少许盐煮也好,红烧也好,煎、炒、爆、炖、涮,都能淋漓尽致。我喜欢爆和涮,尤其是涮。
涮时选北京人称的“后脑”,也就是羊脖子上的肉,肥瘦相间,好像有沁色的羊脂玉,用筷子夹入微滚的水中(开水会致肉滞),一顿,再一涮,挂血丝,夹出蘸料,入口即化,嚼是为了肉和料混合,其实不嚼也是可以的。料要芝麻酱(花生酱次之),豆腐乳(红乳烈,白乳温),虾酱(当年产),韭菜花酱(发酵至土绿),辣椒油(滚油略放浇干辣椒,辣椒入滚油的制法只辣不香),花椒水,白醋(黑醋反而焦钝),葱末,芫荽段,以个人口味加减调和,有些人会佐食腌糖蒜。京剧名优马连良先生生前到馆子吃涮羊肉是自己带调料,是些什么?怎样一个调法?不知道,只知道他将羊肉真的只是在水里一涮就好了,省去了一“顿”的动作。
涮羊肉,一般锅底放一些干咸海虾米和干香菇,我觉得清水加姜片即可。料里如果放了咸虾酱,锅底不放干咸海虾米也是可以的,否则重复;香菇如果在炭火上炙一下再入汤料,可去土腥味儿;姜是松懈肌肉纤维的,可以使羊肉更嫩。
蒙古人有一种涮法是将羊肉在白醋里涮一下,“生涮”。我试过,羊肉过醋就白了,另有一种鲜。这种涮法大概是成吉思汗的骑兵征进时的快餐吧,如果是,可称“军涮”。
中国的饮食文化里,不仅有饱的经验,亦有饿的经验。
中国在饥馑上的经验很丰富,“馑”的意思是蔬菜歉收,“饥”另有性欲的含义,此处不提。浙江不可谓不富庶,可是浙江菜里多干咸或发霉的货色,比如萧山的萝卜干、螺丝菜,杭州、莫干山、天目山一带的咸笋干,义乌的大头菜,绍兴的霉干菜,上虞的霉千张。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鲜鱼,奇怪却是咸鱼,比如玉环的咸带鱼,宁波的咸蟹,咸鳗鲞、咸乌鱼蛋、龙头烤、咸黄泥螺。
宁波又有一种臭冬瓜,吃不惯的人是连闻都不能闻的,味若烂尸,可是爱吃的人觉得非常鲜,还有一种臭苋梗也是如此。绍兴则有臭豆。
鲁迅先生是浙江人,他怀疑浙江人祖上也许不知遭过多大的灾荒,才会传下这些干咸臭食品。我看不是由于饥馑,而是由于战乱迁徙,因为浙江并非闹灾的省份。中国历史上多战乱,乱则人民南逃,长途逃难则食品匮乏,只要能吃,臭了也得吃。要它不坏,好的办法就是晾干腌制,随身也好携带。到了安居之地,则将一路吃惯了的干咸臭保留下来传下去,大概也有祖宗的警示,好像我们亲历过的“忆苦思甜”。广东的客家人也是历代的北方逃难者,他们的食品中也是有干咸臭的。
中国人在吃上,又可以挖空心思到残酷。
云南有一种“狗肠糯米”,先将狗饿上个两三天,然后给它生糯米吃,饿狗囫囵,估计糯米到了狗的“十二指肠”(狗的这一段是否有十二个手指并起来那么长,没有量过),将狗宰杀,只取这一段肠蒸来吃。说法是食物经过胃之后,小肠开始大量分泌蛋白酶来造成食物的分化,以利吸收,此时吃这一段,“补得很”。
还是云南,有一种“烤鹅掌”,将鹅吊起来,让鹅掌正好踩在一个平底锅上,之后在锅下生火。锅慢慢烫起来的时候,鹅则不停地轮流将两掌提起放下,直至烫锅将它的掌烤干,之后单取这鹅掌来吃。说法是动物会调动它自己精华的东西到受侵害的部位,此时吃这一部位,“补得很”。
这样的吃法已经是兵法了。
相较中国人的吃,动物,再凶猛的动物,吃起来也是朴素的,表情平静。它们只是将猎物咬死,然后食其血或肉,然后,就拉倒了。它们不会煎炒烹炸熬煸炖涮,不会将鱼做成松鼠的样子,美其名曰“松鼠桂鱼”。你能想象狼或豹子挖空心思将人做成各种肴馔才吃吗?例如爆人腰花、炒人里脊、炖人手人腔骨、酱人肘子、卤人耳朵、涮人后脖子肉、腌腊人火腿、干货则有人鞭?
吃,对中国人来说,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地步。“吃哪儿补哪儿”,吃猪脑补人脑,这个补如果是补智慧,真是让人犹豫。吃猴脑则是医“羊痫风”也就是“癫痫”,以前刑场边上总有人端着个碗,等着拿犯人死后的脑浆回去给病人吃,有时病人亲自到刑场上去吃。“吃鞭补肾”,如果公鹿的性激素真是由吃它的相应部位就可以变为中国男人的性激素,性这件事也真是太简单了。不过这是意识形态,是催眠,所谓“信”。海参、鱼翅、甲鱼,都是暗示可以补中国男女的性分泌物的食品,同时也就暗示性的能力的增强。我不吃这类东西,只吃木耳,植物胶质蛋白,而且木耳是润肺的,我抽烟,正好。
我在以前的《闲话闲说》里聊到过中国饮食文化的起因: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大陆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时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现在呢,则不妨将《招魂》录出: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粱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这样的食谱,字不必全认得懂,但每行都有我们认得的粮食,家畜野味,酒饮,烹调方法。如此丰盛,魂兮胡不归!
这个食谱,涉及了《礼记·内则》将饮食分成的饭、膳、馐、饮四大部分。先秦将味原则为“春酸、夏苦、秋辛、冬咸”,这个食谱以“大苦”领首,说明是夏季,更何况后面还有冰镇的“冻饮”,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冷饮。
难怪古人要在青铜食器上铸饕餮纹。饕餮是警示不要贪食,其实正暗示了所盛之物实在太好吃了。
说了半天都是在说嘴,该说说胃了。
食物在嘴里的时候,真是百般滋味,千般享受,所以我们总是劝人“慢慢吃”,因为一咽,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连辣椒也只“辣两头儿”。嘴和肛门之间,是由植物神经管理的,这当中只有凉和烫的感觉,所谓“热豆腐烧心”。
食物被咽下去后,经过食管,到了胃里。胃是个软磨,将嚼碎的食物再磨细,我们如果不是细嚼慢咽,胃的负担就大。
经过胃磨细的食物到了十二指肠,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口中物,能不能化成我们自己,全看十二指肠分泌出什么样的蛋白酶来分解,分解了的,就吸收,分解不了吸收不了的,就“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影响很大,诸如打嗝放屁还是小事,消化不良可以影响到精神不振,情绪恶劣,思路不畅,怨天尤人。自己烦倒还罢了,影响到别人,鸡犬不宁,妻离子散不敢说,起码朋友会疏远你一个时期,“少惹他,他近有点儿精神病”。
小的时候,长辈总是告诫不要挑食,其中的道理会影响人一辈子。
人还未发育成熟的时候,蛋白酶的构成有很多可能性,随着进入小肠的食物的种类,蛋白酶的种类和结构开始逐渐形成以至固定。这也就是例如小时候没有喝过牛奶,大了以后凡喝牛奶就拉稀泻肚。我是从来都拿牛奶当泻药的。亚洲人,例如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到了牛奶多的地方,例如美国,绝大多数都出现喝牛奶即泻肚的问题,这是因为亚洲人小时候牛奶喝得少或根本没有得喝,因此缺乏某种蛋白酶。
牛奶在美国简直就是凉水,便宜,新鲜,管够。望奶兴叹很久以后,我找到一个办法,将可口可乐掺入牛奶,喝了不泻。美国专门出一种供缺乏分解牛奶的蛋白酶的人喝的牛奶,其中掺了一种酶。这种牛奶不太好找,名称长得像药名,总是记不住,算了,还是喝自己调的牛奶吧。
不过,“起士”或译成“起司”的这种奶制品我倒可以吃。不少中国人不但不能吃,连闻都不能闻,食即呕吐,说它有一种腐败的恶臭。腐败,即是发酵,动物蛋白质和动物脂肪发酵,就是动物的尸体腐败发酵,臭起来真是昏天黑地,我居然甘之如饴,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是不吃臭豆腐的,一直没有过这一关。臭豆腐是植物蛋白和植物脂肪腐败发酵,比较动物蛋白和动物脂肪的腐败发酵,差了一个等级,我居然喜欢臭的而不喜欢次臭的,是第二个自己的不可思议。
分析起来,我从小就不吃臭豆腐,所以小肠里没有能分解它的蛋白酶。我十几岁时去内蒙古插队,开始吃奶皮子,吃出味道来,所以成年以后吃发酵得更完全的起士,没有问题。
陕西凤翔人出门到外,带一种白土,俗称“观音土”,水土不服的时候食之,就舒畅了。这白土是碱性的,可见凤翔人在本乡是胃酸过多的,饮本地的碱性水,正好中和。
所以长辈“不要挑食”的告诫会影响小孩子的将来,道理就在于你要尽可能早地、尽可能多地吃各种食物,使你的蛋白酶的形成尽可能的完整,于是你走遍天下都不怕,什么都吃得,什么都能消化,也就有了幸福人生的一半了。
于是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
我注意到一些会写东西的人到外洋走了一圈,回到中国之后发表一些文字,常常就提到饮食的不适应。有的说,西餐有什么好吃?真想喝碗粥,就咸菜啊。
这看起来真是朴素,真是本色,读者也很感动,其实呢?真是挑剔。
我就是这样一种挑剔的人。有一次我从亚利桑那州开车回洛杉矶。我的旅行经验是,路上带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嚼过一根榨菜,味道就回来了,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话说我沿着十号州际高速公路往西开,早上三明治,中午麦当劳,天近傍晚,路边突然闪出一块广告牌,上写中文“金龙大酒家”,我毫不犹豫就从下一个出口拐下高速公路。
我其实对世界各国的中国餐馆相当谨慎。威尼斯的一家温州人开的小馆,我进去要了个炒鸡蛋,手艺再不好,一个炒蛋总是坏不到哪里去吧?结果端上来的炒鸡蛋炒得比盐还咸。我到厨房间去请教,温州话我是不懂的,但掌勺儿表明“忘了放盐”我还是懂了。其实,是我忘了浙江人是不怕咸的,不过不怕到这个地步倒是头一次领教。
在巴黎则是要了个麻婆豆腐,可是什么婆豆腐都可以是,就不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家常菜呀!炝油,炸盐,煎少许猪肉末加冬菜,再煎一下郫县豆瓣,油红了之后,放豆腐下去,勾芡高汤,盖锅。待豆腐腾地涨起来,起锅,撒生花椒面、青蒜末、葱末、姜末,就上桌了,吃时拌一下,一头汗马上吃出来。
看来问题就出在家常菜上。家常菜原来难。什么“龙凤呈祥”,什么“松鼠桂鱼”,场面菜不常吃,吃也是为吃个场面,吃个气氛,吃个客气,不好吃也不必说,难得吃嘛。家常菜天天吃,好像画牛,场面菜不常吃,类似画鬼,“画鬼容易画牛难”。
好,转回来说美国西部蛮荒之地的这个“金龙大酒家”。我推门进去,站柜的一个妇人迎上来,笑容标准,英语开口,“几位?”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从她肩上望过去,座上都是牛仔的后代们,我对他们毫无成见,只是,“您这里是中国餐馆吗?”
“当然,我们这里请的是真正的波兰师傅。”
到洛杉矶的一路上我都在骂自己的挑剔。波兰师傅怎么了?波兰师傅也是师傅。我又想起来贵州小镇上的小饭馆,进去,师傅迎出来,“你炒还是我炒?”中国人谁不会自己炒两个菜?“我炒。”
所有佐料都在灶台上,拣拣菜,抓抓码,叮当五四,两菜一汤,吃得头上冒汗。师傅蹲在门口抽烟,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儿一样的屁股扭过来又扭过去。
所以思乡这个东西,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过程,思饮食的气氛。为什么会思这些?因为蛋白酶在作怪。
老华侨叶落归根,直奔想了半辈子的餐馆、路边摊,张口要的吃食让亲戚不以为然。终于是做好了,端上来了,颤巍巍伸筷子夹了,入口,“味道不如当年的啦。”其实呢,是老了,味蕾退化了。
老了的标志,就是想吃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因为蛋白酶退化到了初的程度。另一个就是觉得味道不如从前了,因为味蕾也退化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对食品的评价,儿孙们不必当真,我老了的话,会三缄吾口,日日喝粥就咸菜,能不下厨就不下厨,因为儿孙们吃我炒的蛋,可能比盐还咸。
与我的蛋白酶相反,我因为十多岁就离开北京,去的又多是语言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在文化上没有太多的“蛋白酶”的问题。在内蒙,在云南,没有人问过我“离开北京的根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会有什么新的计划?”现在倒是常常被问到“离开你的根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适应吗?”我的根?还不是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早就是个老盲流了,或者用个更朴素的词,是个老“流氓”了。
你如果尽早地接触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会大惊小怪。不过我总觉得,文化可能也有它的“蛋白酶”,比如母语,制约着我这个老盲流。
一九九六年二月 加州洛杉矶
《棋王》选摘试读
简体版自序
《棋王》、《树王》、《孩子王》,念起来有节奏,不过以写作期来讲,是《树王》、《棋王》、《孩子王》这样一个顺序。
《树王》写在七十年代初,之前是“遍地风流”系列,虽然在学生腔和文艺腔上比“遍地风流”有收敛,但满嘴的宇宙、世界,口气还是虚矫。当时给一个叫俞康宁的朋友看,记得他看完后苦笑笑,随即避开小说,逼我讨论莫扎特的第五号小提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中提琴部分的分句,当时他已经将三个乐章的提琴部分全部练完,总觉得第二乐章有不对劲的地方。我说第二乐章的提琴部分好像是小孩子,属于撒娇式抒情。这一瞬间,我倒明白了《树王》不对劲的地方。俞康宁后来患了肾炎,从云南坐火车回北京,到站后腿肿得裤子脱不下来,再后来病退回北京,在水利部门做拍摄灾情的工作。我后来想到我们在乡下茅房里讨论莫扎特,莫扎特真是又远又近,无疑很奢侈。幸亏艺术就是奢侈,可供我们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挥霍。
一九九二年,我到意大利北部山区去见奥米先生。奥米先生是意大利电影导演,我在纽约看过他的经典之作《木鞋树》,深为折服。奥米先生提出拍《树王》,说叫我来导,我后来不知道怎样拒绝。《树王》怎么可以再提起呢?它是我创作经验上的一块心病,后来又是我发表经验上的一个心病。《棋王》发表后,约稿紧促,就把《树王》递出了,窘的当然是我自己。
《树王》之后是《棋王》阶段。大概是《棋王》里有些角色的陈词滥调吧,后来不少批评者将我的小说引向道家。其实道家解决不了小说的问题,不过写小说倒有点像儒家。做艺术者有点像儒家,儒家重具体联系,要解决的也是具体关系。若是,用儒家写道家,则恐怕两家都不高兴吧?
《孩子王》是我自认成熟的一个短篇,写得很快,快得好像是抄书。小说写到这种状态,容易流于油滑。写过几篇之后,感觉像习草书,久写笔下开始难收,要习汉碑来约束。这也是我翻检我的小说之后,觉得三个时期各有一篇,足够了。其他的,重复了,不应该再发,有些篇,例如有一篇讲近视眼的,连我自己再看过后都生厌恶之心,有何资格去麻烦读者?
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正是中国的出版的黑暗时期,所以习作开始,就没有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良好习惯,此先天不足,从八十年代中直到现在,一直困扰我。
此次重新出版旧作,新在恢复了《孩子王》在《人民文学》发表时被删去的部分,这多亏杨葵先生要到手抄件,不过《树王》的手抄件已被《中国作家》清理掉了。现在想起来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中国有那么多文学刊物每月发那么多的小说,真是不祥,一个文学刊物,实在要清理一下仓库。现在就正常多了,小说的发表量和小说的阅读人口,比例适中。
一九九八年底 广州
棋王(节选)
第二天一早儿,大家满身是土地起来,找水擦了擦,又约画家到街上去吃。画家执意不肯,正说着,脚卵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王一生对他说:“我不参加这个比赛。”大家呆了,脚卵问:“蛮好的,怎么不赛了呢?省里还下来人视察呢!”王一生说:“不赛就不赛了。”我说了说,脚卵叹道:“书记是个文化人,蛮喜欢这些的。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的,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王一生很惊奇地看着画家,慢慢转了脸对脚卵说:“倪斌,谢谢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们下。我不参加这次比赛了。”脚卵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一顿,说:“这样,这样!我呢,去跟书记说一下,组织一个友谊赛。你要是赢了这次的冠军,无疑是真正的冠军。输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去看各种比赛,倒也热闹,王一生只钻在棋类场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决出前三名。之后是发奖,又是演出,会场乱哄哄的,也听不清谁得的是什么奖。
脚卵让我们在会场等着,过了不久,就领来两个人,都是制服打扮。脚卵作了介绍,原来是象棋比赛的第二、三名。脚卵说:“这就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与你们两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两个人看了看王一生,问:“那怎么不参加比赛呢?我们在这里待了许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说:“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说:“盲棋?”王一生点一点头,两人立刻变了态度,笑着说:“我们没下过盲棋。”王一生说:“不要紧,你们看着明棋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儿。”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立刻嚷动了,会场上各县的人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没有赛着,不服气,要同时与亚、季军比试。百十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挤来挤去地看,大家觉得有了责任,便站在王一生身边儿。王一生倒低了头,对两个人说:“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着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同下。”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过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倚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棋场的标语标志早已摘除,出来一个人,见这么多人,脸都白了。脚卵上去与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众人,连连点头儿,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连说“可以可以”,见众人都要进去,就急了。我们几个,马上到门口守住,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了荣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也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进去告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共是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人好了。”于是就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王一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于是有人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个方棋子儿,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们也喊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儿也黑了,头发立着,喉结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来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要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的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用线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刻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边儿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军传送着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我不懂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势,我从来也没见过,你想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下,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把这次的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一鞠躬,说:“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结许久才动一下。我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的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赌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过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照着,黄乎乎的,一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挂动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打听。不一会儿,“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们嘴上传。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待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来,嗡嗡地响成一片。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使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然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分量,就示意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老者很感动的样子,说:“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儿歇了?养息两天,我们谈谈棋?”王一生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出来的,还是大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画家就在人群里喊:“走吧,到我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吃的,你们几个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拥了我们出来,火把一圈儿照着。山民和地区的人层层围了,争睹棋王风采,又都点头儿叹息。
我搀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随着。进了文化馆,到了画家的屋子,虽然有人帮着劝散,窗上还是挤满了人,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的一声儿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掮着柴禾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威尼斯日记》选摘试读
节选
四日
火鸟旅馆在火鸟歌剧院的后面,可以听到人在练声和器乐的练习声。威尔第的《弄臣》一百四十一年前就是在这家歌剧院首演的,当时住在这座小楼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能听到人在练习,例如第三幕中那段四重唱《爱之骄子》?据说那段著名的《女人善变》是秘密准备的,临场演唱,极为轰动。演出结束后,威尼斯人举着火把,高唱《女人善变》,穿过小巷,从一个方场游行到另一个方场。威尼斯的女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声,怎么想呢?也许女人们也在游行的行列里高唱女人爱变心。
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其实上帝一思考,人类也会笑,于是老子说“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
帕瓦罗蒂在回忆录里说他七岁时在公寓里高唱《女人善变》,女人们都很惊讶并且气愤。威尔第的《茶花女》也是在火鸟歌剧院首演的,结果失败。第二年又在这里演,却非常成功。
观众善变。
多尼采蒂在威尼斯当过兵。写成他的部歌剧《波格尼亚的亨利》,一八一八年在威尼斯上演,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火鸟歌剧院?
瓦格纳一八八三年逝世于威尼斯大运河边的温德拉敏宫。买了地图,一下就查到了。
意大利歌剧中我还喜欢罗西尼的,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
罗西尼还是意大利歌剧宣叙调的创造者,是他用器乐伴奏改变了莫扎特歌剧中的“朗诵”。有意思的是,罗西尼对歌剧中的器乐的重视,却使他的《塞米拉米德》在威尼斯的上演不被接受。
住在这样有名的歌剧院后面,令我很兴奋,好像真的与歌剧有什么特殊关系。其实没有。
S小姐说可以帮我买票,我却喜欢看到有好节目,于是去排队,买到票,等候进场,进去了,找到座位,坐下,看看来往的各种人。乐队在调音,灯光暗下来,开始了,于是快乐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剧场艺术活动的快乐,包括排队买票。帕瓦罗蒂一九八六年到北京演出,我和朋友在剧场外转来转去,终于买到八十元一张的黑市票,飞奔进去。八十块钱,三个多月的工资,工资月月发,活生生的帕瓦罗蒂却不是月月可以听到的。
五日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游客是临时演员,我也来充两个月的角色。
乘1号船沿大运河走了两次,两岸华丽的楼房像表情过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年初的时候来过威尼斯一天,无处不“惊艳”。回忆会“净化”,心中已经安静下来。再来,住下,无穷无尽的细节又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仍然是“惊艳”,而且是“轰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
整个意大利就是一种遗产轰炸,每天躺下去,脑袋里轰轰的,好像睡在米兰火车站。
这次到威尼斯来,随手抓了本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闲时解闷。这书开首即写得好,述了长安、洛阳的教坊位置后,笔下一转,却说:
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馀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是这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
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华丽亦可以是一种压迫。
走去看温德拉敏宫,天,瓦格纳用了多少钱买下如此豪华的宫殿!看了一眼说明,原来瓦格纳只住在mezzanino,什么意思?一楼半?建筑术语mezzanino是指底楼与二楼之间的那一层,对于我这个四十年来只住平房的人来说,难以展开想象,于是想象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体,是它们的中间状态。
音乐术语:mezzo forte,不很响,既不是很响,也不是不响;mezzo piano,不很轻,既不是很轻,也不是不轻;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瓦格纳在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
他住在“中庸”哪一层?
九日
傍晚,在圣马可广场边的弗洛利安咖啡店外独自闲坐,看游客买了苞谷粒喂成千上万只鸽子。一个小孩放几粒苞谷在头顶上,他的父亲拿着照相机在远处瞄准着,等鸽子飞来孩子的头上吃苞谷时,好按下快门。鸽子很久不来,小孩子于是像钓鱼一样等着,不同的是,微笑地等着。
据说弗洛利安咖啡店是欧洲饮咖啡史上的家咖啡店,又据说意大利的咖啡由巴西运来。我忽然想起瓦格纳是在威尼斯完成《崔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第二幕。当时的巴西皇帝请瓦格纳为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的意大利歌剧班写个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尔德》与咖啡贸易有关系吗?
一六二七年,威尼斯建成欧洲的个歌剧院。这一年明朝的熹宗皇帝驾崩,思宗,也就是明朝后一个皇帝即位,此时距中国歌剧—元杂剧的黄金时期已去四百年,明杂剧的杰作《牡丹亭》也已轰动了三十年。
中国的戏棚里可以喝茶,中国人喝茶是坐着的,所以楼上楼下的人都有座。同时期的欧洲剧院底层的人是站着看戏的。中国戏曲的开场锣鼓与意大利歌剧的序曲的早期作用相同,就是镇压观众的嘈杂声浪,提醒戏开始了,因为那时中国欧洲都一样,剧院里可以卖吃食、招呼朋友和打架。
前些年伦敦发掘十九世纪的蔷薇剧场遗址,发现里面堆满了果壳。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大概是在果壳的破裂声中说出“生存还是灭亡”(to be or not to be)这个名句的吧?
我一直认为莎士比亚的戏是世俗剧,上好的世俗剧。
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尤其是日落后,海上的湿气侵漫到圣马可广场上的时候。
十日
下午S小姐来,同来的还有Marco Ceresa先生。我年初在波隆那城见过Marco先生,他用意大利文翻译了唐朝陆羽的《茶经》,九○年在米兰出版。他去过中国大陆、台湾地区和日本不少年,是个茶通,有个中文名字叫马克。年初在波隆那,马克表演过中国式的饮茶程序。
现代中国人的饮茶是明、清以来的方法,我们很难想象再古的人煮茶时要放姜、葱这些辛辣的东西,那简直就是现在的汤。也许我们现在做汤也可以放一些茶来试试。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截青竹,寻到嫩芽,采进竹筒里捣一捣,满了拿下山来。等里面干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黄,用嘴唇啜一啜,鲜苦翻甜,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
意大利人酷爱咖啡,普遍的一种称Espresso,用专用的小金属壶煎,得一小盅,加奶和糖,随各人习惯。我试过,不加奶和糖,为的是得其本味,饮后生津但不解渴,通夜不眠,体内生邪火,跃跃欲试,尿赤黄且有沫,大概伤到肾了。也许是没有饮惯的缘故。
年初在罗马城一个小吧,朋友去柜上买咖啡,我在店里觅得两个座位。正庆幸间,朋友过来说你要坐着喝吗?错愕然后得知站与坐是两样价钱。
饮茶,用电脑语言说,内定值(default)是坐着的。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条小巷是不通的,那么在巷口一定没有警告标志。你只管走进去好了,碰壁返回来的时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气,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却会无意之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
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街巷写传。
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为许多画舫写小传,它们的样子、名字、船主是怎样的人。
扬州当年的画舫,是运盐的船发朽之后改装的,在扬州的河道上供交通、游览。船上有空白的匾,游客可题名,题了名,船就有了称呼。许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实不可爱,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脚散”,另一只情况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个洞”。还有一只船,船上有灶,从码头开出,灶上开始煮肉,到红桥时肉就烂熟了,所以叫“红桥烂”。
这样的船差不多都是没人题字,于是以特征为称呼,另一类则以船主的名字为称呼,比如“高二划子船”、“潘寡妇大三张”、“陈三驴丝瓜架”、“王奶奶划子船”。
“何消说江船”,主人与船客说话,口头语是“何消说”。
“叶道人双飞燕”,划船的是个道士,四十岁开始不沾油腥,五十岁则连五谷也戒吃了,即“辟谷”。当今世界上富裕国家的人多兴节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肤松弛晦暗而神色满意的人。叶道士在扬州的繁华河道中划船,“旁若无人”,其实这位道士不如去学佛。
“访戴”的船主叫杨酒鬼,从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梦中还大叫“酒来”。坐船的人自己划桨,用过的盘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噜。不知这船钱是怎么个收法。
“陶肉头没马头划子船”,这条船大概没有执照,所以不能在码头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粪船”,长四十尺,宽五尺,平时运扬州的粪便,清明节时洗洗干净载人,因为那时扫墓的人多。碰到庙里演戏,就拉戏班子的戏箱。
……
代后记
《威尼斯日记》是应威尼斯市邀请写的。他们每年从世界上挑一个作家住到威尼斯三个月,离开之前把书稿交给他们,他们译成意大利文,印出来,作为威尼斯的礼物,所以是非卖品。
一开始,他们希望我写成小说,但是我不能保证可以在走的那天交出一个小说。我可能一个月写完五篇,也可能半年写不出一篇。
我的写作习惯是,写到一个地方,有了新的想法,就将在写东西编一个号码,把它Save起来,另开一个新档,按新的想法写下去。再碰到新的想法时,再Save起来,再开新档。所以电脑里头大概有三千多个这种档案号码。
每天开始写的时候,随便找个档案,比如“978”,其实完全忘了里面写的是什么。我是故意这样,因为人都是看别人的东西会比较刻薄,这样我等于是在看别人的东西,会批评得比较刻薄。如果看了以后觉得不行,就把它delete,如果看了还有点意思,或者看时突然又有可以接下去的东西,那就再接下去,所以东西其实有很多,但都需要时间考验。
这样的情况,我真是不能保证离开威尼斯时可以交出一个东西,而且没有权力再修改。结果,我只好写日记,走的那一天就结束。
威尼斯是一个小岛,以旅游来说,一个星期刚好,印象饱满细致。如果待过半个月,就会开始无聊,以致厌恶。我待了三个月,后应该是痛恨。
要想不痛恨,只有走到威尼斯的世俗生活里去。我开始买东西做饭。姜不好买,我就每天早起去码头看有没有人在卖姜,诸如此类。威尼斯人于是很快知道这个东方人不是日本人,而是个中国人。
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不能总是孔孟老庄、亚里士多德,高来高去,要交流世俗生活的质感。我希望在日记里充满这样的东西。威尼斯人说:“我们和你们的苏州是姐妹城市。”我说:“应该是扬州。”古代的扬州和古代的威尼斯类似,都曾是经济非常发达的城市,也都衰落了。扬州的经济,使它在乾隆时期拥有近一万的书画家、园艺家、戏剧演员、说书人,而且形成了有名的扬州画派。简笔水墨在那个时期发展到极致,它的基础是商品画,只是扬州画派的商品画质量,品格远远高于我们现在的商品画。
其实像《扬州画舫录》这样的文字,中国很多,都值得翻成西方文字。而西方,尤其是意大利,也有相应的这些文字,值得翻成中文。《马可·波罗游记》大量地讲具体生活,一直吸引西方人,道理还用我再说吗?
意大利维护文化古迹,产生很大的经济上的利益。我的经验,我们只能看到意大利的三分之二,因为永远有三分之一在维护,必须多去才能看到全部。他们大学里面有修复专业,学生毕业等于拿到铁饭碗。
意大利是从罗马帝国到当代,所有的造型都小心地保留着,维护着。意大利有不少墨索里尼法西斯时期的建筑,比如米兰火车站,比如罗马议会大厦,知识分子以前对此一直有批判,近年来开始逐渐意识到遗产的观念要更宽容。
意大利有不少问题,我有一次和一个意大利朋友聊天,我说你们其实认真一些,问题就解决了。这个朋友说,我们意大利人什么都马虎,只有一样不马虎,就是艺术。
我们似乎是什么都可以马虎,只有保养脸部皮肤不马虎,至于每天要用的屁股,有裤子遮着,随便吧。
意大利人因为艺术鉴赏的素质丰厚,所以舍得将生活艺术化,外人看来不免觉得有些懒散,可是意大利这样的状态,它还是第五工业国,美国竞争成那种样子,才闹了个工业国。我看这犯不着。人在有生之年,不妨多东张西望,拼命干,其实浪费生命。商业竞争常常是盲目的,我们不妨有胆量闲一闲。
《闲话闲说》选摘试读
三十九
大致观过了世俗,再来试观中国小说。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啰嗦,但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表。
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春秋笔法”,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四十
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
后来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蹚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四十三
皮簧初起时,因为来路乡野,演唱起来草莽木直,剧目基本来自世俗小说中演义传奇武侠一类,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没有“言情”戏,倒是河北“蹦蹦戏”也就是现在大陆称呼的“评剧”原来多有调情的戏。百五十年间,多位京剧大师搜寻学问,终于成就了一个痴迷世俗的大剧种。例如梅兰芳成为红角儿后,齐如山先生点拨他学昆腔戏的舞蹈,才有京剧中纯舞蹈的祝寿戏《天女散花》。
此前燕赵一带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为被京剧逐出“中心话语”,不服这口气,年年要与京剧打擂台比试高低,输赢由后各自台前的俗众多寡为凭。
我姥姥家是冀中,秋凉灌冬麦,夜色中可听到农民唱梆子,血脉踊动,声遏霜露,女子唱起来亦是苍凉激越,古称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这样。
戏剧演出的世俗场面,你们都熟悉,皮簧梆子的锣鼓铙钹梆笛,古早由军乐来,开场时震天价响,为的是镇压世俗观众的喧哗,很教鲁迅在杂文中讽刺了一下。
以前角儿在台上唱,跟包的端个茶壶在幕前侍候,角儿唱起来真是地老天荒,间歇时,会回身去喝上一口,俗众亦不为意。以前意大利歌剧的场面,也是这样,而且好的唱段,演员会应俗众的叫好再重复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时候,鞠躬致歉居然也能过去。开场时亦是嘈杂,市井之徒甚至会约了架到戏园子去打,所以歌剧序曲初有镇压喧哗的作用,我们现在则将听歌剧做成一种教养,去时服装讲究,哪里还敢打架?
你们听罗西尼的歌剧序曲的CD唱片,音量要事先调好,否则喇叭会承受不起,因为那时的序曲不是为我们在家里听的。话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小说来。
四十四
明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黄金时代,我们现在读的大部头古典小说,多是明代产生的,《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封神演义》、“三言”、“二拍”拟话本等等,无一不是描写世俗的小说,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来读的。
《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杨家将》等等,则是将历史演义给世俗来看,成为小说而与史实关系不大。
我小的时候玩一种游戏,拍洋画儿。洋画儿就是香烟盒里夹的小画片,大人买烟抽,就把画片给小孩子,不知多少盒烟里会夹一张有记号的画片,碰到了即是中奖。香烟,明朝输入中国,画片,则是清朝输入的机器印刷,都是外来的,所以画片叫“洋”画儿。
可是这洋画儿背后,画的是《水浒》一百单八将。玩的时候将画片摆在地上,各人抡圆了胳膊用手扇,以翻过来的人物定输赢,因为梁山泊好汉排过座次。一个拍洋画儿的小孩子不读《水浒》,就不知道输赢。
明代的这些小说,特点是元气足,你们再看明代笔记中那时的世俗,亦是有元气。明代小说个个儿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没有穷酸气。
我小的时候每读《水浒》,精神倍增,平添草莽气,至今不衰。俗说“少不读水浒”,看来同感的俗人很多,以至要形成诫。
明代小说还有个特点,就是开头结尾的规劝,这可说是我前面提的礼下庶人在世俗读物中的影响。可是小说一展开,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细节过程,让你完全忘了作者还有个规劝在前面,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向老师认错,出了教研室的门该打还打,该追还追。认错是为出那个门,规劝是为转正题,话头罢了。
《金瓶梅词话》就是个典型。《肉蒲团》也是,它还有一个名字《觉后禅》,简直就是虚晃一招。“三言”“二拍”则篇篇有劝,篇篇是劝后才生动起来。
四十五
《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
我以前与朋友夜谈,后来朋友在画中题记“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这类似金圣叹的意思。兰陵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欢武松的不邪,笔头一转,直入邪男淫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你们只要找来大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词话》洁本看看,自有体会。后来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重复。
《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
“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奸是小奸,坏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这类的小说。
《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浪史》等等小说,真的是奇是怪。本来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说的想象性质则如火上泼油,色情得刁钻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读者读来不免目瞪口呆。
不过说起来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类的动物不会见到另类动物交合而发情,人却会这样,因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为“色情”而与动物有分别,大陆常引用的“文学就是人学”,具体而言,解为“文学应该有色情”不算概念错误吧。
《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入关后的清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是另外的提法。
历史当然不能假设,我只是这么一说。
四十七
到了清代,当然就是《红楼梦》。
倡导五四新文学的胡适之先生做过曹家的考证,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科学方法与文学研究》里记述胡先生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价值。胡先生认为没有价值的小说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我在前面说到中国小说地位的高涨,是五四开始的,那时的新文学被认为是可以改造国民性,可以引起革命,是有价值的。鲁迅就是中断了学医改做文学,由《狂人日记》开始,到了《酒楼上》就失望怀疑了,终于完全转入杂文,匕首投枪。
胡先生对《红楼梦》的看法,我想正是所谓“时代精神”,反世俗的时代精神。
《红楼梦》,说平实了,就是世俗小说。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大杂院里的妇女们无事时会聚到一起听《红楼梦》,我家阿姨叫做周玉洁的,识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来,我还记得有人说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话里藏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怎么过?我长大后却发现读书人都欣赏林黛玉。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强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以红学家考证的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在小说中借题发挥几首大开大合的诗或词,不应该是难事,但他感叹的是俗世的变换,大观园中的人物有何等见识,曹雪芹就替他们写何等境界的诗或词,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说家的观照。小说中讲“批阅十载”,一定包括为角色调整诗词,以至有替薛蟠写的“鸡巴”诗。
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要难多了!而且曹雪芹还要为胡庸医开出虎狼药方,你总不能说曹先生开的药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四十八
我既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但《红楼梦》另有因素使它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这因素竟然也是诗,但不是小说中角色的诗,而是曹雪芹将中国诗的意识引入小说。
七○年代初去世的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的陈世骧先生对中国诗的研究评价,你们都知道,不必我来啰嗦。陈世骧先生对张爱玲说过,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
我来发挥的是,《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
除了当代,诗在中国的地位一直,次之文章。小说地位低,这也是原因。要想在中国的这样一种情况下将小说做好,运用诗的意识是一种路子。
《红楼梦》开篇提到厌烦才子佳人小人拨乱的套路,潜台词就是“那不是诗”。
诗是什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无一句不实,但连缀这些“实”也就是“象”以后,却产生一种再也实写不出来的“意”。
曹雪芹即是把握住世俗关系的“象”之上有个“意”,使《红楼梦》区别于它以前的世俗小说。这以后差不多一直到五四新文学之前,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小说。
这一点是我二十岁以后的一个心得,自己只是在写小说时注意不要让这个心得自觉起来,好比打嗝儿胃酸涌上来。我的“遍地风流”系列短篇因为是少作,所以“诗”腔外露,做作得不得了。我是不会直接做诗的人,所以很想知道曹雪芹是怎么想的。
四十九
既提到诗,不妨多扯几句。
依我之见,艺术起源于母系时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大致确立。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遗传。
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合排列,色彩、图形。
巫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比我们现在的专业艺术家。什么事情一到专业地步,花样就来了。
巫要富灵感。例如大瘟疫,久旱不雨,敌人来犯,巫又是一族的领袖,千百只眼睛等着他,心灵脑力的激荡不安,久思不获,突然得之,现在的诗人们当有同感,所谓创作的焦虑或真诚。若遇节令,大收获,产子等等,也都要真诚地祷谢。这么多的项目需求,真是要专业才应付得过来。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后,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入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是整体的,是当时的人文状态。
艺术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师想象,其他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说法,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与各个人先天的素质也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形态并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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