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5915570
出身于陕西关中农村地区,曾因家庭贫困休学一年,高考时遭逢“三年困难时期”不幸落榜,参军梦想也归于破灭,只得以高中学历返乡担任小学教师……坎坷的前半生并未使陈忠实由此消沉,他历经多年奋斗,从“乡土”中提炼出精华,终于以史诗级作品《白鹿原》在当代文坛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全书精选35篇陈忠实散文作品,创作时间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内容完全源于作者的真实生活,让读者更深切地了解《白鹿原》诞生的背景,以及《白鹿原》以外的陈忠实。
第一辑 风物:故乡的生灵
003 /
火晶柿子
013 /
回家折枣
019 /
原上原下樱桃红
026 /
麦饭——关中民间食谱之一
029 /
搅团——关中民间食谱之二
032 /
又见鹭鸶
037 /
告别白鸽
047 /
遇合燕子,还有麻雀
057 /
我经历的狼
068 /
我经历的鬼
第二辑 绿原:生于斯,长于斯
083 /
拥有一方绿荫——《我的树》之一
088 /
绿蜘蛛,褐蜘蛛——《我的树》之二
098 /
绿风——《我的树》之三
103 /
父亲的树
112 /
年年柳色
117 /
难忘一渠清流
123 /
我的秦腔记忆
130 /
原下的日子
139 /
儿时的原
157 /
愿白鹿长驻此原
第三辑 足迹:踏过泥泞几十秋
165 /
第一次投稿
172 /
汽笛·布鞋·红腰带
179 /
晶莹的泪珠
189 /
与军徽擦肩而过
201 /
收获与耕耘
208 /
自己卖书与自购盗本
225 /
五十开始
239 /
六十岁说
第四辑 心语:生命中的第一次
245 /
最初的晚餐——《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之一
248 /
尴尬——《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之二
251 /
沉重之尘——《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之三
254 /
皮鞋·鳝丝·花点衬衫
261 /
老陈与陈老
265 /
饭事记趣
284 / 一个人的邮政代办点
今年春节一过,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归老家,争取获得一个安静吃草安静回嚼的环境。我的屋檐上时有一对追逐着求偶的“咕咕咕”叫着的斑鸠。小院里的树枝和花丛中常常栖息着一群或一对色彩各异的鸟儿。隔墙能听到乡友们议论天气和庄稼施肥浇水的农声。也有小牛或羊羔蹿进我忘了关闭的大门。看着一个个忙着农事、忙着赶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饰的衣着,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级宾馆车水马龙衣冠楚楚口红眼影的景象。这是乡村。那是城市。大家都忙着。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明天。
高考落榜的那年暑假,我不止一次于半夜里惊叫着翻跌到床下。父亲大约担心我会弄成“神经客”,却也只有一句平常的话来劝慰:天底下农民一层人哩。正是这句平常到平庸的话,遏止了我的慌乱无着的情绪的恶性发展,我的人生参照是中国最庞大的人群——农民,我的悬空的心便落到了鸡鸣狗叫猪哼哼的村巷里了。
这一年难以忘记,就在梨花开放的前一周,我把那部长篇小说的手稿交给了北京来的高、洪两位先生。交给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涌到唇边一句话: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考虑这话会对他们构成心理压迫,我终于忍住不说。
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现在又站在这方小小的留着许多代人脚印的小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出去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
傍晚时分,我走上灞河长堤。堤上是经过雨雪浸淫沤泡变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顶的蛋黄似的太阳绵软无力。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在蒙蒙灰雾里依然不失其肃然和庄重。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拨。一只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我无意间发现,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个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角架撑着一张钢丝罗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锨一锨抛向罗筛,发出连续不断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罗筛两边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着那个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这儿距离西安不足三十公里。都市里的霓虹此刻该当缤纷,各种休闲娱乐的场所开始进入兴奋期。暮霭渐渐四合的沙滩上,那个男子还在沙坑与石头垛子之间来回往返。这个男子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世界的这个角落。
我突发联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纸如同那张罗筛。他在他的罗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罗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标准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民男子的石子无法比的。我自觉尚未无聊到滥生矫情,不过是较为透彻地意识到构成社会总体坐标的这一极。这一极与另外一极的粗细强弱的差异。
在他勒上第三条红腰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恰好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说上一次的遭遇与红腰带有无什么联系尚无意识,这一次就令他暗暗惊诧了,人类生命本身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周期性灾变?他不再以一个简单的无神论者的简单态度轻易去判断其有无了。这一次挫折纯粹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不能怨地更不能怨天下任何人,自己写下一篇对生活做出简单谬误判断的小说而声名狼藉。他曾想告别政坛也告别文学,重新回到学校做一名乡村教师,与农村孩子去交朋友。在那个人生重大抉择的重要关头,他不仅又一次听到了那声汽笛,而且想到了那双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跟的布鞋。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本来就是穿着磨透鞋底的布鞋走进社会的,最终最糟失掉的大不了也就是又一双破烂布鞋……他走进图书馆,把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抱回住屋,昼夜与这两个欧洲人拥抱在一起。
他后来成为一个作家,但不是著名的,却终归算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回顾整个儿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灾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破了鞋底的布鞋。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瞬即垂下头避开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号啕大哭。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下盲目地拨弄着一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我后来的整个儿生命历程中发生过多少这种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却是从十四岁刚来到的这个生命年轮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狭窄,承受不下那么多的酸水,因而还是有一小股从眼睛里冒出来,模糊了双眼,顺手就用袖头揩掉了。我终于仰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二十五年后,卖树卖树根(劈柴)供我念书的父亲在癌病弥留之际,对坐在他身边的我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我浑身战栗,久久无言。我像被一吨烈性“梯恩梯”炸成碎块细末儿飞向天空,又似乎跌入千年冰窖而冻僵四肢冻僵躯体也冻僵了心脏。在我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回到乡村的无边无际的彷徨苦闷中,我曾经猴急似的怨天尤人:“全都倒霉在休那一年学……”我一九六二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务大大缩小,我们班里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考取了一个个位数,而在上一年的毕业生里我们这所不属重点的学校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我如果不是休学一年当是一九六一年毕业……父亲说:“错过一年……让你错过了二十年……而今你还算熬出点儿名堂了……”
我感觉到炸飞的碎块细末儿又归结成了原来的我,冻僵的四肢自如了冻僵的躯体灵便了冻僵的心又嘡嘡嘡跳起来的时候,猛然想起休学出门时那位女老师溢满眼眶又流挂在鼻翼上的晶莹的泪珠。我对已经跨进黄泉路上半步的依然向我忏悔的父亲讲了那一串泪珠的经历,我称呼伯伯的父亲便安然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可你……怎么……不早点儿给我……说这女先生哩……”
不管怎样,生活老人的脚步不乱。当生活把我这一拨儿同龄人推过第一个驿站的时候,似乎丝毫也不理会谁得了,谁失了;谁哭了,谁笑了;谁得意甚至忘形了,谁又沮丧以至沉沦了。而我面对的现实是:高考落第,没有得也没有笑,没有得意更不可能忘形,我属于失去机会者,或者干脆透彻一点儿说是失败者。然而我没有哭,也没有沮丧或沉沦,深知这些情绪对我都毫无益处。我要用奋斗来改变这一切。
应该感谢生活。
到了我重回乡下祖居屋院的第二年,记不清是哪个季节,我又一次骑自行车赶到那个熟悉的邮政代办点的窗口前,交办了要邮寄的稿件,刚转过身要离开的时候,窗口里的他说话了,让我等一下。我再转回身,就看见那张向来平静到不动声色的面孔,呈现着谦谦的微笑,对我说:“麻烦你办点儿事。”我自然欣然接受,等待他说事。他依旧是少见的谦谦的微笑,以平静而又达观的语气告诉我,他很快要退休了。我不觉一愣,看不出这张呈现着中年人气色的脸,已经年逾花甲了。我在发愣的一瞬,感到了心头的微微一震,顿生难舍的眷眷之情。我随之问:“你竟然要退休了?看去顶多五十岁。”他却不做辩解,依旧谦谦笑着告诉我,他的孩子知道他认识我,便买了我的两本书,让他再见我的时候给书上签名。他说他退休后就难得和我见面了。我自然应诺。他破例拉开那间平房的门板,让我进屋;他把我的两本书摆在桌子上,侍立一旁,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我习惯用自己的钢笔,在那两本书上签下我的名字。这应该是我最用心最认真的签名之一。他连着说了两声感谢的话。我为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与读者不知签过多少万册书了,却不敢接受他的感谢的话。我和他握手告别。他竟破例走出门来,在我推起自行车的时候,我又握住了他的手,有点儿不忍松开。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