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6632895
石涛气质兀傲,性格怪僻,不肯俯仰于时势,以至一生坎坷曲折,命运多舛。先入佛门,后又出佛还俗入道,娶妻成家,人生轨迹多变。
石涛博学多才,是诗人,是画家,也是书法家,集诗、书、画、印四绝于一身,尤其是诗画堪称文坛画界旷世奇才。
石涛(1642一约1707),清代画家、中国画一代宗师。法名原济,一作元济。本姓朱,名若极。字石涛,又号苦瓜和尚等。广西全州人,晚年定居扬扬州。明靖江王后裔,幼年遭变后出家为僧,半世云游,以卖画为业。早年山水师法宋元诸家,画风疏秀明洁,晚年用笔纵肆,墨法淋漓,格法多变,尤精册页小品;花卉潇洒隽朗,天真烂漫,清气袭人;人物生拙古朴,别具一格。工书法,能诗文。存世作品有《搜尽奇峰打草稿图》等。
本书稿以长篇历史文学的形式,详细记录了石涛从童年到去世60多年曲折的人生经历和绘画创作的历程。
自 语 / 1
引 子 / 5
章 湘山比丘 / 1
一、避难 / 1
二、剃度 / 12
三、慕贤 / 23
四、画兰 / 34
五、访道 / 43
六、惜别 / 53
第二章 武昌囹圄 / 63
一、漂泊 / 63
二、寄居 / 76
三、惊变 / 87
四、离去 / 98
五、匡庐 / 110
第三章 宣城岁月 / 121
一、畅游 / 121
二、拜师 / 133
三、挚友 / 145
四、黄山 / 157
五、乡音 / 173
第四章 金陵旅居 / 186
一、病卧 / 186
二、交友 / 197
三、赏枫 / 207
四、见驾 / 218
五、恋梅 / 228
六、雅集 / 239
第五章 燕京乞食 / 249
一、面圣 / 249
二、北漂 / 259
三、合画 / 269
四、宴津 / 280
五、南归 / 290
第六章 扬州栖息 / 302
一、重逢 / 302
二、破愁 / 312
三、巢湖 / 321
四、结庐 / 335
五、立说 / 347
六、归去 / 359
后 记 / 373
二、拜师
公元一六六五年初秋,松江九峰昆山泗洲塔院的大雄宝殿。
木鱼声、诵经声、梵钟声,响彻金碧辉煌的殿宇,住持旅庵本月虽面带病容,
仍左手作十、右手“啵啵啵”地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观音莲花台下的黄绫蒲团上,石涛、喝涛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着。
半晌,旅庵本月方转过身来,双掌合十,如炬的双目紧盯着石、喝二人问道:
“石涛、喝涛,你二人既入吾门,拜吾为师,能遵门规师训否?”
“能遵!”石、喝异口同声。
旅庵本月随手从宽袖内掏出两串菩提子念珠赐予二人,戴在左手腕上:“消除烦恼障和报障吧。”
石涛、喝涛连迭磕了三个响头,行了拜师大礼。师徒三人这才起身有说
有笑地走出大雄宝殿。
其实,按禅宗佛规,石涛和喝涛在拜师前已先在法堂证道,证道的仪式极严格而庄重。
烛光摇曳,香烟袅袅,旅庵本月高踞法堂之上,两旁分站着羯摩师、教授师,
众僧分列两侧。
石涛双掌合十跪在蒲团上。
羯摩师厉声问道:“今僧石涛,请求受具足戒,尔等有异议否?”
法堂内鸦雀无声,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羯摩师连迭问了三遍,见无异议,遂开始传授比丘戒。这比丘戒戒律共二百五十条,羯摩师背诵起来如数家珍,朗朗上口。石涛听出了一身汗水。
末了,教授师又传授佛门礼仪,进退站坐规矩。好不易熬过冗长而烦琐
的程序,石涛口干舌燥的,待站起身来,只觉两腿直酸软。
石涛后来追忆证道时说:三战神机上法堂,几遭毒手归鞭骤。
此刻,大雄宝殿前,青烟袅袅,香火正旺。香客们摩肩接踵,虔诚地顶礼膜拜,祈福求平安,一片恢宏坦荡而又空灵神秘的禅境。
伫立在石台阶上,石涛转身回望,但见朱瓦黄墙,飞阁重檐,青石铺地,
古朴凝重,气势恢宏。
石涛飘移的目光忽而落在大殿前的楹联上:
问大士缘何倒坐,恨凡夫不肯回头。
旅庵法师笑笑道:“徒儿恐有些费解?”
石涛点点头又摇摇头。
旅庵法师深邃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石涛的心肠,喟叹道:“鸿蒙初分,天地本无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一乃宇宙万物之法则。佛禅佛理也如此,按常理天下寺院皆坐北朝南,唯泗洲塔院坐南朝北,却是何缘故?”
石涛、喝涛环顾一眼,甚是疑惑地望着师父。
旅庵法师望望寺后的青山道:“徒儿且看这寺前寺后,地势南高北低,故建寺时因地制宜,坐南朝北。然佛祖务要坐北朝南,观音务要坐南朝北,
故大雄宝殿先见观音,后见佛祖。”
旅庵乜视石涛一眼:“天下没有不变的事理,为何?因势利导而已!事变,物变,若仍墨守陈规,何来鸿蒙两分?万物皆求变,变则通,变则新,变则须,
变则通达繁茂。”
“事变,物变,万物皆求变……”尽管师父的背影已消逝在远处的禅房内,石涛仍凝望着远处起起伏伏的群山苦苦思索着。
九峰包括佘山、天马山、横山、小昆山、凤凰山、库公山、辰山、薛山和机山等九座山峰,尤以小昆山人才辈出而出名,有“玉出昆岗”一说。
小昆山泗洲塔院系先有慈雨塔而后建寺。
慈雨塔始建于唐龙朔初年,唐景龙四年 (710),僧伽坐化于长安荐福寺后,敕令归葬泗洲,遂建此塔。南宋乾道元年(1165),僧心古依慈雨塔募建寺院,因尊唐代泗洲和尚,故名泗洲塔院,塔也俗称泗洲塔。明清两代,先后在塔院内增建真武殿、西方殿、三圣殿、藏经阁、宝训堂、水月殿、大雄宝殿等多重殿宇,宏伟壮观。
那时节,禅宗中临济宗一脉高僧名贤遍布全国,明末的幻有正传高僧,禅学极深邃,得意高足有密云圆悟、雪峰圆信、天隐圆修三人。密云圆悟住持宁波天童寺,门徒有汉月法藏、木陈道忞等十一人。木陈道忞继承师父衣钵,做了天童寺住持。
顺治十六年(1659),顺治帝风闻木陈道忞道行高深,学识渊博,特诏木陈道忞携爱徒旅庵本月和山晓木晰两人入京,与之畅谈佛学,顺治帝又特赐他为弘觉禅师,留住京城,次年五月方携山晓木晰回到天童寺。
木陈道忞原本工于诗文,对明亡清兴颇为伤感,且出家人四大皆空,然六根并未清净。如今忽蒙当今皇上召见,恩遇甚隆,一时名声煊赫,感慨弥深,心态为之一变,反倒替清廷唱起赞歌来。
那旅庵本月独自一人留居京城,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七月,旅庵本月奉旨入善果寺,开堂弘法,旅庵本月因之又有善果月之称。
据《旅庵本月奏对录》所载:七月初十传旨除道,送旅(庵)和尚入院。
十一月,师自万善(殿)谢恩,乘上赐御马出西华门,改乘肩舆至善果寺,
慧善禅师、隆安和尚及五城僧录司皆奉旨恭送。是日,淄素杂沓,约万余指。
旅庵本月此次入善果寺,轰动京华,一路可谓风光至极。
顺治十七年庚子八月,皇贵妃董鄂氏(栋鄂氏)病逝,年仅二十二岁。
顺治帝为追荐爱妃,特在景山设道场,令旅庵本月在隆安、善果两寺挑选高僧二十四人,入坛礼诵。
顺治帝朝夕临幸,见旅庵本月一片虔诚,特赐“乐知天命”四字及“一
池荷叶衣无尽,数亩松花食有余”“天上无双月,人间只一僧”两联嘉奖。
康熙元年壬寅(1662),旅庵本月载着无限荣光离京还山,驻锡郡之昆山泗洲塔院,王朝殊恩,可谓朝野欣慕。
本月号旅庵,宁波人,不仅佛理精深,且工书法善诗文,又加朝廷尊崇,一时传为佛教界美谈。
善果月与师叔磬山天隐圆修禅师之法嗣玉林通琇禅师是至交。玉林通琇禅师俗姓杨,常州江阴人,十九岁便投磬山天隐圆修禅师出家,并受具足戒,后奉命充当侍者,随堂坐香。初驻湖州报恩。后奉清世祖(顺治皇帝)之诏入京,于万寿殿大弘祖道,名噪佛林。
一日,那玉林通琇禅师忽而问旅庵本月道:“一字不加画,是什么字?”
旅庵本月不假思索地答道:“文采已。”
言下之意:既有一字,就已经从无到有,从一字开始,又会产生更多的字,一字虽然不加画,但字形已备,文字已经开始,所以文采已彰。
如今,旅庵本月见石涛具慧根佛缘,且天资聪颖,诗、书、画皆出类拔萃,可雕可塑,遂收为门徒。然犹恐玉不琢不成器,便教石、喝二人时常伴随左右,谆谆诱导,悉心点拨。
忽一日,师徒三人坐在寺内古银杏树下的石凳上纳凉,本月师父忽而望着粗壮的银杏树树干吟哦道:“身为菩提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石涛一怔,不解道:“师父,此诗何意?”
本月法师淡笑道:“此乃禅宗六祖惠能的偈语,意即红尘滚滚,功名利禄皆不过是过眼烟云尔。人生苦短,浮生难满百年,但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就像这棵银杏树,虽历经风雨数百年,但仍将枝干有力地撑开去,架起巨大的树冠如一把大伞撑起,它绝无保留地给予香客都需要的那份静谧的清凉。”
石、喝二人听得师父此般教诲,不觉抬头仔细地仰望着银杏树,但见银杏树粗干虬曲,枝叶茂盛,宛如一把巨伞耸立在红墙碧瓦的寺院中,红绿相映,别有一番风景。
又一日,师徒三人游至双陆草堂,见堂前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涛忙近前一看,原来刻着一赋:
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故述斯赋。
——怀土赋 序 陆机
石涛禁不住问道:“师父,这陆机是何人?”
本月师父望望草堂,又望望石碑,捋着白须缓缓言道:“这双陆草堂原
本为纪念晋代文学巨子陆机、陆云兄弟而建。当年陆氏兄弟在此苦读,终成一代文学巨匠。这首赋讲述的乃是当年陆氏兄弟外出求仕的艰难,在受到万分委屈后,陆氏兄弟萌发了对故乡的思乡之情。”
旅庵本月遥望着草堂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其实,这九峰山也是一座仁人志士悲号高歌之山。像明末抗清义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在抗清失败后,便退隐居山中数载。”
石涛一生对师父旅庵本月推崇备至,晚年在其所作《生平行》长诗中称赞道:
五湖鸥近翩情亲,三泖峰高映灵鹫。
中有至人证道要,帝庭归来领岩窦。
悠扬的晨钟暮鼓声,缭绕在九峰三泖之间。
青的山,绿的水,小昆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石涛几乎都熟烂于心,了若指掌,亲如手足。
旅庵本月见爱徒虚心好学,求知似渴,喜难自禁,将石涛视若己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佛学禅礼悉心点拨,倒把一片心肠全抛在石涛身上。
春来万木吐绿,夏至百草茂盛,秋来树叶飘落,冬至万物凋零,师徒俩形影不离。
一夜,那旅庵又将石涛、喝涛叫到禅房中,油灯黯淡的晕光下,旅庵望着两位爱徒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为师禅佛大半生,近日偶得一悟,特说与你二人听听。”
石、喝忽见师父一本正经,忙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旅庵捋捋白须,缓缓言道:“你二人可知《易经》之中的乾卦基本的符号是什么?”
石、喝脱口而出:“当然是阳爻一!”
旅庵微颔首赞许:“阳爻一与由其繁衍而出的另一基本符号阳爻,皆代表宇宙万物及其变化之根本,是以儒、道、佛众家皆将《易经》尊奉为经典。”
旅庵饮了口茶,继而言道:“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儒家道: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以至无穷。道家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就是说阴阳二气交融而为三,进而化生万物。庄子曾明言: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面未形。许慎《说文解字》字云:惟初大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旅庵换了口气:“佛门永嘉玄觉禅师曾言:一切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黄蘖断际禅师在弘扬佛理时也曾说:‘诸佛体圆,更无增减,流入六道,处处皆圆,万类之中,个个是佛。
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旅庵白眉微皱:“为师曾冥思苦想多年,始终不得其解。自你二人上山后,为师数次观你二人作画,下笔皆从一开头,落笔又以一终,这几日为师方恍然醒悟,悟出其中的道道来,一乃一切之根源。”
旅庵面色红润,胸脯起伏,眼神溢光:“也就是说,原来世间万物万事皆始于一!”
旅庵言毕,竟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石涛、喝涛见师父如获至宝般,举止近乎失态,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旅庵边笑边摆摆手道:“你二人且去吧,为师终有所得,终有所得矣!”
喝涛疑惑不安地望望师父,又望望石涛,石涛一脸的迷茫,嘴里正喃喃自语着:“以一始又以一终……世间万事万物皆始于一……”
喝涛忙用手肘碰碰石涛:“师弟,我俩且走吧,免得打扰师父安歇。”
二人施过礼,道声“晚安”,一前一后退出禅房,那石涛犹自蹙眉皱额地苦苦沉思着。
夜,漆黑如锅底;夜风,狂虐似虎啸。喝涛手里拿着的照明蜡烛火光,被狂风“噗”的一声无情地扑灭了。霎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狂风肆无忌惮地纵横着。
黑暗中的石涛、喝涛像盲人站在十字路口,一时无所适从。
倏然,一道闪电像一支蘸满金色彩料的巨笔,在天地间疾扫而过,顿时划破如漆的夜空,划破鸿蒙混沌。
刺眼的光芒下,天地万物刹那间一丝不挂地裸露在闪电中。闪电来去匆匆,从黑暗中凸显,又迅即隐没于黑暗之中。
紧接着,“轰”的一声炸雷,像开天辟地,回荡在环宇间。
石涛惊呆了,黑暗中两只亮着光泽的眼珠,像雕塑般丝纹不动地紧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夜发痴发呆。
又是一道闪电,毫无顾忌地肆意撕裂开漆黑的夜幕;
又是一声炸雷,像山崩巨响,震得天地颤抖,震得人耳膜发聩!
紧随着,“哗啦啦”倾盆暴雨倏忽而至。片刻间,闪电声、炸雷声、暴雨声交织在一起。
石涛忽然狂叫着冲进狂风暴雨中,手舞足蹈地对着天地大声吼叫着:“我知道了,以一始又以一终,世间万物万事皆始于一!”
闪电的巨笔仿佛感应似的,毫不吝惜地一次又一次奋力在天空涂抹着;伫立在滂沱大雨中的石涛热血沸腾,大脑中仿佛像洗涤般一片空明:正是闪电这一划,才划出了鸿蒙,划出了混沌,从此有了天地,有了万物!
闪电在继续,炸雷在继续,滂沱大雨在继续。
浑身湿透的石涛仍毫无知觉地站在雨幕中,继续思索着。
鸿蒙初分,世上原本没有画,也许是哪位先祖用树枝或枯炭在地上不经意地一划,于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像闪电般始于一而又终于一,于是有了画!
一念及此,石涛仿佛大悟大彻般,心境茅塞顿开,自己多年苦苦思索、苦苦追寻的画法,经师父稍一点拨,竟在这一瞬间终于找到了答案!
当夜,两位年轻的僧人在禅房对酒畅谈,直饮到酩酊大醉,方昏昏沉沉地睡去。
山蛮之巅,沟壑之底,凝视着的石涛静坐着,沉思着,苦苦冥想着。
师父平素的谆谆教诲,像夜牛般将白日里吃进肚里的野草,重翻出来细细咀嚼起来。
天为一,地为一,山为一,水为一,花草、走兽、飞禽为一,世间万物皆为一。
天有魂,地有魄,山有魂,水有魄,花草、走兽、飞禽有魂魄,世间万物皆有魂魄。
万物皆有灵性,画画也有灵性,而要画出万物的神,就是要把人的灵性与万物的灵性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石涛苦苦思索着,求索着……
禅理、文理、书理,旅庵师父像春蚕吐丝,对爱徒倾其所学;又像蜡烛流泪,照亮着爱徒的人生旅途。
参佛、学诗、书法,石涛像虔诚的莘莘学子,对师父恭敬有加,虚心求教,遇事谦顺。
人生讲的是缘分,父子如此,夫妻如此,朋友如此,师徒也是如此。正因缘分二字,得道高僧旅庵与石涛结成师徒,这无疑给求知途中的石涛增添了一张直登的阶梯。
晚年时,石涛在画坛巨著《苦瓜和尚画语录》中首章即论“一画”,且以一画始而又以一画终:
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
意思是说,一画之法自我立,以无法生有法,以一法贯众法。绘画为心所主使。山川人物秀丽交错,鸟兽草木的性情,池榭楼台的规矩法度,没有深入其理,曲尽其态,后不能得到一画的大法。
在石涛看来,一画乃是通贯宇宙———人生——艺术生命力运动的根本法则。一画论成为《画语录》的中心论题。“一画”之一,世间万物都始于一。
一日早课刚毕,众弟子纷纷离去,石涛刚起身离开蒲团,忽听得师父唤道:
“原济,且随为师的来,有事相嘱。”
“弟子遵命。”石涛忙拢拢宽袖,与师父一前一后走进禅房。
旅庵刚落座,竟一反常态客气至极地招呼道:“原济,请坐,为师的有话要交代你。”
石涛见师父慈眉善目的,尽管沟壑纵横的脸面上始终缀着笑丝,但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依恋之情。
石涛心头一凛:莫非师父有甚心事?
“师父有甚事吩咐徒儿,但请直说不妨。”石涛心直口快。
旅庵微微一笑,忽而敛眉凝神注视石涛良久,方缓缓言道:“原济,自你与喝涛踏入山门的那天起,为师的就留意观察你二人的言行,见喝涛平素对你恭顺有加,呵护备至,又见你举止虽粗犷但不失高雅,言论虽豪放仍不失内敛,头脑灵敏,学识渊博,诗书画颇具功底,且不经意间听喝涛唤你‘殿下’,为师联想到你二人来自粤西的湘山寺,对你的身份自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必是那靖江王后裔无疑。”
石涛忽见师父点破自己的身世,慌忙拜跪在旅庵身前:“师父,非是徒儿故意隐瞒身世欺师,实属无奈之举。”
旅庵连忙弯腰扶起石涛,嘴里唤道:“徒儿且起身,为师的知道你心中的苦楚。”
石涛早已成了泪人儿,遂将怎的逃生、怎的为保命被迫剃发为僧、怎的被迫云游四方之事粗略说了一遍。
一吐为快!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郁闷,多年来备受世态的折腾,今日里终于像洪水泄闸般,淋漓尽致地一泻而出,石涛如释千钧重担,身心一下子变得轻松自如了。
旅庵听得一惊一乍的,陪着不时举着宽袖揩抹泪眼。
旅庵唏嘘良久,方哽咽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经历如此罕闻的劫难!”
师徒俩沉默了好大一阵子,那石涛忽而又拜跪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嘴里连迭道:“多谢师父不嫌徒儿身世,将徒儿收在门下,有了容身之地。
再造之恩,徒儿没齿不忘!”
旅庵喟然长叹道:“既然你我此生有师徒的缘分,为师的自然会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与你。徒儿出身王族豪门,且天资聪颖,书琴棋画精通,尤擅长画技。俗语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云吃得苦中苦,才能成得人上人。说的就是欲有所成,必砺志恒,方能有所建树。”
旅庵呷了口茶,继而言道:“再说夫大丈夫立世,或以言立,或以德立,或以功立,以期流芳百世,名彪青史。你虽贵为王族遗孑,然毕竟江风已吹倒前朝树,而今大清一统天下,且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倡导满汉和睦,海内晏然。天下归心,士子臣服,百姓乐业,虽仍有人致力于反清复明,企图驱除鞑虏,还我大明河山,但毕竟是少数,犹若那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痴心妄想而已。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为识时务?顺从天意时势,便是俊杰。”
石涛见师父忽然说出此番劝导的话语,句句像巨锤凿石,直砸在心坎上,颤抖不已。又像晴空霹雳,令人振耳发聩。原本对恢复朱氏大明王朝的那一丝微薄的幻想,被师父三言两语无情地彻底击碎了!
当头棒喝,石涛如梦初醒,两眼噙泪地望着师父,嘴唇嚅动:“师父,徒儿背负国破家亡之辱,被迫亡命天涯,浪迹江湖,意无所托,遂寄志于诗书画,聊以打发时日。而今不仅复国无望,反惶惶如丧家之犬,隐姓埋名,四处躲藏。
没料得天地虽大,竟没有徒儿容身立足之地啊!”
石涛说得声泪俱下,旅庵听得容动色青。
石涛“扑通”一声,再次拜跪于地,哽咽道:“徒儿如今像迷途的羔羊,恳求师父指点迷津!”言毕,磕头如捣蒜。
旅庵颤巍巍地伸出两手扶起爱徒,凝神好一会儿,方语意深长地言道:“原济,你本红尘中人,只因国破家亡,被迫遁迹空门,但尘缘未了。为师的见你平素参佛诵经之余,常爱吟诗泼墨,尤其酷爱作画,且颇具新意……”
石涛诚惶诚恐:“恳求师父恕徒儿对佛祖不敬之罪!”
旅庵微摇一摇头道:“佛度有缘人。徒儿志存高远,情系山水,为师的并非迂腐之人,以己之好恶,而怪罪于你。”
旅庵瞥了一眼窗前供奉的观世音像:“菩萨是人塑的,为师的终身信奉,也就是说它是为师的心中的一尊神,为师的之所以能长年吃斋念佛,参禅诵经,它就是精神支柱,它就是信仰。为师的再苦再累既无怨言也无悔恨,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旅庵舒了口气,话锋一转:“昔日荀子尝云‘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俗话也言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绣花针。为师的见你诗书画才情横溢,若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仕途既已无望,诗书画照样可以名垂青史,流芳万世。”
师父的话仿若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像一锤一凿直击在石涛心坎上,激起滔滔波浪,汹涌澎湃,振耳发聩。
旅庵言犹未尽:“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就是俚语所言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若想在诗书画上有所成就 , 必须在根基上下功夫。所谓树高千尺全因根深蒂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为师的想要说的是,根基除了博览群书、勤学苦练外,更重要的是识。识,分两条途径,一是读书,通过博读广读获得知识,但仅局促于书本,那便是迂腐,古人云:读死书,死读书,
读书死,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故圣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二是博闻广见,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就是说凡事要躬体力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识见识,有见才有识。故欲成大事者,饱览诗书外,必纵观天下局势,
方决定取舍。你酷爱诗书画,然欲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力所能及地游历遍神州山川五岳,将山河装在胸中,方能做到下笔如有神。”
石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似有所悟地问道:“师父是说要徒儿遍游名山大河,以扩大眼界,也就是说法自自然。”
旅庵见石涛意领神会,满心愉悦,微颔首赞许。
石涛又问道:“只是眼下徒儿该何去何从?还乞师父指点迷津。”
旅庵稍思忖片刻,捋须缓言道:“徒儿可曾听说当今诗坛南施北宋之说
吗?”
石涛答道:“师父说的可是那施闰章与宋琬?”
旅庵笑道:“徒儿自逃离靖江王府,虽蛰伏寺院已数载,但尘心未了,仍时刻牵挂着故土的音讯。施公曾出使桂林,现正归隐故里宣城。为师的与那宣城广教寺住持慧能大师师出同门,近日欲到宣城一游,拜谒同门。徒儿若有心,可随为师的到宁国的宣城去谒见施公,尔后再定去留。”
石涛闻言,满脸欢愉之情,忽而低头一想,笑容立敛。
石涛先喜后忧,旅庵全看在眼里,如今见他低头不语,心中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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