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9125660
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九十周年献礼作品
当战争已成回忆,故事成为往事
军人的生命激流
依然澎湃浩荡
著名军旅作家徐贵祥的散文集,这里有烽火连天的沙场鏖战,也有和平年代的军旅生活,抒发对战友亲朋的深情,也表达文学的时代使命,军旅文学承载的社会责任、民族意识、国家意识体现得淋漓尽致。
本书是著名军旅作家徐贵祥的散文自选集。作为一名军人兼作家,作者在这些篇章中,有回忆自己军人生涯的难忘片段,也有拜谒世界文豪的故居墓地的经历,有写军旅途中的见闻,也有回忆故土的深情, 从一位军人作家的视角,将军旅文学承载的社会责任感,民族意识、国家意识等体现在字里行间,相当程度上满足了物欲横流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心中空虚失落了的精神需要,对现今的读者有着积极的启发和影响。
目录
辑一 南来北往
2 我的家乡
11 老街沧桑
19 行走古战场
25 阳春三月问弋阳
38 乾坤之湾
45 穷人树
辑二 吹角连营
56 冬天里的一把火
61 向右看齐
65 目标正前方
67 从安阳出发
72 一次让人后悔的“伏击战”
75 军艺生活点滴
83 枣树里的阳光
92 冶炼之路
101 当兵当到了天边边
辑三 良师益友
106 战友旧事
114 温暖的压力
118 我和《安徽日报》
121 一言为定
128 写本好书送给你
135 欢迎师兄莫言
141 同裘山山在一起的日子
151 两个女人千年一叹
157 奔走于文学内外
辑四 说文谈艺
162 从“另类”到“一样”——《历史的天空》创作谈
166 和平年代的战争往事——《特务连》创作谈
170 寻找英雄——《马上天下》创作谈
174 假如我们都是杨靖宇——《八月桂花遍地开》创作谈
177 一张旧地图——《高地》创作谈
182 常双群的来历
187 一个女兵,半部《仰角》
192 说对说错皆用心——文学系师生合集《背锅人》序
199 田野之上有我们的城郭——《四面八方》后记
203 探视人性深处的明与暗
210 文学想象唤醒科学想象
214 一只手和一千只手
221 阅读与发现
229 擦一根火柴照亮人生
我的双手捧着棱角分明的方块汉字,就像秋天的老农捧着金灿灿的谷穗,谷穗从指缝向下流淌,眉眼间情不自禁地闪耀着幸福的傻笑。
——徐贵祥
无论是描绘烽火连天的沙场鏖战,还是再现和平年代的军旅生活,(徐贵祥)毫无例外都是把三军将士作为写作对象,让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跃然纸上。可以说,只要打开徐贵祥的作品,就会有浓重的兵味战味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张烈鹏(作家)
徐贵祥是个让我尊重和佩服的人。自打开始创作,徐贵祥就一直很认真地写作,并且很认真地写战争小说、写军队生活。
——裘山山(作家)
辑一 南来北往
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洪集镇在大别山北麓,那是一片肥沃的文化土壤。往远处看,江淮流域,群星璀璨,历史上有桐城派驰名中外,近现代有陈独秀、胡适、蒋光慈等文化名人。近距离看,叶集区(原属霍邱县)本来就是著名的文藻之乡,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创办的未名文学社,七名成员中就有四个人是叶集人,他们是台静农、韦素园、李霁野和韦丛芜,都是青史留名的文学大家。我是在走上文学道路之后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夏洛蒂·勃朗特、果戈理,这些灿若明星的文豪原来离我们如此亲近,似乎就在我们身边,因为我们的身边有台静农、韦素园、李霁野、韦丛芜,正是他们用深邃的思想和生花妙笔把那些文学巨匠拉到我们的身边,把他们关怀底层、呼唤自由的文学作品送到我们的眼前,让我们感受到文学的温暖和强大,让我们拥有一颗善良美好的文心。
我上小学的时候,正好赶上“文革”开始,洪集镇的运动也如火如荼,街上有一些读书人跟着起哄,串联、游行、批斗,煞有介事,还演样板戏,好像还一度把公社的名字改为“红光镇”。那时候虽然教学乱得一塌糊涂,但是我却因祸得福,读了很多书,其中多数是安徽作家的作品,这些书被当地的造反派当作毒草收缴起来,存放在公社大院的一个小楼子里。我的父亲时任公社宣传委员,有一些方便,所以我能得逞偷书,偷回来和我姐姐抢着看,有时候为了争夺一本书,我们姐弟俩打得不可开交,房前屋后打游击战运动战。那个时期是我文学启蒙的重要时期,我读的书有陈登科的《风雷》,李晓明和韩安庆的《破晓记》,还有《安徽文学》杂志和《活页中华文选》,都是“文革”前出版的。记忆中,那时候的《安徽文学》杂志好像是24开本的,特种纸封面,“安徽文学”这四个字非常漂亮,介于魏隶之间,风格独特,采用起凸工艺印刷,就像钢印那样压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条件还是很艰苦的,温饱问题尚不能很好地解决,却把一个文学杂志办得这样精美,这样考究,说明在安徽人的心目中,文学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
记得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从《安徽文学》上读过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名叫《白色的蔷薇花》,作者是谁记不清了,叙述的是一个三角恋爱故事:三个同学,一个富人家出身的男同学长大后成了国军少校,欺男霸女,强娶女同学为妻,后来被人民政府镇压;那位真正同女同学有爱情关系的男主角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当了县长,以宽厚的胸怀,收养那位国军少校和女同学的女儿,并继续追求那位女同学。女同学无颜面对,悬梁自尽了。这部作品虽然有着明显的“阶级斗争”概念痕迹,但是写得凄婉动人,很有人性的深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说童年、少年时期的偶然阅读激发了我对文学的兴趣,那么,我真正产生创作激情和创作念头,还是在青年时代。十八岁以前,我的故乡有两个,一个是姚李镇,一个是洪集镇,两地相距十一公里。我出生在姚李,长在洪集,十三岁以前主要生活在洪集,按照朱自清的说法,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在哪里,他的故乡就是哪里。那么,我的故乡当然是洪集,但说在姚李也没有错,除了它是我的出生地以外,还因为过去姚李是区政府(县政府的派出行政机构)所在地,洪集是姚李的地盘,我父亲又先后在姚李担任过农科所长、公社主任(乡长)、副区长等职务。我童年的时候,我父母的工作在这两个小镇上来回调动,我们家就像一条小船,跟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来回颠簸。
我在洪集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语文老师叫王启昌,读书很多,语文功底很好,课讲得才华横溢,就是他早预测了我的文学前程。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在田间》,叙述一个基层干部早出晚归拾粪积肥的事迹,王老师给的批语是,这篇文字不一定是好作文,但它是一篇好作品,并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王老师对我的作文要求特别苛刻,同时也给了我很多额外的指导。
后来在姚李读高中,语文老师叫汪泛舟,古文功底非常深厚。那时候不重视课堂成绩,学生爱听不听,但是汪老师仍然十分认真,讲古文抑扬顿挫,字斟句酌,津津有味。我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工作之后,有些体会,一个老师讲课质量高低,不仅取决于他的知识能力,甚至同他讲课的表情、口吻、口型和语气、语调、语速等等都有关系。至今我还记得,汪老师给我们讲《薛谭学讴》:“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射求反,终身不敢言归。”就这五十多个字的文章,讲了一堂课,布置我们做作业,一是模仿此文做一篇古文,二是写一篇体会文章。我参军之后仍能背诵两篇课文,一是《曹刿论战》,二是《薛谭学讴》。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有限的古文知识和兴趣,主要就来自那个时期。汪老师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之后,四十多岁还考上了研究生,现在在敦煌研究所当研究员,著述颇丰,出版《敦煌石窟僧诗校释》《敦煌儒家蒙书与意义略论》等等。从他那里,我得到的更多的是对于文学的热爱和执着精神。
除了在学校直接受益,家乡的社会文化氛围对我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我在姚李读书的时候,姚李区文化站站长绰号叫周老飘,大高个,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抓农村文化,有很多青年都围拢在他的身边,跟他学拉胡琴,学演出,学写剧本。我亲眼看过他导演动作,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还会翘兰花指。那时候县里搞文艺调演,我们姚李区的代表队,不是名就是第二名,很少第三。姚李区的文艺演出队还经常代表县队到地区参加调演竞赛。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下自习回来,经常见到文化站灯火通明,歌声琴声锣鼓声,声声入耳。在那种环境里,我不可能不受影响,经常蠢蠢欲动。反正那时候上学不用交作业,不用考试,有的是时间,我也学着写诗,写散文,好像也照葫芦画瓢写过剧本。
前些年,《历史的天空》获奖之后,我回到故乡,我的姚李中学师兄、六安市委宣传部部长喻廷江安排我到大别山采风,路上还跟我回忆当年参加姚李文艺宣传队的情景。他们一帮子少男少女,住在文化站里,日子过得无比清苦,半夜起来煮白菜,但是精神很愉快。当年的文艺骨干谢德新也说过,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跟周老飘学了不少东西,为后来担任领导职务打下了厚实的文化基础。
我父亲在洪集公社当书记的时候,洪集文化站的站长是汪礼堂,我从部队探亲回家,父亲就会把汪站长请到家里,切磋文艺之道。后来我父亲和汪站长相继调到姚李区工作,还是在一起。汪站长跟周站长一样,一干也是十几年,也是只做一件事情,抓农村文化。当然,时代不同了,要求也不一样,汪站长的文化工作内容更丰富了,他把一个乡镇的广播站扩大成了一个县的第二电视台,以一个乡镇的力量办起了文学刊物《漫流河》,还成立了一个漫流河文学社,继续培养文学人才,这些人都是业余的,有的执教,有的行医,有的从政,还有的务农经商,有年轻人,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但是文学热情普遍很高。有个叫王和文的个体户,多年坚持写小说,还发表了不少。这些人很让我感动,我觉得,他们就像我的同盟,就像我的大后方。
二○○三年,“非典”时期我探亲被滞留在乡五十五天。就是在那段时光里,我意外地收获了一个惊喜,结识了家乡的文化前辈史红雨先生,又通过他认识了徐航老师。小时候就听父母说过,史老师是大才子,安徽大学的老牌大学生,有不少传奇故事。接触之后,深感此人才华横溢,谈起家乡逸闻趣事如数家珍,表达情感妙语连珠。有一次他和另一文友朱德奎带我到燕子河镇参观,车子爬上山腰,极目远眺,蓝天白云,大别山群峰叠翠,蔚为壮观。山间农耕童牧,俨然世外桃源。兴之所至,我们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背诵诗词: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真是豪情万丈,欢歌笑语随风飘扬。就是那一年,在史老师、徐航老师和师兄喻廷江等人的陪同下,我几乎走遍了皖西的名山古镇,也是那一次,灵感泉涌,后来写出了长篇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史红雨老师和徐航老师合著了一本《皖西漫步》,是一本十分珍贵的地域文化读物,几乎囊括了皖西的名胜古迹和风俗人情,我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文化的力量》,表达了我对此书的喜爱心情。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还有一位很活跃的民间文艺工作者,叫陶锦源,是个深受当地百姓喜爱的民歌词作者,获过很多奖。当年歌唱家朱明瑛走红的时候,唱过的一首脍炙人口的歌,就是陶老师所作。他的弟子张振喜、穆志强至今还在这条路上不屈不挠地往前走,而且两个人的歌词作品都获过省以上的奖项。坦率地说,我能成为一名作家,在文坛产生一定的影响,有很大程度得益于家乡浓郁的文化氛围的熏陶。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的,我的故乡不仅是“文藻之乡”,还是一片红色的土地。众所周知,皖西地区地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诞生过许多战争人物,原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杨国夫中将的故居,和我家原是一个村的,洪集会馆村。原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的老宅,离我家直线距离也就是十几里路。这两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在家乡流传着他们的很多传奇。全国政协副主席,原总后勤部长洪学智将军籍贯金寨县斑竹园,离我家直线距离也只有几十里路。前些年我在解放军出版社担任总编室主任,组织编辑力量为老人家整理回忆录,有次采访,正逢中秋,老人家听说我是皖西人,非常高兴,坚持让我们留在家里过八月十五,席间还不厌其烦地让工作人员给我们夹菜,甚至下意识地亲自起身找酒,家乡人那种好客的习惯让我们感到十分亲切。
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耳濡目染,现在受益无穷。小说是虚构的,但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我们对于人物的认识,对于生活的理解,离不开家乡文化的熏陶。我的作品以家乡为地理文化背景,实际上就是占领了一座精神高地,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取之不尽。我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有故土文化的痕迹,这说明故乡情结已经成了我血液的一部分。《历史的天空》和《八月桂花遍地开》是倾注了我多心血的两部作品,都以皖西地理文化为背景,之所以这么选择,是因为那里有我熟悉的人、事、情、景,还因为有感情,所以写来一切都历历在目,得心应手。我曾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说:心里涌动的是故乡情,笔下流淌的是淮河水,江淮大地上升起了历史的天空,皖西的山山水水都有桂花开。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的一个月,传来消息,我的家乡姚李和洪集两个镇子,同时划出霍邱县行政编制,归属六安市叶集区。如此一来,我由原先的“霍邱人”又摇身一变成了“叶集人”了,所以我得专门谈谈叶集。
事实上,对于叶集,我同样有亲近感,我读中学的时候,霍邱除了县城以外,另有三所中学,河口中学,三元中学,叶集中学,而尤以叶集中学为驰名,在我的印象中,我老家的教育界和文化界但凡有点建树的,多数出自叶集中学。考高中的时候,我本人对叶集中学的向往,几乎不亚于对北京和上海的向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霍邱县和六安地区两级,每年都要举行文艺调演,叶集镇的业余文艺演出队,实力强,经常拔得头筹。
叶集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镇,西接大别山脉,南织淮河水系,史河干渠穿镇而过,接壤两省三县,清代中叶《霍邱县志》记载有“邑中舟车之集,商贾所凑以叶家集为”之说。同时,这里也是红色革命根据地,著名的将军县金寨和叶集同饮一河水。我早年读过的小说《破晓记》,把叶集描述得像一个神秘的城市。而我小时候,也确实把叶集当作城市,不仅因为那里有电灯电话和几座三层小楼,更因为那里有很多神奇的人物和故事。
上个世纪末,安徽省将叶集划出霍邱县建制,成为经济单列的县级实验区,应该说,除了发展经济的考虑,更有文化的考虑,“未名四杰”等先贤创造的文化资源,功在千秋,福泽当代。我近年探亲回乡,经常去叶集采风,仍然能够感受到延绵不绝、势头益猛的乡土文风,在大别山东北方向缭绕弥漫。
几十年来,叶集的作家、学者和文学青年薪火相传,老一辈的文化人有安天国、姜兴云、朱德奎等。从叶集走出去的学者黄开发,现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周作人研究,以及中国现代文学观念和现代汉语散文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之用——从启蒙到革命》《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体》等,选编过《未名社作品选》。在叶集镇土生土长的中学老师黄圣凤,目前已经出版个人文学专著五部:诗文集《野菊花的秋天》、散文集《一路轻歌》、散文集《一棵树的穿越》、诗歌集《凤的江山》、散文集《等一朵花盛开》等等,在文坛产生很大的影响。与此相应的是,叶集区的母体霍邱县,近年来文学创作更是枝繁叶茂,人才辈出,如小说作家张子雨、陈斌先,打工诗人柳冬芜,散文作家穆志强、张烈鹏、徐有亭,歌词作家张冰,等等。如今霍邱县、叶集区已经成为两个平级的行政区划,但是这两个县区的文学朋友,在精神上还是一个整体,非常荣幸的是,我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老街沧桑
小时候,我认为老街是一座城市,至少曾经是一座城市,再至少将来也会是一座城市。
老街坐落在皖西中部丘陵的一个高台子上,基本上呈“F”形,三条大街构成了老街的全部。上面一横的右端,顶着我就读的小学,教室好像是道家建筑,我记得大梁上还画着八卦图案。“F”下面那一短横,一直伸向街南头,是一座清真寺。我姥姥家住在老街的中心,不偏不倚正好在下面那一短横和一竖的交界处,姥姥家的后面已不是街区,往北是一个土坎,再往北是河湾,那便是老街的“郊区”了。河湾里有茂密的树林,摇曳的竹影,老街人生活的重要源泉龙井也镶嵌在河湾中间。而龙井,在我的老街记忆中,是神秘色彩的,关于它的传说至今还在影响我。
老街的路心铺着整齐的青色石板,这些青色石板不仅承载着生活的步履,也勾勒着老街的历史,有些石板上还镌刻着文字。街上住着卖油条的,刻私章的,轧棉花的,修收音机的,卖百货的,木匠、篾匠、铁匠、理发匠,染坊、油坊、米坊、豆腐坊,还有清末太监,下放干部,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每到夏天,街上有叫卖鸡头米(芡实)的,有拉京胡的,有说大鼓书的,倒也有声有色。大人们用龙井水沏一壶六安片茶,摇着芭蕉扇,边品边聊,那就舒坦得像神仙。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要在东头学校的操场上挂起黑边白幕放电影,那就俨然是节日了。这样的好时光实在太少,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靠“打仗”充实文化生活。
跟多数人的童年相似,我小时候酷爱打仗,特崇拜陶声奎。陶声奎是公社食堂炊事员陶大伯的儿子,比我们大几岁,因而是我们“公社小孩”的司令。陶声奎率领我们南征北战,今天跟南头小孩交手,明天跟北头小孩比画,英勇无畏,所向无敌,每每遇到恶战,陶声奎总是身先士卒,冒着砖头泥块,领头羊一般左遮右挡,保护我们。比起南头小孩和北头小孩,我们的队伍装备比较现代,有手电筒,有皮带,还有手枪套。陶声奎给我们每个人都封了官,是按绰号分的,有座山雕、一撮毛、刁小三等等,我因为姓徐,与许谐音,加上顽劣好斗,被称作许大马棒。其实当时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角色,但我更知道,许大马棒是旅长,旅长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旅长比团长大。为了一个“旅长级别”,我在家乡被人喊了许多年“许大马棒”。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故事,那时候我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无论是军事常识还是文学素养,应该说都是那个时代给我打的基础,老街既是我的少年军校,又是我的早期文坛。
我家老屋在老街西边的另一个高台子上,但小时候我和父亲住在老街中心。印象中有一回跟北头小孩作战,游击到了老街北面,那里是一片河湾,我站在河湾中间的龙井沿上,向东眺望,视野上空是一轮高悬的皓月,月光笼罩着的,便是“F”街上面一横向左延伸的一截,也就是街的北头,感觉中从那截街面上隐隐升腾起一片光晕,一溜屋脊鳞次栉比,在幽暗的月影中巍峨耸立。其实,有无数个白天我曾经走进过那段街面,我当然知道,那段街面只有很少几幢砖瓦庭院,而多数皆为土坯茅屋,但是,在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在今天的记忆中,那天的老街,就是一座城市,一座有着神秘历史的城郭。我甚至依稀看见了,在老街的东边,在更远的地方,在天穹的下面,还有一座焕发异域风情的城堡,在拱卫着老街。今天想来,这个想法有点奇怪,大约是我太想当一个城市人,太想让我的家乡成为城市的缘故吧!
事实上,在我的家乡,关于老街的历史,的确流传着“娥眉州”和“六安州”的故事,说的是不知是哪朝哪代,因何缘由,“倒了娥眉州,建了六安州”,六安州就是今天的六安市。与我一街生长的民间文学作家穆志强和当下正在活跃的打工诗人柳冬芜对老街的兴衰也很关注,不屈不挠地考证着“娥眉州”,而且还将深入地考证下去,似乎拉开架式要考证个古城出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遗忘了很多东西,而唯独对于老街的一草一木乃至门板和青石路面都记忆犹新。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其实,老街是不是城市,或者说是否曾经是城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街提供的那一份独特的感觉,那混合着叫卖声、读书声、铁匠铺里的淬火声,篾匠铺里的裂竹声,胶底布鞋踏在青石街面上的橐橐声,还有刚出炉的烧饼的香味,热豆腐的气息……这一切都似乎在显示,老街的日子是喧闹的,清贫而火热。老街的上空永远飘扬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飘扬着人的气息。
除了这份被岁月诗化了的生活记忆,令我印象很深的还有老街的水色。我童年时代的老街,被两条河流环绕,东边一条,叫西汲河,也是霍邱和六安两县的界河,正东方距老街二三里有个渡口叫大埠口。据说西汲河曾经非常宽阔,河中有潭,丰水期水流湍急。在清末民初,这条河是六安、霍邱两县的商贸渠道,大埠口自然就是客运和货运的码头了。市因水而来,街因市而荣,老街过去的繁荣显然与畅通的水路有很大关系。老街西边那条小河是从上游二道河引过来的,属于季节性灌渠,从我家东边向北,再向东。在我家老屋的东边和老街的西边,有一个不规则葫芦形状的洼地,俗称西马堰,基本上荒芜,平时只有那条季节性灌渠断断续续穿梭其中,三两块歪歪斜斜的红石板拼接成“独石桥”,成为老街东西交通的必经之路。往往是春夏之交,西马堰满了,就是发大水了。发大水对于大人来说无异于又是一道鬼门关,因为涝灾,粮食歉收,日子将加倍艰难。然而我等顽少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特喜欢发大水,大水来了,有鱼有虾,路不通了要坐船,一个猛子可以扎到人家的果园去摘梨子,这些都是平时玩不到的。如果水很大的话,就会有很多陌生的面孔——我小时候连看见生面孔都可以算一项娱乐。
三十多年过去之后回忆老街,那突如其来又不知去向的大水,也应该是记忆中一道难以磨灭的风景,有很长时间我都一直认为那水是一个神秘的物件,它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流向一个神秘的地方,水面之下,饱含着一个孩子对于世界奥秘的初思索。
我们终于跻身于城市的峡谷,久居闹市,几乎被钢筋水泥封闭了,脚不沾地,把我们和土地长久隔离。而回忆起阔别数年的故乡,一种异样的清凉便从遥远的故土扑面而来。对故乡回忆得越多,对城市的生活就越是厌倦。
二○○五年五月,应安徽电视台《前沿访谈》栏目的邀请,我回了一趟故乡,公干之余,排除了众多的干扰,坚决地去了一趟老街。尽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老街的破败还是触目惊心。自从参军之后,离开老街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天变大了,路变短了,树林变小了,河床变高了,青石板几乎被挖光了,那口长久萦绕我心头的龙井,几乎被浑浊的溪水淹没了。改革开放之后,老街的多数居民都跟随镇政府迁往西边,一条通衢大道两边真的生长出一座新型的城镇,老街便被抛弃了。
在“F”街下面那条短横的,一条老狗傲然昂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我来一个下马威。老狗再老,也老不过我,它哪里知道,它现在盘踞的位置,乃是我当年“打游击”的根据地,那时候我比它威风多了。
我为老狗而感动,它是留守老街不多的动物之一。狗的主人出来了,一出来就是一群,其中有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太太挤着往前看我,言之凿凿地说她当过我的奶妈,我让人掏出了我“皮袍下面的‘小’”作为馈赠,老人家眼窝湿润地说,没有白疼你一场,这么多年了,还知道回来看我一眼。我的心里顿时一阵愧疚,其实我对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后来我回家问我母亲,老街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奶妈,母亲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不过母亲说,老街上的人,那时候很多人都帮助过我们家。
终于找到了龙井,然而此时的龙井面目全非,全然没有我当年记忆的清冽幽深的感觉,水面与河沟平齐,分不清楚是河水还是井水,顺着井壁,水面上浮着厚厚的青苔,上面居然还有青蛙打坐。
我被这个意外打击得心灰意冷,正在失落,不远处茅屋里走出来一位估计已逾七旬的老人。陪我同行的表弟任家杰似乎有点不甘心,明知故问,这就是龙井?老汉反问,这不是龙井是什么?任家杰嘟嘟囔囔地说,龙井怎么变成了这样啊?老汉不满地说,龙井变成了哪样啊?这样不很好吗?龙井水泡茶,还是一样的清香。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任家杰说,我们是……你认识徐彦选吗——大约是看这老汉年纪大,介绍徐贵祥他很难知道,而我父亲在这里当过公社书记,几乎家喻户晓,所以任家杰先把我父亲的大名抬出来。岂料老汉眼一瞪说,徐彦选我怎么不认识?他不是徐贵祥的爸吗?知道徐贵祥吗?在北京,作家。任家杰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作家?老汉说,你门缝里看人啊?我天天看电视,只要有徐贵祥的消息,我一准能看见。《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老汉如数家珍,末了还得意地向我们冷笑一声:知道吗?徐贵祥就是吃了这口龙井的水才出息的,听说他要回来修这口井。
说真的,那一瞬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河湾之上,野林丛中,荒草土坯屋内,黑白电视机前,一个孤独的看井人,一个年迈的村夫俗汉,居然有如此浓郁的乡情,居然有如此强烈的荣誉心。我知道,他当然不是为了我才住在这里守候这口老井,但是,因为有了我,他守候这口老井的心态才会更加充实,我是他自豪的资本,他是我精神的盟友。为了这个因为我而自豪的老汉,我也应该写出好的作品——我们负起责任的理由,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站在井边,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们快要离开,老汉才似乎想起了什么,揉揉眼睛,手搭凉棚,疑疑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便向我走近,把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脸上,嘴巴嚅动着说,未尝,未尝你就是……
我说我是徐贵祥,谢谢你老人家。
老汉神情一变,赶紧张罗烧水,要让我们喝一杯龙井茶。
离开老街之后,我突然想,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想寻找的并不是城市,我永远需要的是老街。城市算得了什么?城市遍地都是,而且越来越多,大同小异,但是我心中的老街只有一个,尽管在三十年后面目全非,但是三十年前的老街在我的心中是不死的,那绿荫婆娑、人气旺盛的古色古香的记忆,那宽阔的河面和清澈的溪流,那如梦似幻无限缥缈的月光,正是我心灵的家园啊!
行走古战场
一
二○一三年六月,我应邀参加“中国作家看河北”活动。
同行有我尊敬的河北籍老作家蒋子龙,河北籍同辈作家关仁山和龙一,大哥级作家陈世旭,还有新锐级作家邵丽、须一瓜、魏微、李浩、胡学文……老少搭配,男女混合,一路上谈笑风生,高谈沧州野猪林,阔论三国水浒传,春秋霸业历历在目,英雄好汉栩栩如生。特别是省旅游局派来陪同的处长舒艳,似乎对车轮下的每一片土地都了然于心,谈起来知无不言,如数家珍。
这一路,看保定府,游荷花淀,云低野三坡,风雨赵州桥,荷花,湖水,柳树,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窗外烈日炎炎,车内春意盎然。
后一站是邯郸。
在中国,几乎每一块土地都曾经是战场,不同的是,邯郸这块土地,是文字记载丰富的、战争早光顾的地方,也是被战争覆盖的次数多的地方,因此这里的战争文化尤其富饶,成为中华文明的主干河流。
小时候读连环画,枪剑戈戟之外,我的脑海里储存了许多意象,城墙、城堞、城堡、城垛,还有城墙上空高悬的明月、城墙下浮动的疑云……成年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高墙厚壁,北方的长城,南方的围屋,海岸的炮台,大漠的古堡,然而目之所及,多是断垣残壁,风中呜咽,雨中黯然,一点一滴地风化,一段一段地倾诉着岁月的沧桑,直到城墙不再是城墙,沧桑不再沧桑。
感谢邯郸,给我们保留了一座完整的城墙——周长4.5公里的广府古城(亦称永年城)。当地作家说,这就是曾经的邯郸城。
可想而知,这个城池给我们带来的惊喜。本来,我是很想徒步绕城一周的,但是因为天气酷热、带队的同志阻挠,我们只好乘坐电瓶车,在城墙上兜了一圈。电瓶车上,安装了音响,一路自动介绍。我们于是得知了广府古城的千年变迁。“殊具特色的是在四门之外尚建有瓮城相守,地道的关防深锁,固若金汤。城河广阔,地势低洼,周围环水,易守难攻,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显然,这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或许在火器时代还能勉强支撑防御,但是,在现代装备条件下,再坚固的城池也是不堪一击的,它们悲哀地丧失了军事价值。作为一个曾经的炮兵军官,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即便把阵地设在三十公里以外,炮火袭击这里也是不成问题的,×××口径的远程火炮,一个团只消三个基数集火射击,这里就将被一片火海化为灰烬。这里说的还是常规条件下,更遑论现代信息条件下作战了,它的防卫能力接近于零。
是的,在今天,我们不能再用军事尺度衡量它的价值。它经久不衰的、不可忽视的价值在于它留给我们的思考。
二
据说邯郸号称是成语之都,在这里产生的或由邯郸人总结的成语有上千个,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准确,我只知道,我初接触到的、早懂得含义的成语,确实有很多同邯郸有关,比如邯郸学步、黄粱一梦、毛遂自荐、负荆请罪,等等。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曾下了很大功夫研究军事变革信息,有一个成语曾经引起我浓厚的兴趣,那就是“胡服骑射”,这大约可以看成是中国早的自觉的军事变革举措。
相传,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即位的时候,赵国正处在国势衰落时期,经常受到邻界小国侵扰,赵国常吃败仗,大将被擒,城邑被占。痛定思痛,赵武灵王研究对手,发现胡人在军事服饰方面有一些特别的长处:穿得少,跑得快。赵武灵王毅然发布了“胡服骑射”的政令,号令全国着胡服,习骑射。
自然有人反对,理由很多很多,礼仪问题、祖制问题、习惯问题,等等。以公子成为代表的反对派给赵武灵王出了不少难题。
在中国,铁腕有可能做成大事。赵武灵王听到反对意见,召集满朝文武大臣,当着他们的面用箭将门楼上的枕木射穿,并严厉地说:“有谁胆敢再说阻挠变法的话,我的箭就穿过他的胸膛!”软的怕硬的,硬的怕要他命的。公子成们面面相觑,从此再也不敢妄发议论了。
在初明白“胡服骑射”这个典故来龙去脉之后,我曾经有过迷茫。说到底,胡服骑射时期的军事变革,其核心无非就是两个,一个就是着胡服,第二个就是习骑射。这两个动作就那么重要?后来我明白了,是很重要。
习骑射好理解,用今天的眼光看,无非就是提高运动速度,贯彻孙子的兵贵神速的思想,并且学会在运动中歼敌,提高战斗力。我想重点说说“着胡服”。所谓着胡服,就是改长袍马褂为短打,以便腿脚利索,从而提高作战中的速度和准确度。军服里面也有战斗力,由此可见一斑。记得看过一部电影,火器和冷兵器时代,八国联军进北京,中国军民殊死反抗,其中有一个看似英雄好汉的人物,在同敌军肉搏中,突然被洋人揪住辫子,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至今记得银幕上中国好汉被洋鬼子扯着辫子戏耍的情景,仍然悲愤交加。虽然这是电影,然而,在真实的战争中,被我们的敌人揪住辫子、扯住长袍马褂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不知道要残酷多少倍。
军服和军容同战斗力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改变军服,是求真务实的体现,顺理成章。这看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然而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却是一件可能会触犯祖训、伤风败俗的事情,因此赵武灵王的耳畔不乏喋喋不休的反对声音。因为这件事情是前所未有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谁也拿不准是否靠谱。与其冒险,不如看看再说,这就是既得利益者的思想基础。但是赵武灵王不这么想,他等不及了,谁反对他,他要谁的脑袋。因此他做成了。这是大快人心的。
所有的进步都是开放战胜保守的结果,每一寸进步都是艰难的,欲做大事,必有破釜沉舟之决心,百折不挠之毅力。其实你只要横下心来要做一件事情,那些反对派自然会退避三舍。
胡服骑射开了军事改革风气之先,是难能可贵的。遗憾的是,几千年之后,赵武灵王当初遇到的阻力,仍然时隐时现,有时死灰复燃。这是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思的。
三
邯郸城里,有一个“回马巷”。
这个巷子同我知道的另一个叫作“六尺巷”的地方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史记》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记载一场外交胜利之后,“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这下,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赵国大将廉颇不干了,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这个“引车避匿”留下一段佳话。相传,当年赵国大将廉颇和宰相蔺相如住地相隔不远,二人每每在此巷子相遇,廉颇耀武扬威,恶语挑衅,而蔺相如则面不改色,下车掉头就走。有人认为蔺相如软弱,蔺相如说,你看廉颇将军同秦王哪个厉害?回答说,廉颇当然不如秦王。蔺相如说,像秦王那样的强势,我都当众斥责,我岂会惧怕廉颇?我顾忌的是,强秦之所以不敢贸然侵犯赵国,就是因为有我和廉颇同在朝廷效力。“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微言大义,襟怀坦白,这是处理个人恩怨同集体利益、国家利益、民族利益的经典范本。蔺相如并非懦夫,他的勇敢是不动声色的,比起匹夫之勇,他的勇敢是形而上的。正是蔺相如开阔的胸怀,迎来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场面,“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二○一三年六月,我走在回马巷狭窄、凌乱的街面上,打量似是而非的廉颇和蔺相如二人的所谓故居,心里涌动着真切的感动。我在想,战斗力是什么?是武器装备,是民心士气,是指挥艺术,是……其实,在战斗力构成的诸多因素里,除了智慧的力量,更重要的就是人格的力量。
人格也是战斗力。
一、远去的琴声
初到弋阳,一脚踏上叠山书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我的英雄记忆中,谢叠山的名字似乎并不响亮,不像岳飞、文天祥、于谦等人那样耳熟能详,大约是他没有直接战死在御敌战场的缘故。但是在细细研究谢叠山生平之后,我的敬意油然而生。在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更能体现英雄行为以外的价值:读书人的骨气。
谢叠山,宋宝祐五年进士,据说其在“对策”中指责当朝丞相董槐及宦官董宋臣等权贵的腐败行为,由被贬为第四,所幸的是,状元桂冠由另一位民族英雄文天祥摘取。谢叠山做官不算小,曾经担任兵部侍郎,但仕途不顺,屡次同官场污浊行为做斗争,又遭权贵贾似道陷害,被贬到地方当个小官。时值元军犯宋,文天祥等人在朝辅佐皇帝抗元,谢叠山在野组织军队策应。及宋朝覆灭,谢叠山隐姓埋名,一个副部级干部,在建阳驿桥算卦,所获酬金拒收元币,只收粮食和草鞋——为什么要收草鞋呢?因为谢叠山在兵败之后曾经发誓,不见南朝不着鞋。那时候的谢叠山,自然是一贫如洗,然而他的行为却闪耀着人格的光芒。当地的百姓很快就被这光芒照亮了,发现了这个算卦人不同寻常的魅力,恭敬地把他请到塾馆,让他教书育人。
忽必烈坐稳江山后,大赦天下,广揽人才,收买民心,很多前朝官员摇身一变,成了当朝鹰犬,这其中也包括谢叠山的恩师和同乡、同学、同僚。朝廷得悉民间有个谢叠山,先后五次派人前来拜望,封官许愿,软硬兼施,均被谢叠山以各种理由拒绝。谢叠山明确表态,他只做前朝遗民,今朝逸民。
姑且不论谢叠山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的那些泣血之作,较之通常意义的英雄,谢叠山的身上,至少还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做官不怕丢官,二是在野不求当官,这是许多读书人为官者很难兼具的。高贵是什么?高贵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高贵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精神。对于读书人而言,高贵就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这一点,谢叠山做到了。当然,高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谢叠山“不合作”的态度终于惹恼了朝廷,朝廷派福建省参政魏天祐带领兵士将其强制押到北京,后谢叠山在法源寺绝食而亡。
是什么照亮了谢叠山的慷慨赴死之路?他有一段话大概能回答这个问题:“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扪心自问,同样作为大丈夫,同样作为知识分子,我能做到吗?我们能做到吗?如果我们中国人都做到了,我们还会有鸦片战争之耻、甲午战争之耻吗?我们很多人都没有做到,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不高贵。
英雄多悲剧。史料记载,谢叠山抗元兵败之后,其妻女均遭屠戮。诚如多数英雄的遭遇一样,有些灾难是敌对营垒施加的,有些则来自于同一阵营的那些卖国求荣的人。我后来看到一则资料,在押解谢叠山前往北京的途中,谢叠山以绝食抗争。元朝官员、福建省参政魏天祐“召见”谢叠山时,谢“傲岸不为礼”,魏还讥讽谢叠山,为什么在兵败的时候不死?谢叠山回答,那时候不死,是因为九十三岁的母亲尚且健在,做儿子的不敢先死。如今母亲不在了,“某自今无意人间事矣!”
作为一个前朝官员,同样作为一个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魏天祐转眼之间就当了异族的奴才,这个贱骨头何来的自豪感,何来的优越感,何来的脸面去讥讽一个宁折不弯的英雄?事实上,让英雄无语的,不是面对面的敌人,而往往就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几乎每一个英雄之死,背后都有同胞的放弃、出卖和帮凶。
谢叠山被押到北京之后,身上衣衫褴褛,腹中空空如也,唯有一只古琴被带在身边。那只被他取名为“钟”的古琴,成了他后的精神寄托。住在燕山驿馆里,他三天粒米未进,第四天回光返照,操琴一曲。至于那是怎样的旋律,今人已经无法得知,我们能够确信的是,那是一个读书的民族英雄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后的声音。
站在信江之滨的叠山书院,望着缓缓流淌的江面,我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谢叠山读书的地方,那个风华正茂的学子,曾经用他的琴声映照着踌躇满志的岁月。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琴声还会有吗?那琴声消失了吗?不,也许,它就落在两岸的林木里,蛰伏在不远处山峦的缝隙里,在电闪雷鸣雨过天晴之后,从那摇曳的枝叶起飞的一缕空谷足音,或许就是它的一声咏叹。
二、清贫的贵族
五百年后,叠山书院换了一茬学生。
我不知道方志敏在叠山书院读了几年书,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听到了那琴声。信江不宽的河面,流淌着千古不衰的故事。
方志敏是大家熟知的英雄,不熟知的是方志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跟随上饶三清媚女子文学会的朋友,我们在零星小雨中来到弋阳县漆工镇的湖塘村。此处是个适合人居的山坳,四面环山,一幢古色古香的木楼坐落在山根处,旁边是两汪平静的水塘。毫无疑问,在一百年前,这幢阔大的木楼象征着主人的富足和气派。这就是方志敏故居。
一路上,不时听到当地朋友介绍方志敏家族历史,有几个年轻女子,还眉飞色舞地说方志敏是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据说,方志敏身高一米八二,高大俊朗,才华横溢自不必说,在担任闵浙皖赣苏维埃主席的时候,身穿白色西装,骑一匹白色骏马,当真是白马王子的标志性装束。当地人说,方志敏很讲生活质量,他喝的咖啡,那是要从外国进口的。
这些传说,令我有些疑惑。小时候读语文课本,有一篇方志敏写的文章《清贫》,里面写到方志敏在北上途中被俘的故事,抓获他的国民党士兵从他的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搜到,很失望。可是,朋友嘴里的方志敏,却是一个连咖啡都要进口的人物,岂不是同我所知道的方志敏相去甚远?
是的,方志敏有阔绰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事实上,回顾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大都有殷实的家境,他们不缺吃穿,不乏体面的生活,可是他们放弃了,因为信仰,因为要革命,因为要建设可爱的中国。他们放弃了高贵的物质生活,追求着精神上的高贵。从他们的手里经过的财富成千上万,可是他们自己的身上,却往往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清贫”这个字眼的,仅仅身无分文,还不是清贫。清贫是一种境界,只有高贵着的清贫才是清贫。
方志敏的故事很多,散珠碎玉一般遗落在闵浙皖赣的山水草木之间。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在他被俘之后,国民党屡次派出高官劝降,甚至蒋介石亲自出面许以高官厚禄,均被方志敏在谈笑中拒绝。
我们后来从各种渠道看到的方志敏,戴着镣铐,神色泰然自若。而在方志敏创立的闵浙皖赣苏维埃根据地首府葛源,我看到一张方志敏身穿军装挥手告别的照片,那是在他率部北上抗日的前夕,在葛源的枫林村,那个高高举过头顶、直直指向天空的手势,让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说方志敏是她们的梦中情人。那个手势沉稳、自信、决绝,释放出一个男人、一个具有骑士精神的革命者勇敢无畏的力量。那一瞬间,我对身边的朋友说,方志敏不仅是一位革命英雄,也是一个贵族。
贵族是什么?不是世代因袭的爵位,也不是显赫的权势,真正的贵族,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有一腔实现理想信仰的热血,有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铁骨。这个当年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在闵浙皖赣四省交界的地方创建了革命根据地,发行货币,兴办学校,开设医院,还构建了股市,这一切都是超前的,他是按照苏联社会主义的模式经营着他的根据地,让那里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方志敏,掌管着闵浙皖赣苏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大权,可谓一言九鼎,从他手里经过的真金白银不在少数。可是,在“方志敏式”的苏维埃政府内,节俭却蔚然成风,连铅山县委买了十二元黄烟、五元英文水,都受到严厉的批评,被挖苦为“好阔气的铅山县委”。
回想小学时代读过的《清贫》,我突然发现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真正读懂,不,几十年后仍然没有读懂。放眼望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心里再默默地诵读那些文字,似乎从字里行间领略到另一种风景。北上部队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在生死考验的关头,方志敏拒绝脱离部队,拒绝逃生,坚持和同志们战斗在一起。后因叛徒出卖,在藏身的柴堆里被俘。在敌人的刺刀下面,这个命悬一线的囚徒,就像个调皮的孩子,居高临下打量着因为搜不到铜板而失望的士兵,冷静地看着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微笑淡淡地说”,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尽管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记得英国作家伏尼契的小说《牛虻》中的那个情节,作为革命者的牛虻——亚瑟被执行枪决的前后,亚瑟从一开始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谈笑风生并且评头论足,唇枪舌剑拒绝忏悔。在士兵向他射击时,他一次次地嘲笑和校正士兵的枪法,“来吧,孩子们,不要害怕,朝这儿打!”
而在今天,我从回忆中的《清贫》的文字里面,看到了另一个更加伟大的亚瑟,因为他领导了更多的亚瑟,还因为他的清贫,而且他的清贫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再清贫,今天的清贫是为了明天不再清贫,这样的清贫才是高贵的清贫。
我们还有这样的清贫吗?
三、文学进行时
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文学和革命是一对孪生兄弟,不,甚至可以说,文学就是革命,革命就是文学。马克思主义思想是以文学的名义进入中国的,苏俄革命的模式也是以文学作为载体携带进入中国的,于是在中国黎明的前夜,奋起呐喊进击的那样一群人,他们的革命者的身份和文学家的身份是那样难解难分,譬如梁启超、陈独秀、、瞿秋白、鲁迅、方志敏……文学从来就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同中国人的精神解放、民族独立和社会改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距方志敏牺牲八十年后,在他的家乡,我突然发现文学的另一种存在和另一种力量。
直到上了火车,我才知道我们这次到弋阳,是受到上饶“三清媚”文学杂志社的邀请。从上饶下了火车,刚在中巴车上坐稳,就有一个女孩子恭恭敬敬地递上几本《三清媚》杂志,我认真地看了几篇,有些发蒙。坦率地说,这个杂志还算不上纯正的文学杂志,里面所刊诗文都是上饶文学爱好者所作,作者多为少妇少女。路上聊起杂志的前后左右,才越发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才越发敬重起来。
上饶有个女干部毛素珍,资深文学爱好者,前几年放着好好的税官不当,提前退休,不仅办起了杂志,还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民间文学活动,创办了“三清媚女子文学研究会”,迄今会员已经发展到千人以上,多为职业女性,法官警官,医师教师,工人农民,家庭主妇,各行各业都有。这些人入会一没有官阶,二不拿工资,业余时间凑在一起,谈文说艺。
我曾在旅途中和两次座谈会上见到过上百个“三清媚”会员,她们对于文学的虔诚让我感到吃惊,她们虚心求教关于文学创作的方法技巧,热烈地讲述生活中的逸闻趣事。陪同我们的几个女孩子都是“三清媚”的会员,性格爽朗,谈吐率真,多愁善感。她们的讲述,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鲜活的故事,有矛盾冲突,有困惑思考,也有愤世嫉俗的情绪,但更多的是,她们把文学作为精神的憩园,她们觉得文学就是“读了感动”和“写了快乐”。在我看来,她们是一群少功利的阅读者和写作者。
在前往葛源根据地的路上,一个名叫陈瑰芳的“三清媚”会员对我们说,她家几代人都是方志敏的崇拜者,她走访过很多人,也写过一些文章,她的目的就是要让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英雄故事重见天日,激励后人。也就是陈瑰芳,热情地挽留我们在葛源多待一会,他们的县委书记、县长都是文学爱好者,都想和北京来的作家见一面。陪同我们的县委宣传部部长、葛源的书记和镇长,都表达了相同的愿望。
那几天,我们辗转了很多地方,仅仅在弋阳境内就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文学氛围,车上,路边,乡村舍外,纪念馆广场……活跃在我们身边的是文学和文学爱好者,眼前看到的是文学作品和渴望文学的目光。这种氛围让我们感到温暖,感到安全,也平添了对文学新的理解。尽管我们的生活车水马龙,但是,在这里,在人的心灵深处,正在悄悄地进行着一场当代文学革命。
有天晚上,“三清媚”几名会员给我们演奏“葫芦丝”,还唱了黄梅戏,比不上专业水平,但是洋溢着浓郁的原生的自然气息。活动结束后,我问她们,这么如醉如痴的演奏,有没有想到要去人民大会堂露一手?几个女子含笑摇头。我又问,你们热心写作,有没有想过成名成家,或者拿个奖?她们还是含笑摇头,她们说,我们的文学其实就是自娱自乐,让自己过得更充实一些。
实话说,我的同行很多人已经把文学当作事业了,当作实现价值目标的征程,没想到在上饶这个地方,文学降低了身段,成为大众化、常态化、普及化的生活必需,成为一件表达情感的乐器,那么多人喜欢文学,那么多人介入文学,她们集中精力只为了一件事情:快乐!
快乐,这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可是现实是,尽管我们的经济发展了,尽管我们的物质丰富了,我们有了车子、房子、位子,我们拥有了很多,可是我们拥有快乐吗?快乐从哪里来?我的答案是:知足常乐。如果文学能让我们从欲望的网络中得到解脱,如果文学能让我们每个人体验到精神拥有的快乐,如果文学成为茫茫人海中照亮我们心灵的一盏明灯,那么,文学岂不是救世的菩萨?事实上它就是。
在后一场座谈会上,我说了一句话:让文学回到千家万户,让文学贴着地皮行走。如果中国有更多的“三清媚”,你会发现,美丽的不仅仅是油菜花。
四、难得龟态
走进龟峰景区的大门,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
在参观叠山书院的时候,同行的几个作家几乎同时产生了这样的看法,古有谢叠山,今有方志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何尝不养一方水土?地杰人灵所产生的效应,是人灵地杰。文化传承,在改变人的同时,也在改变着土地。
上饶境内,没有多少自然的名山大川,却不乏精神上的高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在婺源那个地方形成波浪一般壮观的油菜花海,为什么会在这里率先发起民间的文学行动。
上饶“三清媚”女子文学社还有一个独特的创意,就是在每个旅游景点开设“女子写作营”,总共有多少,我没有统计。在龟峰旅游区,人工湖畔,曲桥一侧,伫立着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斗室之中,书画悬挂,茶墨飘香,这就是龟峰女子写作营了。站在门前看山,心里装着一个“龟”字,似乎眼前到处都是憨态可掬的龟,不由得让人想起那则古老的寓言:龟兔赛跑。那不紧不慢、目不斜视、我行我素的龟,终赢了身手矫捷的兔子。中国人都认为龟是灵性动物,不知道依据是什么,而在我看来,龟的灵性就是与世无争,唯其不争,莫与能争。龟所需甚少,动静低调,战斗力和竞争力极低,而龟寿命长,这其中蕴含着深刻的哲学命题。
如果说文学是一剂调节心灵的良药,那么,美丽的风景也是往往就是好的药材。
午餐后,登上金钟峰,回望龟峰女子写作营的营房,我突然想,尽管龟峰步步是景,有那么多神工鬼斧的造型,然而在这自然的馈赠里面,增加了一道美丽的人文风景,是对龟峰品质的提升。这就好比给冰冷的龟峰安装了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让人从青山绿水之中,感受到文化的力量。
游览途中,龟峰管委会党委书记查佳告诉我们,当年徐霞客顺信江漂流而下,前往贵溪的龙虎山,途经弋阳,忽然眼前一亮,“心艳之”,流连忘返,沉浸其中三天,问奇龟山。在当地方丈的带领下,拨芒刺,披荆棘,走无路之路,探未景之景,经历了阴、雨、晴三种天气,写下了三千多字的《江右游日记》。
我们今天置身龟峰,回味徐霞客的文字,想象着“竹色林岚,掩映一壑,两岸飞瀑交注”和“雨气渐收,众峰俱出,惟寺东南绝顶尚有云气”的景象,想象着作为旅游家同时又是文学家的徐霞客,站在山顶上,裹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拄着拐杖,看着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大小峰峦,那是一种怎样的惬意!
还记得方志敏的文章《可爱的中国》吧,那里面罗列的山川河流和海岸线,美不胜收。我想,方志敏心目中的中国之美,一定是从龟峰开始的。
风景,从来就是文化的风景,没有文化的风景是不存在的。中国人常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其实,我们也可以把这个“仙”理解为文学。文学往往可以代替神仙,文学不仅提供精神滋养,也可以营造人间仙境,何况在龟峰从事文学的还是心美貌美的女子呢,设想雨后天晴,一弯彩虹悬挂天穹,晚霞中那几个女孩子走出营地,走上倒映在水中的银河桥头,岂不就是游人眼中婀娜多姿的仙子?
风景也是文学的风景,没有文学的风景也是不存在的,或者说等于不存在。在旅游景点开设女子写作营,文学的美和自然的美都找到了支撑,就好比晚霞映照龟峰,霞中峰瑰,峰上霞飞。一群有文学追求的女孩子置身于美的境界,发现美、创造美、延伸美、传递美,用文学的方式弹奏龟峰的天籁之音,为龟峰注入了新的灵性之美。
大自然是一本书,造物主之所以在不同的地方设计出不同的造型,是为了表达不同的情感和思想。那么,龟峰蕴含着什么样的主题呢?我在一页一页阅读龟峰山水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里有许多峰峦和巨石的造型与龟相似,用徐霞客的话说,“何酷肖也”,所以这一路我们就在议论有关龟的话题,龟的风度,龟的心态,龟的表情,龟的哲学……我恍然有悟,在这喧嚣浮躁的世界里,造物主特意安排一座龟峰,似乎是一个不动声色的隐喻,似乎就是暗示我们提醒我们,当我们走过了漫漫的黑暗长夜之后,该放慢我们的脚步,耐心地看看两岸的风景了。其实幸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大家都保持一颗平常心,幸福不仅是可能的,也是持久的。
突然想起刚到弋阳的时候,毛素珍在车上说的那句话,龟峰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
是的,在一个从容的地方从容地谈一场恋爱,那才是地久天长。
乾坤之湾
陕北有个延安,延安有个延川,延川有个乾坤湾,这是我在二○○六年六月上旬知道的事实。过去的情形是,只知道延安,不知道延川,更谈不上乾坤湾了。
乾坤湾是个什么地方呢?乾坤湾是你看上一眼就目瞪口呆的地方,乾坤湾也是让你看上一眼就终生难忘的地方。从飞机上看,黄河从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进入陕北黄土高原,峰回路转,就转出个九曲十八弯,乾坤湾大约就是这十八弯中的一个——苍天之下,一湾圆润的河道像一条巨大的游龙,从层层叠叠的峰峦中穿过,高空俯瞰,蔚为壮观。
一
到达延川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开始向乾坤湾进发。路是老路,疑惑是古道,一段一段忽上忽下地颠簸不已。走到一个简陋的码头,车停人下,开始漂流。
陪同我们的延川县长冯振东给我们的感觉就像一团热情的火,在我看来,这个人具有很强的渗透能力。我们这群人,有作家,有记者,也有官员,有的德高望重,有的矜持含蓄,有的老谋深算,有的活力充沛,而他一概一见如故,在很短的时间内融成一片。登上漂流艇之前,他一个一个地检查王石祥等老作家的装束,生怕老人家有个闪失。我被他邀请在同一艘艇上,一路上见他情绪高涨,一会儿如数家珍地介绍两岸景点,一会儿鼓动开汽艇的船工唱民歌,一会儿挥桨同两边的游艇打水仗。你看不出他是个县长,他就像个性情率真、刚出茅庐的大学生。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还独自一人到一段惊险的激流中去冲浪。
我们对乾坤湾初产生美好的印象,就是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开始的。也许中国的官场更适合于那些老成持重四平八稳的人物坐镇,人们通常认为他们的身上更多一些所谓的定力,但是我们知道,中国的未来需要那些拥有鲜明个性的领导者,更需要那些淡化官僚意识和富有朝气、富有冒险精神和富有平民意识的年轻的公务员。
漂流的一段路程,可以说是我们同乾坤湾的零距离接触。从河床往两岸看,但见峭壁嶙峋,巍峨耸云。那些石壁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代的冲刷,层层叠叠,裂纹参差不齐,远远看去,犹如文字数码。我们发现了一处城堡——远远眺望,在黄河之畔,河床之上,高天之下,一处耸入云霄的绝壁果真像古希腊建筑的城堡,绝壁上有一些排列规则的拱门和分布均匀的罗马柱,似真似幻,时隐时现,海市蜃楼一般。想象一下,这些密码一样的景象也许就是黄河留给这片土地的无声的语言,也许这就是历史在黄河古道上镌刻的天书。没有人能够读懂它们,但是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去诠释它们。
二
乾坤湾东南方向有个村子叫伏义村,这个村子古老得令人肃然起敬,有很多农耕时代乃至洪荒时代的渔具、农具和生活用具,还有很有历史感的窑洞,老百姓自己把这些东西集中起来办起了民间博物馆,展示这块土地上的生存状态。据说这里是伏羲和女娲的老家,如此说来,这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老家,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理解,此地还应该是整个地球人类的老家——是否果真如此,那是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事情,我们姑且不去管它。
伏义村令我感动的有两个,一个是树,一个是人。树是枣树。走进乾坤湾我才知道,枣树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植物,应该看成是人类的恩人之一。我的老家也有枣树,过去只知道枣子好吃,不知道枣树可贵。
我发现这里的枣树是真正的碧绿,绿得晶莹剔透,绿得闪闪发光。这种深刻的绿色点缀在黄土上,不动声色地隐没在大山的皱褶里,当你走近的时候,你似乎能够聆听到在那太阳一样鲜艳的绿色里,正轻轻地吟唱着一首不屈的生命之歌。
伏义村对面是山西境内的河怀村,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县委宣传部长顾秀榆和延川籍作家阳波告诉我,这个村里的老百姓,每年每户都要向外输出一卡车红枣。粗粗计算一下,以每卡车五千公斤计算,以每公斤利润五元人民币计算,每户每年可收入两万余元。对于农民,尤其是此时此地的农民而言,这个收入是可观的。而我更感兴趣的还不是枣树的经济价值,甚至还不是枣树的水土保护价值,我认为这里的枣树还有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在光秃秃的黄土坡上,一丛丛枣树顽强地生长着,不屈不挠地把自己的须根深深地扎在土里,从而把原本松散的黄土凝聚在一起,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滋养着自己,又反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滋养着这块土地。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有多高,枣树就有多高。因为土地的贫瘠,枣树的生命力就显得格外坚强。也正是因为存活得艰难,枣树的生命质量就异乎寻常的壮丽。枣树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自强不息的抗争历史。
在我的感觉中,伏义村的人,或者说延川人,更甚或说延安、陕北的人,都有一种枣树的精神——扎根贫瘠土地,充满乐观朝气,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在伏义村的窑洞陈列馆里,我们看见了高凤莲大娘等人的剪纸作品,一位妇女还在现场给我们表演了剪纸。这些天然的艺术家有着不可思议的艺术创造力,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瞬间工夫,面前一堆花鸟龙凤便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顾部长手下一帮子人在驻地窑洞门前组织了一个篝火晚会,方圆数里的村民从四面八方翻过山梁而来,苍凉、嘶哑而高亢的民歌在高原的上空,在群峰的怀抱中回荡。唱歌的有老人、村妇,还有孩子,老太太也扭起了秧歌,场面颇为热烈。兴之所至,县里的一位副书记带着我也加入到锣鼓队里挥槌击鼓,这才发现,敲鼓这种看似简单的活动并非简单,锣鼓阵容因为我的忙乱而乱了节奏。大约不满于我的笨拙,一位老汉向我笑笑,伸手接过鼓槌,潇洒地一甩脑袋,高举双手,示意众鼓手听令,待一片寂静沉落,鼓槌骤然落下,霎时,锣鼓又节奏分明地响了起来。很长时间我都难忘那位老汉的表情,充满了自信,充满了自豪,充满了自足。尽管这里相对闭塞,尽管这里的人们并不富裕,但他们没有丝毫的卑琐,没有丝毫的怯懦,他们甚至对于所谓的现代文明不以为然,而在自己的歌声、鼓声里优乎优哉自得其乐。我有理由相信,那些出自农民嗓门的歌声并没有随着篝火晚会的结束而流失,它们像雨水一样渗透到山梁的缝隙和黄土的深处了,甚至被储存进了历史的深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黄土都是古色古香的,这里的老百姓就像这里的土地,他们并没有因为缺水和缺乏财富而缺乏自信,他们的歌声并没有因为穿着露着趾头的胶鞋而减弱,他们拥有自己的快乐,这快乐世世代代滋润着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的人们。
我还有理由相信,比起相对发达的富裕地区,事实上乾坤湾的人们并不短缺什么,尤其是精神层面的财富。而另一个事实是,所谓的发达地区的富裕又算得了什么,对于人类历史来说,今人现在拥有的这点富裕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且转瞬即逝。
固守清贫往往也是一种崇高。
三
篝火晚会的第二天上午参观清水湾,我受到一次特殊礼遇,冯县长委托一位叫何平的老基层干部带领我脱离大队人马,先行一步去攀登会峰寨。何平原在延川县土岗乡当党委书记,对当地的地理和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山山水水如数家珍。
我在初看到会峰寨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人工建筑的产物——据说这还是明清时代抑或是更加久远时代的战争产物,是用来屯兵囤粮的。手搭凉棚细细瞭望,才发现在一道山梁的脊背上,依稀可见几座城墙般的轮廓。下车徒步,走进深谷,但见一潭碧水翡翠宝石一般静卧山峡,使得这方黄土平添几分灵秀。再往前走,走到会峰寨山腰,果然看见断壁残垣堑壕废墟,一方人工山洞盘踞半山,成为山上和山下的锁钥,委实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
古人的杰作,成了今人的梦幻。
也许就是在会峰寨,我才开始对这方水土的文化精髓有了领悟,才对几天来悬挂在心头的许多问号有了一点头绪。乾坤湾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的神奇不仅是地物地貌的奇特,也不仅仅是这里的人物和植物顽强的生命力,它的神奇在于它储存了传统文化的诸多信息密码,它就像一块大容量的芯片,容纳着中国本原哲学的深刻记忆。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我理解的乾坤湾的神奇,那么这个字就是:融。
乾坤湾是黄河的一段,像造物主的画笔画出来一道优美的弧线,舒展圆润。首先是这道弧线融入了险峻的山地,构成了山与水、天与地、静与动、粗犷与细腻、豪放与柔美的融合,山因水而秀,水因山而清。我不知道乾坤湾因何得名,我只知道“乾坤”二字用在这里再也贴切不过了。其次是历史文化与时代文明的融合,这里有着古老的关于人类繁衍的传说,同时也有着时代气息浓郁的人文遗址,彼此交融,融为一体,让你看不出哪里是自然的风貌,哪里是人工的痕迹,它们同时作为文化遗产和谐互补,隐蔽在黄土高原上。再次是人与自然水乳交融,不论是古人、今人、穷人、富人,只要你生长在这个地方,甚至只要你到过这个地方,你就必然会受到这方水土的感染,会打上这方水土的烙印。
我坐在会峰寨的古城墙废墟上,眺望山水缠绵的远景,真的感觉到像是走进了远古,走进了历史,融入了这片山水的深处,感受到天人合一、古今合一、阴阳合一、人物合一的境界。
乾坤湾既属于上帝,也属于人类,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时代的延续。长年在乾坤湾观景作画的靳之林先生说“发现乾坤湾,改变美学观”,可以说一语道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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