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3949181
《与大师约会》本书收录了20世纪90年代末至新世纪莫言创作的25篇短篇小说,包括《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冰雪美人》《月光斩》《麻风女的情人》《小说九段》等。他将奇谲的想象融于传统叙事艺术,对人性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超越于故事人物扎根的乡土;以饱含神秘气息的传奇故事,酣畅淋漓地叙写美与恶,让被历史遮蔽的一切,以鬼魅之影重回人们的视野。
1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14白杨林里的战斗
28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49蝗虫奇谈
60祖母的门牙
71儿子的敌人
90沈园
100学习蒲松龄
102与大师约会
118天花乱坠
127茂腔与戏迷
131枣木凳子摩托车
144冰雪美人
165倒立
182嗅味族
193木匠和狗
210火烧花篮阁
219月光斩
230普通话
259大嘴
271挂像
290养兔手册
299麻风女的情人
314小说九段
325 蓝色城堡
“在诸多名词的定位与形容词的描述中,真正的莫言是在言说之外的.”——何向阳
“从文学的标准来看,莫言起码可以拿10次了。——余华
“他的小说有一种紧迫感和厚重感,无法用寥寥数语来描述。所有代表性的小说都讲述了人类在情感受到世俗规则压迫时陷入的冲突。莫言用一种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方式叙述了人们如何饮食,如何忍饥,如何受渴,如何交谈,如何被爱,如何杀害。一位优秀的小说家热爱他笔下所有的人物,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人物里,也包括那些在小说里将要或者必须犯下罪行的人物。任何人要是想谈论中国,都应该先去读莫言的书,我认为他可以和福克纳平起平坐。”——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
“一九五五年出生于中国北方一个农民家庭的莫言,借助残忍的事件、魔幻现实主义、女性崇拜、自然描述及意境深远的隐喻,构建了一个令人叹息的平台。”——约翰·厄普代克
“瑞典学院对莫言的颁奖词使用了‘诱发幻觉 ’的评语,莫言的文学世界正如隐秘花园,在现实中制造超现实的幻象,但那幻象正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美国学者宋明炜
《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夜渔》等小说里,莫言隐身为一个少年叙述者,以少年的经验和生活逻辑来理解他所处的世界。因此小说的语言显示出童趣和天真。但在这童趣和天真之下还隐含着莫言对人生、政治等重大社会议题的看法。——周春玲
莫言的《月光斩》与鲁迅的《铸剑》异曲同工,以喜剧形式召唤悲剧精神,曲折地表达了当今的某种社会情绪。——毕光明
小说九段
手
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轮流握过,然后幽幽地说:“我的手,原来很好看,但现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够。那时候没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戴过手套。我用羊毛线给自己编织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气,说: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这里,还没有人戴过手套。你的手,有那么娇贵吗?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烧了。但很快我就又织了一副。我对他说,如果你把这副烧了,我就会离开你。”
我们举起相机,拍她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在透过窗棂射进的阳光里,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让我联想到某种植物的干瘪的地下根茎。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像陈年的腊肠。刚开始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刺激,有人打喷嚏,但一会儿就习惯了。她抬起头,说:“你们拍我的手,按说应该给我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好吃的东西。我的手是很值钱的,不能随便拍。但是我今天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直肚子痛,今天没痛,我很高兴,所以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你们随便拍。你们运气很好。我的手,是全世界好看的手,这不是我自吹,这是马司令说的。马司令有很多女人,见过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话有分量,你们应该相信。我对我男人说了那些话后,他再也没有烧我的手套,他不但不再烧我的手套,他还去杀猪的人家讨来猪的胰脏,用烧酒浸泡了,让我保养手。那东西有一股怪味,起初闻不惯,闻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了。那东西擦手真是好,我五十多岁时,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变粗了,变柴了,但我的手还是那样细嫩,村子里那些大闺女的手,摸起来也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来到山外边当了官,折腾得不行了,回来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乱说,就传开了。他带着一个比他大很多级的官来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说:
你杀了我我也不摸。他摇摇头,说: 你是对的,我们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辞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没离开……”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话语也含糊起来,那只一直举着的手渐渐低垂下来。我们听到了响亮的鼾声,她睡着了。她的头垂到胸前,像一只打盹的母鸡。
脆蛇
陈蛇说,有一种蛇,生活在竹叶上,遍体翠绿,唯有两只眼睛是鲜红的,宛如一条翠玉上镶嵌着两粒红色的宝石。蛇藏在竹叶中,很难发现。有经验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寻找蛇的眼睛。这种蛇,是胎生,怀着小蛇时,脾气暴躁,能够在空中飞行,速度极快,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怀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生命。但这种蛇不怀孕时,极其胆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会掉在地上。这种蛇身体极脆,掉到地上,会跌成片断,但人离去后,它就会自动复原。有经验的捕蛇人,左手拿着一根细棍,轻轻地敲打竹竿,右手托着一个用胡椒眼蚊帐布缝成的网兜。蛇掉到网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这时要赶紧把它放在酒里浸泡起来。
陈蛇是一个很有资历的捕蛇人,他的祖先跟唐朝那个著名的诗人柳宗元是很好的朋友,柳的名文《捕蛇者说》写的就是他的祖先。陈蛇曾经给我详细地讲述过这种脆蛇的药用价值,和他亲眼目睹过的这种蛇断成碎片然后又恢复原状的全部过程。
陈蛇终还是被毒蛇咬死了。在他的葬礼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那种脆蛇,怀孕时脾气暴躁,不怀孕时性格温柔,这说的是雌蛇,雄蛇呢?雄蛇是什么脾气?——陈蛇无后,我的问题,只怕是永远也没人能够回答了。
女人
我哥哥用骡子驮来一个年轻女人,两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眼睛很黑,看上去很忧伤。哥哥对我说:“弟弟,这个女人,是我们共同的媳妇。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见到女人就羞得满脸通红。我哥上山去砍柴,剩下我们俩在家。她教会了我和她睡觉,让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好的事。自从和她睡了觉,我心里就把她当成了亲人,有什么话都对她说。她说什么话我都认真听着,我看着她的眼睛,摸着她的手,从来不嫌她嗦。后来,我哥被狼祸害了,她就成了我自己的女人。我哥死后的第三天,我想和她睡觉,她说不行。但到了第四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说:“来吧。”我问她:“你不是说不行吗?”她说:“昨天不行,今天行了。”
狼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脖子上的毛耸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照相馆的女营业员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一边恼怒地喊叫:“把狗轰出去。”我对狗说:“老黑,你出去。”但我的狗很固执,不动。我揪着它的耳朵往外拖它,它恼了,在我的裤子上咬了一口。我指着裤子上的窟窿对那个女营业员说:“你看到了吧?它不走。”女营业员看看它,没说什么。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的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黏着一些粉笔末子,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无论怎么变化也瞒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还将两只手伸出来,表示它的无辜和无奈。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门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果然,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从不成个的马粪上,我知道这匹马肠胃出了问题,喂一升炒麸皮就会好……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一边哼哼着,一边舔舐伤口。
井台
他把毛驴拴在枣树下,驴驹子便扑上来吃奶。母驴似乎有些烦,躲闪了几下,就任着驴驹子吃。他从树边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脱下衣裳,用水瓢舀着水,从头上往下浇。水很冷,他打着喷嚏,抖动着身体。母驴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这时,一个黑脸的胖大妇人,提着木桶来到井边,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你可真够凉快的!”他一怔,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妇人说:“还记得去年你干过的事情吗?”他摇摇头,说:“我当时喝多了,像做梦一样。”妇人道:“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你还争辩什么?”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驴粪,说:“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争辩。”接着他就把驴粪掩到嘴巴里,呜呜噜噜地说:“我不争辩了,一切听你的,你说吧。”那女人摇摇头,道:“你连驴粪都吃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不说了。”
贵客
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逢集的上午,家里来了一个神秘客人。他头戴着一顶油腻发亮的反边毡帽,帽耳上缝着两块白色的兔皮。眼睑红肿,眼角上夹着黄眵,看上去很是恶心。我的祖父,这个往常里桀骜不驯的人,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面前竟然毕敬毕恭,让我们感到诧异又感到忿忿不平。那个人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在我们家肆无忌惮地抽烟,吐痰,把鼻涕抹在我们家的门框上,还在饭桌前响亮地放屁。我们偷偷地在母亲面前表示对这个人的反感,乃至愤恨,希望母亲告诉祖母,祖母再转告祖父,把这个老家伙尽早地从我们家里轰出去。但母亲严肃地说:“闭上你们的嘴巴!如果我再听到你们说这样的话,就用针把你们的嘴巴扎烂。”母亲从墙上拔下那根缝麻袋用的、生满了红锈的大针,在我们面前比划着,让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放肆地在我们家住下来?母亲不回答,只是把那根大针在我们面前再次晃动着,警告我们闭嘴。过了几天,我们的婶婶,终于忍耐不住了,在做饭的时候,低声地发起牢骚来。母亲对婶婶摆手制止。过了几天,那个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对饭食也挑剔起来。他还嫌厢房里炕太凉,要求给他好好烧炕。婶婶在厢房的炕洞里塞满了碎草,还抓上了一把六六六药粉,浓烟滚滚,呛得他像一只吃多了盐巴的老山羊一样吭吭地咳嗽。爷爷和奶奶慌忙跑去安慰,并批评婶婶。婶婶挨了骂,心中不平,嘈杂地骂起来。叔叔为了让爷爷下台,打了婶婶几下子。家里大乱,但那个老家伙,就像聋了似的,一声不吭。为了给他改善伙食,爷爷把家里的一辆胶皮轱辘小推车推到集上去卖了,换回了白面和肉,还打回来三斤烧酒。他喜笑颜开,说好酒好酒。让我用一把小锡壶温酒,酒着了火,燎了我的眉毛。他倒了一盅酒给我,说:“小伙子,来,压压惊!”我渐渐地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感到他很潇洒。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祖母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着,知道她心中很疼。但祖母和爷爷还是硬挤出笑脸,伪装出慷慨大度的样子,让他吃。那人刚开始时也让祖母和祖父吃,但祖母和祖父如何舍得吃?我在炕前转来转去,希望能吃点。但那人只顾自己吃,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婶婶牢骚满腹,说从哪里拣来了一个老祖宗养着。他吃光了我们家那辆独轮车,又开始打量我们家那几只母鸡。爷爷毫不犹豫地说:“杀鸡!我们杀鸡。”他吃完了我们三只鸡。
一天上午,他终于说:“我要走了。”但祖父和祖母却挽留他再住几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好吧,那我就再住几天吧。”母亲悄悄地对祖母说:“娘啊,拿什么给他吃啊?”祖母为难地说:“那就把你的体己钱拿出来吧。”母亲将她订婚时的四块大洋,和我们兄弟小时戴过的银脖锁,拿出来,让大哥拿到供销社里卖了,换回来十几元钱。叔叔去集上买回来几斤肉骨头,砸碎了,包成包子,给他吃。他瞪着眼问:“肉呢?肉被谁吃了?”婶婶在窗外大声说:“肉被狗吃了!”他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婶婶说:“狗也吃骨头!”爷爷用烟袋锅子敲着窗棂呵斥:“你给我闭嘴!”婶婶不服,继续吵吵。叔叔跑出去踢了婶婶一脚。婶婶回到娘家,发誓不再回来。婶婶的父亲,来到我家,说我倒要见见你们家这个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婶婶的父亲,我们也叫姥爷的,是饱学乡儒,读过四书五经,解放前教过私塾,在乡里很有威望。吃饭时,他引经据典,嘲弄这个人。但这个人只是说一些莫测高深的话,不直接跟姥爷交锋。姥爷急了,说:“你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吗?”他笑了,说:“你是说我厚颜无耻吧?”
姥爷在院子里,大声地教训祖父和祖母,说他们软弱,说你们到底欠着人家什么?或者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如果没有把柄,那就轰走他。
他是初春时到我家,一直住到桃花盛开的初夏。他提出要求,让我们家给他做一套单衣。还要好的布料。他托着换下来的棉衣,对我母亲说:“侄媳妇,你给我拆洗一下,缝好,我好冬天时穿。”母亲把他的肮脏的棉衣拆了,洗了,重新给他缝起来。他一再赞叹说:“侄媳妇真是好针线!”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他把棉衣打成一个包裹,要去我们家那把画着许仙游湖的油纸伞,沿着河堤走了。我们站在河堤上,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被树林遮住。
翻
“贤弟,”我小学时的同学,现任我家乡那个镇的党委书记王家驹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贤弟啊,愚兄碰上麻烦事情了……”
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我的这些当了官的同学碰上麻烦是什么,因此就轻描淡写的、含含糊糊地说:“老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吗……”
他着急地说:“贤弟,你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是那样的事情,我何必找你?”
“到底是什么事?”我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到了他遇到的问题的严重性,便说,“只要是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
于是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就在电话里,给我讲述了他碰到的麻烦事情。
我这位同学的妻子,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宋丽英。他们的结合是门当户对的。王的父亲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宋的父亲是供销社的党总支书记。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中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他们这样的人,按说是不允许生第二胎的,但我这两位同学却生了第二胎。当时的政策是,夫妻双方如果都是吃商品粮的,如果要想生第二胎,只有胎生了残疾或是智障的孩子才可以。他们二位胎生了一个女孩,过了三年后,他们又生了第二胎,这一胎是个儿子。尽管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女儿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但对外他们却说这个女孩是个智障。前几年我探家时,父亲经常对我夸奖我这两个同学。其时,王家驹是我们镇的镇长,他的妻子宋丽英是我们镇供销社的副主任。我父亲说:
你看看人家王镇长,多么聪明,硬是捡了一个大胖儿子。我父亲对我坚决执行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很有意见。我说,他们就不怕别人去告他们?我父亲说: 谁去伤这个天理呢?
“贤弟,”王家驹忧心忡忡地说,虽然是电话千里传音,但我仿佛看到了他愁容满面的样子,“你是知道的,我的那个儿子,名字叫小龙的,今年五岁,长得胖头大脸,人见人爱,四岁时就能背诵五十多首诗歌,还会唱十几首歌曲,像那首《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那是多么高的调门?一般人根本唱不上去,可是小龙就能唱上去,还有形有架的,很像个小小歌星,可是这个孩子,近得了一个怪症候,翻东西。就是见到什么都要翻过来。早是把一个气球翻了过来,还没有什么,气球,小孩子都翻过,接着就把一双袜子翻了过来,这当然更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好习惯。接着把枕头翻了过来,弄得满床都是荞麦皮。荞麦皮里有很多虫子,一种黑色的虫子。我想也许是虫子在枕头里啮咬荞麦皮发出的声音被他听到了,小孩子好奇,于是他就把枕头给翻了过来。这不是坏事,甚至也可以当成好事,要不是他,我们每天都枕着虫子睡觉,要是钻到耳朵里去几个,那就不得了了是不是?前几天下雨,灌出来许多蚯蚓,他把那些蚯蚓,像翻鹅肠子一样通通翻了过来,弄得双手腥臭无比。暑假时,他到姥姥家去住,把他姥姥家的几只母鸡,也全部翻了过来。翻出来内脏,还不罢休,接着把那些脏器和肠子,统统地翻过来。仿佛他要从里边寻找什么东西。他姥姥吓坏了,打电话让我们去领孩子。趁着这工夫,他把姥姥邻居家的一只小狗也给翻了过来。我老岳母一见我就说:‘快快领走,你们的孩子疯了。’我看到那些死得很惨的母鸡,和那条肝肠涂地的狗,赶快掏出钱来息事宁人,并做张做势地打了儿子一巴掌,他没有哭,仿佛没有感觉到我打了他。他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那头拴在木桩上的骡子,仿佛在盘算着该从哪里动手把这个大家伙也翻过来。我把儿子带回家,严肃地教育他,并威胁他如果再敢乱翻东西,就剁掉他的手指。他撇着嘴,手里翻着一个玩具狗熊,哭了。夜里,我突然感到肚子上痒痒的,睁眼一看,是我的儿子,用指头在我的肚子上比量着,我知道他是想把我翻过来。我一巴掌就把他扇到了床下。他哇哇地哭着,顺手把一只鞋子翻了过来……贤弟,你说怎么办?”
船
月光,树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们的影子暗淡,与树影重叠,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鸟在树上扑棱翅膀。湖中银光闪闪,有人在水中游泳,头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从远处划过来,船上点着灯笼,有女人在船上吹箫,伴着箫声歌唱的也是女人。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到船头上摇橹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闪着釉光的胳膊。越来越近。仿佛是从明朝摇到现代。吹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着那已经看厌了的古装,精致的绣花衣裳,质地很光滑,月光在上边流淌。女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轮廓很美。船上没有客人,不知道她们为谁吹奏为谁歌唱。船更近了,与那个探到湖中的木栈桥连接在一起,箫声和歌声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缭绕。船夫手扶着橹把子,将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盖上。船似乎在等人,不着急,很悠闲。树下的男女原本是拥抱着的,这时分开,手拉着手,走上栈桥,跳到船上去。看来他们与船家早有约定。船慢慢离开,船后被搅动的水面,像跳动的水银。船上又起来音乐,箫声,歌声,有几分凄凉,似亡国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种颓唐的怀旧情调。那个一直坐在岸边,借着月光夜钓的人,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驴人
老莫跟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绕着著名的歌剧院院子走了一圈。天很蓝,海水很绿,歌剧院很宏伟,但老莫也就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歌剧院附近一条小巷的拐角,老莫看到了一个用逼真的驴皮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驴子的人。老莫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一头驴子,仔细观察后,才明白那是一个人。那驴人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姑且称为前腿吧——撑在地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观光客叩头。老莫想:
世上常见人顿首,今日始见驴叩头。游客们多半昂首而过,仿佛这头驴人是路边的一处毫无新意的景物。也有个别的游客瞥他一眼,然后走过去。当然也有人,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多半是硬币——弯一下腰——也有根本不弯腰的——扔在驴人面前的搪瓷盘里。如果是硬币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当有人施舍,驴人的叩头的动作就更大更频。
老莫被这个具有惊愕效果的驴人打动了心,掏空了口袋里的硬币,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硬币落盘时发出了叮叮东东的声音。驴人把跪在地上的后腿直立起来,屁股高高撅起,对着老莫频频鞠躬。老莫在农村时养过驴,知道作为一头驴,这样四肢直立是轻松的姿势,但他想到藏在驴皮里的人,马上就仿佛感同身受了一样,知道这种姿势较之后腿跪地更为吃力。那也就是说,藏在驴皮里的人,为了感谢老莫的施舍,就像卖艺者拿出绝活一样,把的姿势展示出来。想到此老莫心中涌起了一阵感动,心中洋溢着对驴人的好感。老莫再次掏口袋,没有硬币了,就把一张面值五十的澳元在驴头前晃了晃,然后轻轻地放在磁盘里。尽管没有施舍硬币那种清脆响亮的效果,但驴人却猛然地直立了起来,将双蹄抱在胸前,对着老莫作揖,并同时发出了嘹亮的、高亢的驴叫声。老莫养过驴,对驴叫自然不陌生。这个人叫得比真驴还好,真是可惜了一条好嗓子。在歌剧院旁边的小巷拐角处,一个蒙着驴皮的人,有一条比毛驴还要好的嗓门。老莫想反正明天我就要回国,索性把兜里的澳元全部给他得了。于是就给了。老莫想也许这个人会从道具中露出头来,向他表示感谢,也许这还是一个熟人,也许这还是一个女人,也许……但那驴人并没有因为老莫的慷慨施舍而显身。老莫悻悻地回到宾馆,但他知道驴人是对的。你可以施舍,也可以不施舍。他可以显身,也可以不显身。这是规矩。
夜里,老莫梦到自己成了一头驴,在歌剧院附近的广场上乞讨。人们从他面前昂然而过,没有人理睬他。只有一个名叫小熊的女子将一枚硬币投过来。硬币落到瓷盘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老莫透过面具,看到了她那张全世界美丽的脸。小熊啊……老莫大喊,眼泪夺眶而出,湿了枕巾。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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