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8092645
《念奴娇》:有谁曾曰:眉山枯、适出传奇人物。文豪词圣,星未陨、闪烁浩天穹壁。赤胆建言,岂惧墨泼,案遗后人雪。乌台酣梦,阅古几人俦杰? 司马回辔扬鞭,罔思媚权要,直辞牾发。性本情真,经策谭、豺枭诋诽湮灭。惠壑儋丘,霜风簌凄雨,怨悔无发。相才未用,一生童心秋月。
竹杖芒鞋,雪泥鸿爪,旷行天下,
得美神王弗,“幕后听言”传佳话,
短松三万摇明月,年年肠断煞。
黑云翻墨,祸起乌台诗案,连遭贬发。
闰之温存,保谪仙仙翼无折:
牛衣古柳酒困,衣襟染枣花,
西湖西子无晴雨,狂夫要把天狼杀,
乱石穿空,婵娟千里,萍碎一池泪花。
枯木怪石满素笺,帘外瘦竹轻夸,
乌墨狂卷,诗文滔滔漫无涯。
豪气干云,啸月遏日,潇洒旷达。
踽踽南行,蹉跎困苦,幸有朝云娇娃,
不合时宜满肚皮,暮雨倍思卿家。
气卷千秋一东坡,豪放绝冠华夏!
目录
章 仁宗从谏立皇储赵曙登极用名士
第二章 夫人命归黄泉路小姨身入苏家门
第三章 王安石立朝变法苏子瞻执疏论政
第四章 初上书皇帝动意屡抗言执政滋怒
第五章 受诬劾出判丽都缘同胞伴行颍川
第六章 倅杭州郡民颂德游西湖情女献曲
第七章 通守判艺妓出籍夫人聘少女入侍
第八章 门吏进献流民图宰相出知江宁府
第九章 奏章为赈济灾民赋词因缅怀亲人
〇章 移官巧娶范氏女守职奋保徐州城
第十一章 衔诏令南下湖州遭弹劾北上乌台
第十二章 诸御史藏奸逼供众大臣冒罪疏救
第十三章 送鲊台狱传遗书问疾后宫讲故事
第十四章 死里逃生谪黄州黔驴技穷别计谋
第十五章 渔善友难中无忧纳美妾祸后有喜
第十六章 谪臣无端被谣诼天子有意用人才
第十七章 庐山题诗遇狂僧金陵系舟晤名相
第十八章 羁旅失子暗弹泪归耕安家初开颜
第十九章 君实荐举起登州太后庇荫归朝廷
第二〇章 议政力驳司马光题诗漫和王安石
第二一章 灵堂前戏言结怨便殿内垂泪聆训
第二二章 善属对折服辽使畏攻伐再莅杭州
第二三章 因问对名妓削发缘奸情淫僧斩首
第二四章 承皇恩复入翰林避党祸旋出颍川
第二五章 察民瘼请免积欠除民害判罢花会
第二六章 宣仁升遐政骤变侍郎抗言职即落
第二七章 熙丰党再逞淫威元祐臣尽驱流放
第二八章 谪惠州故友反目流岭南美妾疾亡
第二九章 小诗吟闲传岭北老躯投荒浮海南
第三〇章 一哀中宫云初散九死南荒人终归
尾声 一代巨擘一时陨千古大才千秋名
章 仁宗从谏立皇储 赵曙登极用名士
赵云崧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此话至理,诚然信然。中国数千年文化孕育出了无数俊秀雄杰,一代有一代的才人,各朝有各朝的明星。北宋中期,眉山苏洵与儿子苏轼、苏辙,皆以文章名世,时人称为“三苏”。有民谣云:“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这是极言眉山集天地精气草木灵秀而孕育出这盖世俊杰苏氏父子——老苏、大苏与小苏。
苏氏文章擅天下,“大苏”尤殊。神宗皇帝尝读其文,竟致废寝忘食,赞不绝口:“奇才,奇才,真乃奇才也!”有人将苏轼方比李白,神宗道:“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此仅就才学而论,且其生平之曲折自孔圣人不比,情趣之丰富当屈大夫莫至,性格之刚正则靖节先生不及,人品之伟大似诗圣杜甫难至,交谊之深广不短刘皇叔之度,智慧之聪睿不亚蜀丞相之衡,审事之理性可与大唐名相魏征齐座,办案之明断可与一代青天包拯同堂……诗、词、文、赋、书法,皆可圣称,骑猎、制作、酿造、鉴物、工程设计……均能神话。
欲知苏轼人事,本书自有表述,读后便明梗概。苏轼生平事迹,遍闻闾里,妇孺皆知,岂敢任意编排?本书以正史为骨干,务求确凿。虽杂之稗史、笔记、小说所辑轶闻和民间传说,亦均加以勘核辨正。纵使故事奇特,绝非臆造;情节神异,亦未虚妄。仿若苏轼绘墨竹,拔地而起,株株皆有来历可寻。既别章目,少不得剪裁取舍,谓之小说,免不了铺张渲染,倘若见些枝叶虚构,然终不害史实骨架,毋更于人物形貌。本书希冀让史家见史,说客见事,诗人见诗,资老者鉴史事,裨少年识古贤。只缘作者识局浅薄,敷陈罔既,笔舌难周。但愿专家学者、才人贤士不吝赐教,自然不胜感激。
却说阅览中国史书,方至唐季,一片兵戈扰攘,烟尘弥漫的景象便扑面而来。这个时候,李唐运祚已尽,皇室衰微,王纲不振,政权旁落,天下纷乱。凭他何等人儿,都见势窥局,伺机跃动冲突起来,彼此争夺,相互角逐,雄长一时一地,竟而抢龙椅,做帝王,占山头,称土皇,把个好端端的一统九州,扯得支离破碎,践得千疮百孔,做成了所谓梁、唐、晋、汉、周、吴、吴越、南唐、闽、楚、荆南、前蜀、后蜀、南汉、北汉这五代十国的局面来。大约六十年间,天闭地倾,兵燹连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再往后看,赫然跃出一桩事体,令人触目惊心。众所周知,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用人心、兵威、权谋、天时与意志铸就的“陈桥兵变”。叙说的即是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于陈桥驿黄袍加身,代周称帝的故事。有好事者咏此事,诗云:
千秋疑案陈桥驿,一着黄袍便罢兵。
又诗云:
黄袍不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
这桩历史公案,当时议论窃窃,后世评解纷纷,多有书载册记,这里恕不详表。却道赵匡胤既登极称帝,即改国号为“宋”。于是,赵氏子孙传继,延历十八主,计三百二十年,演绎出蜿蜒曲折的“两宋”历史。
被尊为太祖的赵匡胤坐了十七年龙椅,即为弟弟光义取代,是为太宗。太宗在位二十年,乃由子恒接玺,庙号真宗。真宗做了二十五年皇帝,便传位于子祯,史称仁宗。
单表这仁宗赵祯,十三岁登极,君临天下四十年来,恭俭仁恕,政宽刑简,世面堪称繁盛,边夷可谓安定,赢得中外赞美,臣民歌颂,都道是幸逢仁德天子,遇着了太平岁日。如今,仁宗已年过半百,瞻今忆昔,百事诚可自慰,于心唯有一件忧伤,就是曾生有三子,曰防曰听曰曦,都相继夭殇,眼下膝前无嗣,着实不堪后顾。皇后曹氏以下,张美人、周美人、苗才人、冯都君及诸妃列嫔,谁个不知皇上求子心切,巴不得旦夕给托出个玉孩儿来,可偏人人花容月貌,却都有身难孕,无不目愁眉锁,颜敛容收。这曹皇后系开国功臣、拓疆元帅曹彬的女孙,是宽厚贤惠不过的,虽芳心憔悴,偏能克己为仁,常常以温言柔语润慰龙心,并时时婉言相谋,法子也算想尽用绝,却终不能济事。仁宗面对内宫,不禁长嘘一声,全都叫他失望,自然心灰意冷,遂展目远眺,命遣宫外采选,择得良女十位,号为“十阁”,满怀信心,一一召幸,甘霖雨露,巴望秋收。不意年事已高,躯骨已虚,岂堪那日里国事烦恼,宵夜玉体磨损,渐有头晕目眩、失眠减食诸症发生,终于一日,龙体卧床不起,数晨不能视朝,众臣忧惧,交口呼急。然而,辅臣近侍谁个不晓皇上患疾,主因忧嗣不继。
满朝忠直大臣,个个是亟欲言而难启口,唯宰相文彦博深知此事关系国脉社稷,乃视为己任,欲冒龙颜强谏。一日入内问疾,乘间请立储君。仁宗身卧病榻,心明臣意,知不可拒谏,遂随声应气,然终不闻传旨制诏,实为敷衍。幸得曹皇后日夜守护,殷勤调理,仁宗才渐渐复康。仁宗既已视朝,中外便稍些见安,建储之事也就寝息不提了。
这日又是早朝,百官拜呼万岁后便各自归列,独一臣跪地不起,口呼:“陛下,臣冒死奏请一事。”仁宗闻声,略启龙目,见是知谏院范镇,便心下坦然了许多。范镇,字景仁,成都华阳人,身为言官,见仁宗天性宽仁而言事者竞为激讦,因独务大体,非关朝廷安危、生民利疾,则阔略不言。故仁宗见是他要奏事,必关国政民生,便准他进奏尽言,不料他开口便是再议建储,且一反常态,色峻辞犀,朗声奏道:“皇太子乃国之根系,太子未立,即根本未安。建储之事,迫在眉睫。陛下龙体康复,自是国民之大幸,若因此而不议建储,臣不敢安寝。忧此事久拖不决,必将酿造苦酒,不堪饮食。陛下以社稷为重,大义领先,果速建储,乃国之幸甚,民之幸甚!”
仁宗闻奏叹息,含泪相谕道:“卿所奏请甚是,朕知卿是忠心。然朕总想亲生一子,所以建储之事,当再等二三年,卿不必急急请求。”
范镇不以为然,退朝之后,仍奏请不已,连续上章十九,待命百日,须发都急白了许多。范镇意志坚笃,仁宗无可奈何,只得罢他知谏院,改授纠察刑狱的职务。
范镇被罢,更激千重浪。宰相富弼、文彦博、王尧臣,殿中御史包拯、吕景初、赵忭,知制诰吴奎、刘敞,翰林学士欧阳修,许州通判司马光等,又相继奏请。仁宗皆听不进,且因包拯奏请力,也被出知开封府。
后来,文彦博老病辞职,富弼丁母忧守制归居,遂进用韩琦同平章事。
韩琦,字稚圭,在庆历新政时期,曾历任枢密副使,经略安抚使、招讨使等职,颇有直名,与范仲淹并称“韩范”,同杜衍、富弼等人一起,革旧维新,只因保守派的攻击,随即夭折。今日,仁宗又授国柄与他,要他辅佐,可他一入朝,即见仁宗,又议建储之事,奏道:“皇嗣的建立,关系天下的安危。自古皇家发生祸乱,都是由于未有早些立定皇储。陛下无亲生皇子,何不选择宗室中贤明的立子,以为宗庙社稷计呢?”
仁宗好言解释道:“闻后宫有孕,待分娩后再议吧!”
韩琦闻言无奈,只好闭口不提。喜讯报知,哪料满望弄璋,实为弄瓦,生下一位公主。韩琦遂承群臣之意,怀《汉书·孔光传》进呈,且奏道:“汉成帝无子,便立皇弟之子为皇子。汉成帝不过是个中庸的君主,他尚能如此,何况陛下哩!太祖皇帝手定天下,却肯将帝位传给弟弟而不传给儿子,陛下何不效法太祖,择立宗室为嗣呢?”
仁宗仍然不决。不久,包拯被召复御史中丞,遂会同新任知谏院司马光与韩琦、吕诲等人,连章固请,词极剀切,终将仁宗感动,允许建储。
仁宗将立谁为太子呢?众臣窃窃私语,拭目以待圣旨。其实,建储之事,急忧的莫过于曹皇后。她深居后宫,却见识广远,于此事早有所思。她见仁宗体质亏弱已甚,就是治愈复康,料也难得子息,当早于宗室中,择取一螟蛉子,作为皇储。便借以深宫寂寞之由奏请仁宗,选择了太宗嫡孙允让的第十三子宗实,迎养于宫中。允让乃是仁宗堂兄,亦曾被仁宗之父真宗养于禁中,待仁宗出生后,方才还邸,后封汝南郡王,官至判大宗正司,嘉祐四年冬薨逝,谥安懿,追封濮王。其子宗实,由曹皇后亲手抚养长大,素为仁宗喜爱,仿佛亲生一般。宗实酷似其父,天资浑厚,外庄内宽,夙有潜德,向以孝亲著闻,局量尚弘远,性情亦谦和。自议立储君以采,仁宗便意属于他,今既决定立储,便即下诏。此时,宗实正居庐守制,行子之孝,见诏立为太子,竟上章十余次,固辞不拜。其记室周孟阳不解,私下询问道:“殿下不肯受命,竟为何意?”
宗实回道:“非敢邀福,实欲避祸!”
周孟阳劝释道:“今皇上屡次传诏,殿下固辞不受,倘若中宫别有所奏,转启嫌疑,殿下能得宴安无患吗?”
宗实听言始悟,适仁宗再次降旨,便受命入宫,立为太子,赐名日曙。
嘉祐八年三月,仁宗驾崩,享寿五十四岁,在位四十一年,改元九次,为“两宋”享国久的皇帝。
仁宗驾崩之夕,曹皇后不免一场痛哭,转思大悲莫济于亡君,长哀无益于国祚,即传令将宫门钥匙尽收自己身旁,坐待黎明,亟召皇太子入宫。并传韩琦、欧阳修等人进内,共议嗣位事宜。
皇太子入宫,先哭灵堂,既毕,便欲退去。曹皇后即传仁宗遗诏,命皇太子即位。
皇太子惊而辞谢道:“曙不敢为。”说罢便退。
韩琦上前掖留,以好言劝道:“先帝遗诏,圣母懿旨,不可不从!”
于是,皇太子遵制登了帝位,是为英宗皇帝,年号曰“治平”。
英宗虽为人主,然每呼命臣下常称官不称名,谦和仁柔,因此中外称为贤君。用人治吏,尚古制,法先王,听臣言,自己有所思,臣下有所奏,皆必问朝廷故事,是否所宜。英宗早在藩邸即闻一人之名,于心十分赏爱,如今既登基为帝,亟思擢用于左右。此人是谁?他就是那个科场夺魁,名满京汴,为仁宗嘉誉为宰相之才的苏轼。
苏轼系何许人,竟得皇帝赏识如此?苏轼,字子瞻,因排行第二,又字和仲,一字子平,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诞生于眉山县城内纱糓行苏家老宅。向来非常之人,生小就异于常儿。这苏轼禀赋优异,聪灵绝世。八岁入天庆北极院从道士张易简读书,童子百人,其学业,殊博老师奖誉。后来同弟弟苏辙由母亲程氏教授。程氏是位知诗书明大义的妇女,有次给二子讲《后汉书·范滂传》,东汉有个名士叫范滂,极力反对宦官专权误国,因闻朝廷大逮捕反对者,知自己不可免,他无所畏惧,便与母亲诀别,主动前往投案。范母因慰道:“既得美名,又求长生,是不可兼得的。你今得与贤士李膺、杜密齐名,死亦无憾。”范滂便含笑别母,昂首而去。程氏讲到此处,激动不已,目闪泪光。苏轼昂头问道:“轼若为滂,母亲能赞许吗?”程氏爽声应道:“你能为滂,我为何不能为滂母呢?”苏轼听母亲此言,十分感动,宣誓般地对母亲说:“母亲的教训,是做人的道理,儿铭记在心,无论今日太平之时,还是未来遇着纷乱之世,儿当为国为民效力,于理于义捐身。虽不能效秦王李世民用一骑马、一杆枪荡平天下,但可以口舌笔墨做一番事业。”遂奋力有当世志,学业更长进日见。其父苏洵,二十七岁始发奋为学,通六经百家之说,偏偏官运不佳,场屋失利,科试屡屡败下,遂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于家中一面著书,一面课子。一日命二子作《夏侯太初论》,这夏侯太初是三国魏的重臣,时逢司马师继其父司马懿之后专权篡政,自命为大将军。夏侯太初因参谋推翻司马师,事泄被捕。他临斩时,竟面不改色,举动自若。又传说太初平素就处事镇静,他依柱作书,大雷霹雳毁柱,其衣焦燃,仍神色无变,作书如故。今日苏轼受命论太初,只略作酝酿,便随机生发,翻空出奇,因论道:“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假人之感觉的本能,反衬太初异常的禀性。此大出苏洵意外,忭掌称赏不已。父母纵然无奢望,兄弟却是有雄心。苏轼十三岁那年,与弟辙到城西社从眉州教授刘微之学习。刘师得暇赋《鹭鸶诗》,其末云:“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轼从旁窥见,觉得末三字下得不甚妥帖,遂谓老师道:“先生诗佳矣!”刘师闻赞点头含笑,回头看抚学生,不料苏轼凝目透神,接着说:“然学生窃疑断章无归宿,何不改为‘雪片落蒹葭’呢?”刘微之闻语大惊道:“我非你师也!”嘉祐元年,礼部秋试,二十一岁的苏轼和十九岁的苏辙同榜中举。轼所著《刑赏忠厚之至论》为精彩。主考官欧阳修读后惊喜汗出,激动地对同考官称道:“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复试《春秋》对义,轼居。仁宗殿试,赐进士及第,亦赐苏辙同进士及第。二子齐登科,乐得苏洵嬉戏而歌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苏轼中举后,欧阳修特加奖拔,命门生晁端彦去与苏轼订交,到处为其延誉,说:“三十年后世上人便不知道我,文坛将属于苏轼了。”还荐轼见谒当朝辅臣名流韩琦、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人,所到之处,皆以国士厚待,轼名因之大振。真是:
读书想前辈,每恨生不早。
纷纷少年场,犹得见此老。
由于轼、辙联名高中,加之社会名流荐举苏洵,于是,“三苏”之名,热噪京师,传遍朝野,士人皆知。苏轼又得欧阳修等推荐,顺利通过“制科”考试(皇帝特别下诏举行的考试),被任命为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话说回头,今日苏轼凤翔签判任满归京,正待试听选。英宗便想以唐代用李白的故例破格召苏轼入翰林侍草诏命,不料首遭宰相韩琦反对,谏限以近例,并谓英宗道:“用人须当循序渐进,不可骤然晋升高位,好让慢慢磨炼才智性灵,于国于士双利。苏轼高才,乃远大之器,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望朝廷进用他,至时,朝廷再取而用之,则中外人人便无异议了。若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反倒足以累了他哩!”
英宗又道:“知制诰既不可,且授以修起居注,可以吧?”
韩琦又对道:“修起居注,实与知制诰为邻,亦不可遽授。不如于馆阁中择一接近陛下的职务与之,他日擢用,亦未为晚。”
英宗素知韩琦固执难拗,且所言又人情至理,也就颔首许了,因道:“那就先这样吧!卿去下诏便了!”
“陛下,授以馆职,依制先得试诗赋各一篇,合格后方可下诏哩!”
英宗见韩琦如此推挡,真有些不耐烦了,反诘道:“不知人之才识,自当需试。这苏轼又何必试呢?”
韩琦知皇帝爱才之心,更明朝廷用人之制,便耐心慢谏:“祖宗故事,进士廷试人,及制科一任回,必馆,然须有人荐举,并且经试合格,而后除职。进士声律固其习,而制科亦多由进士,故皆试诗赋一篇。唯富弼以茂材异等起布衣,未尝厉进士,既召试,乃以不能为诗赋恳辞,仁宗皇帝方特诏试策论各一。苏轼擅诗赋,何忧其失呢?”
英宗倒果断起来,对韩琦爽朗地说:“卿既言轼擅诗赋,何必拘泥旧制,偏要试诗赋呢?朕以为轼当亦免试策,可试论便了。”
韩琦道:“自古以来,只能以章法规人,不可因人废章法,陛下岂能因赏拔苏轼而忽略用人常法呢?”
君臣正争辩得难分难解之时,近侍忽报参政求见。英宗闻报心喜,即命道:“快请参政进来,朕正有话同他商量呢!”这正是:
争辩座上有宰相,报闻殿前来谋臣。
欲知来人系谁,引出甚样事故,下章自当分解。
第二章 夫人命归黄泉路 小姨身入苏家门
却道参政款款进来,徐徐拜见了皇帝、宰相。但见他,眉目疏朗,透十分才气;行动楚楚,显一代儒风。未启口,玉牙先露,语停后,四壁回音。
此人正是当朝文坛主帅欧阳修。他才德兼备,正直敢言,且随性谦和,识深谋广,不见偏颇。因深孚众望,于仁宗朝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英宗即位后,原职留用,作为副宰相与韩琦同心辅政。今日正当仁柔的皇帝与固执的宰相争执不下之际,忽报欧阳修求见,英宗如同得救一般,即命传他入内。欧阳修因闻英宗与韩琦各执理论,便折中而议,免诗赋和制策,只试论二篇,这场帝相之争遂寝。欧阳修实乃使轼再经试论,显示其政见方略,让朝廷诸臣明其是一尊辅政大器,并非区区一介书生。由是特诏试论二篇,苏轼自然顺利通过。治平二年春,即诏授苏轼直史馆。英宗颜悦,欧阳修心喜,而韩琦亦十分愉快。
其实,宰相韩琦深知苏轼才学,亦颇为欣赏,拟后重用,只是忧虑轼方年轻气盛,若骤晋升高位,恐于日后不利,适宜从长计议,故而一再谏阻。欧阳修虑执政官中有不喜韩琦的人将喋议于苏轼,会离间他们二人关系,有碍和睦相处,不利同朝共事,便以恩师身份先诫苏轼,明以大义。苏轼本是个极为达观的人,又经恩师指教,遂不生丝毫怨隙,并道:“韩公于轼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以德矣!轼自识之,恩师自可释忧。”
苏轼终于获得馆职,位虽不显,但职尚清要,颇为时人垂涎,引为荣誉。入馆就职之日,赋诗抒情,诗云:
黄省文书分道山,静传钟鼓建章闲。
天边玉树西风起,知有新秋到世间。
苏轼入馆后,日与巨儒大臣交往,开拓仕途文径,夕同老父妻小相居,享受天伦之乐,心绪很是舒畅,真个是:
职微微却居要津,渠畅畅可通宦海。
笑盈盈顾目今日,美滋滋瞻望未来。
岂料眷属方安顿京师,公孙三代同堂,合家欢聚,初赏京汴春色,而夫人王弗竟于五月二十八日突然病逝,年仅二十七岁。玉山既倾倒,神仙亦难扶。苏轼便将亡妻好生装殓,把棺木寄放于京郊寺庙。
这王夫人系川里姑娘,青神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十六岁出嫁,小轼三岁。女儿及笄出嫁,旧时常俗,男儿弱冠配室,更是成制。这倒无甚可说的。或问苏轼因何于备课待试之期,如此匆匆完婚呢?这个委实需要作些释述。
古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宋代当时,却有这么一种风气,就是崇尚女方求婚,尤以京城为。有女未嫁的豪门富户、达官贵族,谁个不眼巴巴地盼望着三年一度的科场大比,准备向那金榜题名的未婚举子求婚,甚至于以考期提供居所或资助费用为条件。屡经科比的苏洵,还能不谙京都这等风俗,遂私下与妻子反复商量儿子们的婚事。老夫妻俩你早上一言,我晚上一语,细细度量自家两个儿子,愈度愈滋喜,愈测愈生忧。此话究竟何解?可知轼、辙兄弟二人,论文,是两个才子,个个饱学诗书,精通经史,才华出众,学识超群,不临科场便罢,一登必中;论貌,是一双美男,两个年近弱冠,都长得眉疏目秀,鼻直口方,唇红齿白,身段颀修亭亭,行止风流倜傥。轼颧骨稍微突出,尤显雄男的大力;辙身躯略见高瘦,但更透俊少的灵气。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一个额阔颊丰,一个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魁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座皆惊。苏氏兄弟美名声,老爷小姐敬亲。
你道这二子未婚入京,不被那些官爷富翁抢作东床,强为乘龙,那才怪呢!至时,谢绝不是,许可又不能。此话又怎说呢?民间早有这等话儿:民家良女勿嫁豪户弟子,将门虎子莫娶皇室公主。而苏家更有血泪教训。
苏轼本有一兄一姐,兄名景先,早年夭折,不曾有婚姻主事烦恼双亲。而那姐姐名八娘,嫁的是母舅家的表兄,这亲上做亲,本当更亲一层,非但不是如此,竟连一般姻亲亦不如。八娘常常哭肿了脸眼回来娘家,诉苦不是,久留又不是,终是在夫家寻着了一根绳索,便魂绝香消了。差不多把母亲哭死过去,将父亲肝肺气炸开来。两家闹腾一时之后,便绝亲成仇。这外家程氏,是本乡豪门,加之人品不高,故鄙薄苏门,乃至作践至亲。这苏洵深感世态炎凉,与老妻反复琢磨,千事可许,万事能允,这一双儿子断不得入婿富豪,重蹈覆辙,再堕火坑。苏洵道:“古哲有言:‘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秀。’我等不当高攀权贵,亦不要豪富资助牵携。倘若遇着正派人家,无福无祸尚罢,要是碰着那奸邪之徒,则既辱没了苏氏名声、你我的面目,又苦害了孩儿,误了他们的前程!”程氏道:“老爷所言甚是,那就趁入京之前,就本乡讨个本分人家的女儿,家世相当,门户平等,彼此自然亲近些,日后方便走动,倒是于我们于他兄弟俩,都是有益无害。”儿女婚姻,从父母之命,乃千古规范,谁个敢违。知书识礼的青年,大凡更要自觉遵守些,岂可吐半个不字。苏轼兄弟一向孝顺从命,如今婚姻之事,聆听父母一番教训,个个颔首应是,凭任父母摆弄。方针既定,便急急安排。
当年苏轼完婚,王弗过了门。王弗生得明眉皓齿,兰心蕙质,是位百里挑一的佳人。第二年,苏辙合卺,辙龄十七,娶的是史家姑娘,年方十五,艳比初春月季,嫩似出水芙蓉。有诗咏道:
一年迎一乘花轿,两载结两对鸳鸯。
但愿兄弟齐登科,巴望孙儿满厅堂。
说来这老苏也有造化,这两个儿媳挨年进门,龄岁合算不过是个“而立”的数目,都缘出身低檐本分人家的良室贤闺,个个明理识事,勤劳俭朴,孝顺公婆胜过父母,将公婆照顾得无微不至,老两口乐得整日心花怒放。少年夫妻,且又才子遇着佳人,那媚柔柔的眼色,甜蜜蜜的话语,粘手贴面的作势,免不了明里不使,暗下许多。两对小夫妻,双双恩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宛若两对鸳鸯。然两女皆非那种风骚之流,庸俗之辈,断不以色情迷逗克销丈夫的心志锐气,反倒以情谕理,激励入世进取。果使二子,一举皆中,同名金榜。这妯娌之间,相处和睦,那亲昵劲儿,胜比同胞姐妹,未曾拗过一回气,争过一次嘴。邻里乡亲都夸称道:
苏门有德,观音遗给二贤媳;二子有福,王母赐女侍朝夕。终日喜洋洋,厅堂充满温情;四时爽朗朗,斋室不绝书声。兄弟登科,后世有望,父子立朝,眉山生光。
若单叙王弗这女子,无不夸其十分的聪明好学。结婚之初,未尝自言知书,后来竟晓许多典章。人询其故,她先莞尔一笑,便徐徐解道:“但凡随老夫人操持完家务,见二郎伏案课文,临几书画,凭窗吟咏,我就悄悄地立于帘外,或默默地坐于一旁,好及时侍奉茶水,乘便留心听着看着,时日久了,也就知个一鳞半爪的。”她又不同于一般的少妇,持家治事是天生的那般能干。婚后第三年,公公率轼、辙入京应试,家中诸事,全由年仅十八的王弗与婆婆合计料理,百事挑不出一件差错。嘉祐四年秋,轼、辙在眉山居母丧期满,随父启程还朝,七百里水路,四百里陆程,整整四个月的旅途中,王弗以长媳身份,料理茶水起居,诸项得体,大家满意。殊不知她襁褓之中还有个未满周岁的苏家长孙迈儿。她不仅能持家,还颇识些世面官场的机关,倒比丈夫尚多个心眼。苏轼重情感,好交人;性诙谐,常谑人;直肚肠,易伤人;无心计,不疑人;多慈悯,好助人;善冲动,易用于人。与其交游者极多,朝夕盈门,因忠奸相杂,君子小人混淆,常乐中伏祸,无事生非。苏轼初仕凤翔,生平首次脱离严父指导,失去贤弟商量。苏轼己似无妨,然王弗顿感肩头任重,屡屡告诫丈夫道:“这凤翔府不似别个小府下郡,辖属十县,上下联络,四方交通,人事为复杂。我等不当有害人之念,但不可无防祸之心。”苏轼总不以为然,竟道:“我眼前见世上无一个恶人。”见丈夫我行我素,不慎如此,便每逢新朋来访,她更是提心吊胆,常常隐立帘后,窥视来人不正,听得夫言有失,便设法示意丈夫,终得几弭口祸,未生大的事故。苏轼事后方悟,感激不已,每至此,总不免情感冲动,拥妻温慰,吻视许久,亲热热地道:“有子伴侣,轼百年无祸矣!”此乃其酬报之法。然朋友客人一到,一切又忘脑后,尽情谈笑起来……
痴望百年比翼飞,岂料三月摧花坠。
苏轼年纪方壮,仕运初兴,正当欢乐得意之时,却把个并肩比翼的伴侣、人面桃花的妻子丢了,怎能叫他不夕夕辗转难眠,日日默默不语,怀抱着年幼的娇儿,他欲哭无泪。老苏拄杖一旁,瞅着这丧妻失母的儿孙两个,不禁老泪潸潸而下,长吁短叹一时,劝慰道:“你媳妇嫁了你,随侍东西南北,里外里操持了许多年,却未能享受你的成就,你该把她葬在她婆婆的身边,日后好生抚养迈儿成人,方不枉为人之夫、人之父。”弟辙亦徐徐相劝道:“人既去,不复回。如此终日的悲伤,岂不要毁了身子,当节哀解颐为是。迈侄若愿,可由他婶子领去抚养一时,也可享些母爱,不致伤损心灵。”苏轼点首,拭泪谢了老父贤弟,哄着迈儿随婶娘史氏起居,家里渐渐恢复常规,略略展舒愁眉。谁又料:
哀声刚刚身后去,丧音匆匆迎面来。
苏轼夫人王弗去世不到一年,苏家又传丧讯。英宗治平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未满花甲的老苏,一病不起,终寝于京师私宅。噩耗传出,朝野生哀,老苏的生前好友、满朝的大臣名流,韩琦、欧阳修、张方平、范镇、司马光和王安石等人都登门吊慰,张方平、欧阳修还为其撰了墓表、墓志铭。讣闻内宫,英宗感伤,特赐银一百两,绢一百匹,苏轼谢辞不受。英宗旋又降诏,特赠苏洵为光禄寺丞,并特命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
皇帝的特恩,竟给苏轼于后朝带来了祸殃。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道苏氏兄弟当即辞官告假,照例得到了皇帝的批准,遂护着老父和王弗的棺柩,离京返乡。千里迢迢不谓远,激流险滩未畏难,满途风尘,一路哀伤。直到第二年四月方抵眉州。苏氏兄弟俩身着孝服,朝不洗面,夕不宽带,终日忙碌操办丧事。好在老苏生前留有遗嘱:生前无奇志,只冀二子登科,实现“光耀门楣”的夙愿;死后无厚望,唯将棺材放置亡妻身边,求得“死后同穴”的宿誓。此老昔在安葬亡妻程氏时,就早为自己建备了墓穴。苏轼、苏辙遵从父嘱而行,合葬父母于眉州嫫颐山之二十余里的老翁泉侧。这老翁泉是个神灵出没的所在,本土人都道,月白风清之夜,可见一白发俊脸的老翁在泉边或坐或躺,倘若有人近前看视,老翁便消逝水中,无影无踪,因此名泉作老翁泉。后又缘老苏葬此,故号为“苏老泉”。既已立墓安葬,当是完事。然苏轼兄弟俩似觉孝心未尽,又于山坡上植松三万,立庙一座。苏轼还效法其父亲曾替程氏塑佛像的故事,于庙中置放了父亲的画像和在凤翔任上所得的唐代画师吴道子绘的四张菩萨像。这期间,苏轼又与岳父母商量,将夫人安葬妥当,供了香案。
光阴荏苒,春秋更替,为时二十七个月的守制期满,苏轼兄弟议将返京。临行前,苏轼自要去辞别岳家二老。苏辙伴夫人省亲后,又偕兄同往王府,不意二人来到王府,竟又生出一件事来。
这日晌午,苏氏兄弟联袂进了王府,王府二老十分欢喜,早料女婿会来辞别,就有心备了些美味,又见苏辙陪至,更欲气派些设个家宴。王方同女婿说了声,便叫人去邀自家兄弟王锡来陪客。说是为苏氏兄弟饯行,王锡岂能不来,讯至人到,两对兄弟过了礼,经过三次推让,五番论礼,终究是不分宾主,而依了辈分于客堂里坐了。既已坐定,王方便呼老夫人上茶。但闻后院厨间,一声老妇的应诺,又夹杂莺声燕语频传。须臾,老夫人拽着一位妙龄佳人径堂而来。但见她: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面似桃花霑露,腰如弱柳临风,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款款神韵。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降临。
苏轼瞥见一惊,差点脱口呼出“夫人”二字,忙揉一揉眼,镇一镇神,方未曾闹出笑话来。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姑娘乃是王锡的女儿,也就是王弗的堂妹,名润之,字季章。其实,苏轼早就认识,那是十年以前,苏轼因母亲程氏去世,返乡守孝,常随王弗回外家省亲,润之当年是十一岁小丫,自不必回避,也就认识了。润之异常的聪明,十分的温柔,尤那眉眼酷似王弗,故人称她“小弗”,她还以名称“小弗”得意扬扬哩!幼稚不谙性别差异,只顾自个儿心情痛快,每日早晨,方洗盥,即赶过来寻堂姐玩耍,有时苏轼、王弗稍稍晚起,她就蹲在门首静待,逼得他俩日日早起,夕夕晚寝,真个厌不过爱不过的。听说堂姐姑爷将去汴京,哭着三天不起不食,竟说出要跟着去的荒唐话来。真是巨树难成,少女易长。记得四年前,王弗得人遗赠苏州彩绸,裁缝了一样尺寸一样款式的两套衣裙,苏轼因问其故,方知“小弗”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想如今出落成桃花杏蕊般的窈窕淑女。今日她穿着王弗赠的衣裙,真个一个昔年的王弗再世,竟让苏轼差些错认了。
润之被伯母拽来堂前,羞怯怯举袂掩面,恐惶惶躲闪老夫人身后。老夫人佯嗔道:“全不似你弗姐,多没些出息,本家姑爷,不是外人,躲藏什么来着?竟忘了你幼时那状。”
大家闻言都笑了,润之更是两朵红云上脸,羞得背过身去,只管捂脸顿足。王锡道:“避见生客乃是闺礼内则,但这苏家姑爷却不比别人,见识无妨。”
老夫人更是喝道:“还不快些拜了姑爷,就沏茶去!”
润之无奈,满面赧色,怯步向前,礼拜万福,甜丝丝地吐了句:“姑爷在座,小妹有礼了!”话未了,便左袖掩面,右袂一摆,一阵风地飘去了。真个是:
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蔡下俱风靡。
润之去后,老夫人谓苏轼兄弟道:“老身在厨下做饭,眼前无人侍奉姑爷,只得叫润之妹子来帮手。老身不识礼教,但愿姑爷屈受了。”
苏轼兄弟赶忙起身道谢,关照老夫人切莫劳累了身子。一刹那,润之便沏了茶来,一一献予座上,又如旋风地随老夫人进去了。于是四人品茶议事,欢悦地消磨了一个时辰,厨间已经菜熟饭香,润之又来撤去茶具,端来酒肴。一眨眼,碗盘满案,香雾袅袅,菜为美味,酒是上等,相互夹菜,彼此劝饮,正闹腾腾一团欢喜,忽闻一声小儿唤父的叫喊,未待人分辨清楚,便见迈儿啼哭着奔入堂来,直扑苏轼怀中,外公夺不过去,外婆拉不出来,大家都为之悲伤起来,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说来也怪,润之匆匆赶来,只消几句话儿,迈儿便收了泪水,服服帖帖地跟着出去了。王方揉了下泪眼,为不致伤感,又笑着劝酒,气氛才渐渐地活跃起来,大家又饮了两巡。苏轼终究是面悦心苦,没大意趣,酒量本小,又忧中易醉,酒虽三小盏,倒有七分醉,便道着要去看看迈儿,让辙弟代陪二老丈再饮一时,就辞席出堂了。
苏轼到厨间,见老夫人和帮厨的,慰问了几句。老夫人要他去后园歇会儿消消酒气,看看迈儿玩耍。苏轼推开柴扉,跨入园门,但见秋蔬畦畦碧绿,菊花丛丛吐艳,那花丛中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与花斗丽的美人,正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花、足前的地,那纤纤素手,慢慢地抚摸着怀中的小儿。不知怎的,苏轼一见此景,非但未能清醒,反倒眼迷神颠,那小儿不正是迈儿?那美人不正是王弗?苏轼看得真,断得切,毫无疑虑,直扑过去,将美人抱个紧紧,连连叫道:“夫人!夫人!你怎坐在这儿,叫我久寻不见?”
美人不是别个,正是小弗。她将小迈哄逗一时,熟睡于怀中。她便由怜子引起念姐,不禁悲思潮涌,多情的泪珠儿,成串地滚过香腮,一阵感伤后,便若魂离体,如痴如醉地坐在这花丛中、石凳上,全不察有人进园。忽觉有人搂身,又闻声唤“夫人”,即惊悟过来,忙挣脱出去,见是姐夫,吓得一丢小迈,恐慌逃跑。小迈从香梦中惊醒,见父亲抱着姨娘扭扯,不明何事,又瞧姨娘慌张逃奔,三呼不应,回顾父亲捶头扯发,连哭带骂,小迈吓得呆若木鸡。苏轼酒醉初醒,已觉行为荒唐,一阵悸动,又一阵恐慌,顿感头昏目眩,天倾地斜,忽地倒入花丛,唬得小迈号啕大哭。
苏轼清醒过来时,已躺在床上,万籁无声,知是夜深人静,便长叹一声,似乎忆得园中失态之事,心下自谴自责起来,觉得甚是对不起润之妹子,日后有何面目见她,倘若她哭闹声张,更是不堪想象。要是因受辱而生异事,那将如何是好?想到此,不寒而栗,额头滋出冷汗,一骨碌翻身坐起。正时,门吱呀一声响,苏轼猛地一惊,见是辙弟掌灯进来,即忙下床,但见辙弟哈哈笑着,便料无事如常,问得迈儿随润之睡了,更是悬心下放,离魂回归。苏辙低声道:“二老客堂坐待子瞻,有话商量,兄速去吧!”
苏轼闻言,又觉蹊跷,因问道:“子由当知何事,望与闻一二。”
苏辙道:“但知子瞻与润之妹子的好事。”
苏轼忙问:“此话怎讲?”
苏辙漫不经心地道:“去后便知。”
二人来到客堂,岳丈问酒渴,岳母奉茶汤。闲话了几句,老夫人终于开口,再劝女婿继室。苏轼默然无语。这王府二老,一念女婿年轻亡妻,孤单凄苦,二忧外孙幼小失母,无依可怜,因多次恳劝女婿再醮。苏轼一于父伤心未苏,二于妻恩爱不忘。“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也就一次次地婉言谢了。如今老夫人又提起这事,想必心中有人选内议,若是润之妹子则可,别个断不能成。苏轼含混应答,暗中测度实情。果真天遂人愿,老夫人说的正是她——小弗。这润之性情为温柔,思致尤其深邃。昔与堂姐、姐夫一起玩耍,本无邪思,长成后反倒思慕起来。凭他别个什么阔少爷富公子,全不在心里,百家求婚,拒绝百家,如今二十一岁,执意不肯出门,父母探询缘故,她只字不吐。恰逢王弗不幸寿夭,老夫人悲后兴念,欲为女婿继室,暗与润之探试,知其有意,今日特拉润之帮手,再探女婿意态,客堂一见,便明三分,园中故事,老夫人全都窥得明白,但见润之奔逃出来,倒作无事儿一样,反比平素兴奋欢悦。苏轼醉睡之后,小弗一刻也不离小迈半步,护理得亲切入微,全似自个亲生子一般,喂饭洗足,带他过夜。老夫人心下揣摩,双方都有意思,不若安排串合,尽快办了。便与王锡夫妇沟通,又同苏辙商量妥帖,找来苏轼议论。天赐良缘,岂容谢却,苏轼一口承订。二老丈见这个媒一说就成了,心下也十分高兴。
苏氏兄弟返京在即,启程已约日期,便急急筹办婚事。说时缓慢,办时迅速。吉日良辰,苏轼备了一乘花花细轿,派人笙鼓吹打,迎接新人。金秋明月朗,苏宅嘉宾众,堂前欢声笑语,洞房花烛通明,新郎三十三岁再醮,新娘二十一岁初嫁,夫妻双双拜堂合卺,个个心欢,人人意畅。真个是:
虽是中年继娶,不减新婚佳趣。
一时歌乐歇止,众宾告退。苏轼送罢宾客,闭了堂门,进入洞房,润之含羞带笑起身相迎。两个似礼非礼,欲即欲离,一个双手轻扶,一个两目慢逗,彼此偎依,便携手宽衣,同入罗帐共寝了,有诗云: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影。
云来雨去西风急,静向窗前却无声。
空房既填,蜜月亦度,幼儿有寄托,雄男当宏图。苏氏兄弟将父母和王弗陵墓托付于堂兄子女和邻居杨先生照管,遂携家小,投陆路,经成都,过阆中、凤翔、长安,而至京都。时正赶上王安石变法潮头,遂自然卷入漩涡。
国事纷纭未易定,一波才息一波兴。
欲知苏轼升浮沉沦,请阅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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