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05095055
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太阳鸟文学年选系列丛书,从1998年开始,已经连续出版了21年,其间经受了图书市场的检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
2019年1月出版的六卷年选本,作为年度盘点的*文学系列,仍将由著名学者王蒙出任主编,编委及各分卷主编皆为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学者。他们不负读者厚望,将发表于2018年的原创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
优秀的作品完整、客观、公正地呈现给读者。
中篇小说的选本,较多地关注了反映普通人生存状态、心理冲突的作品。
21年的坚持与努力,都是为给当代文学历史寻找准确的精神坐标与刻度;为正在走向良性循环的中国文学发展留下坚实有力的见证;更是替未来文化史家提供值得阅读和关注的优质版本。
001 序 叙事的归来 黄 平 金 理
001 验明正身 尤凤伟
025 房屋曾安静 世界曾安宁 皮 皮
090 失控 裘山山
125 平板玻璃 王 手
149 甜蜜点 须一瓜
叙事的归来
黄 平1
我们这一代“八○后”文学批评者,对于当代文学现场的重要了解渠道之一,就是林建法老师每年编选的中篇、短篇小说选。林建法老师对于当代文学批评建设的成就蜚声海内外,于此同时,他也是重要的文学选本大家,对于当代文学的发展做了无数的幕后推动工作。故而,有机会为这套有长久历史与重要影响的选本写序,对于我既荣幸又惶恐。林老师身体欠安,我不敢推辞,只好勉力为之,谈一些对于今年所选作品的浅见,以及对于2018年小说的整体印象,以此就教于各位读者。
尤凤伟《验明正身》一篇,体现出老作家的现实主义立场与现实主义风格。小说从一桩案件开始,从局宣传处副处长位置上调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的汪一明,在审讯一桩贩毒案件时,对一名身材瘦小、满脸稚气的嫌犯小龙的年龄产生怀疑,不满18岁是不能执行死刑的。由这个点开始,作家从汪副队长对于小龙年龄的调查,带出超生后上不了户口的“黑孩”现象。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带有传统现实主义作品浓郁的人文关怀,将
文学写作向社会公共议题敞开,显示出文学回应现实生活的有机活力。
皮皮《房屋曾安静 世界曾安宁》一篇,据文末标注写了长达五年,在柏林与沈阳两地完成。这篇小说的形式较为独特,以女作家Y与大学女教师X跨越欧洲与中国的网络通信展开,同时穿插多个亚文本,比如Y写的小说《花开花落》、X写的《关于策兰》、X关于电影《撒旦的探戈》的影评等等。很难概括这篇小说的完整情节,其核心线索是Y与X谈论各自遭遇的爱情,以及对于奥斯维辛、波兰起义、哲学、电影、舞蹈等等的交流。这篇小说是皮皮小说中较为成熟而展现出阔大气象的一篇,尽管部分叙述有些沉溺,但还是较为深入地从知识女性的角度,探索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小说展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较为罕见而珍贵的思想性,比如X和Y对话中提到的,“试一试, 离开‘我’, 不提‘我’, 不想‘我’,忘‘我’”、“你不能把创作当做生活的支撑,我倒觉得应该是反过来的。生活是创作的前提”,这些看法所触及的从狭小的“自我”中解脱出来,以及重申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对于当代文学乃至于当代中国的精神生活,都有及时而切题的启示意义。
裘山山《失控》一篇,也是从一桩案件开始。小说的五节,除了后一节即死者周德伦的自述外,都是拟审讯实录。小说从当晚旅行社团队中的董事长周德伦充满悬疑的猝死写起,通过身边人从各自角度的叙述,还原周德伦的生活与婚姻。这篇小说面子上是一篇多视点叙事的凸显技术的小说,但是在里子上还是围绕现实生活展开的世情小说,展现出每个人物各自生活的波澜沧桑。
王手《平板玻璃》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在艺术的控制上较为成熟。小说笼罩在“我”即一个六十出头的事业有成的玻璃商人的自述与回忆中,作者从“我”来ZD大学参加玻璃领域的学术研讨会开始,回忆1979时青年的“我”从温州闯上海贩玻璃的经历。小说的情节单拎出来看是很凄凉的,但是叙述人始终在克制任何矫情或自怜自恋,很平静地叙述父亲之死、母亲信教离家、自己在上海的奔劳、和上海女人陈优犁的感情、阿芬失败的婚姻等等。和在“我”的回忆中始终出现的温州到上海之间等级鲜明的客轮一样,“玻璃”在小说中也象征化了。“玻璃”代表着命运中隐形的障碍,在上海与家乡之间,在“我”和上海籍的女人之间,在阿芬与她求而不可得的幸福之间……令人感佩的是,在这篇小说中,叙述人以平静的叙述承担了这一切,在无数的失败与终已无意义的成功之后,以叙述撑起了尊严。
须一瓜《甜蜜点》是本书中篇幅长的一篇,约8万字。须一瓜近年来因小说《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声名更盛。《甜蜜点》延续《太阳黑子》这一类型展开,湿地公园月圆夜,扫黑大队的公案彭景妻子被离奇杀害,自己反而被怀疑成凶手,陷入警方的审讯与追击之中。在逃亡以证清白的过程中,彭景遇到了一位神秘的青年女子,由此牵扯出龙庭村的陈年冤案……对于《甜蜜点》这样的作品,已经很难用纯文学或者类型文学这种固有的标准来评价,小说的可读性非常强,悬疑丛生,节奏紧张刺激;同时小说的推进方式,比如故事的展开、场景的转化、人物的对话,具有浓郁的影视化特点,很便于影视改编。同时,《甜蜜点》塑造出较为生动的人物形象,对于人物的命运饱含情感。后,在主旋律的意义上,《甜蜜点》也完全吻合当下公安领域“扫黑除恶”这一主题。这是一篇比较圆熟的面面俱到的小说,对于须一瓜这一类型的写作而言,可以被视为《太阳黑子》之后的又一个高峰。
限于篇幅,以及不能在读者读这些精彩的作品之前“剧透”,笔者只能概览式地逐一介绍本书的五篇小说。管中窥豹,当下小说的故事性明显在增强,本书中的五篇小说有三篇小说不约而同地选择以探案作为叙事线索,由此可见一斑。在影视、网络等文化媒介的叙事性越来越强的今天,文学界显然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重新找回讲一个好故事的能力,无疑是对题中应有之义的回应。但需要说明,文学永远比故事多了一点什么,
这多出的一点,非常考验作者的能力与天赋。
此外,当下小说的思想性也在凸显。和故事性一样,在比较的纯文学框架看来,思想性一度被视为和文学关系不大,仿佛文学和哲学分家之后,文学会发展得更好。然而如果当下的文学无法接入当今世界的思潮流变,无法回应当代人的思想焦虑,其生命力与艺术价值实在值得怀疑。本书中的几篇小说,大都在回应当今的一些公共议题,以文学的方式给出另一种思考。因此说,一些媒体上流行的所谓当代文学抱残守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实则是一种偏见。如果以本选本乃至于林建法老师二十年来的年选为参照,当代文学自有生生不息的气象,在时代的大潮前,文学的各种探索与回应,始终在暗流涌动。
太阳鸟文学年选,是辽宁人民出版社于1998年开始创建的文学品牌,由著名学者王蒙出任丛书主编,本套丛书大体包括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杂文、诗歌六大分卷,编委及各分卷主编皆为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学者。他们不负读者的厚望,每年都将发表的原创文学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秀的作品完整、客观、公正地呈现给读者。这些选本追求精品,但更多体察了民众的心理,内容贴近大众化的生活,行文符合广大读者的阅读风格。至2018年年底,这套文学年选已经连续出版了21辑,其间经受了图书市场的检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这么多年的坚持与努力,都是为给当代文学历史寻找准确的精神坐标与刻度;为正在走向良性循环的中国文学发展留下坚实有力的见证;更是替未来文化史家提供值得阅读和关注的优质版本。这套文学年选,也将在大众读者的支持与陪伴下、逐步深入,越走越远。
验明正身
◎尤凤伟
一
汪一明从局宣传处副处长位置上调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立刻投入对一个案件的审讯。几乎没有例外:将嫌犯抓捕归案后立即进行审讯,通称突审。突审是关键一环,趁犯惊魂未定时单刀直入,十有八九就招了,事半功倍。如果过了这个时间节点,待嫌犯缓过神来,认清了形势明确了利害,从而有了应对策略,审讯便难度倍增,甚至陷入泥沼,所以需趁热打铁。
摆在眼前的这个案件,看似简单却十分重大。简单是说单纯地贩运毒品,重大是数量甚巨。依照法律规定,如无特殊从宽情节,结伙主从二犯均可判死。这是一方面,另方面须令嫌犯尽快交代出上家下家,以扩大战果一网打尽。
正因为案情重大时间紧迫,分局刑警一、二把手齐上阵,寇彬队长带一名警员审讯一犯,汪一明副队长带一名警员审讯另犯,天色已晚,顾不上吃饭,说挑灯夜战当恰如其分。
当汪一明副队走进审讯室,副手小丁已坐在桌前等候,汪一明说 讲讲大体情况。小丁说情况有些复杂,汪问怎么复杂?小丁说犯罪嫌疑人身份不明。汪一明问怎么不明?小丁说身份证是假的,这样上面的相关信息不能判断是真的。汪一明“哦”了声,这时门开了。刑警将一名身材瘦小满脸稚气的嫌犯带进屋,坐下后汪一明扫了一眼发问: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知道。年轻嫌犯埋着头回答。脸上的肌肉紧绷。
小丁开始记录。
知道为什么进来的吗?汪一明又问。
知道。
知道很好,下面如实回答问题。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潘光明。
这是身份证上的假名字,我问你真名。汪一明盯着这个自称潘光明的年轻嫌犯。
你们知道潘光明是我的假名?!嫌犯抬了抬头又重新垂下。
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所以你必须说真话。
是。
你的真实姓名?
这个……我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汪一明首先想到的是嫌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遂抬高声音:不许耍滑头,说出你的真实姓名!
我真的没有名字。前年办的时候临时起了个潘光明……
我有个小名,叫小龙。
小龙?光有小名?你上学没有大名?
没上学。
什么?没上学?文盲?汪一明有些惊讶,仍然认为“小龙”的回答有诈。
我真没上学。小龙又说一遍。
为什么不上学?
没户口,学校不收。小龙说。停停又说,俺是超生的黑孩儿。
汪一明的心咯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中国有“黑孩儿”这么一个特殊群族,父母不遵守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又不交罚款,于是孩子便成了黑孩儿,黑孩儿的一切得不到保障,许多流落到社会上无法生存,便走上犯罪的道路,不用说没户口的眼前这个小龙完全被排除在社会之外,便属于这种情况。
他问:你的家是哪个省?
小龙答:不知道。
小丁插问:你身份证上不是写的云南省吗?
小龙说:云南也是办证时胡说的。
你家里有什么人?汪一明问。
不知道。
不知道?这怎么能不知道?!汪一明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耍花招儿,就算是没有户口的黑孩,终归是父母生下来的吧?他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全盘否认自己的真实存在呢?目的是什么?
他问你是说你没有父母?
小龙说父母哪个能没有?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现在在哪里。
面对小龙的一问三不知,汪一明意识到自己的预审遇到了障碍,公安预审就是把相关案情搞清楚,然后移交检察院,由检察院向法院起诉。到此,他仍然不明确是不是该犯罪嫌疑人的反侦查策略。
他有些不悦,抬高一些声调,盯着小龙说:你已经犯下严重的罪行,如果不配合,下场将很可悲,懂吗?
我懂,我配合、配合,一定配合。小龙连忙表白,抬头瞄了眼黑着脸的汪一明。从小龙瞬间移开的目光,汪一明体察到的是真实与无奈。
他缓和下来说:既然有这个态度,那就先把不知道的放一边,把知道的全部交代出来。
小龙交代自己的身世,爹妈先生了他姐姐,还想要个儿子,又生,就生出他和双胞胎哥哥。交不上两份罚款,就把他卖了,卖的钱给他哥哥上了户口。
哦,汪一明不由“哦”了声,这是谁告诉你的?
养父母。
你养父母在哪里?
不知道。
又不知道?
嗯,老挨打,受不了就逃出来了。
那时你多大?
五六岁,记不准了。
你养父母家在哪儿?
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一个小村,村东有条河。河坝上长柳树和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哗响。
汪一明眼前就出现如小龙所描绘的那样一个小村庄,恰恰是他对自己胶东家乡的记忆。
他又想,小龙是不是自己的胶东老乡?当然这不重要,与自己审理这个案件没有什么关联。有关联的是要把他身世、来处等个人信息弄清楚。他再问:你离开养父母家,后来去了哪里?
小龙答:说不准。
怎么说不准?
流浪。满世界跑,爬火车、大卡车,哪儿下来哪儿就是家。
家?
我是说桥洞底下、水泥管里,要是刮风下雨就到车站候车室在长椅上睡,在那儿很享受了,能要到吃的东西。
要是要不到呢?汪一明问。
偷。小龙不隐瞒自己有盗窃史。
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那么流浪儿偷吃食算不算偷呢?他心想应该算不上,好像有人说过,儿童偷食品错误在国家。咳,小龙犯下的是贩毒大案,什么偷啊抢啊已算不上什么了。依寇队长的说法,单这一条就要了他的命。
汪一明的心揪了一下,叹了口气,再问你流浪了多少年呢?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记得,那你到底能记得什么呢?汪一明问。
就记得东跑西窜,一门心思找东西填肚子,填了肚子再寻睡觉的地方,一天一天就是这么过的呀。
就是一头小兽啊。汪一明想,一头孤孤单单的小兽在天地间奔走活命,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真是不可思议呵。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由联想起自己上中学的女儿,被全家人当成小公主,遵循“女儿要富养”的原则,被照顾呵护得无微不至,脾气大说一不二。前天晚上睡觉前喊着要吃哈密瓜,他只好开车上街寻找还没收摊的水果摊。
他陡然没来由地问句:你吃过哈密瓜吗?
哈密瓜?
对,产于新疆的哈密瓜。
没,我吃过甜瓜,比甜瓜好吃?
好吃。
我吃过西瓜,比西瓜还好吃?
好吃。
想象不出能好吃到什么程度。
你吃过什么水果?
杏、苹果、梨、葡萄……啊,就坦白都是在园子里偷的。
不偷不得食,用胶东话说叫“吃打食”。他心想“吃打食”的孩子能活过来真是不易啊。他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多问小龙一些相关事宜,为今后写这类流浪儿题材的小说积累些资料。这些年他写过一些文艺作品,但没有写过儿童文学,看报刊上发表的描写儿童的作品他觉得大部分是在胡扯,要么人为拔高突出正能量,要么隔靴搔痒离现实儿童生活十万八千里。自己的女儿宁肯看成人小说看手机微信也不看印刷精美的儿童读物。
但没等他继续往下问,身旁的小丁递给他一个纸条,上写:汪处,下面是不是集中问一下与案件相关的问题?
他陡然意识到“审讯”跑偏了,源于自己的不专业及写作者的感性。太不应该!他立即纠偏,转入正题,问:犯罪嫌疑人,详细交代你的犯罪过程!
是,就交代。
二
审讯后半程进展顺利,犯罪嫌疑人小龙全招了,专业的说法是供认不讳。大功告成,小龙被带走后汪一明长长吁了口气,心想交代了好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会减轻一些刑罚的。
刚要起身离开审讯室,寇大队长和他的审讯助手小吴推门进来了 ,当是那边的审讯业已结束。
“把苗通拿下了,乖乖投降。”寇队语气轻松地说。他知道苗通是小龙的同案犯。
“老汪,你这边情况怎样呢?”寇队问。
“很好,也全部交代了。”汪一明回答。
“那好,咱今晚加加班,把情况汇总一下。”寇队长说着拿把椅子坐下,说下去:“这是个重大案件,须尽快把材料准备好移交给检察院,根据以往经验,法院年前会判决执行一批罪大恶极的凶犯,不能耽误在咱这里。”
他自然明白寇队长说的意思,问句:“什么时候移交?”
寇队长说:今天是周末争取下周吧!给检方法院省出点儿时间。
他迟疑一下说:这么快,能行吗?
寇队长说:案情重大却不复杂,又都交代了,没问题的。
他问:你认为法院会怎么判这个案子?
寇队长掏出烟递给汪一明一支,汪一明摆摆手,寇队长便给自己点上,吸了口说:应该都是极刑吧。
死刑?交代得好也判死刑?汪一明的心不由一沉。
问题是数量太大。按法律五十克以上便可判死,他们是这个数的十倍啊,你让法院怎么判?再说同类案件近有上升的趋势,必须控制下去,当然终还是看法院怎么权衡了。
他想想说:据小龙交代,苗通是主犯。
寇队说:苗通讲小龙是主犯。采信谁?
小丁说:小龙不可能是主犯,他是受苗通诱惑。
寇队长问:为什么这么认为?
小丁说:苗通有前科,他比小龙大……
寇队长说:这不一定说明问题。对了,小龙今年多大岁数?
小丁说:身份证上注明是1998年出生。
寇队长说:那就是19岁了,苗通也是19岁,两人一般大。
汪一明说:可小龙的身份证是假的。
寇队长问:与公安网比对了?
汪一明说:比对过,是伪造的。
寇队长说:他自己交代是哪年出生的?
汪一明说:他记不住了。
寇队长问: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记不住了,这可信吗?
汪一明:应该可信,他是个黑孩儿、流浪儿,稀里糊涂长大又稀里糊涂走上犯罪歧途。
寇队长把烟蒂掐灭,摇摇头说:稀里糊涂不是理由啊,他自己不否定……哎,他自己否定出生年月是假的吗?
小丁说:没有,可要真是记不准了也无法否定呀。
寇队长问:那么他办时,怎么写上了98年,而不是99年、00年?
小丁说:他交代说办的人当时问过他的年龄,他说不记得。办的看看他说按19岁吧,这样找工作好找。他同意了。
汪一明说:我看他的模样还孩子气,肯定不到19岁。
寇队长摇摇头说:有人老相有人嫩相,看模样看不出三两岁的差别。再说我们也只能以身份证上的标准为准。
汪一明说:年龄这事儿杠上杠下关乎生死,必须落实,不能马虎。
寇队长想想:能落实当然落实。打电话给他的出生地公安查询一下,这也简单。
汪一明闷闷说:说简单也不简单。上标注的出生地也是他瞎编的,到哪儿查询?
寇队长一怔,问:这么说所有信息都是假的?
汪一明点点头:可不是,连名字都是假的。按道理讲黑孩儿犯法应该先上户口,有个真名实姓,受审判刑才名正言顺,否则……
寇队长说,你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道理不等于法律。
汪一明问:那法律对这种情况是怎样规定的?
寇队长说:只要查实是本人犯的罪,便可采用其自报名起诉。
自报名?瞎起的也可以?小丁问。
可以,以前都是这么执行的。寇队长说。
汪一明不吭声了。
寇队长笑笑:说老汪写小说,不是也随心给人物起名字嘛,起啥就是啥了嘛。
汪一明想:人命关天怎么能和写小说等同呢?可他没说出口。
三
回到家不久,寇队长打来电话,先打了几句哈哈,接着就今天的审讯关照说:如今咱们搭班子,该说的我就要说了,你别介意。汪一明说我不介意,况且你是一把手,该指示的就指示。寇队长一笑,说指示说不上,只能说是交流。汪一明也笑笑说:行,那就交流。寇队长说汪处你是咱局里的文化人,中文系毕业,一直干宣传,还业余写小说,总起来说素质很高,可话说回来,咱们干的毕竟是公安,真刀实枪地同坏人干,心慈手软不行。温情主义是我们这个行当的大忌。汪一明已很清楚寇队长心中的意思了。尽管有教导的意味,可他并不反感,也难得他能把想说的话讲出来。便说寇队长说的是,犯人犯了法,危害了社会,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没问题。
寇队长笑说好啊,你已经转轨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这个案子,尽早不尽晚,下周一二就移交出去,这样检察院也好法院也好,能从从容容在年底走完程序,大家皆大欢喜。
电话挂了。寇队长后的话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所谓走完程序,就是把人犯处决。讲结了案子完成了任务可以,讲皆大欢喜我他妈的有些冷血了,人头落地啊。
妻子李环从厨房出来,擦着手问句:谁的电话?他说老寇。李环在沙发上坐下,说
刚离开机关,又有什么事?汪一明说案子的事。李环又问案子怎么了?汪一明本懒得说,刚要说别问,转而又改了主意,便把自己调到分局遇到的头一个案子的大体脉络讲了讲后发牢骚说,再急着结案,也不能马虎从事啊!犯人的许多情况还是未知数,就要结案了啊!李环叹了口气说,小黑孩儿真可怜,来到这世界上没得一天好,就……要送命,不去比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比比咱们李雯也亏大了。汪一明也叹了口气,说当然了,可怜归可怜,亏归亏,毕竟犯了法,得接受刑责,问题在于我们不能剥夺他本应得到的宽宥。李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到底是个实际年龄问题。公安本事大,难道就没办法搞清楚吗?汪一明摇摇头说情况也是太特殊了,就像从山里跑出来一条流浪狗,谁有办法弄清楚它是啥时候出生的?李环陡然想起什么,说那小黑孩儿不是叫小龙吗?小龙就是蛇,是不是他属蛇才得名小龙呢?汪一明愣怔一下,拍一下手说可不,俺们老家属蛇就叫属小龙。幸亏你提醒我,你算算,属蛇的是哪年出生?李环说不用算,咱雯雯属猴,04年,属蛇就是01年的。汪一明眼前亮了一下:01年就是17岁了,行了,这遭行了,不满18岁不能判死刑了!李环也跟着高兴,说这太好了。汪一明想想说也别高兴太早了,毕竟是我们的猜测,还得落实。说罢从沙发上摸起手机拨号,大声讲,小丁,明天一早来接我,一块儿去拘留所……
放下电话,雯雯从她房间里出来,问句爸爸,明天你去找小黑孩儿哥哥吗?汪一明明白刚才和她妈的谈话她都听到了,遂点点头,问干吗问这个?雯雯说别忘了带一个哈密瓜去呀,他与李环相视无言。
四
一如预期,汪一明与小丁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位于市郊的看守所,再次提审了犯罪嫌疑人小龙,却没有达到预期所愿:小龙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属什么的,甚至没意识到两个审过他的警察,再次赶来追问这个事项对他意味着什么,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不知是该向前还是向后那般懵懂。而也正是这种“看不开死活眼”,才牵引他走向了贩毒这条不归路。汪一明心里又急又气,若不是职业纪律,他真会对他讲明这其中的生死攸关,导他胡诌出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属相。
却没有,事情自有其自身逻辑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过尚有一获:小龙忽然记起养父母那个小村叫杏村。呵,“山重水复疑无路,牧童遥指杏花村”,假如找到这个杏村,就能找到小龙的养父母,由此又有可能找到其生父母的下落?
回程路上,小丁边开车边说:汪处,小龙说的那个杏村是不是在海阳啊?
汪一明问:海阳有个杏村?
小丁说:海阳县城就叫杏村。
汪一明说:不大可能是县城,再说小龙的口音不像海阳一带,倒像是鲁南那边的。
小丁:鲁南?沂蒙山区?
汪一明:差不多。
小丁:可以在百度地图上查查。
汪一明:好的,你回去就查,要是有个杏村,我们就去一趟。
小丁:好的。
过会儿小丁又问:汪处,时间能来得及吗?
汪一明反问:怎么来不及?
小丁说:寇队的意思是下周将案件移交,可要是去沂蒙山……再说,要是找到了小龙的养父母,兴许还能找到他的生身父母,又不能不找,再去找,时间就难讲了。
汪一明说:只怕找不到,时间是人掌握的,不能为赶进度而赶进度。
小丁一笑:寇队倒有点儿赶进度的意思。
汪一明说:那就本末倒置了,要是个判三年五年的普通案件还不打紧,小龙闹不好
可是要脑袋搬家的啊。
小丁说可不。
都不吱声了。
回到家不久,小丁来电话讲查到蒙阴县有一个杏村,还查到沂南县有一个杏村。汪一明不由一震,大声喊:好,太好了!做好准备,周一出发!小丁问那么寇队……?汪一明说:既然有了线索,他会同意的。
他随即给寇队长打去电话,讲了情况及自己的意见。寇队打了个哏儿,还是同意进一步侦查,只是讲下周要开支部会,他得留下,让小丁和小吴两人去,他觉得亦无不可。
他分别给小丁和小吴打了电话,叮嘱了相关事项。
五
然而寇队变卦了,周一小丁、小吴出发前被他拦住了,同时把汪一明叫到办公室,讲昨天他见到检察院分管刑案的赵副检察长,顺便将刚破获的贩毒案讲了,赵很兴奋,当即电话汇报给政法委郑书记,郑书记十分重视,指示这起案件与另起抢劫杀人案必须在年前宣判执行,以遏制恶性案件频发的趋势。这样,赵检察长就要求公安方面在本周移交,以保证他仍在下周向法院起诉。
不用说,按照这个进度必须终结侦查,杏村就去不成了。
汪一明不说话,小丁和小吴看看他又看看寇队,不知如何是好。
汪一明说:你俩先回去吧。
小丁和小吴退出门去。
寇队指指沙发,让汪一明坐下,问老汪有问题吗?
汪一明反问句:老寇,你觉得有没有问题呢?
应该没有。
应该?
应该说这是个特事特办的案件。
汪一明心里清楚,寇队的“特事特办”是指领导督办的案件。而该督办者正是统管公检法,掌握生杀大权的政法委书记,而他也晓得郑书记刚到任不久,急于建立业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寇队讲赵检察长听到案件兴奋不已,“兴奋”二字倒真是传神,有言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了战争才有人能吃上战争饭,有了各种违章才有各种罚款收益,同理有了案件才有了公检法强力部门的饭碗。经济案件都希望是巨额标的,刑事案件比如贩毒,希望能缴获成吨海洛因,如此才有干头儿,才能得到政绩奖励。显然这是一种不正常心态,然而却暗含了畸形的职业心理。于是就有了好大喜功,就有了刑讯逼供,从而有了冤假错案,有了屈死鬼。
他说上级领导越是关切这个案件,我们越要把案子办好,办成铁案……
寇队打断说:几公斤毒品的铁证,难道还不是铁案?
他说这是一方面,另方面程序上还有瑕疵。
寇队问你说的瑕疵是指犯罪嫌疑人小龙的相关信息没完全落实吧,即使他的情况特殊,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他说以前是这样,没有线索,现在有了线索,不去查实就是我们的失职。
寇队火剌剌,能肯定是有价值的线索吗?要是他胡说呢?
他说只有去查了,才知道是不是瞎说。
寇队长摇摇头。
他说犯罪嫌疑人小龙对自己一无所知,身世、名字、年龄,案情已定,前面两项缺失不会影响判决,而年龄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的生死,人命关天,去年平反的聂树斌案、呼格吉勒图案件,前车之鉴啊!
寇队不语。
他又说死刑执行前还要验明正身,防止杀错人,而本案尚为侦查阶段,是万万不可马虎从事的。一个闪失便是一条人命,作为老刑警的寇队比我要清楚得多。
他清楚话说得很重,却也只能这么说。
寇队闷了一会儿,搔搔头,欲言又止。
他继续:退一步说即使本周移交,时间也是没问题的。开车去蒙阴去沂南找到两个杏村,三四天足够,无论结果怎样,周五前移交也没问题。
寇队看看他问:有把握?
他说没问题。
寇队想想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说到底谁都想把案子办成铁案啊。
汪一明松了口气,对寇队笑笑,说当然当然。
寇队也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六
小丁和小吴出发后,汪一明并没有感到轻松,不断通过微信与他们联系获取信息,发出指令。可以说一切在他的把控中。
现在到了哪里?路况好吗?
看到蒙阴县城了,汪处,柏油路,车辆不多,放心。
好的,进了城就去市局,我已同宣传处的刘处长通过电话,请他协助。
明白,汪处。
我们已经离开县城向杏村出发,刘处派他处里的小颜陪同。
吃过午饭了吗?
刘处和小颜陪我们在局食堂吃过,没问题的,汪处。
好的,提前和村里联系了吗?
小颜给村头打过电话,询问小龙的养父母,因不知名字,只能到了后再核对。只能这样。
汪处,我们刚见过村支书,说了说情况,他说村里共有三户收养了孩子,一男两女,男孩刚上大学。当然不是小龙,看来不是这个杏村。现在我们已经在去沂南的路上,小颜和沂南公安联系了,那边说那个杏村离县城八十多公里,是山区,路不好走,当天赶不到,得住下。
好的,那就住下。休息休息。
知道了,汪处。
事实上休息得不好,几桩事在脑中缠绕,女儿数学又考了个不及格,看来得请个家教一对一,李环掌握的情况是两节课三百元,一周四次一千二百元,加上学琴每周四次每次三百,两项两千四;老父突然觉得肝区疼,怀疑是肝癌,很紧张,得尽早上医院检查。再就是小丁他们,在沂南县那个杏村能不能找到小龙养父母尚不得而知,如找不到,线就彻底断了,本局的侦查只能到此结束,小龙的命运就掌握在检察院和法院手里。当然,法院会替他请个公益律师,但也只是走走程序,不会出现奇迹……
上班后,长山路派出所齐所长打电话汇报,讲昨晚接群众举报一私营小旅馆进行卖淫嫖娼勾当,突击出警,果然就从床上揪到一对赤身裸体男女,正是捉奸见双,没说的,带到派出所审讯,那老男人是河北来出差的,住在本旅馆,小姐是旅店老板打电话招来的。老套路情况,自可按老套路办法处理:拘留罚款。问题是比照公安网那小姐亮出的身份证是假的,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承认是在街上办的,问她真证在哪里,她说她是超生,办不了身份证。请示怎么处理。
无独有偶!汪一明脑子里跳出这个词,这种情况怎么处理?他刚到刑侦队还真不清
楚,遂问:以前有这种情况吗?齐所说不仅有,还很多。他问一般怎么处理的?齐所讲也没定罚款加拘留,有的身上没钱,哭得哇哇的,说不可怜是假的,也就放走了事。汪一明甚至想都没想放出句:也只能这样了。挂了电话。
中国黑人,不知咋的,他脑子又跳出这几个字。这个特殊的群体,可以说是低端人口中的低端,不可能有正常职业,也就没有正常生活,男盗女娼,更多是无奈选择,甚至是选择。奈何?
不管怎么说,刚才顺水推舟放了一个黑小姐,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这时微信铃响,是小丁。
汪处,我们正向山区进发,风景好啊!不是有幅名画叫《万山红遍》嘛,真的是万山红遍哎,我们大约中午以前能赶到。
好的,向小颜道声辛苦。
小颜回蒙阴了,现在是沂南公安的小孙给我们当向导。
那就向小孙道个谢。
好的。
杏村在哪个镇?
在河西镇,去杏村路过。
先在镇上找家饭店把午饭吃了,再进村。
好的,谢谢汪处关心。
小丁再来微信就是下午了:
汪处,我们正在村支部喝茶,文支书说按照咱讲的情况,有一个能对上号,多少年前收养了一个男孩,乳名叫小龙。五六岁时跑了,养父母外出找过,没找到,又回来了。
这不重要,赶快见见他养父母……
这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
文支书说小龙养父母一起进城打工了,留下一个空房子。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村里没别人知道?
好像没人知道。
好像不行,去每家每户问。
明白了。
傍晚,小丁的微信再来:
汪处,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真奇怪了,出去一户人家,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杳无音讯了?
不过倒有一个线索,小龙在村里有一个玩伴,小名叫二民,前几年有人在镇上看见小龙和二民在一起……对了,二民也是个没户口的黑孩儿。
能找到二民吗?
能,二民爹说在山里的滑石粉厂干活。
找到二民,一定找到他,他应该知道小龙的情况。
好,那我们进山了,不过今天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到镇上住下吧。
好的,明天一早就去。
考虑到小丁他们进山去时间会很紧张,第二天汪一明没再主动联系,他们也没来微信。刚来队不久许多工作插不上手,只能在办公室枯坐。不知怎么他想起那部反映二战
英美联军在诺曼底登陆的影片《漫长的一天》,他觉得这也是自己漫长的一天,当然心里还是惦念着丁、吴杏村行会是种怎样的结果。不过,时而也反思: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不是有些走偏,无论怎么说小龙是重罪犯,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绳之以法是应该的,而自己过于关注小龙的生死,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呢?寇队说是温情主义,通常的说法是感情用事。哇噻,细想想这也是很牵强的啊,自己与小龙素昧平生,非亲非故,无恩无怨,又有何感情可言呢?那么是怜悯?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但怜悯是有尺度的,自己并不赞成废除死刑,便是对十恶不赦这一原则的体现,那么,哦,对了,他冷不丁意识到事情的症结:小龙的罪行是否已达十恶不赦,“不杀不平民愤”的地步?他不承认这一点,甚至对五十克便可判死刑的法律亦同样不认同,过于严苛。况且本案中的小龙很可能尚未成年,只是由于他自身的特殊原因难以认定,于是便形成目前这种凶险局面,而小龙本身已无能为力。即使自己相助,也只能靠冥冥中尚未可知的运气了。
傍晚才接到小丁的微信,讲他们已离开沂南县往回赶,是现在向您汇报情况还是等回去?汪一明想想说回来吧。又说直接把车开到老地方,一起吃个饭。
七
老地方是分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警员每当赶不上食堂饭点便到这里用餐。汪一明下班后先赶过来,号下一个小单间,点了几样菜,然后坐等。这时才想起应该给李环打电话告知晚饭不用等,李环说正好,闺女早就想吃肯德基,这样晚饭就不用做了。
小丁小吴风尘仆仆进到饭店,已经快八点了。汪一明由衷说辛苦辛苦。待两人坐下,便叫服务员上菜,这个点灶上已经清闲了,很快菜就上来了。
打开一瓶52度本帮琅琊台,白酒中的战斗机。点这款是因为店里保证是从厂家进的真酒。丁、吴一起敬了“汪处”,汪一明干了,急不可耐:说说情况。
情况是他们在滑石粉厂没有找到二民,二民刚走。
汪一明的心往下一沉,急问:走了?去哪儿了?
小丁说:听工友讲去山旮旯一家鞭炮厂。
汪一明问:鞭炮厂比滑石粉厂好?
小丁说:好不到哪儿去,的好处是得不了矽肺病。
矽肺病?
滑石粉厂粉尘严重,戴几层口罩都不管用,干上三两年肺就得病了,喘不动气,后憋死。这活没人愿干,厂主专门招用那些没有户口的黑孩子。
为什么?
有账算呀。没身份证就没法签劳动合同,病了,一脚踹出去。死了,也没人找,白死。
汪一明感到惊奇,问:几年前全国搞人口普查,没户口的不是都解决了吗?
小吴说哪里,超生个还得交罚款,交上才能上户口,可很多人家交不上,孩子继续黑,小龙和二民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汪一明不吭声了,自己端杯一饮而尽。心里闷闷地想,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活生生的人没身份是完全没法生存的。他问,这种情况普遍吗?
小吴说普遍。
小丁说听向导小孙讲,据不完全统计,沂南有几千黑孩儿,到处流浪,或打工,或采用不正当手段谋生。
汪一明自然清楚所谓不正当手段谋生的实际是什么。小龙不是在眼前摆着的吗?开始打流流,然后小偷小摸,后来就……就犯了大罪。
他叹口气,问:到鞭炮厂找到二民没有?
小丁说找到了。这个厂和滑石粉厂的情况差不多,用的也全是黑工,一旦爆炸死人,
没人追查,在山根底下挖坑埋了,一了百了。问二民既然知道是这种情况为什么还在这干,他说活着也没劲,早死拉倒。
小吴说很悲观。
小丁摇摇头:能不悲观吗?
汪一明问:言归正传,那二民知不知道小龙的下落?
小丁:不知道。
汪一明:那他知不知道小龙多少岁?
小丁:不知道。
汪一明:二民知不知道自己的岁数?
小丁:这个他知道。
汪一明:多少岁?
小丁望望小吴:他说他属大龙,18虚岁。
汪一明问:18虚岁是哪年出生?
小吴说:○○年。
汪一明问:问没问他比小龙大还是小?
小吴说问过,他说小龙喊他哥,比他小。
汪一明:小几岁?
小吴说这个他不清楚。
汪一明知道这是个关键处,再问:没让他好好想想?
小吴说问了好几遍,没用。
操!汪一明在心里骂句:寸、寸、寸,他寸一块儿去了,本来一个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始终糊涂着,弄不清楚。
喝酒喝酒!他端起酒杯,并不看小丁小吴,一口干下去。他已经很清楚,盼了一天,结果是竹篮子打水。说起来也真怪不了别人,只怪小龙倒霉。人怕什么?怕倒霉。
也许是都清楚小龙没得救了,再说也白搭,话题便又出去了。小吴说:汪处,这一趟沂蒙山你应该去的,采访采访,写一篇关于黑孩儿群体的作品,一定会引起反响,也有助于这一社会问题的解决。
汪一明哭笑笑不置可否。
小丁说:小吴说得对,这的确是一个社会问题,或者说是中国特有的社会问题。沂南小孙讲他们县有一千多个黑孩子,那么全省、全国又有多少?相信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这些人被完全排除在社会之外,其情况与山林中的兽类没什么不同。按照丛林法则,他们只能以背离人类生存法则的方式来谋生。你能说黑瞎子去地里偷苞米吃不合理,能说狼吃羊不合理?小龙就交代说他是在饿了好几天肚子的情况下才答应替毒贩子运毒,或许不贩毒还会去抢劫什么的,反正得让自己活下去啊!
小吴说这个问题确实应该得到解决。
汪一明问:怎么解决?取消罚款一说,全部给上户口?
小吴说从人道主义的高度……
人道主义?小丁打断说即使从“兽道主义”高度也是应该解决的。
汪一明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从“主义”上说不现实,不从“主义”上说又不合理,怎么办?假如我们是政策制定者怕也不好办,计划生育还搞不搞?
小吴说即使搞,也要摆对法理、事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小孩子一旦出生……
汪一明打断说,明白,有一部墨西哥老电影叫《生的权利》讲的就是这个。
不一样,不一样。小吴反驳说,那部电影讲的是社会伦理问题,而且是个案。而我们这里就是一个社会法理问题,两股道上跑火车。
汪一明说:正因为这种事情就复杂难办,所以小龙的案子自始至终是作为一个个案来对待,也只能这样,问题是到目前为止已无能为力。
小丁摇头自语:听天由命。
八
小龙的生死确实要听天由命了。所以周一上班在对寇队把案子移交的督促时,汪一明无话可讲。自然也做了后努力,比较建议在案件上注明“年龄不确切”这一条,提请“下家”检察院法院留意。让寇队给否了,笑说自己承认工作有瑕疵吗?要是打回来重新侦查,还让小丁小吴白跑一趟沂蒙山?
汪一明无言。
案子移交走,如果检察院不提重新侦查,公安方便是完事大吉。后面便是在年前的某一天法院对案犯做出宣判,这便意味着警方办成一桩铁案。因是大案要案,分局及汪一明与相关办案人将立功受奖,这自是后话了。
一天,小吴敲门来到汪一明办公室,神情有些异常。汪一明问他有什么事,小吴吞吞吐吐说,听中级法院一名办苗通与小龙贩毒案的法官朋友讲,该案正赶得上惯常年前执行一批死刑犯的节奏,而苗通、小龙在其列。汪一明倒不怎么吃惊,问句什么时候宣判?小吴说很快。汪一明便不言语了。过会儿望望小吴又问:就这事儿?小吴犹豫了一下,说想和汪处谈一个情况。汪一明问什么情况?小吴说可能会改变小龙命运的情况。汪一明的心跳了一下,盯着小吴:快说什么情况?小吴说其实测一下骨龄是可以落实小龙真实年龄的。汪一明瞪圆了眼:测骨龄?有这一说?小吴说有的,大家也都知道,只是汪处从事文宣工作不太清楚。汪一明问能测准吗?小吴说基本是准的,上下浮动一般不超过半年。又问:也可以做法律依据?可以。汪一明的血涌上头顶,厉声问道:那为什么不早讲?现在讲不晚了三春?!小吴唯唯诺诺地说:汪处,我,我怕寇队怪我多事……所以……
所以个啥?!汪一明一吼,他妈的人命关天,怎么是多事!你现在才告诉我,什么意思啊?
小吴说:要是现在往后扳,也还来得及。
汪一明问:你刚才不是讲,就要宣判了吗?
小吴说:毕竟还没宣判嘛,即使宣判了还可以上诉嘛。
应该怎么操作?汪一明问。小吴虽被冠以“小”字,毕竟算老公安,自己再不爽也是要向他请教的。
小吴说:这事得通过小龙的辩护律师,让他向法庭提请测骨龄申请。
汪一明问:法庭会接受吗?
小吴说应该会接受,不过……
不过什么?
一旦法院退回让我们补充测骨龄报告,就算是我们的工作失误,寇队……
明白了。他说明白,而他却不明白:寇队为什么要忽略这么重要的一个环节?
汪一明打听了一下,得知替小龙公益辩护的是大成所的张涛律师,一表人才,大背头,戴宽边眼镜。也是个业余作者,写诗,在本市小有名气。他认识,他们常在作协一些活动中碰面,但没什么私交。他开始查看手机,倒是查到他的电话号码。
拨号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随之按下发射键。此时他意识到事情已不可逆转,自己将与寇队甚至与整个警方面临一场龌龊。
电话通了,他听到了诗人律师或者说是律师诗人张涛洪亮的声音:哪位?
汪一明。
哦,汪大处长,不对,现在应该称汪大队长……
准确的称呼是汪副大队长。汪一明说。
从处长到副大队长,升了还是降了?张涛问。
以前也是副处,不升不降。汪一明一本正经回答。
还有时间写作吗?张涛挺关心。
忙得一塌糊涂,还写啥啊。汪一明一笑。
可是,上回作协开耿老的作品讨论会我没见你参加嘛。
哦哦,汪一明不想再扯这些不沾边的事了,说今晚要有空请你吃饭怎样?
吃饭?张涛反问。
怎么?
哈!公检法人士请律师吃饭,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少阴阳怪气的,汪一明怼句,心里却知道张涛说得不错,在公检法面前律师永远是孙子。
他说有头一遭就有第二遭,说今晚怎么样?
遗憾遗憾,今晚还真不成,约好请区院一位法官,不能变。张涛很坦诚:咱们之间不用客气,不吃饭也能办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那好,我问你,一个叫小龙的犯罪嫌疑人的案子你辩护?汪一明直接问了。
是啊,怎么了?张涛问。
汪一明意识到将是一次漫长的通话,先端杯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后问:阅过卷子了吗?
阅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张涛略微有些惊讶。
一时汪一明不知怎么说了,顿了顿然后说:不是你有什么问题,而是……
对公检法而言,主动承认自己的工作失误是不易的。又顿了顿说:那个小龙的实际年龄问题后还是没有砸实,而这个问题对判决又至关重要……你发现这个问题了没有?
张涛没马上回应。可能也需要加以思考。
实话实说,汪一明说。
可以这么说吧,张涛似自语,又重复句“可以这么说吧”。
怎么?
年龄问题,说有问题也可以,说没问题也可以。张涛说。
汪一明不接话,等他说下去。
张涛说:先说问题。小龙的身份证是伪造的,他本人也承认年龄是胡写上去的,且是听从了制者的劝告多写了几岁,这样便不能确定他的实际年龄到底是多少。
汪一明说:按说法律效力的是出生证明。但找不到这个,甚至当初是不是在医院出生的都不知道,当然他的生身父母会知道,可已经找不到他们了。退一步讲,就算找到了他们,当得知年龄影响判决很可能说谎,少说几岁,因此在法律上说也不能予以采信。
张涛说:是这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讲,小龙的实际年龄并未终确认,如果以身份证上的登记作为判决的依据,很可能出现差错,这差错将直接决定生死,这就很严重了,法律在十八岁上划了一道杠杠,如果小龙真的不足十八岁,而判了死刑,便侵犯了他的人权。因为未成年享有免死的权利,是任何人无权剥夺的。
汪一明说:这一点明确无疑。那么你说的没问题又怎么解释?
张涛说:什么事都是一体两面。比如一个人犯了法,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
汪一明打断说:小龙不是隐瞒,而是根本不知道。
张涛说:一回事啊,这种情况按法律规定,就以本人的自报名为准。
汪一明记得寇队长也说过这话,便说其实名字真伪并不重要,反正是犯了罪就要受到惩处,而年龄不同,它直接影响判决,决定小龙的生死。但是对本案来讲,既然已无法弄清楚小龙有法律依据的年龄数值,也就只能以身份证上的登记年龄做数。从这个角度上说,你们的侦查终结也是没问题的。
是的,寇队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他也不是乱来。
汪一明说:对了,小龙的名字很可能来自他的属相,小龙就是蛇的别名,由此可见,小龙很可能是属蛇,今年17虚岁。
有这个可能。张涛说,但于事无补,因为“可能”不作为法律依据。
那么,要是小龙自己讲已想起来是属蛇的呢?汪一明问。
那也不行。就算翻供,同样也不能作为法律的依据,所以终还得按照假身份证上的登记做数。
他妈的!汪一明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一切并不是小龙的错呀,他愿意当黑孩儿吗?愿意被转卖吗?他的倒霉身世,已让他无法证明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中。
可不是,张涛说,按老百姓的说法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按倒霉处理!汪一明自语。
稍等稍等,张涛说。
怎么?
等我喝口水。
汪一明的嗓子也干了,也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他觉得应该与张涛说正题了。
好了,好了。张涛的声音。
汪一明问:张律,你是法律工作者,精通法律,像小龙这种情况可不可以通过测骨龄来查明实际年龄呢?
张涛似乎怔了一下,反问:测骨龄?
对。
当然可以了,我阅卷后也发现这个问题。张涛说,又问,汪副大队长怎么……
汪一明打断说:我刚到一线,对许多法律问题生疏,测骨龄的方法也是刚刚听说。
明白了,别的你也不用说了。张涛说,前面我说过,按照你们移交出来的案卷在程序上也是过得去的。假如你不给我打电话……
汪一明:作为小龙的律师,你……
张涛笑笑说,你既然能冲破“行规”行事,那么作为小龙的律师当然会做自己分内的事。这么说吧,我会向法庭提出补测骨龄的申请。对了,我不会说你给我打过电话,放心。
汪一明勉强笑笑,问:法庭会采纳吗?
张涛说有句话叫“民不告官不究”,既然正式提出申请,法庭没道理拒绝,当然不敢说其中不会有周折。
汪一明说:是的是的,不是还有句话叫好事多磨嘛。这样吧,张律,改日咱们还是见见,商量商量做一下必要的应对。
张律说:行啊,有必要的话我请你。
汪一明说:我请,也应该我请。
张涛笑了,说你请就你请吧,只是不怎么习惯,有些受宠若惊啊。
汪一明也笑,说少来,不过地方你找,你们律师都是吃家。
行,去“诗与远方”吧。
“诗与远方?”有这个酒店?
有啊。
在哪儿?
梦想家园呀!
尾声
过了阴历小年,按惯例处决了一批死刑犯。之前汪一明在内部通报中看过名单,有贩毒主犯苗通,没有小龙。
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小龙被判处无期徒刑。
腊月二十八,张涛打来电话,讲小龙马上要被押送到服刑监狱,他要去办理相关手续,问汪一明有没有什么事儿。
汪一明打个怔,说倒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替我买一样东西带给小龙。
什么东西?
哈密瓜。
啥?张涛似未听清。
汪一明再重复一遍:哈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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