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9986203
★1.作者亚当·尼科尔森是纽约畅销书排行榜*受欢迎的作家。
★2.本书是一部复杂的、个人的、深刻的作品,充满了伊利亚特大屠杀的的刀枪剑影,它能改变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让我们反思社会和自己的行为。
★3.本书获得多个国际大奖:《经济学人》年度*书单; “塞缪尔· 约翰逊”入围奖;《每日电讯报》年度*图书。
★4.《荷马史诗》是人类古代文明的起源,是古希腊*早的传世文学作品。历史总是相似的,重读经典必然能给现代人新的启迪。
★5.《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耶鲁大学必读书目。大中学生可通过读经典开拓视野。
英国作家亚当·尼科尔森给新一代人重新诠释了荷马,详尽地记叙了荷马的生平,以及他的两部史诗诞生的过程,从《伊利亚特》的粗犷雄奇到《奥德赛》的温谨绵密。
从尼科尔森诗一般的文字中,你可以看到《荷马史诗》对诗人——雪莱和济慈的影响;对哲学家——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影响,对城市、对草原的影响。简而言之,荷马存在于欧洲的每一处海滩。
尼科尔森说:就某种角度而言,荷马检视了人生最糟糕的层面,尤其是《伊里亚德》,这会让人严肃起来。而且他不提供任何抚慰。战士大部分都死得凄惨,而他们死后也没有天堂,他们全都下了冥府。
但荷马想表达的重点是:在这充满困境与磨难的世界,真正美丽的东西是爱——尽管暴力很真实,人们还是有爱人的可能。
目录
第一章 初遇荷马 13
重读《奥德赛》 13
第二章 领会荷马 19
19世纪文艺界关于荷马的争吵 19
《荷马史诗》里那些动人的诗句 23
蒲柏的译本对济慈的影响 25
雪莱:荷马是真与美的根基 30
第三章 爱上荷马 39
苏格拉底读荷马 39
荷马存在于欧洲的每一处海滩 41
《荷马史诗》里的离别 42
第四章 探寻荷马 47
“单荷马”和“多荷马”之争 47
荷马史诗的历代手稿遗迹 49
荷马的本质不是优雅,而是真实 54
关于荷马生平的争议从未停止 59
第五章 发现荷马 66
《荷马史诗》在古雅典盛极一时 66
迈锡尼文字书写的荷马史诗“乙抄本” 69
在伊斯基亚岛寻找英雄的遗迹 73
第六章 陌生的荷马 80
荷马研究界大咖帕里的新见解 80
最接近荷马的时刻——欧洲山村的诵诗人 90
远古流传下来的史诗可信吗? 98
第七章 真实的荷马 106
《伊利亚特》是一首赞歌 106
《荷马史诗》的语言遗迹 109
《荷马史诗》的考古遗迹 115
第八章 金属和英雄 122
《荷马史诗》:唯一记载青铜时代北方草原的地方 122
杀戮是《荷马史诗》的真相 127
现存的青铜时代的遗迹 139
第九章 草原上的荷马 148
阿喀琉斯的故乡 148
荷马时代的希腊语 155
荷马时代,马的地位举足轻重 159
第十章 匪徒与城市 178
《伊利亚特》:战斗是希腊人的故乡 178
《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人 184
特洛伊为何成为被劫掠地 189
特洛伊代表对“大团圆”的渴望 201
第十一章 再思荷马 204
《辛奴亥的故事》:荷马史诗的镜像 204
《辛奴亥的故事》:对荷马式英雄的重新定位 214
第十二章 荷马的《奥德赛》 222
无法捉摸的奥德修斯 222
《奥德赛》与一帆风顺无缘 225
结束语 241
前言
本书的核心内容包含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荷马史诗》从何而来?其重要性何在?我知道,宏伟的《荷马史诗》卷帙浩繁、令读者望而生畏;但我深信,时至今日,其对战争和苦难的描述仍响彻人类耳际——天命、暴虐行径、人性、人性之弱点、宇宙苍生……如此种种各有其旨,其相互作用的结果却神秘莫测。《荷马史诗》里的内容,就像达雅克人(译注:Dayak,东南亚加里曼丹岛的古老民族,分布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文莱3国。)一样陌生,像瓦努阿图(译注:Vanuatu,瓦努阿图共和国,位于南太平洋西部,属美拉尼西亚群岛,由83个岛屿组成。)一样遥远;然而,为什么,这些4000年前青铜时代(译注:考古学上指以使用青铜器为标志的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阶段。世界各地进入这一时代有早有晚 。伊朗南部、美索不达米亚一带在公元前4000~前3000年已使用青铜器,欧洲在公元前4000~前3000年、印度和埃及在公元前3000~前2000年,也有了青铜器。埃及、北非以外的非洲使用青铜较晚,大约不晚于公元前1000年~公元初年。)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和事仍然对我们影响至深?大家为何对如此遥远的事情如此割舍不下?
在陈述发问之前就给出答案也许稍欠妥当,但这些问题的背景过于复杂,所以,首先交代答案也算明智之举。何况,未风先雨也符合荷马的叙事风格。所以,如果大家要问——《荷马史诗》如何应运而生?为何时至今日仍然意义深远?那么我就告诉大家: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同一个——因为荷马要讲述的,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可惜这个答案并不符合现代人的学术标准。现下正统的说法是这样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均为公元前8世纪左右的作品;按照这种思维方式,史诗中所描述的世界应是希腊的铁器时代,亦被称为希腊的文艺复兴时期。公元前一千纪上半叶(即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500年)的希腊文明散布于诸多相互隔绝的贫穷岛屿上,爱琴海(译注:Aegean,地中海东部的一个大海湾,位于希腊半岛和小亚细亚半岛之间。)上的很多岛屿已经破落不堪。虽说其中有一两座岛屿仍然富饶,并且与近东地区(译注:“近东”一词,过去主要指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亚洲的地中海沿岸国家和地区(如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以色列、约旦等)和东地中海岛国塞浦路斯,还包括北非的埃及和利比亚。)联系密切,但早期宏伟华丽的希腊宫殿已经坍塌,希腊文明陷入了低谷。尽管如此,到了公元前8世纪,希腊文明迎来了大范围的复苏(原因后表)。希腊及诸岛上的人口上涨,生活节奏加快;依靠进口而来的锡,希腊的铸铜技术在400年时间里第一次得到提升。殖民地、贸易、改良的船舰、竞技场、铸币、庙宇、城市、在奥林匹亚举行的希腊运动会(首届古代奥运会举办于公元前776年)、文字、陶器及圆柱体上描绘的人物、首部成文法、编年史、城邦制的雏形……这些文明复兴的火种在公元前8世纪爱琴海上诸岛屿之间迅速蔓延开来。如此看来,《荷马史诗》诞生于希腊历史上一个活力四射、政兴人和、文明繁荣的新时期;而荷马,是一位盛世诗人。
但本书的观点与之不同。本书认为,荷马出现的时间比上文所述的还要早1000年。他的影响力和史诗并非源自公元前8世纪爱琴海地区一些零星浮现的状况,而是诞生于一个更宏大更重要的历史时期。那是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那时的希腊文明,是两个迥异的世界相融合的产物——一个是黑海北部和西部地区欧亚草原上崇尚武力的半游牧文明,另一个是地中海东部城市和地区里服从政权的发达开化的城市文明。希腊文明——亦即欧洲文明的源头——就是在上述两个世界的碰撞和融合中产生的。而荷马就是那段历史的印记——所谓“碰撞”,体现在《伊利亚特》中所描述的特洛伊战争、绝望以及最终的和解;所谓“融合”,体现在《奥德赛》中各方的适应和同化。荷马的紧迫性源于上述两个世界碰撞所带来的痛苦,而其直观性则来自于危急关头的信念和抉择:哪个更重要——个人还是集体、城市还是英雄?人生是什么——是一种永恒的价值、还是无可奈何的沧海一瞬?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荷马时代的史诗都是传奇,它们都是伴随着一个民族的出现而成型的。这个民族经历了上述碰撞与融合的过程,最终变成了“希腊”;而此过程所发生的地点,即希腊人的地中海故乡。这些史诗,是讲述“希腊意识”起源的神话传说,虽然不尽完美,却复杂而动荡。作为一种文明而言,希腊地区结出的果子,与青铜时代北方草原上的文明、与近东地区的专制政权都有不同,却融合了二者的特质于一身。荷马史诗是一个基础的神话框架,它讲的不是人,不是自然界,而是一种思维方式——亦即希腊人的自我定义;正是这种心境造就了希腊人,也以多种方式遗传到今日欧美人身上。正因如此,对我们而言,荷马所描述的混乱世界仍留有难以言表的熟悉感。
本书同样会论及史诗及其在我们生活中的价值。史诗不是记忆的载体,不仅仅是人对过往的回顾;因为人类的记忆只能覆盖三代人的跨度——我们多多少少了解祖父辈的某些事情,但从情感上,在内心而言,我们对祖父一辈之前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同理,史诗也不是历史,因为后者的年代过于遥远,我们已经罕有方法或无法触及。史诗这种载体,跻身于记忆之后、历史之前,占据了二者之间的空档,形成了人类追忆往昔的第三种方法:它尽力拉伸人类的记忆,使之接近历史的始发点。史诗旨在使遥远的过往一如发生在今生今世,使那些伟大而古老的传说在今日仍能美丽而痛苦地绽放。
希腊迈锡尼文明时期的一幅生动的史诗壁画保存至今。(译注:迈锡尼文明是希腊青铜时代晚期的文明,它由伯罗奔尼撒半岛(Peloponnese,位于希腊南部,古称“摩里亚半岛”。)的迈锡尼城而得名。迈锡尼文明是爱琴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继承和发展了克里特文明。约公元前2000年左右,迈锡尼人开始在巴尔干半岛南端定居,到公元前1600年才建立王国。迈锡尼文明从公元前1200年开始呈现衰败之势,后多利亚人南侵,宣告了迈锡尼文明的灭亡。这是古希腊青铜时代的最后一个阶段,包括《荷马史诗》在内,大多数的古希腊文学和神话历史设定皆为此时期。)1939年夏天,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大学的考古学家卡尔·布雷根(Carl Blegen)及其希腊工作队开始发掘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西南部的迈锡尼时期的皮洛斯(Pylos)王宫。王宫的中央位置是一个宏伟的柱式大厅,在残垣断壁的大厅地面上,布雷根发现了一幅意义深远的壁画,它是在公元前1200年那场毁灭了迈锡尼文明的大火中轰然倒塌的。
壁画的背景较为粗糙,画的也许是远处的山峦。画面上,一位诗人——就把他称作“荷马”好了——坐在一块明亮的彩色石头上(这石头颇有现代社会夜店里的风格)。他身穿一件条纹长袍,半袖上衣,露出古铜色的前臂。他的头发编成了辫子,弯弯曲曲地搭在肩膀上,垂在背后。他似乎是刚洗过澡,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他的身姿和表情都是全神贯注的——睁着明亮的眼睛,身子绷紧而镇定,腰杆笔直,似乎做好了演奏的准备。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号的五弦竖琴,右手手指扣住琴弦,琴弦则应力而弯。
他身后的背景是红色的——不是血液干了之后的暗红,而是生机勃勃的赤红色。在这红色的背景左侧,是最令人惊讶的内容——一只灰白色的大鸟。鸟的颜色与右侧吟游诗人身上的长袍颜色一致,其双翅上绘着与背景一致的红色条纹。它的眼睛与诗人一样明亮而圆睁,鸟身比诗人的身体还大一些;它巨大的身形悬在壁画上方,似要振翅而去,身后留下的,是纹丝不动的、正在吟唱的吟游诗人。
这只鸟其实就是诗的化身,却生出了双翅;它体型之大之强壮,胜过了荷马梳着辫子、指扣琴弦的身形。它是翩翩的文辞,是“epea pteroenta”——“飞翔的文字”,它承载着荷马时期史诗中英雄人物的传奇人生。“epea”与英文“epic(史诗)”是同根词,而“pteroenta”的意思是“有翅膀的”:轻巧、灵便、来去自如,传递着信息,正如荷马口中的诗,其美其义展翅而翔。
这幅壁画,是有史以来把诗歌具象化的超凡之作;化身为鸟的诗歌朝远方粗糙的地平线飞去,其生命力蓬勃而不息。壁画的寓意既非无法捉摸,也不含混朦胧,它是飞翔在大厅里的另一个现实。然而,这里却有一个极大的悖论,也是荷马史诗宏伟篇章里的中心要素:诗歌的“虚无”特质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它没有“实体”,但其精妙的整体、其人文的现实感都在岁月的侵蚀中保存下来,像这幅壁画连同其所属的宫殿一样,一同掩埋于公元前1200年那场大火的厚厚的灰烬之下;可另一方面,诗歌的“真实性”也无出其右,其永恒和持久令人赞叹。荷马就像一道神奇的光线,它从人类文明的一端射向另一端,不息不灭。
荷马不是狂野的哥特式人物(译注:哥特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格,特点是黑暗、恐惧、孤独、绝望。)。他身上所展现的,是极致的自控力,与其所在的开化文明一样,平静从容、井然有序。这里有巨大的储藏室,有宽阔的档案馆,这里的人衣着华丽、遍身香气。荷马即是端庄品质的代表。这幅壁画完工之时,希腊人已经有了250年的文字历史,其经济以王宫为主体,复杂而精妙;其行政制度已有文字记录——管理着税收和军务,还处理着与其他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准帝王制国家的商务和外交。
荷马也许存在于这个时代,但他史诗中吟唱的却不是。史诗中的故事,年代更久远,更粗糙,更原始。他吟唱的,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身后的人和事。正因为有了这段时间间隔,大家才能以我认为妥当的方式去看待和理解荷马时代的史诗:公元前1800年的暴虐行径和陌生感,在平静安宁的公元前1300年被回忆起来,然后度过希腊的黑暗时代(译注:Greek Dark Ages,希腊黑暗时代,又称荷马时代(Homeric Age),指的是希腊历史上多立斯人入侵及迈锡尼文明灭亡的公元前11世纪直到公元前9世纪最早的希腊城邦之崛起;以及公元前8世纪,荷马史诗等最早的希腊文写作的出现。),在公元前700年付诸纸笔(也许不是最终版本)。荷马史诗久久笼罩在历史上空。他的智慧,他越过传说本体、超凡入圣般的存在,都是千百年往事的积淀和追溯、而非灵光闪现之下的即兴之作。他的诗融合了时代的气息,其内容充实丰满,就像浪涛一般,在希腊的礁石海岸涌动了若干世纪。他的诗还受到了悲痛的驱使,那是一种因探索“存在的本质”和“死亡的痛苦”而产生的喧闹而绝望的焦虑感。荷马史诗是讲述“起源”的传说,而苦恼和忧虑是其永恒的驱动力。
本书将一路追溯到壁画所描绘的年代,通过本人及他人对《荷马史诗》的解读,通过人生经历,通过考古发现,通过实地探访荷马时代气息奄存的地点,去寻找有关荷马的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一段热情洋溢的追寻之旅,因为这些史诗通过一组独特的镜头、描述了人生在世的方方面面,描述了人生的悲伤、胜利、苦难和荣耀。这些史诗,阐述的是人生有所启迪的时刻。在这里,大家将会读到英国诗人克里斯托弗·洛格(Christopher Logue)笔下特洛伊海滩的样子——“海水与陆地交接之处,一如霓虹灯的边缘。”在这里,大家将会读到人类对生存的恐惧:“利刃扎入温暖的脑壳,冒着热气。”——这是蒲柏(译注:Alexander Pope(1688-1744),亚历山大·蒲柏,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启蒙主义者。)所译《伊利亚特》中对一场杀戮的描述。在这里,大家将会读到震人心魄的陌生与不安——阿喀琉斯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在微敞的头盔缝隙中闪烁着光华,在诗人洛格看来,就如同“炉门之内熊熊的烈焰”。
在本书写作过程的思考和奔波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在伯罗奔尼撒东南海岸托罗(Tolo)附近一个小型岩石半岛的夜晚。此前我一直在思考乔治·塞弗里斯(George Seferis);他是一位希腊诗人、外交家,在1963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二战之前曾到访过我脚下这片土地,那时考古人员刚刚证实——这个微微探进爱琴海的小地方正是阿细恩卫城(Asinē)。此前这里已完全被历史遗忘,只在《伊利亚特》中留下了一个地名——它是希腊士兵踏上征程去攻打特洛伊的出发点之一。
那天晚上,海湾里的海水是淡淡的乳灰色。内陆是一片桔林,寒夜里,果园里为保持空气流通而设的小型柴油机动力风扇散漫地转着。天阴欲雨。我席地而坐,身边的海葱和干草在阿尔戈利斯海湾(译注:the Gulf of Argolis,希腊东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的深海湾,爱琴海西臂之一。是希腊迈锡尼文化和多利奥文化的中心地带。)的海风吹拂下摇曳着。我读着塞弗里斯所写的一段话,说的是人类与往事的关系;他如此写道:
“荷马史诗无处不在。有时候,我们幻想的人生会与之相伴而行。就像海豚和金色的帆船在阳光下并肩前进;片刻过后,它再度消失不见。”
这种熠熠生辉的接触、这种与海豚短暂的不期而遇,也是本书将要谈及的话题,正如塞弗里斯所说的那样:
“……就像风的翅膀乘风飞翔。”
第一章 初遇荷马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读到英文版的《荷马史诗》。此前我跟老友乔治·费尔赫斯特刚刚经历了一次远航。我们从英国的法尔茅斯(Falmouth)出发,目的地是爱尔兰西南部的巴尔的摩(Baltimore),横跨凯尔特海(译注:Celtic Sea,大西洋的一个海域,位于爱尔兰南方。),全程250英里。我们于3天前出发,驾驶的是一艘木质双桅帆船“海雀号”。这艘船全长42英尺(译注:约合12.8米。),其大小足以胜任法尔茅斯海港的航行,可到了大西洋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这次航行很不顺利。刚驶出法尔茅斯港口1英里左右,船上的仪表就坏了;可是,我们为此次远航筹备了太久,两个人都渴望成行,不愿就此打道回府。当天晚上,风暴来袭,开始时的8级大风又升级到9级、10级。当时我们是在锡利群岛西部(译注:Scilly,位于英格兰康瓦耳郡西南方群,由50座小岛和许多礁石组成。),天气晴朗时我们根据天上的星星辨别航向,阴雨天里就用指南针。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俩轮流驾船,每4小时换一次班。海浪有时很大,整个船首都扎进浪涛里面,船首的斜桅都淹在水里,一直没到斜桅的梁座。海水漫过前甲板,冲到舵轮位置,舷边甲板就像磨坊的水槽一样,任大西洋的海水进进出出。
重读《奥德赛》
40个小时之后,我们抵达巴尔的摩。乔治的脸色暗红,伴着青肿,眼窝下陷,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般。我们在巴尔的摩海湾中心位置抛锚停船以作休整。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码头周围地区的亮光,我们的到来稍稍打破了这份静谧。我一口气睡了16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把“海雀号”停靠到码头上。我躺在床铺上,翻看着美国著名诗人学者罗伯特·菲格尔斯(译注:Robert Fagles(1933-2008),美国教授、诗人、学者,曾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长期教授英语和比较文学。因翻译许多古希腊经典作品而闻名于世,他的荷马史诗的现代英语译本广受称赞。)所译的《奥德赛》。
小时候我曾读过《荷马史诗》,却怎么也看不懂。学校讲授的是希腊文原著,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一般。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鬼画符一样的希腊文,我们在下面像剔鱼刺一样一行行记录着每句诗的意思。《荷马史诗》里的古代词汇,诗节里长音短音的格律,遥远而枯燥的希腊诸神……听这样的课,就像午饭时间听别人讲述他昨晚的梦境一样。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学这个有什么用?跟眼前的人生现实、跟我们的欲望和焦虑相比,这些古老的异国文字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艰涩的文字,陌生的背景,对我而言就像阴暗的地牢一般;考试刚过,我就如释重负地将其束之高阁了。那时的我认为,荷马与我毫不相干。
现在,菲格尔斯的译文就在我的面前。当初我把这本英译本的《奥德赛》带上船来,为的是在北大西洋里航行无聊时随便翻翻。可是,真正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已到中年的我突然发现,诗里所写的,不是“往时别处”,而是“此时此地”。诗里描绘的,是任何一个读诗、听诗的人的内心世界。这首长诗的每个部分,都是一则宏大的暗喻。奥德修斯的远航所穿越的,并不是地中海,而是人之一生中的恐惧和渴望。书中诸神并非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他们的冷酷,他们的薄情寡义,他们的冷漠,他们的自私,他们的欺诈手段,他们惊天动地的脚步……对应的,都是普通人的性格特质。
当天晚上我读完了菲格尔斯的《奥德赛》;在“海雀号”沿爱尔兰西海岸一路向北航行期间,我又读了第二遍。我渐渐觉得,荷马可谓人生的领路人,《荷马史诗》的意义与《圣经》经文不相上下。《奥德赛》中的大海吞噬着生命——赫尔墨斯是奥德修斯人生的主神,他曾一度说道:“有谁愿意越过无边的海水来到这里?附近没有凡人的城市。”(译注:本书所引《奥德赛》诗文,借鉴了王焕生所译《奥德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及陈中梅所译《奥德赛》(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本书所引《伊利亚特》诗文,借鉴了陈中梅所译《伊利亚特》(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及罗念生所译《伊利亚特》(上海出版社,2004年版)。);但其中却掩藏着各种各样迷人的岛屿,充盈着不可思议的愉悦之源——美女如云,果实鲜美,风景宜人,无需劳作,犹如人间仙境;每到一处,都有其各自的诱惑和凶险。但任何一处都不是奥德修斯的好归宿。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美艳不可方物,7年时间里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喀耳刻(Circe)用美味佳肴挽留了他1年时间。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位伙伴劝他道:“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们不可如此生活下去。如此以往你会沉沦至死。”(译注:此处为菲格尔斯从希腊文译出的英文;在王焕生译本中,此段译为“糊涂人啊,现在是考虑回乡的时候,如果你命里注定得救,能够返回到那座高大的宫宅和你的故乡之地。”)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奥德赛》讲的其实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死亡路途中航行:大海是致命的,岛屿是致命的;在长诗的中段,他甚至遇见了冥王哈迪斯;故乡的亲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早已化作天际海滩上的一堆白骨。他渴望正常的生活,却苦苦寻觅不得。在听到有人讲述他的生平时,他无法忍受这种悲伤煎熬,于是“提起宽大的紫色外袍”,遮住脸面,为失去的一切而哭泣流泪。
那个夏天,我们驾船一路北上,经过了赫布里底群岛、奥克尼群岛、法罗群岛;在此期间,我真正爱上了奥德修斯这个足智多谋、狡猾灵巧的人,亦即《奥德赛》首句所说的“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此处的“聪颖敏睿”,希腊原文中所用的词是“polytropos”,菲格尔斯的英译本中用的是“the man of twists and turns”。他四处漂泊,经受苦难,在广袤的大海上肝肠寸断。他的人生是曲折的。我想,也许这正是他的天命:在任何一个故事情节里,他总是波折不断,从未有过消停的时刻;而他漂泊途中的那些岛屿,正是他的弱点。故乡,伊萨卡岛,是他久久期盼的地方;而只有在最后,当他克服了弱点之后才能抵达。所以,奥德修斯的困惑正是其角色的魅力所在。
但奥德修斯并不是弱者。他苦难加身,却并不垂首认命。他的美德在于其韧劲和弹性。逼迫之下,他会弯曲,但随即他会反弹;在我看来,这种能屈能伸、借力反弹正是阳刚之美的模范。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之久,他狡猾多变,闪避暗礁,说谎骗人,并最终生存下来。只要形势所需,他可以表现得决绝、狂躁、暴虐,也可以是机灵、滑稽、慈爱。而这些性格特征并非水火难容、非此即彼,奥德修斯将其兼具一身,毫无冲突。
就像莎翁戏剧和圣经典故一样,《奥德赛》的故事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但在那个夏天,在乘着“海雀号”远航期间,《奥德赛》的一段情节深深打动了我。前一天晚上,我们离开了爱尔兰西岸的阿伦郡岛(Arans)。深夜里,乔治驾船沿着戈尔韦市海岸向北驶去。拂晓时分,我们俩换班。清晨,我掌着舵,手里拿着一杯茶,看着朝阳从爱尔兰陆地冉冉升起。我驾船向北,朝着伊尼什凯群岛(Inishkea)和梅奥郡方向驶去,然后掉头,转向苏格兰方向。
从梅奥郡山地吹来强烈的东风,太阳白刷刷的,气温却不高。乔治、我儿子本(他在中途上了船)都在下面船舱里睡觉。海鸟在波涛顶端伴着帆船飞行。这些黑色轻灵的海鸟就像海浪在空中的化身。一只管鼻藿(译注:一种海燕。)乘着气流伴着我们前行,不时地在前桅帆和主帆之间穿过。这天早上,“海雀号”乘着风势破浪前进,从大西洋里一路向北驶去。我感觉从未如此愉快。
我把握着船舵,随着海浪的来去或控或松。我把罗伯特·菲格尔斯版的《奥德赛》放在罗盘箱上,用弹力绳将书页绑定,以防被风吹乱。当天早上,我读到了塞壬(Siren)的故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奥德修斯明白——自己即将面临这种鸟身人首的生物的歌声。塞壬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使船只在海滩搁浅,随后吃掉他们。奥德修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蜂蜡切开,在手中揉捏,借阳光的热度使其软化,然后塞进水手们的耳朵里。在确定水手们都听不见声音之后,他又指使水手将自己绑在主桅杆上。如此一来,哪怕他受到了歌声的蛊惑、想要将船驶向塞壬的方向,船员们也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译注:据《奥德赛》所述,女神基尔克曾向奥德修斯预言,说只有他可以聆听塞壬的歌声,但须被绳索捆紧;所以奥德修斯事先吩咐水手们,如果他恳求、命令他们为其解绑,他们反而要将其捆紧。)只有他失去了行动能力,才能聆听妖女塞壬从“繁花争艳的草地”上传来的美妙歌声。
塞壬们栖身的草地,是男人的梦想乐园;但这个海岛,是船毁人亡的死亡陷阱。海面上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水手们卷起风帆,坐到各自的桨位上。他们的船正在塞壬歌声所及的范围之内。她们逗弄着路过的奥德修斯。她们说,只要他肯去到她们身边,聆听她们的诉说,她们就能使他的见闻更加渊博;只要他愿意,她们会令他通晓一切;她们会为他奉上舒适的生活和诸多美女。她们用歌声引诱奥德修斯,后者心中涌起了渴望;在此,菲格尔斯的译文说的是——他的心脏为她们而“悸动”。奥德修斯朝水手们使眼色,让他们给自己松绑,但他们只是躬身划桨,很快将船驶离了海岛。
这段故事是《荷马史诗》中讲述速度最快的一处。就像奥德修斯那“乘风破浪”的帆船一样,整段故事只用了40行诗就讲述完毕了。如此简短的叙述极少会激起巨大的涟漪,但问题在于:塞壬的歌并非流传已久的勾魂摄魄的浅唱低吟,她们所唱的,恰恰是《伊利亚特》的传说:
“我们知道,在辽阔的特洛伊,
希腊人和特洛伊人按神明的意愿所忍受的种种苦难,
我们知晓丰饶大地上的一切事端。”
塞壬吟唱的,是英雄的传说。这就是塞壬栖身的草地的致命之处。她们想用诱人的、与奥德修斯过往经历有关的故事将后者吸引过去。奥德修斯已经经历了多年的苦难和漂泊,还曾在卡吕普索——其希腊文名字的意思为“隐藏”,是遗忘女神——温柔的怀抱中经历了失落和沮丧,现在的他,渴望回到凡人的世界,那个他在特洛伊时就熟知的简单、朴素、坦率的世界。塞壬则狡猾得多:她们洞悉他内心的渴望。奥德修斯渴望聆听英雄的事迹,他挣扎着要挣脱捆绑。但他的水手们,如同诗文本身一样,比奥德修斯更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他们把他绑得更紧了。他们不会沉迷于虚幻的怀旧情怀,不会渴望年代久远的英雄世界;因为,正如《奥德赛》所要阐述的一样,要想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就必须抵御怀旧之情的诱惑:与船共存亡,把握现实,调整风帆,应对海浪,留意风向,小心巨浪;换句话说,就是接受人生的混乱彷徨、表里不一和艰难险阻。英雄史诗似乎透着令人神往的朴素情怀,但你不能受其诱惑。这就是当天我从荷马、从塞壬、从罗伯特·菲格尔斯那里听到的话。
直到现在,我眼前还能浮现当时的情景:那天早上,阳光照射在海浪的拱背上,海浪从我的脚下起伏而过,带着白色的泡沫冲刷梳理着船底。每个浪头都承载着大西洋深处风暴的记忆,它们朝东面的海滩奔涌而去,然后散灭在那里。 “海雀号”伴着海鸟向北而行。这番情景将铭刻在我心中。而本书的创作历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
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个夏天与荷马重逢。他突然之间就来到了我的身边,成了我的同伴和盟友;他的诉说,是我此前从未听到过的最可信赖的声音。读荷马,就像探索诗之本质,亦或是聆听死者的倾诉。我一遍遍读着《奥德赛》的英文译本,突然意识到其中蕴含着最为自然的真理;这里,有人在讲述“人的命运”和“何以为人”,而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理解似乎都有失偏颇。而这种直白,这种“我与本源之间毫无遮挡”的感觉深深打动了我。紧接着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为什么此前从未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些?”
此后,我又读过不同的荷马译本,还捧着词典啃完了希腊文原著。渐渐地我发现,《荷马史诗》其实是人生的指南。它蕴藏的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深知犯错、任性、虚浮在所难免,再渊博的知识也无法压过对高尚、诚实、正派的渴望。在我读到蒲柏为《伊利亚特》所写的序言,以及马修·阿诺德(译注:Matthew Arnold(1822年–1888年),英国近代诗人、教育家,评论家。其诗作主要收集在《诗集》(Poems, 1853)、《诗歌二集》(Poems: Second Series, 1855)和《新诗集》(New Poems, 1867)中。其批评论著有《评论集》(Essay in Criticism, 1865)、《文化与无政府》(Culture and Anarchy, 1869)《文学与教条》(Literature and Dogma,1873)《评论荷马史诗译本》和《评论集》等。)就翻译荷马史诗所写的著名文章之前,我就知道,荷马史诗其实是一丛人文精神的火焰。它迅疾如电,如奔如流,不断迸出启迪,就像黑夜里引擎的齿轮擦出的火花。它们速度飞快,数量巨大,带着暴力和威胁,但每一粒火花都闪烁着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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