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纯质纸包 装: 精装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812209
本书所选作品以抒情、叙事散文为主,也包括杂文、随笔等类型的散文,大多为广西名家的作品,也有不太为人们所熟知的作者的佳作,纷呈异彩,为人们提供了美不胜收的精神食粮。
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年来,广西社会生活发展进步,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使散文这一短小精悍、极富时代性和主体性的文学样式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本书删繁就简,提纲挈领,对一个世纪以来广西的散文创作进行了爬梳遴选。
从五六十年代“文采斐然”的梁羽生,初露头角的毛正三、苗延秀到八十年代颇具实力的白先勇、柳苏、陆地,再到如今一直活跃在广西乃至全国文坛的中青年作家队伍(“广西散文新势力十六人”,以及同样是写小说的好手的陈建功、林白、东西、黄咏梅、陈谦等,一起构成了广西散文的百花园。这些作品展示了各时期广西的时代风貌,抒发一家之言,或情真意切,或朴素隽永,或冷峻深邃,饱含人生底蕴。
导 言
·1950年代·
梁羽生《凌未风·易兰珠·牛虻》 02
梁羽生《围棋圣手吴清源》 08
·1960年代·
毛正三《山荔枝正红的季节》 14
周民震《苗乡曲》 23
苗延秀《归侨小凤》29
·1970年代·
白先勇《蓦然回首》46
曾敏之《司马文森十年祭》56
秦似《回忆〈野草〉》65
黄福林《蹄花》 76
·1980年代·
华山《一次晚会》 86
陆地《采风手记》 96
……
导 言
一
1950年代的广西文坛,诗歌有《百鸟衣》,小说有《美丽的南方》,二者皆以各自的经典性奠定了在广西文学史上再也无法动摇的地位。然而同时期的散文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来。相比而言,此时远在香港的桂籍作家梁羽生的散文因“文采斐然,情韵悠美,不拘内容,不论格式,谈古论今,说人评事,其中的文化含量和思想蕴藏相当丰厚” ○显得尤为可贵。或许因为梁羽生作为武侠小说家的名气太大,以至于人们大多忽略梁羽生作为散文家的一面。事实上,梁羽生不仅比较喜欢写散文○,而且写散文比写小说开始的要早○。但梁羽生真正开始在散文领域大显身手则是1956年。1956年10月,同写武侠小说,人称“文坛三剑客”的查良镛(金庸)、陈文统(梁羽生)、陈凡(百剑堂主)突发奇想:在《大公报》副刊上开设一个专栏,名曰“三剑楼随笔”。三人轮流写,每日一篇,连载三个多月,约十四万字。内容“或谈文史掌故,名人轶事,或评琴棋书画,诗词联谜,或论神话武侠,剧影歌舞。总之是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而且篇篇自成格局,每多神来之笔”○。而入选本卷的《凌未风·易兰珠·牛虻》和《围棋圣手吴清源》即写就于此时期。《凌未风·易兰珠·牛虻》是篇创作谈,梁羽生先从柳青的来信谈起,柳青看出凌未风(《七剑下天山》中的主要人物)与牛虻间的关系,梁羽生就势引出作家“移植”外国文学的复杂现象,并解释道,“《七剑》是把牛虻分裂为二的,凌未风和易兰珠都是牛虻的影子,在凌未风的身上,表现了牛虻和琼玛的矛盾;在易兰珠身上,则表现了牛虻和神父的冲突。不过在处理易兰珠和王妃的矛盾时,却又加插了多铎和王妃之间的悲剧,以及易兰珠对死去的父亲的热爱,使得情节更复杂化了。(在《牛虻》中,牛虻的母亲所占的分量很轻,对牛虻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杨云骢之对易兰珠则完全不同。)”○。但梁羽生的可贵之处或许更多地在于他的真诚与谦虚:“武侠小说的新道路还在摸索中,《七剑》之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也只是一个新的尝试而已,更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围棋圣手吴清源》写的是吴清源走向“棋圣”的历程,梁羽生通过一系列事件来塑造吴清源高超的棋艺,如吴清源儿时替父对弈时的初露头角、与段祺瑞对弈时不动声色地显示实力、与日本众多围棋高手过招屡战屡胜以至震动日本棋院等。不过这篇散文的特别之处或许在于其融入了小说笔法,且看梁羽生如何写吴清源儿时替父对弈时的情景:“吴清源的父亲上厕所去了许久还不回来,那胖子等得不耐烦了,对旁观者嘲骂吴清源的父亲借故遁逃。这时吴清源忽然在旁边冷冷地说道:‘我替父亲下几步好不好?’吴清源那时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还未和人正式对过局,那胖子大笑道:‘你输了你爸爸会认数吗?’吴清源道:‘怎见得是我输呢?等我输了你再说不迟,我没钱就脱衣服给你。’那胖子本来好胜,见这个小孩子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不禁大怒,就和他续下去。吴清源像小孩子玩石子似的,随手将棋子丢落棋盘,简直不假思索,不过一二十手就扭转大局,转败为胜。那胖子不服气,再和他下一局,赌注十元,结果又输。”○应该说,梁羽生的这段描写确实能够表现出吴清源儿时在围棋方面过人的天分。如果单独看这段描写,读者可能会以为是小说中的某个段落,因为这段描写从语气到用词都颇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的神韵。此外,吴清源十二岁时,梁羽生才两岁,即使梁羽生身在现场也不可能把吴清源和胖子的对话及神态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不妨把此段描写理解为作为小说家的梁羽生试图用虚构沟通作为散文家的梁羽生而做的一个尝试。
毋庸讳言的是,梁羽生虽是1950年代的广西散文创作中的佼佼者,但这说明不了1950年代广西散文发展的脉络,因此,有必要以《广西文艺》为例,梳理一下1950年代广西散文发展的脉络。《广西文艺》创刊于1951年6月1日,这是当时广西唯一专门刊发文艺作品的省级刊物,因而它的编辑方针和发表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广西文学(散文作为文学中的一支自然也不例外)发展的脉络,至少在“文革”结束前是这样。《广西文艺》在创刊号《编者的话》中有这样一段:“在最初,在拟定本刊的编辑方针时,我们就已确定了这是一个地方性的、群众性的、通俗性的文艺刊物。直到最近,我们更明确地规定,本刊的读者对象不能是包罗各阶层群众兼而有之的一般群众,而应该是工农兵群众,最低限度通过工农兵干部而能为工农兵群众所接受;因此在作品内容上不能像过去一般文艺杂志那样以占大量篇幅的小说、剧本、诗歌为主要内容,而应该是以短小精悍的易为工农兵接受的通俗的民间形式的作品为主。”○这段话无疑在给《广西文艺》定性、定位和定调。在此规约之下,《广西文艺》刊发的作品多为山歌、民歌、鼓词、快板剧、活报剧、独幕短剧、真实故事、素描、特写等,散文只是偶尔出现。这种状况到1956年略有转变,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正式提出带给广西文艺界的思想冲击是巨大的,但在此之前发生的两件事不能不提。一是1956年3月15日—29日,全国第一次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在北京召开,出席约450人,广西有6人参加。虽参加人数占与会总人数的比例很小,但在当时却很轰动○;二是1956年4月16日—22日广西全省第一次青年文艺创作者会议在南宁召开,240多位青年作者参加,时任中央文化部副部长的夏衍到会做了报告,同时《广西日报》文化宫专门为青年创作者出了一期专辑○10。这两次会议的召开如同两块颇具重量的石头先后投进广西文坛单调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浪花一旦和“双百”方针激起的巨浪汇合,场面可想而知。遗憾的是,1956年的散文并没有随着“双百”方针的到来而出现大的转变,原因可能在于1956年的下半年,广西文艺界还处于对方针的认识、讨论和对此前广西文艺发展的总结中○11。作为讨论和总结的结果则是《广西文艺》的终刊和改刊。在《广西文艺》1956年第十一本和第十二本的封底处连续预告了《广西文艺》将改为《漓江》的消息,并在《漓江》创刊征求订户时这样写道:“为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开辟创作和批评讨论的园地,切实满足广大文艺爱好者的要求,广西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决定将‘广西文艺’停刊,改办文学艺术性月刊‘漓江’。‘漓江’的读者对象,主要是具有一定阅读能力的工农兵群众、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青年文艺爱好者。内容以反映广西各民族人民丰富多彩的生活面貌、边防对敌斗争、革命根据地人民的斗争生活、广西各少数民族优美的民间传说等为主,还有指导青年进行写作的文章和广大读者开展文艺评论的园地。形式主要有小说、散文、特写、儿童文学、诗歌、剧本、曲艺、杂文、评介等,力求多种多样。”○12相比《广西文艺》创刊时的定位和定调,《漓江》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已悄然有了很大区别。1957年1月,《漓江》创刊号出版,时任广西省文联副主席的胡明树在代创刊词《漓江也是一朵花》中这样写道:“花不逢时不乱开。每种花都有它自己开的季节和开的时候……条件成熟,花就会在它应开的季节应开的时候开放。”○13显然,胡明树对形势估计不足,对《漓江》的期望过于乐观了,他不知道的是伴随《漓江》创刊的还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右斗争扩大化运动即将上演,而最具戏剧性的是几个月后胡明树随即被《漓江》批判为“右派分子”,一起被批判的还有林焕平、李文钊、刘牧、秦黛等人○14,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直接导致1957年这个最有可能成就广西散文的年份流产,《漓江》这朵花终于还是在风雨飘摇中凋谢了。1958年1月《漓江》停刊,1958年3月《红水河》在《漓江》的基础上伴随着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成立创刊了,《红水河》创刊号中的《致读者》写道:“这个刊物是在经过反右派斗争,检查并批判了‘漓江’所犯的错误的基础上诞生的。……‘红水河’必须是一个具有高度战斗性的刊物,它必须成为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以社会主义教育人民的党的思想阵地。”○15与《广西文艺》《漓江》的定位和定调相比,《红水河》显然拔高了,但拔高一旦超出了自己承载的能力,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压弯,变形,直至成为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散文的园地荒芜了,再好的种子也只能深埋于地下,而随后的“大跃进”和1959年的“反右倾”最终让1950年代的散文在喧闹中寂寞落幕。
二
1960年代,准确地说是6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迎来了广西散文的收获期,在此期间,由于国家文艺政策的调整,广西散文质量明显提升并开始在全国崭露头角,在全国崭露头角的显在标志是广西散文多次出现在《人民文学》上,其中毛正三、周民震和苗延秀最具代表性。毛正三的《山荔枝正红的季节》发表在《人民文学》1961年第5期,写了“大跃进”时期壮族姑娘卜莲枝在党的支持下如何带领大家在生产上攻坚克难,并通过“向坡地要粮”和创造“三季造耕作”等事件塑造卜莲枝如何成长为人民公社生产模范的形象。作品难得之处在于塑造卜莲枝能干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卜莲枝作为女性柔情的一面(卜莲枝另一个身份是被人称赞的民间歌手,并在与柳芭村青年对歌时表现了女性特有的柔情),也没有忽略在卜莲枝成为生产模范的过程中她父亲在精神上的转变(由看不惯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伙青年男女吃在山上、滚在山上到逐渐默许理解和自豪)。周民震的《苗乡曲》发表在《人民文学》1962年第4期,写的是普通话在促进民族团结方面发挥的巨大作用和“大跃进”带给寂寞山区的新变化。苗延秀的《归侨小凤》发表在《人民文学》1963年第12期,这篇作品曾被一些小说集收录,但从文本特征来看,《归侨小凤》更适合归入散文。与《山荔枝正红的季节》和《苗乡曲》相比,《归侨小凤》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打开了人物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如《归侨小凤》第二节小凤黄昏时分在河边边弹奏琵琶,边随着琵琶声柔情歌唱道:“可爱的印度尼西亚,你有美丽的河山和矿藏,我们曾在你的怀里成长,你是我们的第二故乡。……”○16这歌声在60年代广西散文中是罕见的,此类歌声的罕见不在于它表明小凤身份是“归侨”,而在于它的独歌属性。独歌不同于对歌,对歌多在二人或多人间进行,面向的是他者,即使偶有心声流露,也有限。独歌面向的是自我,是对自我的独语,是直接敞开人的内心世界。独歌打开了小凤的内心世界并开拓了人物形象的深度与广度,自我的独语使人物向纵深延展,独歌中的回忆则使父母异国多舛的命运在小凤的内心中徐徐展开,从而广度得到了拓展,而广度的拓展又反过来为小凤之所以成为如今的小凤提供了强有力的逻辑。由独歌进入内心,在内心世界中塑造人物形象的饱满度,这在60年代整个广西文学都在着力表现“三大革命运动”(即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的氛围中实属难得。除了上述作品,这一时期写得较好的散文还有周民震和饶韬合写的《南流江潮讯》(载《广西文艺》1963年2月号)、公浦的《瑶山人家》(载《广西文艺》1963年4月号)、饶韬的《密林深处》(载《广西文艺》1964年2月号)、毛正三的《高原人家》(载《广西文艺》1964年4月号)、徐治平的《苍山如海》(载《广西文艺》1966年4月号)等。值得注意的是,6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还有不少社员、工人、解放军某部人员等加入了散文创作队伍,他们响应“为工农兵写作,为革命写作”和“深入生活”的号召,散文所写之地多为公社、工厂、连队或某部门,内容多为新人、新事、新思想等,这部分散文质量相比于50年代显然有所提升,但总体来说,在语言的定调和把控、节奏的松紧、情绪的疏密、真实深浅的把握、细节的观察等方面还相对稚嫩。
1966年6月,《广西文艺》以专栏和头条形式转发姚文元的《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原载1966年5月10日《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和《解放军报》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原载1966年5月4日《解放军报》),“文化大革命”在广西拉开序幕。“文革”期间的1966年至1971年4月,凌渡形容此间广西散文为“一片空白”○17,这是符合实际的,但要说1971年5月至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间的散文为“‘假大空’成灾,公式化、概念化泛滥,散文已沉沦到毫无审美意义的境地”○18则是不客观。1971年5月,由《广西文艺》易名的《革命文艺》试刊,1972年1月《革命文艺》试刊两期后更名为《广西文艺》,更名后的《广西文艺》首期以头条形式转发《人民日报》短评《发展社会主义的文艺创作》(原载1971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短评中重提“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这为广西散文的恢复和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1973年《广西文艺》第1期登载了一条“我区文艺创作活动简讯”,简讯这样写道:“为了贯彻区党委常委的指示精神,进一步提高我区的社会主义文艺创作质量,一九七二年八月份以来,自治区先后举办了短篇小说创作学习班、诗歌创作学习班、音乐创作学习班、国画创作学习班、摄影创作学习班,并召开了小型的小说和散文作者座谈会、民歌手和新诗作者座谈会、文艺评论作者座谈会……在此基础上,编选出了广西短篇小说选《南疆木棉红》、广西诗选《红水河欢歌》、广西歌曲选《壮族人民歌唱毛主席》,此外还创作了一批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包括民歌)、戏剧、美术、音乐、摄影等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19这条简讯无疑为我们进入“文革”中的广西散文现场提供了切入口,而顺着这条线,翻阅此间的《广西文艺》,会发现一个出人意料的事实——居然涌现出了一大批较好的散文,如《龙大姐》(《广西文艺》1972年第1期)、《地下河的战斗》(《广西文艺》1972年第2期)、《花山新画》(《广西文艺》1972年第3期)、《八角飘香》(《广西文艺》1972年第4期)、《绣花》(《广西文艺》1972年第5期)、《山里人》(《广西文艺》1973年第1期)、《猎手》(《广西文艺》1973年第2期)、《初次出猎》(《广西文艺》1973年第3期)、《蔗乡行》(《广西文艺》1974年1月号)、《奇特的病历卡》(《广西文艺》1975年第4期)等。这些散文虽然每篇都达不到入选本卷的标准,但整体质量却远远高于1950年代的广西散文,即使与1960年代的收获期相比也毫不逊色,如果对“文革”期间的广西散文(准确地说,应该是1971年5月至1976年10月间的散文)做描述的话,有两大现象值得关注:一是与1960年代散文多塑造主人翁为“庄稼迷”不同,“文革”期间的散文多塑造主人翁为“工地迷”;二是主人翁多是充满干劲,有着愚公移山精神的女性。
……
李北京
娅 番
罗 南
一
那时候我还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山逻街的。
我看见她的时候都是在傍晚。那时候,阳光正从我家坝院一寸寸往屋后撤退,往山后撤退。我坐在门槛上,看几个孩子打着赤膊,各自在腰间扎一根稻草,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练功夫。他们腆起肚子,使劲一鼓,腰间的稻草“嘭”地断开,自以为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父亲在屋里熬粥。黄灿灿的玉米粒被母亲磨成粉末,此时,它们躺在簸箕里,等待和水相遇,和火相遇,最后变成一锅黄灿灿的玉米粥填进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里。火塘的三脚架上架着一大鼎罐水,父亲左手抓起一把玉米面,右手捏着一双比平常长出三四倍的竹筷子。玉米面从父亲左手缝飘飘洒洒缓慢落入鼎罐内,右手间的长竹筷欢快地沿着顺时针方向不停均匀画圆圈。没干透的柴火吱吱地吐出白沫,冒出的辛辣烟火熏得父亲睁不开眼。父亲左右手娴熟配合,他眯缝着眼,竹筷画出的圆圈花朵一样在鼎罐内层层叠叠绽放。父亲熬了半辈子粥,无须用眼,也知道左手右手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我闻见粥的味道,它们从第一户人家的火塘上飘过来,从第二户人家的火塘上飘过来,从每一户人家的火塘上飘过来,聚到草垛上空挨挨挤挤,它们长久徘徊,凝滞不散,以至于很多年后,仍然不时浩浩荡荡撞入我梦里。
一个孩子扯掉腰间的稻草,几个纵身跃过一堆堆草垛,呼啸着往家奔去。一群孩子很快作鸟兽散。
我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去的时候,她便出现了。是她的声音。尖锐的、嘶哑的,带着刃,像一柄厚实锋利的尖刀,从我家大门长驱而入。母亲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娅番又骂街了。”
我迅速起身往门外跑。我喜欢每一个娅番骂街的傍晚,那样的傍晚就连空气也流动着令人亢奋莫名的气息。
娅番拍着巴掌,啪啪地朝我家走来。我家大门临着马路,路呈丫字形,丫字的一点一撇一竖像三只无限延长的手和脚,各自伸向遥不知处的山外。路无尽头,山逻街却有尽头。与路的丫不同,山逻街的丫是一个不会伸手伸脚的肥胖的丫。我家就在丫字一竖的末尾,那是街尾。娅番走到我家门前,一条街便也走完了,她折回身,啪啪地拍着巴掌又往街头走去。街头街尾,我们习惯上只特指丫字的一撇一竖,丫字的一点是机关所在地,那是我们陌生的地方,像是街蓦然旁逸斜出的一个深渊,又像是突兀劈出的一条河,丫字的一点仿佛离我们千远万远,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把它归算成山逻街的一部分。
山逻街的女子骂街,就是这样拍着巴掌街头街尾上下走动的。娅番不是山逻街的女子,至少在当时,她还算不上是山逻街的女子,可她骂街的样子居然与山逻街的女子无异。
娅番嘴里不停咒骂,我不知道她骂什么。那时候我还小,听不懂汉话。可娅番的愤怒是那么明显,无须翻译,每个人都看得见她内心里燃烧的火焰。那些火焰挂在她嘴里沉甸甸的,像长而笨重的尾巴,跟随她的步子,从街头拖到街尾,又从街尾拖到街头。
娅番骂街的傍晚,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站到家门口来了,长长的街道两旁人声窃窃,这些细碎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像赶一场夜圩。不,是看戏,戏台上有时候是娅番一个人,有时候是娅番和另一个女人。
留在我记忆里的大多是娅番一个人。她目不斜视,始终不看路两旁的人一眼。她的步子不急不缓,她的巴掌不急不缓,她的咒骂不急不缓,仿佛这一场骂,可以绵长到一生一世。是的,娅番不急,山逻街的人都不急,他们有的是时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山逻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唉,这个汉族女人呀。”大人们轻喟。他们低声讨论着娅番。我听到娅番的劣迹,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影子,在每一张嘴里鬼祟潜行。没有人喜欢娅番。这个汉族女人在山逻街的出现,像一个异物扎入人的眼球。
二
几乎从我第一次睁开眼,山逻街就是这个样子。瘦长的丫字路,肥胖的丫字街,街头街尾家家户户全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像一棵错节盘根的老树结出的果,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穿戴同样的服饰。我们知道彼此——谁家最难以启齿的丑事,或是谁身上某一道疤子的来历。这些裸露的生活痕迹让我们看着对方就像看着自己一样踏实。
多少时光的沉淀才堆积出一个山逻街?我不知道。我在史书上查找不到确切数据。我只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壮族人作为土著民族的骄傲。在漫长的时光里,这种骄傲渗进一辈辈壮族人的血液里,长成了一种气质,一种气势,像地底盘缠的根,像石缝攀缠的根,这种气质气势从壮族人的目光里长出来,从声音里长出来,甚至从每一个细微的,就连壮族人本身也不曾觉察的动作神态里长出来。
很多很多年了,山逻街一直是一座堡垒。这是壮族人的堡垒。一辈辈壮族人用目光和声音,以及每一个细微的,就连壮族人本身也不曾觉察的动作神态堆砌而成的堡垒。它们曾经坚固到顽固。那是一道界,横亘在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之间,在一种服饰与另一种服饰之间,或是,一种认同与另一种认同之间,无法触摸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微妙的界。就像习惯高耸入云的云盘山在山逻街东头天长地久的存在,我们都习惯这道界的存在。天长地久。在我之前,时间已经漫长得让人忘记起始,于是,当时光流转到我降临人世,一睁开眼,那道界便已存在很多很多年了。
娅番在山逻街的出现,是一个例外。或者说,是一个意外。那是因为一番和他的族人。
就像一片林子总会有一棵最老最大的树,一番的家族就是山逻街最老最大的树;就像一棵大树总会有最羸弱的枝,一番家就是他们家族最羸弱的枝。许多年前,一番的父亲用八抬大轿娶回正室,生下几个女儿后,又用八抬大轿娶回了偏室——然后,就有了一番。他当然不会想到,他小心翼翼地把香火传递到儿子这里,许多年后,他的儿子竟会连妻子也娶不上。命运就是这么神秘莫测,你永远不知道他将在什么时候拐弯。山逻街的老人常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一番叫我姨婆。我不知道血缘的这根藤什么时候将我的祖辈和一番的祖辈连在一起,也不知道这根藤在两个姓氏之间拐了多少个弯,当生命传递到我和一番这辈时,我便成了一番的姨婆。
我很小的时候,一番已是中年了。他常常披着一件褪了色的对襟褂子在大街上游荡,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颗颗小石子从他脚边滚开,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像是和他玩一个好玩的游戏。不踢小石子的时候,他就坐在街头的粉摊前,端着一碗酒慢慢抿,早上我从街头走过,就看到他坐在那里,下午我又从街头走过,他仍然坐在那里。
母亲说,一番少年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病逝了。这个被百般宠爱的孩子,一直到家境败落下来,仍然没学会长大。两个寡母撑不绿一枝树丫,他们家无可奈何地一路枯萎下去。
一枝树丫枯萎不仅仅是树丫的事,还是树的事。从二十岁起,一番的族人就操心一番的婚事。山逻街的女子问遍了,邻村的壮族女子问遍了,没有人肯走进这个看不见未来的家。一番的年龄却一路在奔跑,来不及细想,他便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一番的族人很着急,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番这一脉断了香火,这对整个家族来说是一种耻辱。他们四处打听,找到了娅番。就这样,这个汉族女人,背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走进了一个家族,走进了山逻街。
三
娅番明显异于山逻街。她更像一根来路不明的藤,从另一个未知的地界攀爬过来,爬到山逻街,竟也生根拔节了。
我不知道娅番向山逻街攀爬过来时的细节。有关娅番与一番的那一场婚礼,很多年后我才从母亲的嘴里一点点还原它最初的样子。我只记得娅番的奶子,那双巨大的奶子颤巍巍的,娅番走动的时候,它们就在娅番的衣襟下,不停地颤动。我的目光从四周围纷繁的身影掠过,猛地落到那双奶子上,再也挣扎不出来。我想起弟弟衔着母亲奶头的样子。弟弟那时候也许是两岁,也许是三岁,他的牙长全了,长而整齐的牙齿白森森的。他在家门外玩耍的时候,突然就会想起母亲的奶,然后丢下玩伴,独自跑回家去找母亲。母亲也许正在砍猪菜或剥玉米粒,弟弟一头钻进她怀里,掀起衣襟,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就咬在母亲的奶头上。
母亲白晃晃的奶被弟弟叼得老长,她伸手在弟弟屁股上拍了拍,笑骂他不知羞。母亲的笑容很柔软,奶的香甜的味道从她的衣襟下飘过我眼前,我迷恋这样的味道,便用力吸了吸鼻子,偷偷将它装进肚子里。我坐在门槛上安静地看着他们,某一个恍惚,就会感觉到自己与眼前这两个人的生分——我从来就不能像弟弟那样赖在母亲的怀里,因为母亲会很不耐烦,她会把我从她的怀里推开,她的目光坚定而凶狠。这让我疑心自己不是母亲的孩子。事实上,我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这是一个注定不被重视的孤独的数字。哥哥姐姐们去上学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弟弟叼着母亲的奶头撒娇时,我仍然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发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几乎是没有声音的,我已经习惯在内心里,自己与自己对话,这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山逻街的人提到我时,总会说:“喏,就是那个从早到晚坐在门槛上发呆的罗家傻丫头呀。”
仍然是一个傍晚,仍然是我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发呆。娅番背着一捆山一样高的柴火从我家门前走过。她低着头,长长的脖子使劲往外伸,那双奶子藏在衣襟下,晃晃颤颤的,一直晃进我眼里。我想起大人们说的,娅番背着孩子干活的时候,如果孩子哭闹得太厉害,娅番就撩起衣襟,直接把奶子往身后那么一甩,那孩子便噙着娅番的奶头,停止了哭闹。可惜,这样的情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娅番走过我面前,一股浓郁的奶香跟着她的步子猛然朝我扑过来——娅番的奶竟然和我母亲的奶是同一个味道呀!娅番仍然低着头,她的声音突然从山一样高的柴火下伸出来。娅番说:“姨婆,吃饭了没?”娅番的声音很犹豫,像是把一句话含在嘴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明明就在舌尖,却仍然不能确定要不要将它吐出来。娅番说的是壮话。娅番的壮话还没养熟,疙疙瘩瘩地长着刺,她的每一个声调都倔强地高高扬起,结束的时候,骤然落下,像一个硬物重重地砸在另一个硬物上。
我吃了一惊,慌忙把头埋进双膝间——每当我慌乱无措时就会想着把自己藏起来——我没想到这个汉族女人会跟我打招呼,更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壮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人提起娅番会说壮话。我猜想,整个山逻街,应该只有我知道娅番会说壮话了。这个猜想让我的心抑制不住扑扑地跳得厉害——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天大的秘密。等到一万匹马从我心头跑过之后,我才又偷偷抬起头来。我还想听娅番说壮话——她声音里的生硬和犹豫像一道曲折陌生的门,让我忍不住想要进入偷窥。娅番却低头走远了。我连忙站起来,拔腿跟在她身后,我多么希望娅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然后回过头来跟我说话。可是,一直跟到她家门口,娅番也没有发现尾随在她身后的我。
那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娅番家敞开的大门门槛上,我听见屋子里娅番和一番说话的声音,娅番和她几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又有小孩子哭闹了,娅番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把奶子往身后一甩,让孩子趴在她背上吃奶呢?娅番的声音很响,像一张破布,铺张得很大,试图把一番的声音盖住,把孩子的哭声盖住。那些纷杂的声音却从破的洞里漏出来,以至于所有的声音混搅在一起。我在娅番家的门槛上不知坐了多久,我觉得很困很困,我的上眼皮不时塌下来压在下眼皮上,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自己被娅番抱起来,我的脸贴在她软绵绵的大奶子上。
一直到临睡前,母亲才发现我不见了——母亲的孩子实在太多,白天她顾不上清点,等到夜晚临睡觉前,她才像清点归圈的羊一样清点她的孩子。那晚,一家人从街尾寻到街头,最后,他们在娅番家找到了我,那时候我正蜷在娅番的怀里,贴着娅番硕大的奶子,睡得正熟。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睡到娅番家去,他们无法探听到那个木讷怯懦却又敏感纤细的孩子的内心。那年秋天,尽管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母亲还是让我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上学去了,她终究不放心她的孩子像梦游一样睡到别人家去。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第五个姐姐坐到同一张书桌后。那个还没来得及学会听懂汉话的孩子,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双手平放,双目专注。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些陌生语言,每一句都像一条幽深的路,通向娅番背着柴火走过她家门前的那个午后。
那次以后,每次见到娅番,我心底都会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我与她达成了某种默契,或是,拥有了某种共同的秘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没敢与娅番说话,这个迥异于山逻街的汉族女人,让我感觉到很近,又很远。
四
我相信,娅番是真的记不起那些事了。
很多年后,娅番老成了婆旺,她背着那个名字叫作旺的小孙子,站在我家门前和我母亲聊天。旺趴在她背后睡觉,长长的涎水从他嘴角牵下来,弄湿她后背的衣服。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传言,娅番往身后一甩奶子,她背在背上的孩子就能吃到她的奶。娅番的奶子仍然很大,肥鼓鼓地撑满她的前襟。这双奶子再也闻不出奶香了,倒是她的孙子,他还是吃奶的年龄,他的脸上胸前满是他母亲浓郁的奶香味。
我又一次问起那些事,关于很多年前的那个屁或那口痰——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探听更多的真相,它们隔着时光无数次撩拨我的内心。娅番哈哈大笑,不承认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屁或一口痰。几十个年头的时间覆盖,那个屁或那口痰早就成了无法破解的悬案。谁知道呢,或许,正如娅番说的那样,根本就没有那个屁或那口痰存在。
母亲的记忆模糊而犹豫,她的细节已不甚清晰。母亲说,那时还是生产队,有一次收工回来,一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新媳妇娅番放了一个屁,屁的响声突兀而放肆,四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而来。娅番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迎着这众多的目光,像是这个屁跟她没有丝毫关系。那时候,娅番多年轻呀,她扛着锄头的身姿依然轻盈,她迈开的步伐依然矫健。她看不见人群里一番的族人,他们脸色的变化,他们的目光长出刺,一根根扎到她身上。
娅番的若无其事不仅让族人不满,全山逻街的人都很不满,在他们看来,这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呀,新媳妇娅番至少要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以承认自己的不得体。
有时候,母亲的记忆里不是一个屁,而是一口痰。场景仍然是在生产队时,仍然是一群人走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娅番随口吐了一口痰。那口痰从娅番嘴里飞出来,正好落在一番家族的一个长辈面前。长辈勃然大怒,扯着娅番就要和她理论。在山逻街,如果你要羞辱一个人,你朝他吐一口痰比你当众扇他一巴掌更叫他难受。一口痰有时候不是一口痰,而是耻辱。关乎尊严。娅番的痰无意间触犯了长辈的尊严。
之后的细节,在母亲的记忆里,愈来愈模糊。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无法梳理往事——有关娅番与一番家族的往事,像一团麻,不梳理的时候,以为它们是清晰的,等到想要去梳理时,才发现它们凌乱而纠结。母亲说,娅番刚嫁来的时候,和其他壮族新媳妇一样,每天起早,挑水,服侍长辈,似乎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她的嗓门特别大,刺咧咧的,大老远听来,像是在吵架。
我在母亲的叙述里,看见新媳妇娅番穿越时光远远向我走来,她年轻壮实,大的臀,大的乳,大的手,大的脚,她的步伐有力,她的嗓门洪亮。每天清晨,她挑着水桶从空旷无人的丫字街走过,那时候,山逻街的人还没有从睡梦里醒来。娅番踩落一路露珠,挑回一担担沉甸甸的水,她的身形晃动,担子便也跟着晃晃悠悠。娅番努力像一个壮族媳妇的样子走近山逻街。街对她陌生,她知道;街对她排斥,她也知道,她没法知道的是,她将要面对的并不是一条街,而是千百年的时光沉淀。
我不知道年轻的娅番如何从青涩变成强悍,或许,娅番的内心里一直就住着另一个强悍的娅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未出生,距离我与娅番在未来的相遇还相隔着十来年的时光,等我长大到能记事时,我见到的已是后来那个强悍的娅番了。
当然并不仅只是一个屁或一口痰,它还不至于让一个人变成全族人的公敌,这些肯定不是嫌隙的全部,它们只是一道口子,让双方内心汹涌的暗流找得到一个出口。
有一些裂口是从内往外断裂的。事实上,一番族人和娅番的断裂,早在千百年前就埋下了。千百年前,当山逻街出现第一个壮族人,第一个瑶族人,第一个汉族人,这样的断裂就开始了。这是历史,也是命运。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关心那些。我们只关心眼前看到的。我们的眼前,是一番族人的蛮横和愤怒,还有娅番的蛮横和愤怒。这些蛮横和愤怒和别人家所有的蛮横和愤怒一样,在山逻街无遮无拦。
那时候我还小,看不见这些裂痕。每天放晚学,我和一群小孩子绕过街中心的大榕树,从娅番家后门的小路走过。回家的路并不经过这里,我们绕一个大弯只为看见娅番。娅番不同于山逻街的装束,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们谈论许久。我们笑话这些细节,又好奇这些细节。娅番像一个谜,我们找不到谜底在哪里。大人们嘴里的娅番和我们看见的娅番,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娅番家的猪卧在圈里闭目养神,我们的脚步声还没响到圈前,它们已立起身子,趴在圈门上乱哼乱叫。一番的母亲坐在一张小矮凳上,用一个缺了一个大口子的旧锅头洗衣服。几乎从我记事起,一番的母亲就那么老了,她的脸上长满皱纹,一道道深褶子,沿着脸的各处攀爬,然后再坍塌下来,变成一朵枯萎的花。一番母亲眉头紧蹙,永远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的目光似乎是空的,视线到达之处,一片茫然。她不是哑巴,可我从来没听见过她开口说话。她的眉眼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母亲描述的当年的姨太太的清秀了。
一番母亲一身的黑,黑斜襟衣黑大脚裤黑头巾黑布鞋。她似乎有洗不完的衣服,每天我放晚学走过她家后门,都看到她坐在一个黑漆漆的锅头前洗一堆黑漆漆的衣服,这个动作似乎是恒定的,多少年后,我忆起我的童年,她进入我记忆里的姿势,都是坐在那个黑锅头前洗那堆永远洗不完的黑衣服。
娅番背着满满一背篓的红薯藤走过来,她右肩往外一抖,背上的背篓和红薯藤离开她的身子,准确无误地跌落进墙角里。她弯腰抱起一抱红薯藤丢进猪圈,猪们哗地把前蹄收起,跳下地争抢。娅番转身钻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的猪食。
娅番转进转出,她刺咧咧的声音一路跟着她忙碌的步子。娅番在斥责一番的母亲,她讨厌她用烂锅头洗衣服,她觉得她在故意丢她的脸。娅番的声音很尖利,每一句都像是咬着牙,恶狠狠地砸出来。我远远地站着,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像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被娅番的声音震击着,惊恐地蜷起小身子紧紧缩在我胸腔的某一处角落里。我害怕一切尖利的声音,也害怕一切尖利的表情,它们像鞭子,抽打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一番的母亲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空洞洞的目光一直粘在一锅黑衣服里,仿佛她的世界,从来就没有挤进娅番,也没有挤进一群远远围观的小孩子。
娅番蹲下来,不由分说,捞起锅头里的衣服,放到一个大盆里搓洗。她刺咧咧的声音一路不间歇地跟过来。娅番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尖利的声音会把空气割碎,把一番族人的心割碎。一番的母亲僵坐在小木凳上发了好一阵呆,像是蓦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是空的,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进屋里去。她黑的身影消失在黑的屋子里很久很久,娅番的声音仍然不依不饶地在空气中乱窜。
娅番说的是壮话。从娅番嘴里流出来的壮话剥去了原先的犹豫和羞涩,她的壮话里仍然掺杂有大量的汉单词,以至于每一个壮音节的发出,都生硬得像一个倔强的孩子。这些倔强的孩子从娅番嘴里跑出来却是那么自然,时间将他们长成一种奇怪的姿势,最后化成了娅番舌头上的一部分。
我有些遗憾,像看着一个专属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晓,从此后,娅番会说壮话的秘密,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了。
五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喜欢发生在傍晚——那个时间点,白天上山干活的人回来了,晚饭吃过了,时间便大把大把地闲下来。闲下来的时间是用来生事的。
那个傍晚,一番的族人围堵在一番家。一群人,不知是十来个还是二十来个,男男女女,站满一番家的堂屋,一直站到大门口来。我们小孩子听到消息,兴冲冲跑到一番家。是的,小孩子对热闹有着天生的敏感,就像山逻街的老人们常说的那样,是红蚂蚁的鼻子,哪里有糖,哪里就有红蚂蚁。
一番家我们太熟悉了,几乎全山逻街的人家都得借用过他们家的碓。我就曾无数次跟随母亲去他家舂过米。碓安在侧屋一角,母亲的右手高高举起,抓住从木梁上悬挂下来的绳子,她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碓尾上。母亲踩碓的脚一使力,碓头便抬起,一松力,碓头便落下。唝隆咚,唝隆咚,周而复始,一粒粒谷子在碓窝里像跳舞的精灵上下翻跃。
一番家有一个正大门,两个小侧门,三个门一字排开。门槛是又高又厚实的木方。我跟母亲来舂米时,得先高高抬起一只脚,让整个人跨骑在门槛上,再挪动屁股,让跨出的脚碰地,再收进门槛外的另一只脚,这样才进得了他们家的门。那晚,我们赶到一番家时,娅番正跨坐在门槛上,她披头散发,两只手死死抱住门框不放。两个年轻的妇女拉扯推搡着,骂骂咧咧地要将她赶出家门。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按辈分,我得叫她表巴。她矮矮小小的个子,一双小脚颠颠颤颤。那天,她动作出乎寻常的麻利,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很快把娅番的衣物胡乱打包,扔出大门外。娅番抓住门框,又哭又骂又踢又踹,就是死活不肯松手。
表爷扒开人群走进来,他肃着脸。他是族里一言九鼎的人,山逻街的人像敬畏那个家族一样敬畏他。表爷一言不发地走到娅番跟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娅番紧抱门框的手。娅番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到门槛上,几个男男女女合力把娅番抬起,抬出大门,一直抬到街头,扔下娅番,扬长而去。
娅番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又哭又骂。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空荡荡的街头,只剩下几个小孩子围看娅番笑话。月亮从山后爬上来,冷清清地挂在天上,一片厚云飘过来,它便隐进云里再也不出来了。一只萤火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低低地飞过眼前,绿幽幽的一点亮,在我们不远处高高低低闪烁。一个小伙伴突然尖着嗓子喊,有鬼呀——一群孩子撒开腿,不要命地往家跑。我边跑边回头,夜幕下,盘云山像一个捉摸不定的庞大怪物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跑动,它跟着跑动;我们静止,它便也跟着静止。我想起素日里伯父常说的鬼,伯父说,有一种鬼,永远不让人看见他的脸,你越抬头,他越长得高,高到云端里,横竖就是不让你看到他的脸。现在,我也看不到云盘山的脸。它隐在黑暗中,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再看娅番,她蜷缩着身子,蜷成一个小小的黑影。黑夜将空间无限拉宽拉长,整个山逻街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域里。娅番仍然在哭骂,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像另一种薄如纸片的鬼,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踽踽独行。
那天后半夜,娅番回来了。她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个人,走回了一番家。第二天,山逻街的人看见她背着背篼像往常一样上山干活,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六
第二次,是在公社。——实际上,那时候已经没有公社了,原来的公社早改名为镇人民政府,只是,山逻街的人仍然习惯叫公社。那天早上,一番的族人把娅番拉到公社——不到万不得已,山逻街的人是不会去找公社的。再丑的家事都可以拿到大街上骂出来打出来,就是不能拿到衙门来。家事就是家事,要是家事变成了公事,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我们小孩子赶到公社的时候,大院里已经围有很多人。一个壮年妇女抓着娅番手臂,另几个妇女两手叉腰,正愤怒地向围观的众人列举娅番的罪行。那时候我还小,娅番的众多罪行我一个都没能记住,我倒是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在我懵懂的小孩子眼里,那时候的山逻街只有画面没有故事。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那个早上的公社大院,它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仍然是一锅架在火塘上烧滚的水,拥挤,翻腾,亢奋。
娅番反唇相讥,她半边身子受制动弹不了,便伸长脖子,挥舞着一只手臂。娅番的语言比娅番的动作还要凌乱,那些养不熟的壮话从她嘴里蹦出来,落进一堆圆润丰满的壮话里,轻微得像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偶尔飘过来的羽毛,可娅番的态度到底还是激怒了更多的人。一群妇女长长地伸出食指,骂咧咧地点戳到娅番的鼻尖上。一个女人一个阵营,一群女人一个阵营,就这样食指戳过来戳过去地对骂。男人们什么都不说,他们袖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盯着娅番,眼睛里迸射出的厌恶和愤怒足以杀死一百个娅番。
一个男人从院子深处走过来。围拥的人群自觉向两边退开,让出一人多宽的空隙。我连忙往后缩了缩,把身子藏在大人们的身后。我害怕这个男人,他长着一张威严的脸——也真是奇怪,那时候的干部都喜欢长一张威严的脸。那是属于山逻街丫字那一点上的脸,与我们这一撇一竖的脸有着天壤之别。
表爷又站出来了,他永远肃着一张脸。表爷郑重其事地对干部说,他们这一姓决定不要这个目无尊长、不知礼数的汉族女人了。要求公社判一番与娅番脱离。
干部的眼睛向闹嚷嚷的人群扫来。那天早上,那双眼睛就这样威严地扫来扫去。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等待,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次,娅番离开山逻街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似乎有一百年那么漫长,干部才把眼睛收回来,对一番的族人说:“你们说了不算,她男人说了才算。”
众人的眼睛立刻在人群里搜索一番。一番站在最后面,抱着手臂,像是在看别人的热闹,听到干部点他的名,连忙把头低下来。
表巴走过去,把一番拉到干部面前,要他表态。一番挠头羞涩地笑,被催急了,才低声说:“我没有说不要她呀,是他们不要她。”
所有人的惊讶是毫不掩饰的,我听到人群里有诧异声,低低的,像水面掠过的疾风。当我抬眼看去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番族人的惊愕,那些惊愕很快变成羞怒。原先指向娅番的指头全部转向一番,一番仍然低头羞涩地笑,他不看族人,也不看娅番,他看自己的鞋尖。一番笑得心无芥蒂,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族人的愤怒砸过来,落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半点回应,只好又原封不动地弹回去。众人把眼睛转向表爷。表爷一言不发,他眯缝着眼,望向高高的云盘山,良久,他收回目光,背起双手,大步流星地从一番身边走过,从众人身边走过。他没看一番一眼,也没看众人一眼,他肃着的脸坚硬如铁。
七
有一天,山逻街突然闹腾起来。有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报纸。万元户。政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逻街的人又不习惯叫公社了)敲锣打鼓地把大红奖状送到那个人的家里,这个消息像巨浪一样从街头迅速打到街尾,扛着锄头像往常一样上山侍弄土地的人愣了一下,这才蓦然惊觉,山逻街的确不一样了,有些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忙碌起来,他们放下锄头,从外地贩来面条粉丝,夜晚窝在家里,一把把拆封,每把取出一小撮,再重新封合,变出更多的面条粉丝来,只等圩日的时候拿到街上卖。扛锄头的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父亲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守在火塘边,看着鼎罐里玉米粥翻出一朵又一朵金灿灿的花朵,右手的长竹筷却久久没有搅动一下。
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丫字路遥不知处的那头来了许多外地人,他们开着一辆辆东风牌大货车深夜潜入山逻街,连夜拉走一车车八角果——那些果树生长在山山??里已经很多年了,山逻街的人从来不知道它们竟然那么值钱。还有一些外地人,他们卖老鼠药卖狗皮膏药,小喇叭的噪音将山逻街的圩日割切得支离破碎。这些面目模糊来路不明的人使得山逻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山逻街的圩日味道却寡淡了。
第一个万元户出现,接二连三的万元户出现。目不暇接的变化让山逻街的人失去了惊诧的兴趣。仿佛山逻街从来就是这个样子,闹腾的、忙碌的、浮躁的,像潮水一般快速往前奔流。很多事不再有人提起,很多事不再有人记起。
很久没听到娅番骂街,山逻街的人说,娅番忙着“谋”钱去了。“谋”是壮话。我曾试图在汉话里找一个词,能准确表达出“谋”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找到。它似乎是贪,似乎是拼,却比贪比拼都更规矩更凶狠。有一天,我坐在家门前,看着娅番从一辆货车上卸下一袋水泥扛在肩上,她侧低着头,她的肩上搭着一块破布,水泥粉末在她周围扬起,她置身在灰扑扑的尘雾中。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壮话里的“谋”在汉语里无法寻找,它只属于流淌在暗处的河,需要遁进时光里,在岁月最隐秘最疼痛的地方,才有可能触摸到它的影子。
那时候的山逻街像一只极度饥饿的兽,每天张开大口,源源不断吞咽山外来物,吃的穿的用的,特别是钢筋水泥——似乎突然之间,山逻街的人再也不能忍受居住了几个世纪的吊脚楼了,那些木板,再轻的步子走过,也会疼痛般吱呀乱响。
载满货物的大车从遥不知处的远处驶来,经过我家门前时便长长地按下车鸣,叭——叭——叭——娅番从家里跑出来,她边跑边扬手,那块破布就像一双轻盈的翅膀飞落到她肩上,她飞快地在胸前打了个结,破布就牢实地长在她身上。待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人也已跑到车前了。转身,把后背递到车仓前,有人把一袋水泥重重地压在她肩上——山逻街的人把这行业叫“下车”。在山逻街人的眼里,“下车”是低贱的,只有像我父亲这样没有能力又需要养活八个孩子的人,才会去“下车”。
从丫字路一点一撇一竖延伸而去的遥不知处的那头像一个谜。小时候,我坐在门槛上发呆,我的眼睛沿着家门前的路慢慢伸向远方,路在山的拐角处消失,又在山的拐角处出现,最后消失无影踪,我知道路还在,它伸进更多的山背后,伸进我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父亲说,路的远处是凌云县城,再远处是百色,再远处是南宁,再远处是北京。我想象那么多的远处,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的样子。那些外地人从那么多远处而来,他们的语言和眼神像一条长长的藤,从谜一样遥远的地方悬挂下来,蛊惑着山逻街的人拼命去攀爬。
八
山逻街宁静的时候,我在童年;山逻街闹腾的时候,我在少年。有一天,少年的我背上行囊,离开父母去到远处求学,我从不曾想过,我的双脚踏上第一个远处,生活便像多米诺骨牌,我被裹挟着,再也无法停止脚步。我像一棵斜长的树,根还留在山逻街,枝丫却全部斜伸到远处去。我像候鸟一样往返,在山逻街与远处之间奔波。在往与返的间隙里,山逻街的人和事,便只剩下一个个零碎的片段。
我遗忘了娅番。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婆旺了。她背着孙子,闲闲地从我家门前走过,旺在她的背上生气地弹踢着小肥脚。娅番弓着背,她的身子努力往前倾,好给不安分的孙子保持一个最安全的坡度。一番背着手跟在后面,他一直在笑,不知道是笑孙子的耍赖还是笑娅番的无奈,或是,两者都不是,他只是没来由地想笑,于是便笑了。
娅番细声慢气地哄着孙子,抬头看到我和母亲,便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娅番的壮话到底无法圆润,它像城里被移栽的大树,剪去了枝叶和高度,然后长成了另一种样子,存活下来,变成山逻街的一部分。母亲笑着应答,伸手逗她背上的小男孩,娅番便停下来,和我们说起她的儿子孙子。娅番薄薄的嘴唇快速张合,细碎的唾沫飞溅到我脸上,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个傍晚,娅番拍着巴掌,街头街尾地上下走动,她的愤怒曾经燃烧了无数个山逻街的夜晚。眼前的娅番是柔软的。
从娅番到婆旺,中间有一大段时光被我错过了。在我远离山逻街的时候,山逻街的时光便是断裂的。这些错过的时光,有些在母亲的叙述里缝合了,有些就这么敞开着,留下一个巨大的时间的黑洞。
母亲说,当年,娅番嫁过来的时候是从侧门进来的。我想起一番家一字排开的三个门,宽大的正大门,矮小的侧门。新嫁娘的娅番低着头,努力抬起高高的脚,跨过门槛,跨进那个堡垒一样的山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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