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土豆(迟子建短篇小说编年卷2)

    
短篇小说像闪电，平素隐匿在天庭深处，一旦乌云积聚，人间的黑暗和沉闷达到了一定程度，它就会腾空而起，撕裂乌云，涤荡阴霾，让光明重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读好的短篇，会有如沐喜雨的感觉。
《亲亲土豆》以编年形式，收录著名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近二十篇，包括《月光下的革命》、《守灵人不说话》、《回溯七侠镇》、《跳荡的银扣》、《腊月宰猪》、《旅人》等。代表各个时期，其短篇的特质。
如果说人生是一支漫长的歌的话，那么这支恢弘的长歌，是由无数的短歌构成的。

    
《1992-1996迟子建短篇小说编年卷》共四卷，由著名作家迟子建以编年形式亲自编选，平均每六年为一卷，集结了包括《北国一片苍茫》、《亲亲土豆》、《花瓣饭》、《清水洗尘》、《雾月牛栏》等经典名篇在内的68篇短篇小说，完整而清晰地呈现了迟子建自1985年发表作品至今25年间的短篇创作风貌。
《亲亲土豆》以编年形式，收录著名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近二十篇，包括《月光下的革命》、《守灵人不说话》、《回溯七侠镇》、《跳荡的银扣》、《腊月宰猪》、《旅人》等。代表各个时期，其短篇的特质。

月光下的革命
与水同行
守灵人不说话
不灭的家族
鸡笼街的月亮
白墙
回溯七侠镇
盲人报摊
跳荡的银扣
逝川
庙中的长信
亲亲土豆
腊月宰猪
旅人
岭上的风
雾月牛栏
银盘
闹庵

    
好听的故事，似乎总是短的，这经验是从童年得来的。在北极村的长夜里，外祖母讲给我的故事，往往十来分钟就是一个。我要是听了不过瘾，会缠着她再讲。而再讲一个的条件，也许是给外祖母挠痒痒，也许是帮她给炉膛添块劈柴——那通常是冬天的夜晚。外祖母要是心情好，精神头足，会一连气讲两三个故事。外祖母睡了，可她口中蹦出来的神仙鬼怪，却在我脑海中翻腾不休，让我在午夜时，眼睛睁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其实很多作家与我一样，初涉文坛，演练的是短篇。当代比较活跃的小说家的处女作，不是中篇长篇，而是短篇，便是明证。而以短篇雄踞文坛的中外名家，也不胜枚举：契诃夫、马克·吐温、蒲宁、杰克·伦敦、欧·亨利、莫泊桑、乔伊斯、福克纳、亨利·劳森、爱伦·坡、川端康成、蒲松龄、鲁迅、郁达夫、沈从文、汪曾祺等等。甚至以长篇见长的海明威、雨果、托尔斯泰、福楼拜、卡尔维诺等，也都有令人激赏的短篇。
我没有细致统计自己发表的五百多万字作品中，短篇究竟占多大的比例。我只知道，从一九八五年发表作品至今，我与短篇心心相印，不离不弃。哪怕创作耗时两年的《伪满洲国》，这期间我也写下《清水洗尘》等短篇。在已经出版的七十多部作品中，除却长篇，我的自选集总不乏短篇的影子。而关于短篇的话题，这些年来，亦有零星表述。
短篇小说舞台不大，所以作家在起舞的一瞬，身心要在状态，既要有饱满的激情，又要有气定神凝的气质。不要以为舞台小，它的天地和气象就小了。在小舞台上跳得出神人化，大世界的风景就妖娆呈现了。你在与天地交融的时刻，会觉得脚下的流水，与天上的银河连为一体了。你既是大地之河的一簇浪花，又是天河中的一片涟漪，晶莹剔透，遍体通泰。而这种美妙的感觉，在长篇的写作中几乎很难感受到。
短篇小说像闪电，平素隐匿在天庭深处，一旦乌云积聚，人间的黑暗和沉闷达到了一定程度，它就会腾空而起，撕裂乌云，涤荡阴霾，让光明重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读好的短篇，会有如沐喜雨的感觉。
以编年形式编辑短篇小说，使我有机会回望自己的短篇之旅。按发表的时间顺序，我将它们分为四卷，平均每六年为一卷。初选取书名时，很奇怪的，依照卷次，跳人我眼帘的竟是这样的书名：《鹅毛大雪》《亲亲土豆》《清水洗尘》《一坛猪油》。四字的篇名，在我的短篇中，虽然也不少，但像《逝川》《野炊图》《白雪的墓园》《一匹马两个人》《朋友们来看雪吧》等两字三字五字六字甚至七字的篇名，也很常见。为何映人心中的，却是它们？除了押韵和顺口，我留意了一下这几个篇名的后一个字，豁然开朗，“雪、豆、尘、油”四字，岂不概括了短篇的本质？
“雪”来自天上，属寒；“豆”来自大地，属温；而“尘”和“油”，冷热纠结，既是世俗世界的产物，又是心灵世界的元素。能把这四字写足，无疑是参透了人世的冷暖欢欣，短篇也就亭亭玉立了。不过，为了避免引起读者的误解，我还是用这样的篇名统领各卷：《北国一片苍茫》、《亲亲土豆》、《花瓣饭》、《一坛猪油》。而它们，也能代表各个时期，我短篇的特质。
如果说人生是一支漫长的歌的话，那么这支恢弘的长歌，是由无数的短歌构成的。我愿意在创作的路上，拾取这样的短歌，边走边唱。
2010年9月哈尔滨

    
李昌有在李恒顺家住了两个春天后，日子还是不太平。他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去种地，但仨孩子也没少吃粮食。住在人家就得为人家卖命吧，李昌有帮助李恒顺干所有他力所能及的活。但对于李恒顺的老婆，李昌有是不敢搭讪的。他听说过那个月光下两个男人站在河滩旁的故事，他觉得李恒顺太熊了。要是他李昌有，先休了自己的女人，然后就揣把菜刀革仇人的命去。不能因为对方是屠夫就手软。但话说回来，如果李恒顺像他这般，就不会收留他一家人了。
李恒顺的女人一点也不漂亮，但却是万般受看，有一种女人就是这样的，越看越对人的心思。她生了两个男孩：一个住在城里的舅舅家念学堂，一个住在家里，却常常把觉睡在朋友家，被李恒顺唤为“野狗”的，所以李恒顺两口子格外喜欢李昌有的独女丫丫。丫丫一受委屈，便能牵动李恒顺夫妇的情怀。他们收丫丫为干女儿。
拜干爹的那天，丫丫穿了新衣裳，脸上还涂了胭脂，眉心打了颗红痣。李昌有坐在炕上的八仙桌子旁，听着丫丫左一声“干爹”，右一声“干娘”地叫着，叫得他满肚子的苦水都翻起来了。李恒顺喝了两碗黄酒，他身子发虚了，他给丫丫戴手镯的时候手直打哆嗦。
丫丫说，干爹，这镯子能换来匹大马吗？
能换五匹好马！李恒顺说着，就仿佛看见五匹马打着响鼻剽悍地站在他的院子里，这情景令他感动，他的眼泪跟银子一样白花花地流了下来。
你若喜欢马，叫你干爹再给你置匹好马！干娘扯着丫丫的另一只手说。
当晚，微醉的李昌有将丫丫扯到自己的膝前，一遍遍地数落着她，你是个多没出息的孩子，给了你手镯，又要匹马，你又不会骑马，真是丢尽了你亲爹的脸。
丫丫说，我要学骑马。
你还没闻够马的气味！你就住在马棚里！你以为你自己住的是什么金銮殿、老龙宫！你住在马棚里！人家的马棚里！老老少少的都是牲口啦！李昌有歇斯底里地吼着。
丫丫便不吱声了。她压低声说了句，我想娘。
李昌有和丫丫想到一块去了。老婆的坟好几年没人给上了。他也好几年忌了女人。他的孩子吃饱了肚子，他又想了。他想李恒顺可真有福，天天跟着一个看着可人的女人住在一起。他不敢在夜晚时出门，一出门满院子的月光会使他愁肠百转，而李恒顺的瓦房是没有灯光的。“吹灯做伴”
，他不敢想这句话。他早早地就拢着仨孩子睡了，夜夜如此。
但今夜他是睡不着了。他出了门，他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漂浮的月光使他滑了一下，他险些跌倒。他努力站稳了，然后朝李恒顺的屋子走去，走到窗前，他的腿就没了力气，他瘫在窗下，喊了一声，李恒顺，系上你的裤子出来！
许久之后，李恒顺提着裤带从另一间屋子出来了。而李恒顺的老婆也披着衣服从李昌有看准的屋子出来了。
他们不住在一个笼子里。李昌有心里这样想，心就平和了许多，他摆摆手对他们说，没事了，你们睡去吧。
月光把李昌有的脸洗得很白，似乎还洗出了一股香味，牛乳般的香味。李昌有回到马棚后睡得又香又甜。
许多年过去了，丫丫长大了。丫丫学会了骑马，李昌有的两个儿子也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离开了李昌有，到城里闯天下去了。李昌有家不再住马棚，他们住进了一间瓦房，是靠自己的力气盖起来的瓦房，住得很舒坦。窗外的和平终于像流水一样灌溉着田野和两岸的人民了。李恒顺得了场重病，终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将守在膝前的一家人都撵到院子里，当然，他留下了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李昌有。
这个人的眉毛乱了套了。李昌有望着李恒顺想，一个人将死的时候竟会这么痛苦吗？那人的鼻子不像鼻子，嘴唇不像嘴唇，眼睛也不像眼睛了。他原来是什么样子的？李昌有无法回忆李恒顺平素的相貌了，他那时只记住了李恒顺的心灵，并没想记住他的相貌。现在他想记住恩人的相貌，把他刻进记忆深处的时候，这个欲乘风西行的人却把一个千变万化的相貌留给他。李昌有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故作镇静地说，伙计，要死死个高兴不中吗？想想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完的，我又能帮助你的？
李恒顺侧了一下身子，他的五官也随之更加混乱了一刻，然后他嚅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说，你要了我的老婆吧。
她跟过屠夫了！李昌有号叫着，你都不和她睡在一块了，让我去捡你的……你的……李昌有住了嘴，因为他从窗前看见那女人正可怜巴巴地立在那，她的目光充满哀怜。
李恒顺再次乞求道，你要了我的老婆吧。他的乞求跟黄昏一样充满了走向黑暗的迫切感。 李昌有说，这是报恩的话，我就答应。
算是报恩吧。李恒顺的脑袋朝炕边滑去，而他的脖子在那一瞬间显得又细又长，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细如游丝，他说，你替我革了屠夫的命，替我报仇。
那年在河边，你为什么不宰了那东西？或者作践他，让他永生永世也做个太监？李昌有说到此时浑身振奋了一下。
李恒顺什么也没回答他，他的脖子又扭动了一下，然后停止了呼吸。
丫丫首先跑进屋子，犹如一片祥云掠过，她连叫了几声干爹，然后就跪在地下哭泣。李恒顺的老婆也进了屋子，她一头扑到死者的身上，哭得缠绵而凄切。李昌有走到院子里，他的满眼都是泪水，可他的眼泪却流不出来，憋得他直想骂娘。这时他突然望见卖豆腐的从门前经过，他用手推车推着两板新出的热气腾腾的豆腐，疲惫地吆喝着豆腐味、豆腐味，李昌有就冲出院门跺着脚朝卖豆腐的骂，你这驴，你喊什么，你卖什么，李恒顺他再也吃不上豆腐了。
卖豆腐的听后愣了一下，手抖了抖，就扶不住手推车了，他叫了一声恩人啊，就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哭得李昌有心里有东西往上顶，他的眼泪也随之出来了。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