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220105043

目录
钱锺书
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1939)
曹禺
崩溃·棺材(《北京人》节选)(1940)
鸥外鸥和平的础石(1940)
萧乾活宝们在受难(1941)
阿垅纤夫(1941)
萧红精神的盛举(《呼兰河传》节选)(1941)
吴伯箫荠菜花(1941)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1942)
端木蕻良初吻(1942.7.15)
郑敏金黄的稻束(1942-1947)
吴祖光明天(《风雪夜归人》节选)(1942)
路翎蜗牛在荆棘上(1943.5)
张爱玲金锁记(1943.10)
陈敬容回声(1943)
赵树理小二黑结婚(1943)
文载道夜读(1943)
李健吾散文二题:希伯先生·切梦刀(1943)
穆旦活下去(1944.7)
阿垅无题(1944.9)
夏衍苦酒(《芳草天涯》节选)(1945)
王辛笛手掌(1946.6)
巴金生离死别(《寒夜》节选)(1946)
李拓之文身(1946.11)
无名氏山峡惊艳(《金色的蛇夜》节选)(1948)
孙犁吴召儿(1949.11)
冯至十四行诗三首(1949)
臧克家有的人(1949.11)
编选说明
一、本书编选宗旨:站在新世纪回眸百年中国文学,以其艺术精品展示后人,为未来中国保留一份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古文观止”。
二、本书编选性质:既为广大中文专业的本科和专科学生提供一部篇幅不大、内容精要、适合阅读学习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作品选,也为一般文学爱好者提供一部艺术性强,并且凝聚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美好精神境界的美文选,值得读者欣赏和珍藏。
三、本书编选范围:二十世纪文学中的优秀作品,以现代汉语创作为主,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长篇小说和篇幅过长的中篇小说选取其最能体现作家艺术成就的精彩片断;但一般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均收录全篇。篇幅过长的诗歌和多幕戏剧也采取选其精彩片断的方法。散文包括抒情性散文、议论性散文、杂文和其他相关文体,但不包括篇幅较大的报告文学和理论批评文章。一般不选入旧体诗词。本书不设存目,希望读者能在一卷中尽得二十世纪文学精华。
四、本书编选体例:其顺序为[1]篇名;[2]作家简介;[3]作品正文;[4]作家的话;[5]评论家的话。其中[4]选取作家本人有关的创作谈。如一时找不到的,则空缺。[5]选取较权威的评论家已发表的对所选作品的批评或就作家整体风格的批评意见。通常选一到两则。如一时找不到的,由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有关人员撰写,但不标“评论家的话”,而标“推荐者的话”,以示区别。
五、本书编选原则:本书强调感人的语言艺术和知识分子人格力量体现相融合的审美标准,强调真正的艺术创造是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而永存于世的文学观念,一般不考虑文学史的需要,不考虑思潮流派的代表性,也不考虑作家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
六、本书编选方式:本书所选作品,要求选其最好的版本。若有作家多次修改的作品,应在比较各种版本的基础上,以其艺术表现最成熟的版本为准。
七、本书编排顺序:以作品写作时间的前后排列,若无从考其写作年月,则以其初刊年月为准。相同作家的作品,也按其写作或发表时间的前后排列。
八、本书初版由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等单位共同编辑,陈思和与李平担任主编,邓逸群与宋炳辉担任副主编,共同负责全书的策划、协调、审读、定稿等工作。参加工作的具体人员是:王东明、苏兴良、李平、钱旭初、韩鲁华、陈利群(主要负责小说编选);李振声、张新颖、宋炳辉、梁永安(主要负责诗歌与散文作品的编选);杨竞人、邓逸群(负责戏剧作品的编选)。另外,张业松也参加过部分工作。本书初版由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出版。
本次修订,主要由宋炳辉负责,参与者有:郜元宝、张新颖、王光东、宋明炜、段怀清、金理等。陈思和最后审定。在百年百篇的总体框架下,对当代部分做了一些调整,新增了韩松、王小波、迟子建、阎连科等作家的相关篇目。
九、本书称精品选,既是力图反映二十世纪文学创作和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实际业绩,也表达了编选者对这项工作意义和独创性的主观追求,但我们必须声明的是,这并不是十全十美的选本,更不是唯一的经典的选本,它只是一个能够比较自由地表达编者的文学审美观念的选本,并希望读者能够从中获得人格的影响和美的熏陶。对于有些地区的作品(如香港、台湾地区等),因为资料的缺乏和信息的不敏,我们并无十分的把握,难免有遗珠之憾。“作家的话”和“评论家的话”两部分,因为不能翻阅所有的资料,肯定有许多选得不甚到位。我们希望读者能给以认真的批评和建议,以便以后再版时能有所修订增补,使其尽可能地接近于完美。
主编:陈思和 宋炳辉
修订于2017年12月15日
张爱玲 金锁记
张爱玲,原名煐,原籍河北丰润。1921年生于上海一个没落官宦家庭,因其显赫而没落的家族背景,因其父母离异及母亲的“新女性”个性,都畸形地刺激了她的早熟的文学才情,在少女时代即表现出写作的爱好。1939年去香港大学读书,1942年返回上海,开始了卖稿为生的道路。小说集《传奇》和散文集《流言》的出版,以消解五四新文化的知识分子启蒙立场,将都市民间意识楔入新文学的创作实绩,在沉闷的沦陷区文学界突兀地出现大红大紫的盛况。抗战胜利后因与汉奸胡兰成的关系而消沉。1952年去香港,写了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1955年移居美国,除继续写作小说、散文外,主要致力于学术研究与翻译。晚年深居简出,1995年在美国加州的寓所内悄然辞世。有《张爱玲全集》16册。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头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猜着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莫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她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裤子。凤箫伸手捻了捻那裤脚,笑道:“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么,穿什么——一个个打扮得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提了!就说省俭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合着,我们这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了一愣道:“怎么?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着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来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得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哧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吧!睡吧!快渥一渥。”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坐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账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作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癫癫!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个身,吱吱咯咯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黝黝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嘚嘚。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环,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下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的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太多,像你们还没满月的自然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什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掩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扑哧一笑,咕噜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有什么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的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的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洋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栏杆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懵腾的“不愣登……不愣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的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会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搭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洋台上来,拾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妹妹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头出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角,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碟碗,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窣窣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云泽背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是有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得进?”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洋台上,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洋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犯不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哧地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他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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