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0020177
陆文夫 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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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原 冈底斯的诱惑/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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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陆文夫
一、信息中心的信息
东胡家巷里有个信息中心,专门提供有关饮食男女方面的消息。这个中心不是新近创办的,它的存在至少也有两百年。它不设主任和顾问,召集人实际上是一口井,一口古老而又很难干涸的井。
这口井坐落在东胡家巷的西头,在朱世一家的小楼下,围墙外、石库门的右半边,隐蔽在一棵香樟树的下面。树下用砖头支着两根长条石,算是石凳,给到井边来劳作的人搁菜篮、等空当,坐在上面闲聊天。东胡家巷在一九七八年之前没有自来水,半条巷子里的人都是靠这口古井过活的。一九七八年之后虽然通水了,但也不是家家都有水龙头,何况那井水冬暖夏凉,又不花钱,那些不能挣钱却很会花钱的阿婆和阿姨们,还是乐意到井边来洗衣、洗菜、淘米。趁此机会每日举行一两次非正式的办公会议,提供和交流各种信息,使这个古老的信息中心不因自来水的冲击而自行倒闭。你别瞧不起这个古老的信息中心,它的常委们都是东胡家巷里的活字典,法院和派出所经常要向她们咨询,当然,她们总是乐于尽义务,从来不收咨询费。
阿婆和阿姨们到井边来集会时,总是不慌不忙,先把菜篮、木盆、搪瓷盆、塑料盆、吊桶等等放在条石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看朱世一家的小木楼。话题经常是从这座小木楼开始,由此及彼,慢慢地延伸开去。因为这座小木楼里经常会发生一点骚动、变异,容易被人们当作话搭头。
远在二十多年前,井边上的常客们就在小木楼的窗户里有过重大的发现,看见那住在楼上的朱世一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亲嘴!这事儿何等了得,立即像弄堂风似的吹遍了东胡家巷:“不好,朱世一有对象了,那姑娘漂亮得像个仙女似的!”那时候的朱世一已经三十多岁了,参加工作也有七八年,大龄青年好不容易找到个仙女,这事儿又有什么不好呢?原因很简单,东胡家巷里的人对朱世一的印象不好,恨不得这小子打八辈子的光棍,或者是被母夜叉迷住了头。这小子说起来也是个世家子弟,据说他的曾祖父曾经见过慈禧太后,这事情谁也没有见过,只见过他的父亲抽大烟、吸白粉,急匆匆地活了不到三十年;他的妈妈也从来不事生计,靠变卖家当度日。先是卖古董、字画,接下来便卖家具,卖绣品,卖瓷碗瓷盆、果盒、水盂、蜡烛台、铜面盆、红漆马桶、红木小件等等的小零碎。卖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已经四大皆空,连房子也典给了一个做生意的,他自家住在楼上还得付房钱。卖得好啊!新中国成立后划成分时朱家却被定为城市贫民。当时的工作组也曾有过怀疑,这样的人家能不能称作城市贫民呢?一查,却又发现朱世一新中国成立前在万康钱庄学过三年生意。卖光吃光前账了结,学生意是徒工,算作工人阶级。毫无疑问,朱世一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本人成分是工人,响东东的。当时,东胡家巷里的活字典们也在井边议论,说是朱世一这小子不能算作工人阶级,那万康钱庄是他舅舅开的,老娘舅害怕他们母子二人月月去借钱,便在钱庄里吃个空额,朱世一是拿干薪的。没用,干薪湿薪都是薪,成分是根据新中国成立前三年主要的生活来源而确定的,朱世一只能算是工人阶级。想不到这个成分比万贯家财还可贵,若干年间简直成了一种爵位,入党、做官,直至参加“文化大革命”都可以优先。朱世一立即成了里弄里的积极分子,依靠对象,很快就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干部。二十八岁入了党,三十岁上当科长,在区里管工业。当然,朱世一的飞黄腾达也不完全是靠成分,这小子是另有一功的。可他在东胡家巷里还是老腔调、老脾气,没有因为成了工人阶级而有所改变。他又酸又鬼又吝啬,又有那么一种好像不屑于计较的大少爷派头。吝啬和大派是一对矛盾,这矛盾的产生倒是和他的出身有关系。世家子弟视黄金如粪土,没落后代是靠卖红木小件过活的,一对矛盾统一在朱世一的身上,形成他是说大话而用小钱。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起来他家里什么都有过,无啥稀奇。可是他家里有只新吊桶,却不大舍得用,因为那吊桶绳是黄麻做的,容易烂。要打水时便伏在楼窗上等机会,看见有人到井边来时便下楼,借人家的吊桶用一回。用就用吧,嘴里还要啰里啰嗦的:“你这根吊桶绳烂啦,拉在手里滑腻腻的,换根吊桶绳又不花几个钱,看你啬的!”世家子弟即使穷到底,那点儿架子还是有的。朱世一自视甚高,不屑与巷子里的市井小民合流,特别是对那些常到井边来的姑娘大娘儿们看不起,太俗气。朱世一也想老婆,想得还挺热,可他对老婆有世家的标准,要求优雅、高贵,漂亮得像戏台上的大小姐,那大小姐好是好,可是侍奉她们要花很多钱,要她们侍候男人更是不行的。朱世一请不起丫鬟花不起钱,自己又要当老爷,矛盾统一:找个老婆既要能当小姐看,又要能当丫鬟使。用此标准来找对象,东胡家巷里当然是空的。东胡家巷里的妇女们对他也不客气,常在井边上指东说西,刺刺那个朱世一。可她们自己也不注意,说着说着便要开些粗俗的玩笑,讲床上的事体。朱世一听了便要骂:“闭上你们的臭嘴,这些秽话亏你们说得出来的!”可他自己却常常躲在窗子后面偷看姑娘儿们的大腿,吓得姑娘儿们在井边上蹲下来时,都把背脊梁朝着他的窗子口。井边上的人看人不论成分,不计官位,的的确确是重在表现,她们对朱世一的飞黄腾达很不服气,只有一点聊以自慰:这小子三十岁上还没有找到老婆,那是天有眼,活报应!
忽听得朱世一有了对象,那姑娘还漂亮得像个仙女似的,东胡家巷里的人气坏了,左右追问那位发现秘密的马阿姨:“你老眼昏花了吧,哪个姑娘瞎了眼,会跟朱世一亲嘴!”
马阿姨赌咒发誓:“要是我说一句谎,你就请我吃耳光!”
井边上的人更加注意那座小木楼了,几乎是每天都有新发现。发现朱世一拿着小圆镜站在窗子口,对亮光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他的衣着突然整洁起来,每天都把棉布的中山装喷上水,抹平、弄直,挂在窗子外面吹,用此种方法代替电熨斗。尽管人们对朱世一的印象不好,可那朱世一的相貌还可以,稍一打扮,挺帅的。
人们终于在楼窗里看见那位姑娘了,虽然说不上是仙女,可在东胡家巷里却算得上是。细长的眉毛,胖胖的脸,下巴却像瓜子尖,丰满中带着秀气。她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曲,两条辫子扎得很紧,额前的刘海却是蓬蓬松松的。她穿一件小花点儿的衬衫,罩一件湖绿色开司米的马夹,肩膀瘦削,胸脯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像是笑眯眯的,伶俐中带着稚气。朱世一似乎要向井边上的人示威,故意和那位姑娘并肩站在窗子口,说点儿什么话,惹得那位姑娘抿着嘴。这可把井边上的姑娘儿们气坏了:“哼,别看她上半身长得漂亮,说不定是个罗圈腿。”可是当朱世一挨姑娘的肩膀从石库门中走出来时,一个个都看得张开了嘴,这姑娘苗条轻盈,简直可以跳芭蕾。
人们开始打听了,这姑娘谁家的,怎么会被朱世一骗到了手,如果是拐来的话,那是要到派出所报告的。
东胡家巷里的福尔摩斯也不少,很快便打听清楚了。这姑娘叫徐丽莎,二十四岁,爷爷是个资本家,父亲在国外,姑娘是药学院毕业的,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便被分配到一个区属的制药厂里。朱世一常到制药厂里去检查工作,搞七搞八地就骗到了手。
足足有两三月的时间,井边上常开讨论会,研究这个徐丽莎为什么会看上朱世一。大学生的脑子不会笨,怎么会如此糊里糊涂的?旁的不说了,光这年龄就不配。一个二十四,一个三十一,要相差六七岁。年轻的姑娘儿们简直没法理解,这么个漂漂亮亮的人倒好像是给人家做填房的。
马阿姨能够理解:“你们不懂,相差六七岁是可以的。女人家生儿育女,辛苦劳累,容易老。你別看现在有点相差,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拉平,到了六十岁时女的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可那六十六岁的男人还是肚大腰圆,红光满面。到那时候一看,这徐丽莎还配不上朱世一。再说,这朱世一有多鬼,你知道他告诉徐丽莎自己是几岁?我看多说是二十七,反正那户口簿子锁在他的抽屉里。”
“户口簿子可以锁,这人却是明摆着的,那么酸,那么吝啬,还有一股大少爷的臭架子,难道那徐丽莎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这事情你们又不懂了,大凡男人追女人的时候,酸的便会变成甜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蜂房里流出来的蜜,吝啬也会变成大气。你要个金的,他绝不会给你银的。大少爷的臭架子早就没有了,你没看见戏台上的大少爷,追起女人来可以爬墙头,小狗尾巴摇急急。等到结了婚呀,嘿嘿,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多跑一步路都嫌吃力,反正鱼儿已经落了网,还愁你逃到哪里去!你们这些大姑娘啊……咳,反正说了也没用,到时候便会昏头六冲,恋爱是不长眼睛的!”
大姑娘儿们被马阿姨的过来人语吓得寒咝咝,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有点危险。
“……”
“我不信,看不出年龄,看不出坏,可这好处总是看得出来的,这朱世一有哪一点可取!”
“可取?说起来这朱世一可取的地方多着哩!人家不麻不疤,眼睛又不对鸡,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如果化妆起来上台演戏,保准你们的眼睛珠子跟着他飞!年纪轻轻的便当科长,每月的工资七十几,怎么样,对不起你!家庭出身是贫民,本人的成分是工人,还配不上你这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资产阶级好逸恶劳,家务活计不会做,只会坐在那里喝咖啡,忸忸怩怩唱个歌儿什么的。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漂亮得像朵花,今天开了明天谢。猛然看花的人觉得花儿美,天天盯着看也就没意味。朱世一是年纪大了等不及,捞到篮里便是菜,换了差不多的人的话,嘿嘿,对这么个出身不好的女人还得考虑考虑。”
井边上的讨论得出了结论:不管是徐丽莎还是朱世一,都是汆到一条臭河浜里来的烂木头,女的没有吃亏,男的也没有讨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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