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159055
村民的善良与世故,人们在愚昧、荒诞面前的集体无意识,个体在时代洪流前的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通过慧德的一生显现出来。
部 给佛祖的信 封:师父走了 第二封:他们疯了 第三封:羞我、侮我 第四封:自侮 后一封未寄出的:回到起点的终点 第二部 一个孩子 水库:捡来的孩子 知识青年:失踪的孩子 进城:生气的孩子 回家:失而复得的孩子 尾声 凿通抵达山顶的石阶 后记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姚鄂梅
小时候,我从祖母那里得到过一小块故事残片:覆船山上曾经有个尼姑庵,让人给拆了,当时有个小尼姑,才十几岁,人家非要她还俗、结婚,她一样一样都依了,过了几年,却在尼姑庵旧址边,上吊自杀了……
简单几句描述,像胎记一样牢牢刻在我心底。许多年后,我开始写作,偶尔会想起这块胎记,总觉得自己还有个宝贝藏在那里,可惜能搜集的素材实在太少,便一直深深地隔膜着,渐至忘了它。
2012年冬,父亲起陡病,无治,追赶十多年前先他离世的母亲去了。而在此之前,祖母也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后脱离苦海。纷纷离世的亲人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和无助,有什么东西在我周身咔嚓咔嚓地剥离,就像剥洋葱,每剥一层,我的依附就少一圈,对世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恰在这时,我们得到通知,覆船山即将开发,辟为一个大型茶场,山上所有坟茔必须限期迁出。于是,我们这些被命运驱散四方的子孙火速赶回老家。
所谓迁坟,说到底就是个仪式,真正迁走重新安置的,除了几小块也许是骨头的东西,很可能就只是一块墓碑。我们在墓碑下团聚,无言地凝视已不存在的祖屋,以及那些早已远去的背影。祖母叫袁国政,一个体面而男性化的名字,她一生从未使用过,除了死后刻在墓碑上这次。在她旁边,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他倒有个妩媚的名字:姚万端。我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字里蕴含的世界离他们多么遥远,像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后辈活得多么潦草,似乎连仰望北斗星的兴趣都没有了,随便捡一两个响亮些的文字作为代号,摁进生命里。当然,名字好坏无关人生好坏,事实上,叫袁国政的祖母是个文盲,叫姚万端的祖父十四岁就骑着一头骡子穿州过府去贩盐,好不容易把父辈抽鸦片赌钱挥霍光的田产一点一点挣回来,只过了一夜,一切就变了,刚刚到手的田产变成了一顶地主帽子,性情刚烈的祖父气得当场倒地猝死。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去多年后,还要经历一次挖地三尺的迁移,肯定会气得再死一次。孩子们就聪明多了,拼尽全力改变现状,以顺应潮流,有的想方设法参了军,去很远的地方追求功名,有的虽留在覆船山,但不畏歧视,积极上进,还有的义无反顾地远嫁他乡。但不管在哪里,只要覆船山一有消息,大家都会夜以继日地往回赶,就像这次,各人带着异乡的风尘齐齐跪坐在家族的墓碑前。
与此同时,一个已经完成的迁移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就在离覆船山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一座小庙正在拔地而起,有人告诉我们,那里正在复建多年前拆掉的尼姑庵。
真有这样一个小尼姑啊!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干草堆,埋藏已久的心愿蓬地一下燃烧起来。按说,她也是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不会少,为什么关于她的传说却一片空白?为什么人们对一头死去的牛都念念不忘,却对她这样一个身世独特的年轻姑娘的自杀毫无态度?难以理解的集体遗忘,也许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急于忘掉有她存在的那段时光,所以他们把有关她的一切缄默掉了。
是时候编织这个故事了。既然他们都保持缄默,那就让小尼姑自己来说好了。
这就是《1958:陈情书》这本书的缘起。
写作这本书对我是一次挑战,我没有任何资源,除了小时候祖母讲过的那三两句话。但我心里渐渐亮起了一盏灯,在无尽的苦难中危险万状地飘摇。我们经历过的风暴她都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她也经历过。我查了一下覆船山的来历,一说这里曾是佛教胜地,山体其实是一只倒扣着的化缘的饭钵,即覆钵,也就是佛钵;一说此山其实是子宫的形状,虽然狭小、幽闭、黑暗,却有着无限的生命之力,象征着至圣的精神空间;还有一说,此山是大禹当年所乘之船,巨浪使其倾覆,伏地而成伏船山,也就是覆船山。种种说法,曲意相通,我仿佛看见我心中的那盏灯更明亮了。 于我而言,《1958:陈情书》更是对不安记忆的一种了结,是对家族过往苦难的轻轻告慰,毕竟,我们都走过来了。
2016年3月17日
——姚鄂梅
历次时代大事件中,女主人公被迫一会儿僧一会儿俗,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在时代夹缝中求生的她,将痛苦的生存之路演化成了自得其乐的清修之旅。
——《收获》副主编 钟红明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父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
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利索,眼睛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父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呼呼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无遮挡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
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
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
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去想。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那个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就像我明明是个乖孩子,他们却把我作为坏孩子的典型绑在这里示众。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其实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
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词?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
光中妈砰砰砰打开每一扇门,连衣柜门都打开了,人们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会,就理直气壮地搜寻起来,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里,到处都看一看,摸一摸,结果一致赞叹:光中妈,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结实啊。
光中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不是来看家具的,我养的鸡呢?找到半根鸡毛没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鸡是活的,这么翻腾,都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了。
队长走到来凤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知道你现在有点矛盾,不想揭发她,因为她毕竟是光中的妈,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经揭发她了,我还犯了罪?
就因为你的揭发不彻底,不但把我们置于尴尬境地,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如果我们现在向上面汇报的话,上面要是追究下来,是要连你一起问责的。我后问你一遍,是你告诉我们,还是我们马上向上面汇报,让上面下来查?上面肯定会有手段查出来的。
来凤想了想,轻声对队长说: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山墙来到屋后,屋后是竹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几乎掩住了青瓦檐,来凤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个栅栏似的鸡笼镶嵌在墙体上。队长笑了:亏她想得出来。来凤说,那里面是她的卧室,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当即召开现场会,鸡笼被取下来,捣毁了,七只小鸡拿细绳子绑了,一起提到食堂那边,厨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鸡都不大,焖来吃,连骨头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妈年纪大的分上,也许是看在她为食堂贡献了七只小鸡的份上,没给她绑绳子,只让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着腰。
光中本来应该去陪斗,但她说:男人家哪会插手这些家务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妈说这话时,狠狠地剜了来凤一眼,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凤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这人没有害人之心,我本来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说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不信。但我不会那么说,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招报应。
来凤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退到人墙后面去了。
队长还没宣布开始,光中妈就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只想给我儿子弄点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没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讲还是我讲?队长吼停了她,叽里呱啦讲了一通形势,就冲她发问,为啥要不听指挥、违反政策、自行其是?她不吭声,两腿站得直直的,可我发现,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队长又问她,总共吃过多少只鸡,多少只鸡蛋,为了喂养这些鸡,偷了多少生产队的粮食。她还是不吭声,但两条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蜡烛越烧越短一样。后说到惩罚,是上交矛盾把婆婆捆到大队去,还是在小队里直接表示一下,队长决定发扬一下民主,请大家表决。队长刚一说完,光中突然从人群外挤了进来,跪在地上,两只膝盖捣着沿人墙走了一圈,双手不停地打着拱。见光中这模样,光中妈双腿竟似插进了土里,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终决定,不给上级添麻烦了,就在队里解决,彻底搜查,没收一切可以在家开伙的家伙什,山墙上挂出鸡笼的那个洞也要堵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检查一遍,省得她再动什么别的脑筋。
该拿的都拿走了,该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从撤退的大部队里溜出来,我想帮他们收拾收拾,顺便安慰一番,如果师父还在,她也会在这种时刻留下来的。
光中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见我还在,陡地冲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的一口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了。
真丢人呀,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带累家里人都脸上无光。
不算丢人,母亲心疼孩子,要饭都不丢人,何况是养几只鸡。我要是光中,感激还来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妈一把抱住我,一边死死地往她身上贴,一边号啕大哭:
我的儿啊,我的亲生儿都没你贴心哪,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闺女啊。
只能任她抱着我哭,抱着我摇,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尴尬过。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扫院子,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想要从我身上拿开他妈的手。
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个二百五算了。
滚!光中妈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个家没我活的地方了,儿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铺,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个住处,我走了,他们就快活了。
妈,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去讨点老鼠药回来,我跟她还有孩子,我们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伤心。
光中说完就往外走,光中妈猛地止住哭:你给我回来!
光中转身走了过来。
你不是想叫我原谅她吗?可以,你去把她叫过来,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正好今天慧德也在,可以帮忙做个见证。按说今天把她打死都是活该,但我宽宏大量,放她一马,你只要给我把她的嘴打到流血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见到血,否则我就不原谅她。
光中看看我。我开始劝说光中妈: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了解一下再说。
但光中妈一脸决绝:你说什么都没用,你说得越多,我只会火气越大。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光中迟疑了一下,进屋去了。不一会,就听见屋里有争执。
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不把我的姑娘当自己人!又不是我在外面生的私孩子,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那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瞎说一气。
我哪里瞎说了?我说的不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当我不想说的时候,是队长在逼迫我,我不说不行。
说破天去,她是你的长辈,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她。你跟我出去,向她认个错,让她出口气。
两人又纠扯了一会,光中出来了,站在门口,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来凤也低着头出来了。两人并排站在光中妈面前。
光中妈出乎意料地平静:你也不用跟我认什么错,你没错。你年轻,觉悟高,我老了,没用了,当然可以踩在脚下。但是,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我儿子,以后说起来,他就是被抄过家的人,你这是断了他的前程知道吗?
我没有,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你当然没这么想过,因为你那个猪脑壳根本想不到。光中,给我打她,打到她记得,不让她长点记性,她以后还要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光中好像没料到命令来得这么突然,傻傻地站着,抬不起手来。
打呀,你今天要是不打,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院子边上就有个石磙,光中妈往那边扫了一眼,似在选择一头撞上去的角度。
我还没想出来该如何劝说,只见眼前一晃,光中的胳膊带着风在空中划了一下,来凤就倒在地上了。
居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个装满粮食的口袋,骇得我赶紧回头看光中妈,她也是一脸惊慌。难道光中这一抡,竟把她打死了?
光中蹲下去,轻声喊着来凤,喊了四五声,来凤动了一下。光中妈鼻子里一哼,扭过脸去。
来凤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脸对脸望着光中,半晌,一口血水狠狠啐在光中脸上。
我们离婚!现在就去离!现在!
争吵了大半夜,双方各让一步,选了个折中的方案:不离婚,但要分家,光中妈跟光中一家,来凤跟女儿明珠一家。正屋归光中,偏屋归来凤。
我松了一口气,分家总比离婚好,分家只是家庭内部的秘密,外人看来,还是一家人。
慧德,你帮我们做个见证,从此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她走运,我们不沾她的光,她背时,我们也不搭救她,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吃山珍海味,那是我们的本事,闻都不会拿给她闻一下,我们饿肚子,也不找她要一颗米。
我不能做这样的见证,我应该帮你们说和才对。
不可能的。从现在起,你也要拿出你的立场来,到底是去她家,让她招待你,还是来我们家,做我们的客人。
我还是回去吧。我趁机逃了出来。
食堂又撤销了,各家各户重新领回了当初交上去的锅碗和筷子,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又开始升起道道炊烟。
队长向我们宣布,上面就要下来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个人白天将跟我们一起劳动,晚上要住在我们某户人家家里。
很多人报名,要求工作组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队长一一核实这些人的家境。
你家里人那么多,腾得出一间房来吗?你家里连床都没有一张,全家人都挤在一个土台子上,也好意思报名!你家全是女人,不行,人家可是个大老爷们。你家太邋遢了,我亲眼看见过你们家晾出来的洗澡毛巾,跟我家抹布差不多。
核实到光中这里的时候,队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你家嘛,条件还可以,房子够住,收拾得也还不错,你妈又会做吃的。好吧,就是你家,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没过多久,光中家传来砸墙的声音,许多人都听见了。光中放出话来,说是为了迎接工作组的人,要修整一下厕所。只有我知道,这声音跟厕所没关系,光中是在砸卧室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分家那天,光中妈做了指示,要把那扇门封起来,把一个家正式分成两个家。
从批判会那天开始,来凤和明珠在偏屋里一住就是两年。
作为的知情者,我被来凤请到了家,亲眼见证了那个刚刚被打穿的门洞。
还是得要你来帮我们做个见证。我是不想跟他们合好的,因为感情上没到那个地步,如今他们为了把工作组的同志请到家里来,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说要和好,这不是欺负人吗?哪天工作组的人走了呢?难道等他走了我们再分一次吗?所以这回得立个字据给我,要合,可以,我做做好事,帮他们一把,条件是不能再分,我姑娘一天天大了,让她看到我们一家人过成这样,不好。
她说这话时,光中妈黑着脸立在一边,果然感情上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光中,这个字据能不能立。
当然要立啦,我妈那个人,固执得要命,她恨不得把来凤赶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你呢?你希望怎样?
我能怎么样?我只求她们能够和平相处。
再回头看光中妈,突然觉得她特别可怜,她大概还以为光中当真跟她穿一条裤子呢,岂知人家早就叛变了。
立完字据,我被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我看出来了,这顿饭对这个家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很谦和、温柔,就连光中妈都是,看来平时那副恨声不绝的样子并不一定是真的内心流露。
从那以后,光中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比往日要长一些,大家都在想,光中妈这回有得忙了,一定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工作组的同志笼络好。
从我家里看出去,能看到光中家的屋顶,以及屋前的小片空地。以前总能看见光中妈坐在那里择菜,洗衣服,现在却只能看到光中和工作组的同志在一起下棋,摇着扇子喝茶,偶尔也能看到光中的女儿头重脚轻地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冬天,吴同志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些扛着仪器的人,他说那都是些很有名气的水利专家,他们有的从陆城来,也有打宜昌、武汉来,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折叠的尺子,耳朵上夹着笔,在地里嘟囔着量来量去,踏来踏去,像风水先生勘地。上面有指示,这里要修建一座水库,占地几十亩,水库建成之后,就算天不下雨,也能灌渠引水,想浇哪块地就浇哪块地,再也不会有因为水源带来的产量丰歉问题。
下一回,专家们坐了吉普车来。因为公路不通,车只能停在三里路外的小镇上,吴同志带信过来,叫派几个人去扛东西。带信的人见是吴同志的吩咐,理所当然就去找了光中,光中临时吆喝了几个人,去了才知道,这回有仪器,也有专家们的铺盖和生活用品。专家们也不休息,一下车就直往地里奔,几个扛仪器的跟在他们身后跑,跑着跑着,一些人停了下来,因为不是每宗仪器都用得着,而他们又不知道下一刻会用上哪宗仪器,就坐在地上等专家来点名。光中扛的是水平仪,用得多,一直跟在后面追着跑。专家们用得顺手,就开始表扬他:你这个同志真不错,工作积极又主动。一得表扬,光中就来劲了,到了吃饭时间,专家们坐下来吃干粮,光中既不回去吃饭,也不在一旁傻坐着干等,而是架好水平仪,模仿专家们的样子,前前后后像模像样地看,专家们又表扬他:原来这个同志不仅工作积极,还很好学。行,老李,你就教教他看仪表吧,要真教会了,还能帮你省把力气。被叫老李的专家一口答应下来:年轻人,只要想学,什么学不会?
扛了几天仪器,学看了几天仪表,专家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腿脚勤快接受能力强的清瘦小伙子。光中还能写一手毛笔字,虽然算不上很好,在当地农民中已不多见,专家们越发觉得他们没有看错人,几乎认定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七八天后,专家们开着车拖着仪器回去了,光中却没来上工,托来凤请假,说他在家等专家们回来。队长说,专家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他的意思是,他从此只为专家服务,自己分内的事都不要干了?来凤支支吾吾说不清,叫队长自己去跟他谈。队长真的去了,不一会就回来骂娘:这么喜欢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整个冬天,专家们再没露过面,光中早已恢复出工,心不在焉地插在田里,隔几分钟就朝大路那边张望一次。既然打击已成定势,大家开始拿他开心:光中,看看谁来了,好像是你的专家哎。光中,山那边来了一辆车!光中,镇上有人带信来,点名叫你去接车。开始,光中每次都信了,听到消息就往外冲。凭什么不信?专家们说来就来,谁也预料不到。那些人就拼命笑他,他也不生气,只讪讪地走到一边去。
但有一天,被人戏弄过多次的光中终于迎来了他的专家队,不是别人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专家们像一队蚂蚁,缓慢而有序地出现在大路口,他确认多次后,激动地扔下镢头,大叫着飞奔过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还有好多书籍,跟水利有关的书籍,光中扛着那些书,一边走一边高呼:水库要动工啦!专家们来啦!
专家们在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你还是跟着我们干!
指挥部,也就是专家们的办公室,撑伞似的建起来了,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覆船山大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招牌。竣工当天,大伙排着队进去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办公桌有两张晒席加起来那么大,上面摆着覆船山大水库的模型,水库旁边是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地图跟实物很像,但细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脱离了红脸队长的管辖,被正式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我们参观那天,光中就以指挥部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接待我们了。
光中妈兴冲冲走在队伍前面,大声对光中说:半个月前,一只喜鹊一大早就冲我叫,我还在想,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喜事?没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赶紧讪讪地岔开,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妈拧着脑袋,望着天说:你妈这些年一直把脑袋埋在裤裆里,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还不让说句话?
妈呀,会破坏专家们对我谦虚谨慎的印象呢。
光中妈立即安静下来了。
红脸队长也来跟光中聊天,光中背着手站在队长面前,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说:我手上有几个指标,专家们让我去找几个打杂的人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光中妈冷不丁递上来一句话:莫选那些斗过我的。
光中赶忙说:妈,你别插手这些事,我总得挑几个能做事的,否则我这个推荐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还有几个杂工,都跟红脸队长商量着定好了,现在就缺个做饭的了。光中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叫慧德去呗,她做饭还可以,手脚也利索。
不等光中做出反应,队长先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我还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呢,哪敢让她抛头露面。万一口风不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开动员会那天,数不清的红旗插在草滩上,远看像一片翻滚的红海,明天开始,这里就要动土。人太多,喇叭里的声音又不清晰,我们在台下什么都没听清,还是后来问了队长才知道,这回不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库,还要做好准备,为外地来的水库建设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谁家也没那么多床,那就打地铺,每接待一人,可在队长那里领一捆干稻草。至于吃饭,工地上有食堂,准时供应热饭热菜,每个建设者只需带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开工天,光中给了大家一个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们一起挖土方了,他从此脱离锄头柄了。只见他屁颠颠地跟在指挥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头冒细汗,嘴唇干燥,脸上微微发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水。
有时他也一个人出来巡视,手里拿着钢卷尺和小本子,四处登记各个小组的进度。到了我们这里,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们要注意了,进度太慢!
来凤拉住他小声说:他们都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把难搞的地段分给我们。
光中甩开她的手,就像没听见一样。
光中一走,队长就在后面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劲!
指挥部扩建了一排临时宿舍,用的是从武装部调来的油毡布,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军营。跟着油毡布一起调来的,还有一批军用被褥,有一天,来凤指着那排军营,骄傲地说,光中在那里面也有一个铺位。我们当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没睡着,饭却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着过来,扔给来凤一只饭盒,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来凤捡起来,还没打开,就是一声惊呼,原来是一盒馄饨。
那馄饨真大啊,个个赛小馒头,皮又薄,看得见里面的韭菜鸡蛋,来凤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说是带回去给明珠。
严格说起来,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从那几只馄饨开始树立起来的,大家见了他,不再用讽刺的语气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约而同地叫他“中哥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来了。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说:现在家家户户屋里都住满了,我家里住了五个。
我说:队长早就有交代,我家里一个都不能来。你也知道,我这里小得不像话。
如果来一个女的呢?
那也得队长同意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现在不会不听我的。
他在天黑时分带进来的人叫伊春。我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社员。她不是我们覆船山的,光中说了个地名,我一下子没记住。看来大黄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们进来时,它居然没有叫。后来才知道,伊春在指挥部食堂里做事,也许光中事先提醒过她,她从食堂带了拉拢大黄的东西过来。
我把我的床让出来,自己去睡地铺。毕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为感动:慧德,你真是个好人。伊春却只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光中帮她铺床,动作麻利,语气温存。我不得不想到来凤,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对来凤说过话。
光中走了,我们陷入沉默,更显出屋外大黄的烦躁不安。伊春问:大黄为什么总是在叫?
因为这里是一条要冲,它一听到动静就要叫。有时起风了,它也会叫。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也不应该养一条这么凶猛的狗。你应该住在安静些的地方。
光中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关于我死去的丈夫,关于我无人敢娶的尴尬?
会有人娶你的,每个女人都会成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来:你太客气了,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那是因为你不打扮,你把头发梳梳好,衣服穿得鲜亮一点,脸上再弄白一点,很快就漂亮起来了。
她走过来帮我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不长,胡乱堆在头上,板结得像一窝杂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个颜色;至于我的脸,自从师父死后,我就没往脸上搽过任何东西,我得为她守孝,守孝期间,如果是男人的话,连头发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来帮你打扮吧,保证你很快就能嫁出去。
我躲开了她帮我梳头的手:那还是算了吧,我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那怎么行?女人不嫁人,人家会议论你的。
一百个人当中,总有个把跟大家不一样的。
我仔细辨认她的脸,她有细洁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的缺点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点,她的相貌一流。
她侧身而卧,只把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她睡相甜美,举止文静,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室友。
大黄又在叫,听声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门边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说不定已经到门边了。我抄起菜刀在门上拍了一下,使劲吼一声:大黄!大黄似陡地获得了力量,一声闷吼,接着就听见挣扎与搏斗的声音。我知道,大黄把那人赶开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关于菜刀与大吼,也是我和大黄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春问我:你都不问问是谁来找你吗?
这里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个。
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误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她误事。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个清晨,她大概以为我出去了,起了床,站到地上穿衣服。我当时刚好坐在灶门口,看见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惊呆了,这跟我平时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个人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妖怪,她刚刚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会那么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阵她一动不动,抱着衣服呆呆地看着我。这时我已知道,她未婚,是她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后她就走了,一声不吭,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我真佩服她的镇定,简直有大将之风。
光中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当然跟我无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会那么糊涂的,现阶段我的目标不是女人,而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这姑娘命苦,恋爱不顺,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肚子里这样了,那个人却只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结婚证,哪家医院都不肯给她做,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啊。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会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吗?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对一个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忍不住说:她可真大胆,一点都不害怕,也不觉得惭愧。
光中嘿嘿一笑:这就是她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男人撑腰,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样子,还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觉那个男人不一定会替她撑腰撑到底。但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没有依据。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这绝无问题,但她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难保人家不会看出来。光中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这一切吗?既然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插手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我插手谁的命运了?
那个孩子呀,你在左右那个孩子的命运。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运,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们娘俩命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还没回来睡觉,我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有点替她担心,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怕我问她,所以在回避我吗?
万万没想到,被我看到大着肚子换衣服的伊春,就是我后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对我说,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说她还有被子在我家里,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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