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12638082
1凤坑村…………………………………… 1
2稻田护伤…………………………………. 10
3藏书惊魂…………………………………. 15
4带泪笑声…………………………………. 20
5爱的天秤…………………………………. 27
6无情雷电…………………………………. 33
7新婚种祸…………………………………. 38
8含冤入狱…………………………………. 45
9囚犯苦泪…………………………………. 53
10善良惨死………………………………… 58
11惶恐哀情………………………………… 66
12监外服刑………………………………… 71
13依依惜别………………………………… 80
14无爱之情………………………………… 87
15遥远的梦………………………………… 96
16离乡背井………………………………… 102
17大道慈悲………………………………… 111
18寻找真情………………………………… 119
19天生之牵挂………………………………. 126
20流浪汉………………………………….. 135
21拐进大山沟………………………………. 144
22山村劫难………………………………… 150
23山路救星………………………………… 156
24栖身小城………………………………… 163
25商海坎坷………………………………… 168
26小城天灾………………………………… 176
27春秋相会………………………………… 184
28美色、金钱、局长…………………………. 193
29挣扎的友情………………………………. 200
30情缘终点站………………………………. 207
31爱心回报………………………………… 219
32渴望的一声爸爸…………………………… 226
33局长夫人………………………………… 236
34泪洒街头………………………………… 240
35长堤与小楼………………………………. 246
36祸不单行………………………………… 253
37局长的家事………………………………. 260
38神灵……………………………………. 270
39追寻的苦难………………………………. 277
40父子兄弟………………………………… 282
41街头陷阱………………………………… 292
42勒索的团聚………………………………. 299
43撕裂血脉………………………………… 305
44东逝水………………………………….. 313
1凤坑村
一条从云贵高原咆哮而来的大江,它容纳喧哗的百川 ,漂流着梦想的风帆 ,穿过高山越过沟壑,迂回曲折地流淌。沿途还带上生命的沉重、变迁的艰辛、世态的炎凉,不堪重负地向着东方,望着大海前进。当它奔流到入海的都市,又是几番挣扎几番沉浮,令变幻无常的大千世界多一分不测。大江就是这个世界迎来送往的使者,见证了芸芸众生在这个繁荣都市中的成败与无奈,挣扎与荣辱。
一天,在都市西面的看守所里,监禁在一号仓的犯人像发疯一样挥舞着拳脚,几个下等监犯,鬼哭神嚎。头等监犯祝浩冰,却发出令人心寒的冷笑,这充满狰狞的笑声,与他端正五官多么不相称。看见他的人都怀疑上天造错了人!相随心生恶者丑陋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他这个正统的炎黄子孙,也是人之初,性本善,所以他的性相该还是在善恶争夺中。当哭笑不一的旋律正起劲地演奏时,当!的一声,铁门打开,个个犯人都目无表情地就地冻结。只有刚满十八岁的祝浩冰毫不胆怯地走到门口,目光冷冷地望着看守,像要和侵犯他这方寸世界的人决斗一样。
“祝浩冰!你又打架?”管教威严地对他喊,并将一个满脸沮丧、抖动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推进仓内。
管教的喊声,使中年人的神经急剧地痉挛,此刻的他,不但恐惧!自责!而且多么希望再有机会回到苦难的“凤坑村”,拾回那失落的良知。他痛苦地暗叫:上天捉弄人,把我关进这个一号仓。
祝浩冰一点也不理会管教的说话,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中年人,发出一声幸灾乐祸却又隐藏着哀怨的狞笑。当铁门叮当一响,上锁后,兽性十足的犯人又立刻跳起来,他们以虐待他人为快乐,以无聊乏味的哭闹消磨难耐的铁窗生涯。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体罚新来的犯人办法:坐飞机、打吊车、食垃圾、跪铁门……这些都是祝浩冰制定震慑新来犯人的办法。用什么样的体罚都得等待祝浩冰下令。
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他想祝浩冰现在能叫他一声爸爸,比当中央委员还自豪,还实用。他偷偷地望一眼端坐在一角的祝浩冰,心存一丝侥幸轻声地说:“祝浩冰是我的儿子。”
“废话!”祝浩冰跳过去扇他一耳光,随即,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指着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说:“好端端的儿子你不要,现在竟认一个白粉仔、勒索犯做儿子?陈流大局长的面子不要啦?罚他向铁门下跪!”
众犯人一拥而上,把中年人——陈流,推到铁门旁边,飞脚踢他的大屁股,并大叫:“跪下!”他只好乖乖地跪着,用滴滴的泪水洗涤自己罪孽,在被儿子的体罚中追忆悠悠往事,那刻意遗忘的人和事,此刻是那么清晰,那么强烈地在心中攒动。他骤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梦游一回,当在危险地带游弋的日子,把叶浩他们的忠告看作忌妒。和风吹不醒,细语打不动,已被美梦紧紧地包裹着的贪心。想不到惊醒自己的,竟是自身的影子——因名利而拒绝的儿子。可惜自己与他都梦游到万丈深渊,难觅回头路。美梦破碎了,只留下醒来的满腔悔恨,带着犯下的罪孽伏在法网之中。现在才知道生命的重负才是人生好的清洗剂,它会令人身心洁净,头脑清醒,活力无穷;浮名与厚利才是生命真正魔鬼。他抹了几滴沧桑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试着寻找现存生命中的牵挂,可是,只剩下泡影的空虚和登天云梯的残骸!回首自己在这繁华都市走过的路,此刻感觉是那么冷清、无味、浮躁,一切都随着滔滔的江水逝去了!苦涩、僵直的舌头还想咀嚼的往事,只有“凤坑村”的风风雨雨了。能填补醒来空白记忆的只有往日的悲伤和愤慨。人走到大道尽头,总喜欢回眸一瞥,然后遗憾地回归自然。在儿子体罚中的陈流苦泪涟涟地回首悠悠来路:他是土生土长的省城人,与他同一所大学同一届毕业,文化大革命中他们的家庭又同样黑的叶浩,“文革”时期,俩人一齐到遥远的“凤坑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么多的共同点,把他俩锤炼成难兄难弟。
像在大漠中的“凤坑村”,全村三百多人,耕种上千亩干旱的沙坡地,是贫穷中国贫穷的乡村,是数亿中国农民中辛劳的一群。冬天,北风肆意纵横,人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用破“竹笠”当盾牌挡着迎面刺来的寒风,弓着疲倦瘦弱的身子,一天到晚无奈地在这如烟海般的瘦土上忙碌着。夏天,太阳一出,这滴水无存的土地,就像火焰山,男人,穿着只裹着屁股的裤衩,肩上搭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汗水布,不停地抹着淋漓的大汗。女人,把裤子卷到大腿叉,破烂的短袖衫,衣背是圈圈灰白的汗渍。男男女女黄中带黑的皮肤,更加深了脸上的饥色,使读书人自然地想到生活在赤道的非洲居民。村民们无知无望也无怨地在这片万古不变的土地上摸爬滚打。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生产队长胡理,忙着收拾一间堆放坏农具的小屋,安顿从省城来的知识分子。公社书记交代任务时,曾在那些人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臭知识分子,胡理也明白该怎样对待了。而村民们,对那不管是来教育他还是被他教育的人,欢迎的方式都一样:劳动时人人该干一样多的活,因为个个每天都是八分工。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早上,他和叶浩跟着新领导——胡理来到“凤坑村”,住进充溢着霉味的小屋里。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村边,除了门前,三面都是竹子和灌木林,周边的垃圾恐怕是有屋以来都没有人清扫过。上面一层是铺在竹叶上的狗屎、人尿,竹叶下面是碎石、玻璃,和村民们扔掉的烂瓦煲。两位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大学生,虽然有走进地狱的感觉和不安,但还是露着难堪的笑脸对胡理说多谢。为了容易监督,按规定他们是要在队长家里搭食的,可是胡理的老婆是个哑巴,无法与这些都市人沟通,便准许这两个知识分子自己处理伙食。这一小小的自由,令两位大学生喜出望外。
但在这陌生的广阔天地中,他们成为贫下中农啼笑皆非的小丑,甚至是责备的对象。因为他们种番薯,将种苗的头部,也暴露在太阳下,要别的社员一根根拔起来,重新栽过,误了放工时间,惹来不少白眼,甚至粗言秽语。他们挑“屎水”,却像挑着要不停地滚动鱼苗,荡得全身都是水珠,臭气熏天,人们对这名副其实的臭老九哈哈大笑。他们在笑骂声中,像小学生一样提心吊胆学着生疏的农活,现实残忍地磨碎他们多年的憧憬。他们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但又无法逃避这一切。他们试着用精神麻醉来舒缓苦恼,可是过度的清醒,非但不醉反而感到被愚弄。他们清楚这是非常危险的意识,为了安全只好强制自己闭着眼睛,咬着牙,让胡理推着走。
有一天,他们被安排去拔荞麦。村民们蹲着,拔荞麦如走路一样轻便快捷。但他俩却挪不动,只好弯着腰拼命地赶他们,但没两下便眼冒金星。只好坐在地上拔着,被经过的胡理看见,狠狠责备一番。麻木的村民又留足一份给他们,看着立在跟前一片长长的麦子,像被嘲弄一样难受。当村民们携着破碎的残阳陆续离开麦田时,他俩对着那一片瘦骨嶙嶙无法战胜的荞麦,欲哭无泪,在饥渴中坚持完成这生疏的农活犹如登蜀道,只无奈地望着傲视他俩的麦子。然而在村民回家的队伍中,却有一个俊俏的姑娘不停地回首眺望站在麦田中的臭知识分子。她是注意这两个落难的省城人的村民,她也是“凤坑村”能让城里人看而不生厌的姑娘,不但有正宗的黄皮肤,还有点书卷气和大姑娘的娴熟。她不像地道的“凤坑村”人,却像遣送回来的人家。他俩虽然也留意过这个出类拔萃的大姑娘,但在人人自危的日子,不敢妄想和她交谈。然而路上的姑娘是多么想冲破这冷漠的禁锢,政治的围墙,留下来帮他们一把。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也没有这份勇气了,只好带着一丝微妙的牵挂跟着别人回家。
望着浮云裹挟着落日消失在地平线,麦田里的叶浩沉思一刻,有气无力地叫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挥舞着瘦长的手臂,在麦子中横冲直撞。身边的他也跟着叶浩,拔一把抛向东,抓一束撒向西。
“你疯啦?浪费粮食社员要你的命。”叶浩阻止他。
“如果我是疯子就好啦!上天让我发疯吧!我受不了这不生不死的折磨!”他抓着一把麦子趴在地上号叫着。
“懦夫!鬼叫你的父亲不去长征,却跑去国民党那里当什么狗屁馆长。”叶浩哈哈大笑。突然,他跳起来,扯着叶浩的衣服大叫着:“馆长总比拿枪与共产党作对的团长好!”
“不见得,我父亲是死在抗日战场上,我从来没有罪过感。”叶浩还是笑着说,现在虽然不能回去,但却拥有不需戒备的空间,可以自由地叫喊一声心里话,好舒坦!
“聊以自慰,饮鸩止渴!”他一把搂着叶浩,两人扭成一团,在荞麦中打滚,那些傲视他俩的麦子都软绵绵地躺在地上。这两条互相挖苦的好汉,直到喘着粗气才松开揪紧对方的双手,仰卧在麦田上。
“怎么办?”他望着嘲笑的星星不动弹。
“如果不想明天晚上遮灯光(批斗),就得拔完它。”叶浩说着站起来。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他们自由地选择适合自己的姿势拔着在雾霭中垂头丧气的荞麦。直到星辉习习,他们才挑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荞麦,像醉汉一样摇晃着往村里走。
那个对他们有特别感觉的姑娘,在夜幕轻轻地笼罩着“凤坑村”后,悄悄地溜到小屋跟前,看见柴门依然紧闭,她便快步回家。她望了一眼被思念折磨得更苍老的妈妈小声地说:“妈,那两个省城人恐怕饿瘪了。人们都入睡啦,还未收工。”
“还未回来?”妈妈——藏良,焦虑的目光盯着女儿问。此刻她想着已经两年没有音讯的儿子,是不是他比这两位青年更辛苦更无奈更委屈。
“没有。我想煲一些稀粥等待他们。”女儿直率地说。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危险,但在同病相怜的驱使下,她漠视戒律了。
“你不怕别人知道?”
“知道又怎样?反正我也被划入那个阵营了。”
“那你就煲吧。希望你哥哥在外面也遇着好人。”藏良说着眼眶里溢满牵挂的泪水。
生产队办公室里,打着呵欠的记工员,看下他和叶浩还空白的工分栏,生气地用钢笔一戳说:“都什么时候啦?我这三分工一晚可不能陪着你这些白面书生一齐死呀。”然后立刻跨过门槛,正好他和叶浩回到。记工员愣了一下,马上坐到的椅子上开始教训他俩:“该怎样说你们?说懒惰,又三更半夜还在田野上,说你勤劳,拔的麦子比猫毛还少。要玩就回去城市玩,这里是三滴汗水换不到一粒米。如果不想唱戏(检讨)给胡理听,就认真点。”
“对不起,我们拔得慢,耽误你的休息。以后一定按时回来。”叶浩扯起笑脸赔礼道歉。
“别人也没有三个手。是心慢呀,入到地狱还能说自己不是鬼吗?”记工员边说边工整地在他俩工分栏上写上早上两分,上午三分下午三分。然后抬头望了一眼爱恨不得的城市人说:“快回去睡觉,没几个钟胡理又扯着嗓门追命啦!”
记工员走后,他俩也没急着回小屋,只是饥肠辘辘地对视着。
“我现在多么希望你不是陈流而是馒头。”
“如果现在你是一杯开水,我会更爱你。”
“难怪凤坑村人当我们是傻瓜。连水都喝不上!”
“有朝一日我陈流一定……”
“当心!”叶浩急忙制止他。
俩人拖着疲倦的身心默默地走进低矮的小屋倒头便睡。但饥饿的人是没有睡意的,辗转反侧的他们都恨不得啃一口对方的肌肉,只可惜不是茹毛饮血的动物。叶浩只好爬起来,点着煤油灯,找着能充饥的食物。正当他失望地望着昏暗的灯光时,一个姑娘端个小煲,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叶浩急忙扯起床上的他,俩人愕然地望着这天外来客。
“想你们还未食晚饭,一些稀粥权宜充饥。”姑娘的声音轻轻的。
这声燕语犹如大漠淙淙的流水,不但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和希望,还别具一格。叶浩怔怔地望着姑娘。而他却借着溜进小屋的月光,迅速地审视着她的五官:瓜子脸还保留着少少天然的洁白,宽阔的眉心展示出慈祥和大度,伴着那有穿透力的目光,给人坦诚和精明的感觉。适中的身材,加上淡蓝色的衣服,流露着少女的雅静。她的出现震荡着他心中孤单的爱:“你是插队的?”他有点兴奋地问。
“我叫祝辛,是回乡知青。”祝辛说完放下小煲,离开小屋。
“多谢你!”叶浩望着她的背影说。
祝辛走后,他俩再不管是蓬莱仙子或是凡间玉女,饥饿马上指使他们把这免费夜宵公平地分开,如夏衍笔下的包身工喝着、咽着、舔着,一种满足、一种香甜、一种快慰,暂时填满他们空虚的心灵。他手舞足蹈地搬出他心中美好的词语,用来形容祝辛的美丽和善良。比红卫兵在天安门前,叫万岁万万岁还虔诚。但叶浩却一言不发呆坐在床上,叶浩的冷漠使他为这“济世天使”抱不平。他揪着叶浩的耳朵笑着说:“中毒了吗?为什么对别人的好意冷口冷面,太清高了。”
“说多错多,我在为她操心。”
叶浩这一说,他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当今谁稀罕听到臭嘴巴唱的赞歌?他松开手连声说:“高见!高见!”
他的身世与叶浩各有异同:叶浩没有父亲,他没有母亲。叶浩有个妹妹,他却有个姐姐。叶浩父亲曾是国民党的武将,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的文官。叶浩读文科,他读理科。文化大革命前,他家境远胜叶浩。所以他们在同一轨道时常有不同的感受。特别是现在,叶浩觉得自己背负的比他更沉重。他父亲虽然在狱中,但还有出狱的希望,自己的父亲历史早有定论。自小心中就有政治之结的叶浩,生存的勇气和奋斗的目的,都是来自把悲痛化作希望,把希望化作力量的妈妈。
他俩正无言相对,祝辛又走进来,嫣然一笑,拿起小煲往外走。他倏地跳起来热情地说:“坐下聊聊吧。”并拿起的小椅子递到她手里。祝辛看了一眼小椅子,却没有坐下来,目光落在静静地端坐在床上的叶浩。叶浩立刻将视线移离开这纯朴的美丽,这令人怦然心动的眼神,在消灭浪漫不敢爱美的年代,那漂泊在沙漠中的青春,就特别容易感染人。叶浩睖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平静地结束这危险的互助和关怀:“多谢你的照顾,为了你,也为了我们以后别这样了
。”
听了叶浩的说话,她想甩袖而去,但转念又觉得叶浩的警戒不是多余的,现在朋友出卖朋友,亲人互相攻击是常事。尤其是知识分子都希望结一个厚厚的茧,困在中央与世隔绝,这是安全,多识一个人就会多一份危险。
然而,他们毕竟是热血沸腾的年龄,他们渴望理解沟通,渴望倾诉,更渴望自由的爱。祝辛有点激动地辩解:“如果这对你们是伤害,我永远不这样了。我想你若是红彤彤的天之骄子,不会到凤坑村来挑大粪、拔荞麦,胡理叫你干啥就干啥。反过来,我是胸戴大红花,说话响东东的先进分子,也不会关注你们这类人。说臭味相投难听,就说我也是出于阶级友爱吧。以后在劳动中若要帮忙,就蹲在我两侧。我会暗中帮助你们,再见!”
祝辛说完转身跨过门槛,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但小屋里却不停地晃动着她的影子,扰得他和叶浩彻夜难眠。
2稻田护伤
带着凉意、带着烦闷、带着叹息的秋也依时到了“凤坑村”。那点播的水稻,到了金色的深秋还是昂首挺胸傲视蓝天,没有人们盼望的沉甸甸的稻穗,没有给饥饿的人们带来等待已久的温饱。它用嘶哑的声音嘲笑手拿镰刀饥色满面的农民。他和叶浩、祝辛,也不例外地站在被嘲笑的队伍中,但他们的青春活力,抱负才智,视这嘲笑为儿戏。为了考验祝辛的承诺,他挨着她的右侧蹲下来,叶浩蹲在他的身边,像起跑线上的运动员,挥舞着镰刀向对面的田埂努力地移动。村民们挥着被稻秆磨得闪闪发亮的镰刀,响着快节奏的喳喳声,像游泳池中比赛的运动员,不偏不倚地前进。只有祝辛跨越界限,不时地伸过镰刀,割掉他面前的稻禾,把社员们留给他的面积割去一大半。她望了一眼还在后面磨蹭的叶浩小声地说:“你去帮叶浩,我全部割去。” 这是他一直等待的说话,唔了一声立刻回到叶浩身边蹲下来,并催促着:“快点,别耽误祝辛太多时间。”
他希望能尽快赶上祝辛,他觉得在她身边有一种快意一种力量,减少劳累的感觉。他左手抓着稻子,右手急速地挥着镰刀,拼命地用力。突然,咔嚓一声,痛楚直透他的心头,他大叫一声:“哎呀!”把手中的镰刀抛得老远。“什么事?”叶浩凑过来惊慌地问,只见他抱着左手的右手,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叶浩大惊,拼命地撕着身上半新的文化衫,但越急越撕不开,只好将双臂一伸脱下来。正好被回头一望的祝辛看见,从来不脱光衫的叶浩,这一举动说明有非常的事情。祝辛急忙来到他们身边,只见他的双手鲜血淋淋,便知道不是被蛇咬而是割伤,所以目光带笑地说:“割掉了多少个手指?真的浴血奋战?”
“你以为是青菜?一个都受不了,还问多少个。”他不高兴祝辛这司空见惯的态度。
她微笑着蹲下来用手紧紧地掐着他割伤的小指根部,然后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叶浩说;“撒尿洗净伤口吧,不然会感染的。”
“天呀!我现在能撒尿吗?”叶浩为难地叫着。
在那平坦如镜无边无际的沙坡上,“凤坑村”人习惯转过身拧过面就拉屎撒尿,这是方便大家有利工作的习俗。而他和叶浩却坚决不随此俗,因为到远离工地的地方大小便,既可偷懒又能保持城里人的文明和特殊,但此时的他却不能抱着一个血淋淋的手,跑到老的地方去。祝辛想了想便劝说:“怕什么?我转过脸,快!”
她立刻背过脸,但手仍然掐着他的小指。叶浩恐惧地望着他痛苦的样子,再看看祝辛,显得若无其事,在这无助的天地里,叶浩只好迫不得已地用抖擞得像患上“帕金森”症一样的五指解开裤纽,但却撒不出尿来。
“你就当这里没有我,是治伤、是帮人、是消毒、是十万火急的止血。”祝辛唠叨着。这唠叨也真有效,很快,叶浩那滚热的尿液,带着羞涩洒落在他受伤的手上。那带血的尿,顺着她的手点点滴滴地落在“凤坑村”的沙土里,然后形成斑斑的紫黑,让暴烈的太阳蒸发,消失!可是留在叶浩心迹中的却是永远的鲜红。
叶浩松了一口气,这勇气是来自祝辛的坦荡和真诚,对她有说不出的敬爱:“对不起,淋湿你的手。”
“快穿上衫,稻秆擦着皮肤会过敏的。你来掐着他的手吧,我去找几棵‘止血草’来。”祝辛像全忘了刚才的一切,一味按照自己的步骤办事。事实这在“凤坑村”人的眼里是常事一桩,小事一件。只是它发生在三个读书人的身上才余波缭绕,情意绵绵。
祝辛跑到田埂上找来几棵小草,放在掌心用力揉碎它,敷在他的伤口上,血也真的慢慢地凝固。
“你歇着吧!”祝辛说完和叶浩并驾齐驱割着别人留下来的稻禾。
他抱着受伤的手,呆望着祝辛的背影:她缠在一起的两条长辫,在坚挺的背上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匀称的双腿前前后后地交替着前进,非常协调。她的肩膀与叶浩时远时近,有时还给人交头接耳的感觉。他看得心痒痒的,不知触及了哪根神经线,产生浅浅的醋意。在这感情枯竭的日子里,在这生活极为困苦的环境中,他渴望、他需要异性的爱。
晚上,小屋里亮着煤油灯,他已忘记手指的伤痛,心中甜甜地回味着白天的一切。忽然他哈哈地笑着说:“那镜头太精彩了!有点洋味儿。”然后拍一下叶浩的肩膀作揖说:“多谢撒尿英雄!”叶浩一把将他按在床上猛打,开心地说;“不慰劳英雄还挖苦?”
“好吧,明天我买猪肉加菜慰劳你,可以吧?”
“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
“那则是无,子非君也!”
“明天不买猪肉,我陈流今生都回不了省城。”他跳起来发誓。
“谁回省城?”祝辛跨进来,手里还拿着小包东西,这是她第二次探访。
他和叶浩已不在乎她带来什么东西了,一齐张开友善的情怀,迎接随她而来的欢乐,政治上的种种禁忌,在他们之间迅速地土崩瓦解。
“请坐,谁也不回省城。”他笑嘻嘻地邀请。
“这是伤药粉,我妈妈自制的。你把白天的洗掉用上新的,明天就好了。”祝辛说着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转身就走。
“等一等!”叶浩说着从床上滑下来,他的警戒线已被今天的一切冲垮了。他的良心不允许再用冷漠、用种种借口去对待祝辛的纯真、热情、诚恳了。阶级、政治,本来就是他与生俱来讨厌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力量长期用这个面具去阻隔自己心中向往的美好人性。她站在小屋门前,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叶浩,嘴角抹着一丝精明的笑意,等待叶浩下文。
“是这样……”叶浩摸着头上的短发,显得有点难以表达。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以后别再这样。是吗?”祝辛说完,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叶浩急忙跨上去拉着她的手道歉,两只大胆地冲破重重障碍互相接触的手,此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心照不宣的同感顺着血脉流进各自的心田。
叶浩拉着大姑娘的手,在他眼里还是次,骤然一种对手感注满他的神经,觉得有必要显示自己的优点和力量。所以他自信地踱到祝辛跟前说:“为多谢你的帮助,我明天加菜,请你一齐分享。”
“是的!是的!”叶浩立刻顺水推舟尴尬地松开手。
可是她却没回答他们,为熄灭刚才执子之手而生的情感波澜,她怔怔地望着贴满小屋的大大小小主席像,和贴在画像间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可是他却觉得这是难堪的冷漠,正想恼怒对着祝辛喊:毫无情趣的乡下人!祝辛却高兴地说:“我倒喜欢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那么多的‘苍茫’岂不是令自己也苍茫吗?”
她说出这句不大流传的“残句”,不但融化了他心中的不悦和恼怒,还使叶浩这个文科生大为震惊。他们再一次盛情地邀请祝辛。
“好吧,明晚见?”祝辛说完真的走了。
他和叶浩都偷偷等待着明晚的到来。
3藏书惊魂
从小屋回来的祝辛,像一个云游四海的侠客,遇上对手,结交了知己一样,又惊又喜。她怕惊醒难眠的妈妈,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可是总像服了兴奋剂一样毫无睡意,不停地翻来覆去,弄得木床吱吱作响。要不是深夜,要不是还刮着文化革命的大风,她真想放声高歌,把想说的都唱出,让它随着夜风飘进那散发着魔力的小屋里。她为不再孤独而兴奋,她为藏书找到寄托的对象而高兴,她为珍藏枯井中的历史能见天而欣喜。
“阿辛,你睡不着?”妈妈小声地问。
儿子受什么惩罚她没看见,但女儿的遭遇却撕碎了她这饱经沧桑的慈母心,每当夜梦惊醒,眼前就浮现那无助的一夜:祝辛从学校挑着一担沉重的行李回家没几天,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胡理像海盗一样带着一班人闯进来,二话没说就带走她,吓得自己跪在地上抱着胡理的腿求饶:“有什么事我担当,她爸任保长时候,阿辛还未出世。”
“管她出世未出世,是祝哲的女儿就要斗批,这叫彻底消灭阶级敌人。你若不是有军人的弟弟,今晚也要带走。”胡理说完一蹬他的腿,自己仰面倒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女儿已无踪影了。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呼叫着:“阿辛……”
“妈!我没事的。你收拾一下我的床,明天送张席给我。”沉沉的夜色中传来女儿平静的声音。
奇怪的是骂了丈夫,心里却踏实了很多。想当年他撒手人寰,留下身怀六甲的自己和嗷嗷待哺的儿子,岂不是比现在更恐惧更无助吗?但孩子们不但健康地长大,在父亲顶力扶持下还争气地成为方圆百里的大学生、高中生。“有黑夜就有白天,冬天一过就是春天。”自己自我安慰一番便挪动僵硬的双腿回到屋里。
忽然想到女儿的吩咐,急忙走进她的房里,挂起破旧的蚊帐,只见床上有两个胀鼓鼓的纤维袋,打开一看,全是又厚又硬的大本书。自己那刚平静的心又被这两袋带罪的书,吓得怦怦乱跳。暗想:谢天谢地,没被胡理发现,要不,阿辛就有口说不清了。并立刻想到阿辛不是要我送草席给她,而是要我毁掉这些书。烧掉它!安全。自己立刻抽出一本,划根火柴企图点着书的一角,可是自己手不停地颤抖,结结实实的书,却压灭那微弱的火苗。急忙又划第二根,一阵阴风又把它吹灭。心想:难道这书不能烧?儿女都把书当命根,我烧书不是要他们的命?她的意思是要我毁掉它吗?不烧掉它又怎么办?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人来抄家,这些书就是万恶不赦的罪证了。自己真恨不得有本事将这些书全部藏到肚里……藏着,这一意念扯着自己慌乱的心在翻滚,全神搜索着能藏书的地方,忽然想到大跃进时留在田头地角很多的枯井。
“对!把它藏到井里,便是无主之物。万一有人发现也定不着阿辛的罪。”自己立刻拿两条麻绳,将两袋书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枯坐床上等待更深夜静的时刻。可是自己两腿很不听话,老是颤抖,双手握着守候在两侧的书,胡乱地自问:阿辛还需要它吗?在枯井里它们何时何日才能见天?到需要的时候,会不会给她藏着一堆烂纸一个失望?想女儿和儿子,过去为了攒钱买一本书,除节衣缩食,还乖巧地讨外公欢心,得以资助。现怎能让这书烂掉?自己便把做雨衣的塑料布,心惊肉跳地再次包裹着世上名人、高人、圣人留下来的心血。
直到子夜,不管是美好的灵魂,还是罪恶行径,都在这多疑恐慌的大地上暂短歇息时,自己才哆嗦着双腿,挑起比泰山还重的两袋书,左顾右盼地离开家门。像做贼一样慌张,像被追杀一样恐惧,急速地穿越狭窄的小巷向村口走去。突然,一声狗叫,吓得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两手却紧紧地抓着两袋书,像与胡理抢夺一样。吠声过后,覆盖全村的又是一片死寂。自己才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把扁担架在肩上一步一个趔趄地往村外走去。
到了那空旷无人的田野,身边虽然只有透骨的寒意、冰冷的露珠、悲鸣的虫鸟,但没有杀机、没有带血的争夺,自己那紧张得就快崩溃的神经,一下子轻松了,深深吸几口泥土的清香后,便选择一口地势的枯井把书抛下去。然后再把田埂上的稻草头往井里掷,直到完全盖过两个袋……
祝妈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欣慰,听听女儿已寂静无声,才闭上饱含悲欢的双目,强制自己入睡。
不敢吱声的祝辛,也在回想着被关押的日子:在批斗大会上,胡理揭发自己看黄色书,穿漂亮衣服。自己却反问:你看见我看什么书?我穿的衣服有多漂亮?他想了一下说:我看见你看书,你穿的衣服比全村人的都好。这是事实,自己只好承认,因为哥哥大学毕业后,除照顾自己读书,还每月都有十多元钱汇给妈妈,自己和妈妈都享受着知识赐予的福。这比一家辛劳一年都拿不到十多元钱的村民,真是天壤之别了。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谁也无法忍受这种悬殊。所以自己也就敞开胸怀,让他们出出气。为了表示自己坦然接受,绑着游村回来就唱那“红梅赞”,从批斗大会上下来,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都是自己认为有点文化品位的革命歌曲。后所有人都释放了,还剩下自己,原因是太乐观,不触及灵魂。有一天,胡理跑到大队点着自己的鼻子说:“别再唱那不三不四的歌了,你还想回去吗?”
“在哪里都一样!我唱的都是革命歌曲,你懂吗?”自己满不在意地微笑,对着那微薄报酬苦役般的农活,自己觉得被关押也是一种享受,起码拥有囚室的自由空间。
“你当然一样,但你妈可苦,要开工要送饭,一天到晚没时停。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嘻嘻哈哈唱歌儿。”胡理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自己以为胡理是找自己当对象,演戏给大队、公社看,所以赖着不想回家。
过了几天,胡理又来见自己,并说:“给你一条出路,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教社员唱语录歌。”
自己对既是金刚又是菩萨的胡理,只见他怪脸上那双深邃的目光像是在催促自己,所以误认他是求自己了。因为村里除了自己没有谁会唱革命歌曲了,便想刁难他出一口气:“我还未触及灵魂,未认识错误。不能回去。”
胡理一听,便冒火了:“是你逞能的时候吗?可以说你坏透,拿你打靶!你奈何贫下中农吗?”他说完,一翻自己铺在稻草上的席子,勒令自己跟他回去。
回到村里才知道胡理是借大唱革命歌曲的机会把自己要回来,多少有点感激他,所以非常认真地教着全村老少,吼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结果为“凤坑村”争得一个史无前例的。村民们次看到,胡理队长那丑陋的怪脸笑得像个漫画人。但一结束,他的脸又弥漫着革命的肃杀,很多人又敬而远之。
自己每当太阳下山,便龟缩在木板床上让无聊拷问,让失望折磨,像一只没有目标没有动力的船,静静地浮在布满暗礁的海面上,等待沉没。多么想把书取回来消磨那无奈的寂寞,但妈妈极力反对。而难耐的孤寂常常教唆自己跑到枯井附近徘徊,这使妈妈很不安。为此便苦练平静,把狂热、冲动、欲望归还上帝,只让真诚和善良浇灌自己苍白的心,不让它死亡,能为人类做点好事就足够了。想不到遇上陈流和叶浩,命运之神将要为自己翻开人生新的一页,怎能不兴奋?
4带泪笑声
第二天,太阳刚淘气地躺到地上,祝辛就像一颗快乐的星星跳进叶浩他们的小屋里。她为的不是那难得的一块肉,而是心中的藏书。她主动当炊事员,难得空闲的两位大学生马上自寻乐趣。叶浩笑着吟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此不复回。而他拿出一支箫,吹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他们尽情地享受着忧心的快乐。祝辛一边切肉一边哼“南泥湾”。此刻,他们努力地忘掉什么是阶级斗争、什么是政治觉悟、什么是再教育。青春、活力、友谊,清除着种种笼罩心头的烦恼。欢乐、甜蜜、希望同时拥抱着三颗同感艰难的心,使他们陶醉、凝聚!
他们先尽情地享受丰富的精神晚餐,再享用他实现承诺的美味,然后用手一抹有点油腻的嘴巴,齐声唱起“国际歌”,一下子像渣滓洞中的革命战士那样斗志昂扬。但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凤坑村”又像掉进无底洞那样阴森可怕,他们顿感小屋的灯光是那么微弱,刚才的美好是那么弱小和暂短,兴奋之情骤然消失一大半,他痴痴地吹着满是乡愁的“松花江上”。
“别吹了,深夜的箫声是幽远的。”祝辛说着夺下他手中的乐器。眨着她秀气的眼睛思考着,后她视线落在沙沙地翻弄着选集的叶浩身上。
“叶浩,你是不是很想看书?”
“想又怎样?泱泱大国只有雄文四卷和八个样板戏。”翻书入迷的叶浩一时真情流露。
“喂!隔墙有耳。”他吓唬叶浩。
“反动言论!”祝辛说着站起来,走到叶浩身边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朵说:“我带你去看一口枯井。”
“看一口枯井?”
“祝辛你干什么样?神神秘秘的。”他心底深处容不下她对叶浩亲热过自己。
“寻宝,你去吗?”祝辛说完拿起扁担就往外走。
“去看看,我们三个不在一起是不成的。”叶浩拉起他跟着走。
广种薄收的土地上,没有充满生机的葱茏,没有令人喜出望外的收获,只有稀疏的瘦瘦的番薯蔓,矮小的枯黄的甘蔗,在拼命地争夺薄薄露水。在烈日下蜷曲一天的番薯蔓,夜色中努力地延伸,希望能盖满那不大的垄,希望能输送更多的营养给弱小的薯条,让它快快长大,以此讨辛劳地培育它的村民一个笑脸。可惜的是,到收获时节,它还是几片凋零的黄叶,带着愧疚面对着失望的人们。像茅草一样的甘蔗,不甘寂寞地互相拍打着争吵着,吮吸着那少得可怜的水分,想方设法地让自己长高。然而在这旷野中,声音响亮的还是蝈蝈,它可以驰骋这广袤的大地,咬食难得的薯块,咬伤任何作物的根部,让它枯萎,让它死亡,让生灵失望。
但是在朦胧的苍穹下,在争夺的覆盖中,坚韧的大地,还是顽强地铺满斑驳的绿色,这绿色为人们维持生存的希望和乐趣。这希望虽然渺茫和艰辛,这乐趣虽然单调和粗俗,但却使“凤坑村”人世世代代为它努力,为它奋斗,不离不弃他们的故土。男女老幼把它捆绑在身上,无休无止地在生命的上坡路上过着接力爬行的日子。他们三人踏着飞扬跋扈的蝈蝈歌声来到这野外,在夜风的吹拂中,深深吸了几口大地奉献的清新,它深藏的宁静和宽旷使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真恨不得将小屋搬到田野上来。这里没有监督的眼睛,没有偷听的耳朵,可以大声说高声唱,好不快乐。
“这一片瘦土真伟大,靠涓涓的雨水养活凤坑村几百人。”祝辛感慨地说。
“有什么伟大的创举快说,让人抓住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他不喜欢祝辛的神秘之举。
祝辛随即在一口枯井旁边蹲下,并对着叶浩说:“你也蹲下来吧!”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叶浩只好听令,默默地蹲在一旁。只见祝辛用扁担伸到枯井下面敲打一阵后,嗵的一声跳下去,拼命地翻开腐烂的稻草头。
“接着!”随着声音,一个大包送到叶浩跟前,跟着又是一包。祝辛两掌撑着井壁跳上来。
“全是精装书,回家再看吧!”祝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开心地笑着说。
叶浩一下子惊呆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有点深不可测的祝辛。他俩想不到在处处毁书的年代,这穷乡僻壤却有人冒这天下之大险,叶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这是书?”
“不是书是大米吗?如果是大米我早就分给乡亲们食了。”祝辛说完将扁担一穿,然后一举,两包书安稳地挑在肩上。
路上,祝辛说着此书的来历:“一九六六年,考完毕业试后,人人都忙于闹革命。我看了那些揭露祖宗十八代的大字报,哪一派都不敢参加,但哪一派的革命行动我都去看。有一晚,两派的红卫兵磨刀霍霍,冲到大街上,我知道一定又有革命大行动了,便尾随着看个究竟,原来是一派烧书,一派护书的争夺战。十字街头堆满从县图书馆、文化馆、学校图书室抄来的种种书籍。一派手拉着手围着那堆小山似的书,几个头头忙着点火燃烧。一派却英勇地冲破人墙把未着火的书往外面抛。站在外围的我便得渔人之利,拼命地捡这些逃过大劫的书。忙于打斗的红卫兵再无暇顾及我捡到的书了。我捡了这么多书心里怕得很,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它离开学校,准备在家好好地享受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只读案中书的乐趣。可是一本还未来得及阅读,我便去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书,是妈妈藏在这里的。”
“祝妈妈真伟大!但我的心很悲哀。”对书多一份感情的叶浩悲喜交集。
“我真不知这是祸还福。”他有点忧虑。
“反正它能解决目前的空白。读书人没有书才是痛苦的事。”祝辛很执着。
自此,小屋的灯总是亮到深夜,三个人小心翼翼地修整着脱线发霉的《史记》《韩愈全集》《石头记》《孙中山文集》《牛芒》《飘》等书籍,小屋的方寸之地成了他们的乐园,患难的友情也在这小屋中迅速地成长。
很快胡理对他们说说笑笑的聚会感到不顺心,他与生俱来的心理就是像人人都藐视自己,听到欢歌笑语就似讽刺自己的丑陋和不幸。但他绝不会上纲上线地把他们想成反革命小集团。为了使自己心理平衡,他喜欢除社员大会外,人们好是蜷缩在自己家中,他们不聚会就没有议论,自己也就少一个被人们嘲笑的可能。他思来想去决定干涉祝辛三人的聚会,虽然知道这几个读书人不会对自己上心,议论自己的长短,但这样下去怕打破人们不聚会的规行矩步。他决定用脱离贫下中农的理由干涉他们。
晚上,村子中央的一块空地放上一张歪斜的桌子,桌子上一盏昏黄的马灯,那灯罩大半截是黑乎乎的,只留下一点点的亮光,让人们知道它是灯,而不是为了照明。站在桌子前面的他、叶浩、祝辛三人排成一字形。他认为要跨过这道低矮的政治门槛就得低头弯腰,所以他把背弯成弧形,眼睛盯着脚面,两手像得了瘟病的鸡翅膀低垂着,一副乐于接受批评的模样。胡理很喜欢他这个样子,在大会中一句也不质问他。
而叶浩个子虽比他矮一点,但目光却比他高得多。叶浩微笑地望着成百双呆板的眼睛,眉宇间流露着与其体魄不大相称的豪气,像要慑服每一个望着他的人。有个别青年真的对着他憨笑,使批斗大会有点耍猴的气氛。
祝辛面对的是熟悉的乡亲,又有两年前的磨炼,所以如玉雕一样沉稳,静静地站着。她那带笑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下更亲切和大方,亭亭的身影总使乡亲们联想到电影中的女明星,真像出水芙蓉一样迷人。
胡理用了很多顿号的时间,回忆在大小会议上听过的说话,东拼西凑讲完那些颠三倒四的革命道理后,正不知该怎样批判这几个年轻人,祝辛便自我检讨:“是我思想不好拉拢叶浩和陈流不接近贫下中农。歌是我唱的,请贫下中农批判。”
“不,我们三个齐唱。对不起,影响社员们的休息。以后不唱就是了。”叶浩说完咯咯地笑。
“叶浩!你笑什么?是不是笑我们不识字?笑我们手粗脚大?笑我们衣衫褴褛?笑我们……”胡理后一个笑,没有勇气说出来,他知道没有代表性。但大家都知道他说什么。
“笑我取个哑巴做老婆!”有大胆的青年立刻给他补充。
社员们一下子哄堂大笑,尴尬的胡理无助地望着这三个被他批斗的青年人,哭笑不得。祝辛的心一阵刺痛,她想着胡理半生的遭遇,想着远离温饱而无忧怨的乡亲,禁不住动情地说:“阿叔阿婶,你们笑得出吗?请数一数,全村三十到五十岁的男人中,有几个人有妻儿?从九岁到十五岁的孩子中,有几个能上学?你们一年能穿上几次新衣服?能食几餐大米饭?我不数了,你们自己数数吧!”
祝辛说到后声音哽咽,泪光闪闪,全场笑声戛然而止。胡理用感激的目光望了一眼祝辛便宣布散会。
祝妈妈没有去开这个批判大会,在家亮着灯等待女儿。她觉得这个冬天很漫长,甚至预感女儿已卷进一个生活的旋涡了。她知道女儿和省城人相聚是危险的事,但又不忍心去阻止她,因为女儿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但今晚的批斗使这颗暮年的慈心惊悸不安了。
“妈,你还未睡?”祝辛装着高兴的样子说,为的是减轻母亲的心理压力。
“批判你们什么?”
“家常便饭。妈,你别那么紧张,放心好了。”祝辛咯咯地笑了两声又说:“这也是好事,社员不用日晒雨淋便拿到五分工。”
“有工分没有粮,有用吗?别什么都是好事,无端批斗也会毁你一生。”祝妈妈认为,常被批斗不是一个大姑娘所能接受的。本村人知道是什么事,但外村人只是简单一句:做坏事被批斗。一传十,十传百,女儿的声誉将不堪设想。
祝辛看到妈妈态度严肃,强装的笑容也消失。自己并不是没想过妈妈所说的,但生不逢时,螳螂挡不住车轮啊!为有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个颠倒的规则,承受社会的重压,可是未想过妈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为了不让她操心,祝辛决定收回那份感情、那份欢乐,回避透过云层的阳光。
“妈,今晚批判我和叶浩他们常在一起,以后我不去了。”
“自你被大队游斗,我的心就时刻跟着你了。”祝妈妈叹了一口气,她为女儿进退忧心忡忡,如果女儿再孤独寂寞地守在家中,怕她又如痴如醉地自言自语一些自己完全听不懂的东西。但长此下去除了挨批之外还会绯闻多多的,这对大姑娘是多么不利的事情。
祝辛没觉察母亲为难之情,有点娇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劝我别去?”
“有哪个母亲不喜欢看见儿女的笑脸?”
“那以后我就在家里笑给你看。”祝辛真的违心地笑了几下。
“不哭给我看就好了。你们装着一肚子墨水,但就是不多想想,在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耳根下唱歌说笑,难道不令他讨厌吗?”
“你是说……”
“我没说,你自己想。”
祝辛激动地搂着母亲瘦弱的躯体说:“我的好妈妈!”
5爱的天秤
“凤坑村”缺粮缺钱之外,水还是缺。一口成百米深的水井,供全村人、畜饮用。每天早晚,三姑六婆挑水便是互相交流的好机会。他们坐在井栏上说东家的长道西家的短,以等待井水的上涌,每次只能吸小半桶,悠长的绳子不停地在深深的水井中上上下下地荡着,要装满挤在井台上的一个水桶,少要吸三次。但人们不感到麻烦,不可惜那无聊乏味的时间,因为坐在井栏上聊天是乐趣!打满两桶水,如获至宝一样高兴,嘻嘻哈哈地挑回家。“凤坑村”人能等到一担清泉也是快乐、幸福。但每天要出三次勤,这种快乐也是有限制的,所以他们绝不用泉水洗澡。
然而,他们的早先很聪明,在选址定居时,看准了离村不远的一口大池塘。池塘承接从沙土上泻下来的雨水,大大地弥补了村子的缺憾,这口池塘肩负着全村人公共澡盆的重任。自古以来澡盆有条皇帝老爷都不得违反的规矩:东边男人,西边女人。
夏天的一个晚上,池塘中的喧闹随着人们舒爽的身心回到村里了。村民留在水中的尘垢和疲劳慢慢地下沉!下沉!成为寂寞的新土和遗忘的悲伤。蜷伏在荒草中的大小青蛙开始伸出脖子呷呷地叫着;带着夏夜清爽的萤火虫,也胡乱地划破黑色的夜幕,闪动着特有的光芒,它们努力地驱逐令人忧伤的寂静。就在这百无聊赖的时刻,后的三个洗澡者分别跳进池塘的东边和西边。
“祝辛,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泡在水中的他用双手做个喇叭型向对面喊。
“过去吧!我什么也不会看见的。”叶浩说着推他一把。
“你比我还紧张,只不过没嚷出来。”他把叶浩按到水里。他们翻滚着、嬉闹着,搅翻了村民们年年月月积聚的尘垢。
在迷茫的夜色中,祝辛望不着他们,但却清楚地听到笑骂声。她在芳心的撩动下,望了望夜风轻轻地拂弄的水面,立刻奋力向东边游去,并不停地为自己找理由:我站在看得见他们的地方聊天,不是违规吧?因为我独在这里不安全。但到了禁区边缘她又马上停下来,自我否决:不成!太不尊重我的乡亲了。接着呼的一声游回自己的领地,马马虎虎地洗掉身上的汗渍,走上池塘,换上干衣服。
她坐在一块人们放衣服的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满天的星斗,自言自语:“牵牛星、北斗星……你们每晚都欢乐地看着我,又严肃地告诫我——不可越轨,这是规矩!是天理!试问是自我约束而成天理,抑或是天理约束人?”她有点茫然地站起来向东边走去。
“我来啦!你们穿衣服了吗?”祝辛站在百米之外叫着。
“过来吧!”他扣着皮带叫着祝辛。
夏季,他三人总是悄悄地在夜幕下的荒水中洗掉一天的烦恼和劳累,然后轻松地坐在沙土上说着白天不敢说的,笑着白天不能笑的,放松全天在压迫中的神经,恢复心情和活力。这是被批斗后的发明,他们很多谢祝妈妈的提示。
今晚的星空很低沉,阵阵的南风在原野上滚打,把远处坟场的一片桉树林,弄得呜呜悲鸣。掠过夜空的猫头鹰发出冤鬼似的尖叫,狠狠地撕裂应有的宁静。
“像要下雨,我们走走吧!”祝辛建议。
“往哪里走?”叶浩摊开双手问,眨了一下时刻深思的眼睛又说:“我们现在像孙大圣落在金角大王葫芦袋中。没方向、没门路、没声音、没亮光。”
心事重重的他沉默不语,他想着祝辛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是她使他们能承受这劳改式的再教育,是她使他们在劳动中少很多苦恼和损伤。他知道叶浩对祝辛有种别样感情,可是自己更强烈,因为自小就没有母爱,对女性的关怀倍感温暖。如果有她陪伴身边,这再教育时间多长也不在意。对于三人经常偷偷摸摸在村外相聚,心理很不平衡,无疑是使枯燥的人生加一份荒凉。夏天还感到凉爽,但冬天就像寒风中的流浪者。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要说谈情说爱,就是友谊也易死亡,因为青春热血,无法荡涤岁月的彷徨。可是又没有合法理由让三人聚在一间小屋中谈天说地。自己渴望能向祝辛剖白情感的需要,但又顾虑重重,一怕祝辛不接受,惹得大家尴尬。二怕叶浩也有此意。但心中那欲望那渴求却与日俱增。
他瞟了一眼祝辛,下决心捅穿这层透明的隔膜,所以故意拿起常带在身边的箫胡乱地吹着“我的祖国”,可是吹了两句,立刻把它扔到池塘中,然后故作伤心地喊着:“二十八!二十八!我的青春除了磨难还有什么可写吗?”
“真土包,青春不可写,写中年,中年不可写,写晚年。如果一生都不认识春天,那总有冬天吧。人,有勇气在厄运中度过一生,未尝不是一种骄傲,因为它能极大地发挥潜能体现自身的价值。”叶浩知道他是有意挑逗祝辛,故意偏离话题,逼他粉墨登场。
“自我陶醉的天才!”他白了叶浩一眼,心中知道他在捉弄自己。
但祝辛却把叶浩的说话当作至理名言,牢记心中,她佩服叶浩觉得他知识广博说理深刻。她对着叶浩一笑说:“回去看书!”
“你今晚怎么啦?不唱歌不说话,竟想回家看书?什么时候变成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学者了?”叶浩说着哈哈地笑着。
“不是学者是学你。”
“别学我。学学他也对着天际喊多少岁,好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他。”叶浩笑得令人发蒙。
祝辛一下子明白了,她拧回头望着他,说实话,自己不希望三人之间的感情失去平衡,愿他们永远是半斤八两地挑在心中。然而他要为自己加码,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弄得毫无准备的心怦怦乱跳。
在禁锢中扭曲地成长的爱情之花,是单薄的腼腆的,一下子掉到爱的海洋之中,显得无所适从。渴望的东西突然来临时,人的心情是慌乱的。淡淡月色下,他摘着路边“岗稔”的叶子,不停地把它撒在草丛中,怔怔地望着祝辛,等待她的反应。
“你爱我?”祝辛坦率地问,她很快清醒过来。这使他准备多时的爱骤然变得空虚变得苍白变得迷糊,他没有勇气挺着腰板大声地说:我真的爱你!因为他找不出爱的准确理由,但又绝不希望她去爱叶浩,更无法忍受叶浩去爱她。他重新检验这突然降临的爱情价值,然而潜藏在心中的只是强烈的需要,促使自己追求这个长在鸡窝中的凤凰。他犹豫一下,只向她点点头。
祝辛立刻转身问叶浩:“那你爱谁?”
“我爱你们!”叶浩一字一板地说。
他俩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狂笑,在笑声中铸造他们以后一生的牵挂和关怀。但此时此刻的他却感到茫然、尴尬、孤独。
幸好祝辛很快收敛笑声认真地对他说:“今晚的事,我感到太突然。在此之前我未曾想过我要恋爱要结婚。和你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找活着的乐趣。可是想不到与异性的相交,其感情的高峰就是结婚,就是要占有对方的一切。这得让我努力一下,看看是否能适应。好吗?”
祝辛这豁达的解释使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懦弱无措,只像一个小孩子争夺玩具一样,说不出为什么要爱、爱什么。他只好不知所为地说:“你不会令我失望吧!”
当他俩转过身来,却不见叶浩的踪影了。爱神也将天幕拉开,让清澈的弯弯半月祝贺他们爱情的开端。静谧的大地除了草虫的低鸣便是祝辛的呼吸声了。激情、热血猛烈地冲击着他,他禁不住搂着祝辛狂吻。祝辛只好被动地接受。正当他行动过激时,叶浩却冒出来了。他羞涩地望着依然在笑的月亮,而祝辛快步地离去。
“老兄呀,一口就想吞下肚?回去吧。既然爱她,就得为她的声誉着想。”叶浩说完拉一把还钉在地上痴想的他。他俩讨论着爱情,慢腾腾地往回走。
“祝辛是个好姑娘,你得到她会幸福的。”
“那你为什么拱手让给我?”他想听听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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