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2174782
当代新魔幻,豆瓣人气作家方悄悄写实力作 ,神话和现实来回交织,一群女孩们的狂欢。网络连载点击率逾100万次,引发无数读者追捧和共鸣的新女性主义长篇小说,绿妖、荞麦、柏小莲联袂推荐!亲爱的女孩,请你勇敢做自己!
★ 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酒神的玫瑰》,在神话和现实中交织,借用了“酒神”和西渡航海的传说,将异域的风情和当代都市的时尚特性完美融合。
★小说里添加了关于葡萄酒、酿酒植物、生物科学的小知识,通过华裔回归故土展开故事,呈现出一种文化寻根之感。
★一部当代女性生活浮世绘,方悄悄用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触角和俏皮笔锋,兼具80后青年作家的时尚观感,更多关注的是当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同时也注意修正当下对“过度女权”的偏见,给读者带来别具一格的阅读体验。
★方悄悄不像现在大多数青年作家,她的叙事并不是欲望化的生活场景或者身体狂欢式的话语放纵,而是坚持文学的独特性:对人类内心不懈的追索,对现实和精神细节的精微观察和雕刻。——这是方悄悄的作品留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故事从新世界的葡萄酒大国智利开始。
一家由中国人创办的“百子莲”酒庄因发现欧洲大陆灭绝的佳美娜葡萄,酿造出了令当地人艳羡的葡萄酒,但创始人去世后,酒庄陷入危机,继承人庄恨水回到中国寻找酿酒的秘方,意外结识了学习生物专业、酒量惊人的女孩王扶桑,并从她的身上,挖掘出了“酒神”的秘密,也牵扯出几十年前中国一个古老村庄的秘闻。
原来,所谓的秘方,源自古老的酵母,而这种酵母与当地的女子有关。无法追溯的姓氏、失落在民间的传说,这些图景*终拼接出几代女性走出命运魔咒的艰辛之路。王扶桑是“酒神”的后代,原本试图逃避自己的命运,ZUI后在庄恨水和“女朋友们”的感动下,决定在葡萄的新枝下,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旅程。
本文所称的“酒神”是能与奇妙的酵母共生的一种人,甚至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携带着某种利于酿酒的酵母。这是一个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魔幻设定。
上部
0.一个中国男人
1.一个中国女人
2.另一个中国男人(这个人没有什么用)
3.王扶桑的营生
4.王扶桑的“条件”
5.另一个中国女孩(与王扶桑很不一样)
6.王扶桑的团伙
7.罗小川的心事
8.一个航海的传说
下部
9.王扶桑的武器
10.调查记者的工作
11.王乐乐的问题
12.夜场里的女王
13.妹妹的身份
14.糖姐
15.她和她的历史
16.酒神
17.女人们的秘密
18.天赋
19.天赋-B面
20.葡萄的新枝
一直关注着方悄悄的写作,在她的写作轨迹上,这本是不那么“方悄悄”的写作,可以看出它跳出作者的个人经验,而包含了一些社会性的思考。对于一位年轻作者,这种跳跃是冒险的,但也把她带到了更开阔的领域。
——绿妖
这是一个用有点奇幻的故事表达观点的小说,是一部百分之百的女性小说。在类型小说形式的包裹下,作者其实着力于展现很多女性主义的议题,冠姓权、生育的选择、历史的书写,等等。如果你不想看观点,故事也是优秀的!推荐阅读。
——柏小莲
我很喜欢方悄悄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机智、正直、善良有原则。这部小说里的女记者、女警察、女律师都很可爱,想跟她们做朋友。
——荞麦
没有一个家庭比我们家更应该敬重酒、感谢酒了。
是祖宗传下的酿酒技术,让我们在这个距离家国遥远的国度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丰足的食物,数以公顷的葡萄园,虽非豪富但足够家族繁衍生息的产业。
然而我们也应牢记祖宗的教诲:不可过度饮酒。
我的儿子和长孙将继承我的酒庄,但你们须谨记:保持它原有的位置和规模,不得搬迁,也不得扩大。酒可以令人忘记俗世的苦痛,也可令人陷入迷狂,因此绝不可因贪婪而任意增产,亦不可为获利而诱使他人饮酒。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们尽管思念故土,但绝不可回去,也绝不可与任何中国人进行酒的生意。
以上是智利百子莲酒庄创始人庄志涛先生的遗嘱。
0.一个中国男人
开在圣地亚哥的市中心,La Piojera 酒馆一入夜总是顾客盈门。
二十年来都是如此。
尤其是近来,生意更加好得多,因为不知道哪一个多事的将这间酒馆写上了中国的旅行指南,据说还分享上了一个叫“知乎”的网站,于是中国的留学生、游客、商人,一批批涌进这酒馆,并且不点别的,上来就是要一杯Terremoto,地震酒。
老酒保何塞以前还有些犯嘀咕,这么烈的酒,一个个挺清秀的姑娘跟喝奶昔似的咕嘟咕嘟喝完,万一出事还了得?不过他很快就了解了,其实这些东方游客们来到这里,追求的就是这感觉,狂野而甜美,神秘又奔放,奔放中还带着一丝危险,但同时又要不那么危险——毕竟在整个南美大陆,智利的治安状况还是首屈一指的。
智利,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是世界的尽头。
听上去有种放逐般的荒凉,但其实,它是整个南美最为富饶的国家。
原因很简单。
因为纬度。
智利大部分的国土,落在南纬三十至五十度之间,与欧洲相仿,正适宜人类居住。
同样适合在这个纬度生存的,还有葡萄。
曾经,一场根瘤蚜病的浩劫,几乎摧毁了整个欧洲的葡萄酒产业,许多珍贵古老的葡萄品种纷纷宣告灭绝。人们一度以为它们真的全都灭绝了,直到有人想起,西班牙殖民者的航海路径曾远至南美,而他们也将葡萄带到了这里。
许多笃信传统的酿酒者于是涌向了这片土地,他们很快便发现,智利,只有在智利,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和农业条件,生长着大片赤霞珠和派司葡萄,这两种葡萄都是由浩劫前的欧洲葡萄品种演变而来,仍然带有葡萄酒爱好者们倾心膜拜的古老风味。
很快,由这两种葡萄酿造的葡萄酒便被输送回欧洲,智利的酒庄主们声称,他们的酿造既存有欧洲传统,又富于南美风情,是新世界带给欧洲大陆最好的礼物。
然而,一种产品要真正建立起它的名声,除了实力,更需要的是——一种加冕。
长期以来,智利的葡萄酒总是被欧洲的同行们称为“廉价货”,只配装在纸袋里,在超市开架售卖。
直到——那个酒庄的出现。
百子莲酒庄。
酒庄的创始人声称,在他家后院的葡萄园里,发现了浩劫前最娇贵的波尔多葡萄品种——佳美娜葡萄的原株。
苦心栽培,终成气候。用这种珍贵的葡萄酿成的酒,终于获得了《葡萄酒杂志》的首肯,并被葡萄酒之神罗伯特.帕克打了95分的高分!
以此为契机,智利的葡萄酒终于进入了中高档市场,在英国和日本开始大受欢迎。
比这更重要的是,百子莲酒庄还无私地分享了佳美娜葡萄的植株,时至今日,这种葡萄已经成为智利第三大品种,给所有的从业者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是的,人们本应该感谢这个酒庄的主人。
他们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是在这份感谢里,却总掺杂着某种复杂的思绪。
为什么,百子莲酒庄生产最好的智利葡萄酒,建立它的却不是智利人?
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从远洋货轮上下来,除了他的妻子,和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在意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先是盘下了一家小酒馆,售卖掺着烈酒的葡萄汁,后来是一个蒸馏坊,再后来便是一个酒庄……
为什么是中国人?
中国人,一个惯食稻米的民族,居然懂得酿造最好的葡萄酒?
这个中国人,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尽头的国家,这个最远离他们故土的地方,做这样充满风险的营生?
当然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当其他的酒庄已经种植出了品质完全不逊于百子莲的佳美娜葡萄,却仍然无法酿出像百子莲一样果味浓郁、散发着奇诡芳香的葡萄酒?
是巫术,有人说。是中国人从遥远的东方带来的巫术。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些高价从欧洲聘请过来的酿酒师傅,从美国明尼苏达州或是从法国采购的优质橡木桶,所有这一切都无法跟一个中国人简陋的发酵坊匹敌?
有人说,曾看见那个人在自己的屋里设了祭坛,将自己的血液、头发和指甲投入火中,向魔鬼乞求葡萄酒的滋味。
这个谣言很快被官方否认,但永不会消散。
即使在百子莲酒庄的创始人庄志涛对所有同行开放了自己的酒庄,将全部作业向公众一览无余之后,那个谣言仍然存在。
它不仅继续存在,还在暗中被添枝加叶,增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细节。谣言根植得如此之深,乃至于它几乎变成了圣地亚哥的一个传说:有些父母在吓唬孩子的时候,会说“当心中国人的魔鬼把你抓去酿酒”。确切有多少人这么说,当然不可能一一去统计,但是后来,当庄志涛的孙子们在当地上了小学,他们为了这个谣言,可吃了不少苦头。
“你们会被献给魔鬼酿酒!”
那几个守规矩的孩子——也就是说,那几个由庄志涛的独子庄承志与当地另一位酒庄主的女儿联姻、诞下的混血孩子——当他们面对这样的挑衅时,总是按照妈妈的叮嘱,坐得笔直,紧闭着嘴巴,甚至把眼光更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书本。
但那个孩子不一样。
那个孩子——那个私生子,父亲的妻子拒绝让他进门,还是祖母给他取了名字,叫做庄恨水。
据说,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带有古中国哀戚意味的名字。
这个孩子,也长着一双跟祖父一模一样的、黑色的中国人的眼睛。
尽管那时候他的身材远远比嘲笑他的孩子们矮小,他也总是跳得高高的,挥出拳头。然后被揍得鼻青脸肿。
回到家里,又会被父亲惩罚站在屋外,如果不认错,就连晚饭也不给吃。
不过,在老酒保何塞的记忆里,这样的时候倒也不多。
因为,很奇怪,尽管在家里的地位那样尴尬,那样受到养母和兄弟的排挤,父亲出于愧疚甚至对他更加严厉……但庄恨水并不是一个特别倔强的孩子。
“我错了”“请原谅”这样的词,好像对他来说很容易说出口。
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妈妈。他妈妈据说是一个在酒吧里卖唱的东南亚歌女,一个薄有姿色又无依无靠的女人,面对不那么友好的世界,只好赔尽笑脸。
在把孩子送到庄家来以后,就没有人再在圣地亚哥看见过她的身影。
整个大家庭里,庇护这个孩子的人,只有他的祖父祖母。人们私下里议论,因为中国人并不在意什么婚姻的神圣、家族的荣誉,他们在意的只是所谓的“血脉”,这正是他们愚昧的表现。
不过说到这个孩子,他们也只好耸耸肩。
正像La Piojera 的一位熟客、庄家的老园丁蒂亚戈评价的那样:“如果他是智利人的话就好了!”
说实在的,没人能不喜欢庄。哪怕是挥出拳头的时刻,他也总是笑嘻嘻的。后来人们才渐渐意识到,他动拳头倒不是因为喜爱暴力,而是因为他比那几个木讷的兄弟更早明白,跟智利人打交道,与其装作严肃、不为所动,倒不如干脆打上一架。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身上那种乐天知命、随喜就市的性格就一天天更加明显。他长得不像父亲,倒更像祖父:父亲的面容里带着一丝南半球的优柔和阴郁,而庄呢,两根长直的眉毛直插入鬓,还有一双狭长的、亮闪闪的、东方人的眼睛。他的皮肤不白,但不像一些东南亚人(如果他母亲的身份属实)一样显出含混的黑黄色,而是一种健康又纯净的棕色。他的牙齿整齐洁白,笑起来特别灿烂。
公平地说,就算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智利小伙,也不太可能笑得比他更好看啦。
更讨人喜欢的是,这小子还会酿酒。他就是靠着这一手绝活,到头来,反而跟那几个欺负他的混小子称兄道弟起来。
当然,他酿的,不是像他祖父酿的那样正经的、封装在橡木桶里的葡萄酒,而是当地人都爱喝的皮斯科酒——将新鲜的葡萄去皮去籽,榨出汁来,发酵蒸馏,最后放在一种圆锥形的泥制容器中继续发酵。
这种酒也可以制作成各种鸡尾酒,而这正是庄恨水的拿手好戏。
这里插一句,那个什么狗屁的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居然将皮斯科酒的国籍认定为秘鲁,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公正”两个字可言?
没有智利的葡萄,没有安第斯山脉的冰帽融水灌溉的土壤,怎么可能酿出真正可口的皮斯科酒?
老酒保何塞只要想到2007年他听到这噩耗的那天,还是忍不住会骂一句脏话。
但就是那天,庄恨水来到酒馆,在自酿的皮斯科酒里加进安格斯特拉苦精,调制了一款名为“悲伤”的鸡尾酒,请来到酒馆的每个人喝了一杯。
“为老何塞的悲伤干了这杯!”
这样一来,又有谁还好意思继续悲伤呢?
老何塞擦着酒杯,回想起当天那幕,心里不由得百味杂陈。
他为庄恨水感到担忧。
平心而论,这一次庄遇到的“悲伤”,可是比皮斯科酒的国籍归属地,还要严重得多了。
这一天,还没完全入夜,La Piojera 酒馆里已经挤满了人。
因为百子莲酒庄的继承人庄恨水,为了庆祝自己从大牢里放出来,要请所有路过的人喝上一杯。
游客们,尤其是女客可能很兴奋,觉得自己会在这里邂逅一位富家公子哥,但只要是本地人都清楚:这个小伙子,虽然还是那样可爱,但他已经不是什么酒庄的继承人啦!
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正因为聚众酗酒(或许打破了商店的几块玻璃),被关进了风化监狱。
这么一来,虽然爷爷的遗嘱上明确指定他继承酒庄,但父亲与养母联名登报:长孙庄恨水无视祖父教诲,违反了遗嘱中“不得过度饮酒”的条例,因此宣布解除了他的继承权。
当然了,本地的警察什么时候连喝酒都要管,也是奇事一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既然疼爱庄的祖母几年前就已经过世,如今祖父也撒手人寰,那么,他的继承权被解除,也就是迟早的事。
养母的家族,不仅拥有数家酒庄,还投资有地产、铁路,背景深厚可想而知。说实话,被她视作毕生耻辱的庄恨水居然能这么快从牢里放出来,大家都觉得,应该是他祖母的在天之灵起到了一些作用吧。
以上是善良的人们对庄的担忧。
但是,以这里人们的个性,只要嘴唇一接触到酒杯,别说对别人的担忧啦,就算是对自己灵魂的担忧,都会马上被抛到九霄云外。
“庄,你真的就这样算了?”在游客的嘈杂声中,有人突然这么问。
庄恨水震了一下。但是,他的唇角马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算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啊?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是不是傻?”那人继续,“全圣地亚哥的人都知道,你祖父指定了你来继承酒庄,这也是你祖母的遗愿。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这笔财产可不少啊。”
“我家里的事情,为什么大家比我都清楚?”庄恨水笑嘻嘻地问。监狱里的生活让他的脸变得瘦削、苍白了一些,但反倒让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如果他祖母还在,一定会在这张脸上发现自己钟爱的黑白片电影明星的影子。说起那位老妇人——愿她安息!在智利的年月里,她常年自我禁足在庄园深处的别墅,以观看自己青春时期的电影来抚慰乡愁。她如果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孙子马上就要踏上那片遥远的故土,不知道会是喜是忧?
“说真的,庄,你到底什么打算?”那位热心人继续热心地发问,“就算他们剥夺你的继承权,总还得给你一些补偿吧?不然你靠什么生活?”
“我还有手艺啊。”庄恨水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回答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欢笑。
“说真的,你这家伙,你要是早生个一百年,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私酒贩子!”
“今天晚上的调酒就非常棒!这又是你的什么花样?”
“我嘛,”庄恨水说,“我在监狱里找到了一个酿酒的秘方。”
“什么秘方?”
在那一刻,大家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说到秘方!没准,祖父已经将百子莲酿酒的秘密告诉了他……但是庄恨水环顾一圈,郑重其事,吐出两个字:“友谊。”在众人一阵失望又调侃的喧哗中,他高举着酒杯:“让我们为友谊干杯!”
“相信你才怪!”
“你该不会是在监狱里的粪池边找到什么奇怪的植物了吧!”
“你这家伙呀,除了你的养母,什么东西你都要拿去蒸馏!大家还敢喝你的酒,这真是友谊的力量!”
尽管这样嘲笑着他,但大家还是将举起的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发现庄恨水突然失踪,是后来的事了。
老酒保何塞对他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他挤到了吧台前,递给自己几张大钞,并且说了一句:“祝你健康!”
但在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庄消失了,更没有人会想到,他居然会一去不回。
大家以为不过是洗手间满了,他出去撒个尿而已。
庄恨水的确是出去撒尿的。
走出小酒馆,他才发现街上已经升起冷浸浸的晨雾。
几点了?他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六分仪手表。
那是祖母的表。那是经历过漫长而艰苦的航海,终于双脚落在陆地之后,船长送给这一对中国夫妻的结婚礼物。
这只表在当时一定很昂贵……罗盘式的表针显示分钟,黄铜的表针显示时刻,航行在大海上的人,很容易便从太阳上中天的时间,计算出自己所在的纬度。
只是,那只表早已停止了转动。就如同祖母的人生一样。
她在这片遥远的国度、深深的庄园深处,营造出了一小片属于自己的中国领地。
中国茶和中国香,中国式的家具,霞影纱糊的中国纱窗。
他很喜欢待在祖母那里,吃她用墨西哥辣椒做的中国菜。对于中国,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感到惊奇:尽管智利的国土如此狭长,但中国却是全世界跨越纬度最多的国家。
“我们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
“为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同样得不到回答的,还有“既然不回去,我学中文还有什么用”。那就不回去吧,那就学习吧,小小的人儿早已知道,在大人的世界里,有着各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他不需要去追根究底,只需要接受就好。
先接受,然后总有一天会明白。
先快乐,等到悲伤真的来临再悲伤也不迟。
因此,当前些天养母去监狱探望他,告诉他自己疏通关系,出了好大一笔钱,才让他能提早出狱,出席祖父的葬礼时,他也就耸耸肩,说了声“谢谢”。
这女人嘴里说着义正词严的话……其实就在祖父弥留那天,她还哄骗着祖父修改遗嘱,就为了去掉庄恨水继承酒庄的条款。
为了合乎法律,临时抓了两个见证人,其中一个就是家里的老园丁,那个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老蒂亚戈。
或许养母是觉得,既然他总是喝得神志不清,那么总也不会把当时的情形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了,人们也会当他说的是疯话。
可偏偏老蒂亚戈那天很清醒。
当然,从东家的屋里出来,他又喝酒了。为了那个弥留之际的中国人而喝。为可怜的中国人而喝。
“自从妻子去世以后,我看他也没有什么活头了,一心就想着死。让他改掉遗嘱条款,怎么可能?那是他死去的妻子最疼爱的孩子。”
老蒂亚戈说,原来老东家在最后的时刻,仍然保持着清醒。他说,如果不让孙子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就要把百子莲酿酒的秘密,永远带进他的棺材里。
“所以呢?那个秘密,到底说了没有?你有没有听到?”
“如果我听到就好了……但是那个女人……”
在场的见证人,除了他,还有一个中国女人。
那个女人肯定以前从未见过,但却显得对庄家非常熟悉。她靠近老东家的床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那一句话显然给了老东家极大的打击。
他想要坐起来,但没有成功。
在那之后,不管少夫人如何威逼诱骗,他始终不曾再开口说一个字。
可怜啊……医生终于赶来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就宣告不治。
“我想不通,为什么少夫人一口咬定有什么秘方?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酿酒?这几年,他们全家都在做房地产,把圣地亚哥的房子高价卖给外国人,哪还有心思酿什么酒?”老蒂亚戈是真心地为老东家抱不平。
但是他错了。少夫人想要酿酒。非常想。她就是为了酿酒嫁到这个家族来的。当时,百子莲酒庄出现了一次不为人知的危机,靠她家族雄厚的财力,才得以遮掩过去。但是,她嫁过来的交换条件——拿到百子莲酿酒的秘方——却始终未能兑现。
“我去世的父亲,他一直对你们酿的酒耿耿于怀。”养母对庄恨水说。
“酒的口感,七成取决于葡萄,你们回去自己把土好好松一松。”
“你以为事情这么简单?”养母道,“你以为,整个智利的酒庄主都是傻子?”
“我并不这么以为,可他们表现得倒挺像。”庄恨水说,“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什么巫术,不是吗?”
“我不想跟你争吵。”养母说,“我的父亲绝不相信什么巫术。他自己便出身于酿酒的古老家族,所谓向魔鬼乞求葡萄酒的滋味,其实那不过是一种酵母。你们中国人,你们掌握着滋生某种酵母的方式。这就是你们百子莲酿酒的秘方,现在,我要你去找到这个秘方。我要你回中国。”
庄恨水觉得好笑。“酵母这种东西。”他说,“女士,酵母这种东西有什么秘密?你只需要维持一样的空气湿度、温度……”
“你以为我是傻子?”养母打断了他,“这些都没有用!你祖父临死前说……”她骤然收住了话头。
庄恨水笑笑。
“你可能就是傻子”,这句话他不能对一个女士说出口。于是他只是说:“为什么要回中国呢?我喜欢这里。”
“如果不去,你休想再从庄家拿到一分钱。”
“我是真的不需要庄家的钱。”庄恨水觉得自己必须要跟她解释清楚,“我可以去别的酒庄找个工作,又或者当一个调酒师。但是,”他顿了顿,“钱归钱,我祖母的东西你得给我吧,那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破手表啊,日记啊,窗帘布什么的。”
“你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那一瞬间气氛凝固了。庄恨水几乎以为,她会立刻站起来,通知她的某个警察亲戚,再把他关上十天半个月。
但是她居然没有这么做。
她气冲冲地走了。
然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他的银行账户里甚至有了小小的一笔钱:刚好够买回到中国的机票。
当然咯,这些钱就变成了今晚La Piojera 酒馆的酒钱,在请人喝酒这件事上,他可从来没有小气过。
本来他想,花光了钱,就离开圣地亚哥,世界这么大,大不了去别的国家,还怕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但是,有人往他的口袋里放进了一块手表。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放进来的。
现在,他把它戴到了手腕上。
他察觉到自己背后有人,他不用回头看,就猜出了那个人是谁。
老蒂亚戈说,在那个逼爷爷改遗嘱的场合,有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
她全身穿黑,黑色眼睛,黑色的长发绾在脑后,人们看不出来她是美还是丑,甚至看不出来她的年纪。
这个全身穿黑的女人,现在站在晨雾里。她开口说话,说的是中文。似乎与他平时说的口音有些微不同,但他都还听得懂。
“我给你买了机票。”她说,“飞机还有四个钟头,就要飞往中国了。”
“谢谢你。”庄恨水说,“你现在退票可能会损失一点手续费,不过应该还来得及。”
“你为什么不肯回去中国?”女人问,“难道你真的不好奇吗,你们庄家能在智利做出酒庄的秘密?”
庄恨水摇摇头。
“我已经跟你养母说好,只要你能找回百子莲酿酒的秘方,就还给你酒庄的继承权。”
“你可能搞错了一点,我对这个继承权,原本就不怎么感兴趣。”庄恨水说,“我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秘方。”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你们为了这个不存在的东西,不惜逼死一个老头子,我真的觉得,你们非常非常的蠢。”
女人不再说话。她低下眼睛,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腕表。然后她伸出手,不由分说拉过庄恨水的手腕,不知为什么,她的这个动作让庄的心里泛起一阵悸动。
“你真的一点不好奇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她急急地问,语气中带有几分恳切。她将头发往后挽,再用力挽,露出了整个额头。
她把脸贴近庄恨水的脸,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你也一点都不好奇,我是谁吗?”
事后确认,百子莲的老园丁蒂亚戈,就是全圣地亚哥最后一个看见庄恨水的人。
但是这事儿也说不准……毕竟他当时描述的情形,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真的看见老夫人!”他赌咒发誓,“我看见老夫人,站在路边,摸着庄的头,在为他祝福!然后就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然后,老夫人,还有庄,都消失了!”
众人哄堂大笑,问他是不是看花了眼,毕竟那天的雾那么大,后来气象报道说过,二十年不遇。
在那样的大雾里,庄恨水登上了飞机。他想到自己很幸运,不必像祖父祖母一样,在大海上颠簸翻覆,九死一生,但也不会在呕吐的间歇,一抬头,就能看到明亮的北极星。
“飞机即将起飞,请关闭您所有的电子设备。”
庄恨水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那只腕表。
那只古老的、曾经伴随着他的祖父母踏上这块国土、但早就放弃了职能的航海腕表。
当那个女人低眉垂目,接触到他手腕皮肤的一瞬。
那只表,居然静悄悄地,开始走动了。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