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33374
1.《茶与美》为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的美学代表作,从“用之美”到“无为之美”,了解柳宗悦如何引领人们的生活美学从实用,晋升到*的精神层次无为;
2.本书由资深茶人《茶器之美》作者李启彰翻译并进行深度解读,以当代茶人的眼光挖掘“茶”与“美”的精髓;
3.本书封面图片由日本民艺馆特地授权,封面图为日本民艺馆典藏的*的井户茶碗,珍贵之至;
4.柳宗悦贯穿全书的两点审美精髓“直观”与“无心”,也正是当代审美极其缺乏的。
成书于1940年代的《茶与美》集结了柳宗悦对于“茶”与“美”这两个议题的重要观察与批评。柳宗悦既指引出通往美的道路,又同时对当时社会的乱象提出严厉的批判。此刻正值茶文化在两岸盛行的当下,1940年代《茶与美》的发声似乎振聋发聩,其中所指对于茶的误解,对于赏器的扭曲,对于人心的做作,居然都有着与今天大比例的吻合。这样跨时代的反省,提供了我们向内思考的极佳素材。
《茶与美》如同暗夜中的一座灯塔,端看我们如何透过它来咀嚼这个世界的美。
不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对于茶道美学与茶器鉴赏的论述,能超越《茶与美》的深度与格局的著作,将是凤毛麟角。柳宗悦以佛教独特的直观,直指人心的震撼,试图唤醒日本1940年代前后那个茶道极度璀璨,却人心空洞的世代。对于21世纪所有爱茶的朋友们,本书会是一场难忘的心灵洗礼。
壹 陶瓷器之美
启彰导读 美,对观赏者也是一种修行
贰 看见“喜左卫门井户”茶碗
启彰导读 审美精髓中的无我与直观
叁 作品的后半生
启彰导读 从作品的后半生到前半生
肆 关于搜藏
启彰导读 当代搜藏的契机
伍 心念茶道
启彰导读 美中的隐与显
陆 高丽茶碗与大和茶碗
柒 茶器
启彰导读 民艺之魂
捌 光悦论
启彰导读 圣者的硬伤
玖 工艺的绘画
启彰导读 从莫里斯、包豪斯到民艺的未来
拾 织与染
启彰导读 织与染的现代环境议题
拾壹 “茶”之病
启彰导读 茶人的桃花源
拾贰 奇数之美
拾叁 日本之眼
启彰导读 超越二元对立的美
金句
1、无尽的美始终在器中被厚实地包覆起来。这样的不在意与见解,毋宁是宣告在现代人心已经变得无趣与荒芜。
2、真正美的作品,是作者乐在制作过程时才会问世。单单基于功利考虑而作的器,会显得丑陋。当作者的心境是处于无欲状态时,器也好、心也好,都会接收美。在一切都忘却的刹那,是美莅临的刹那。
3、我们不能认为陶瓷器只不过是器。与其说是器,毋宁说是心。那是满怀爱的心。我认为那种美是充满着平易近人的心之美。
4、科学建立规则,而艺术是向往自由。古代人即便没有化学概念,但却能创作出美的作品。近代的人拥抱化学概念,却缺乏艺术感。
5、当把一切托付给自然,忘却自己那双工艺之手时,美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6、好的韵味也意味着不会令人产生厌倦。这暗示着想追也追不到手的无限可能。韵味是一
种象征性的美。
7、当美蕴藏在极深处,韵味就会达到极致。对于这般暗藏于深处的极致美,人们习惯以“涩味”来称之。
8、心若是缺乏韵味,就不会制作出带有韵味的器。心如果肤浅与卑俗,就作不出具有深度的器。就像皈依宗派时不得不经历涤罪的阶段,陶工的心也是在接受净化时才得以进入美的庙宇。
9、超越造作顺应自然的那个片刻,就是绽放美的那瞬间。好的纹样往往是无心与自然的画作。境界高的沉思者都会爱惜赤子之心。
10、无法进入无我境界的人,是不能成为优秀的陶工的。并非只有宗教家才会活在信仰之中。陶工的作品也是一种信仰的呈现。丑陋则是疑惑的征兆。
11、平坦而无波澜的东西,没有企图的东西,没有邪气的东西,朴素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无心的东西,不奢华的东西,不夸张的东西,构成这些美的要素是什么呢? 谦虚、朴素、没有装饰,也因此当然能受到人们的敬爱。
12、对物的整体直观是最重要的,我们无法从切碎的纸片,还原成原来的纸张,以偏概全是不可能的。
13、在深信不疑之前,对事物的理解与尝试并没有不同。就像从知识无法归纳出相信,从概念出发要去获得直观也是不可行的。
14、胜过所有一切的在于健康。自然的东西是健康的。美虽有千百种,但胜过健康的美是不存在的。因为健康是一种常态,一种最自然的姿态。
15、没有直观,物件就不存在。就算物件存在了也只是个空壳。没有加诸直观的事物,就还不算是真实的事物。器物的性质是由直观构成的,缺乏直观的认识,就只不过是不完整的判断。没有任何方式能超越直观式的审判。
译者序 李启彰
成书于1940年代的《茶与美》集结了柳宗悦对于“茶”与“美”这两个议题的重要观察与批评。柳宗悦既指引出通往美的道路,又同时对当时社会的乱象提出严厉的批判。日本在1940年代茶道盛行的状态,达到了过往都未曾企及的高点,茶道礼仪与茶器鉴赏吸引了相当多对于茶文化有兴趣的人群。然而对于美的直观的匮乏,与对茶道断章取义的曲解,让柳宗悦怀着茶与美的传承是否正向的忧虑与省思。
此刻正值茶文化在两岸盛行的当下,1940年代《茶与美》的发声似乎振聋发聩,其中所指对于茶的误解,对于赏器的扭曲,对于人心的做作,居然都有着与今天大比例的吻合。这样跨时代的反省,提供了我们向内思考的极佳素材。身为当代的茶人,在阅读《茶与美》后的感动之余,是让并非日语系科班出身的我决定投身翻译的始点。
2017年夏,我拜访日本民艺馆,民艺馆的窗口告诉我《茶与美》是一本连日本人都看不太懂的著作,她自己看了好几次都没有完全理解。当时翻译进度已经过半的我,突然感到责任特别重大。柳宗悦的长子,也是被誉为日本工业设计之父的柳宗理(1915-2011)说「过去与现在都是为了未来而存在,我们必须将宗悦留下的民艺论以某种方式传递到未来」。
一本连一般的本国人都看不懂的当代著作,显然不会是日文的不理解,而是难以深入当中的深意。为了尽量拉近中文版读者与书中精髓的距离,我决定在译文之外,于原文的每个章节后以导读的形式作出说明。观点中或有不成熟与未尽完善之处,也盼各界先进前辈与读者不吝指正。
导读涵盖了几个层面的用意,首先是释义,我试图将几个难懂与具有文化差异的观念或名词,重新以现代的语言阐明。再来是跨时代的应用,1940年代的背景与今天虽有不少的差异,但柳宗悦对当时茶界一针见血的相关论点,更给予今日的我们一个深入反省的契机。我交叉以历史或当代的角度,作出必要的呼应与补充。最后是展望,我希望进一步反思《茶与美》中的民艺论或美学观,并探讨能给予我们什么新的指引。日文原书成书后已历时约80年,相较于1940年代,当今科技发达,全球人口突破70亿,欣欣向荣的背后却是利益的争夺让人心更加紊乱。
《茶与美》如同暗夜中的一座灯塔,端看我们如何透过它来咀嚼这个世界的美。
壹 陶瓷器之美
读者们可能没料想到会从专攻宗教哲学的我这里听到这样的题目,但是长久以来我对这个题材就倾慕不已。借由这个题目,我认为能在你们的面前提供一个熟悉的美的世界,并且据此告知如何得以更接近神秘的美。关于陶瓷器所蕴含的美,我认为叙述我的想法和情感,未必是不恰当的。因为在汲取这方面材料时,我不得不论及美的性质。美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美又是如何出现的?我们又应当怎样玩味?在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些问题不断地出现。因此对于这个题目所可能产生的奇特联想,随着此篇的阅读,将会很快地远离你们。如果我无法邀请大家进入一个你们原来不熟悉的美的世界,就不会选择这个题目了。
一
读者对于特别是属于东洋日常生活之友的陶瓷器,曾经具体思考过什么事呢?这类的东西在我们周遭真的是太多了,反而让大多数人忘了要去回顾。或许在近代,因为它们的技巧与美显著地沉沦,因此人们失去了对这些东西感到有趣的机会。相反地就算对此有偏好,有人也会说这不过是种赏玩,这让人觉得当事人会去贬抑自己的情感。
但是不应该是如此的,无尽的美始终在器中被厚实地包覆起来。这样的不在意与见解,毋宁是宣告在现代人心已经变得无趣与荒芜。对于这些东西,人们不能忘记它们曾经是自己日常的亲密伙伴。我们不能说,那些只不过是一般的器物罢了。每天人们与它们一同度过了疗愈身心的时光。为了和缓烦忧,所有选上的器皿都具备好的器型,并显露了它好的颜色与模样。我们不能忘却,陶工将美包覆于器物之中。这些东西的制作都是为了点缀人们的环境、慰藉眼球、舒缓心情。我们必须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知不觉地都透过这些不为人知的美而感到温馨。今日的人们在这样喧闹繁杂的生活中,难道不会想去珍惜与回顾拥有这等东西的余裕吗?我总是认为这样的余裕是珍贵时间里的一部分。但这样的余裕不能回归到财力。真的余裕是从心理产生的,富有并无法构成美的心念。然而因为有美的心念,才能丰硕我们的生活。
假设连我们都有一颗温润的心,在这个生硬的窑艺世界里,还是能够发现那隐匿起来的心中伙伴。我们不能说,那不过是一个趣味的世界,然后转头就走。在这当中有我们无法预知的神秘与惊叹的世界。若是接触过那个世界的话,透过那些美,我们得以品味民族情感、时代文化、大自然环境,以及人类与美之间的关系。如果仅停留在玩赏趣味的境界,那将会是因为观赏者的心态卑微,而并非是器物的过度肤浅。假设能贴近上述的内容,那将能引导我们进入深层的世界。美不就是深度吗?我并不是没发觉到,事实上长久以来我的宗教思想,也受到这些器物的影响而蕴育成长。对于我身边所搜集的许多作品,我总是觉得感谢之情满溢而无法表示缄默。
特别是陶瓷器的美是“亲近熟悉”的美。我们在这些器物里,找到了安静而亲近的伙伴,它们总是伴随在身边。它们几乎不会来扰乱我们的心,而是一直在屋内迎接着我们。人们只需依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器物,而这些器物又常常静静地等着被放置在我们喜欢的地方。制作这些东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要能被人们注视到吗?安静而沉默的器物里,也必然蕴含着吻合拥有者的内心世界。我认为我们对器物所具备的爱的性质不能有所怀疑。这些器物不是具有着美的姿态吗?而且这样的美不就是从物主内心的美所产生的吗?这像是可怜的单身恋人。对疲惫的我们而言,它们的存在就像是无比厚实又沉默的安慰之手。它们无时无刻地都会记得物主。它们的美是始终不变的吧。不,应该说是它们的美是会与日俱增的吧。我们也不该忘了它们的爱。当它们的姿态吸引住目光时,我们为何要忍住或不假思索地不去触碰呢?爱惜它们的人必定会将它们捧在手心。当我们的眼注视着它时,这些器物看起来对我们的手也会有着倾慕之情。人的手对于器而言,一定有着如同在母亲怀中温暖的滋味。世上哪里会有令人不去爱的陶瓷器呢?如果有,那是由于制作者的手是冰冷的,或是欣赏者看的角度是冰冷的所致的吧。
伴随着我从器物里所感受到的爱,我不得不去想象陶工是如何以爱来创造它们的。我常想象有一位陶工将一只壶置放于自己面前之后,没有杂念地将他的爱往茶壶里灌注的情景。试着想想看,好比制作一只壶的某个瞬间。这个世上只剩下壶与作者两人。不,或许应该说在毫无杂念的制作当下,壶活在他之中而他也活在壶之中。爱在两人之间贯穿无阻。在流淌的情爱之中,美自然地孕育而生。读者曾经读过陶工的传记吗?真诚地对美侍奉一生的实例常常在那里可以读到。重复着各种试练、历经几度失败几度重新鼓起勇气、冷落家庭散尽私财,这些致力于制陶工作的陶工们的身影,我是无法忘怀的。在柴窑里烧陶烧了又烧,还烧不够时,购买木柴的资金却已耗尽,剩下的只有自家木造房子的木柴,这种情景读者们曾经想象过吗?实际上,在历经陶工数度浑然忘我的这般不寻常事件中,优秀的作品才得以问世。陶工在制作时,是真心投入在自己热爱的作品世界里。我们不该冷漠与忽略作品里所包裹的热情。如果不去爱的话,美如何孕生而出?陶瓷器的美,也是透过这般的爱才会展现而出。器是为了实际使用而存在的。即便如此,你若是认为单从功利的考虑就能烧制的话,那就错了。所谓真正好的器,同时必定是意味着美的器。它超越了功利考虑的境界。陶工心中满怀着爱时,就能做出优秀的作品。真正美的作品,是作者乐在制作过程时才会问世。单单基于功利考虑而作的器,会显得丑陋。当作者的心境是处于无欲状态时,器也好、心也好,都会接收美。在一切都忘却的刹那,是美莅临的刹那。近代的窑艺会显得那般地丑,则是由功利心所呈现出的物质结果。我们不能认为陶瓷器只不过是器。与其说是器,毋宁说是心。那是满怀爱的心。我认为那种美是充满着平易近人的心之美。
对于在此所谈论的美到底是如何产生的过程,读者不得不作出深切地回顾。陶瓷器的深度,经常超越冷冰冰的科学或是机械工法。美始终会追求回归自然。即便演变到现在,要烧美的器物时,仍需仰赖木柴。任何人为的热力,也无法烧出如同柴窑所烧出的温润韵味。即便演变到今日,辘轳 依旧渴望着作者自由的手。规则的机械动力欠缺雕塑美器的能力。能以最好的效果来磨碎釉药的,还是作者那双迟缓且动作不规则的手。单纯规则的律动是无法产生美的。石块、陶土与色料,要去追求的是天然的素材。我们都很清楚,近代的化学发展所赠与我们的人工色料是有多么丑。如果到了朝鲜,甚至到了中国也如此,常常会发现摇晃得很厉害的辘轳。我们并不是想不到,自古以来这样的东西反而产生了自然不做作的美。科学建立规则,而艺术是向往自由。古代人即便没有化学概念,但却能创作出美的作品。近代的人拥抱化学概念,却缺乏艺术感。制陶技术的研究日益精致。但是化学技术尚未能完善地制作出美的作品。我并非喜欢批判今日科学那尚有缺陷的状态,但是科学家对科学发展的极限不得不表示谦卑。科学的相对论无法侵犯美学的境界。科学必须是对于美学表示服从与奉献的科学。如果不是心去支配机械,而是反过来让心被机械支配时,艺术将永远弃我们远去。规则也是一种美。然而不规则对于艺术而言,是创造更大的美的要素。或许最高境界的美,是当这两者协调在一起时才会诞生。我总是认为,不规则中的规则能呈现出最高度的美。不具备不规则的规则,只不过是单纯的机械作业。不包含不规则的规则,就只不过是呈现紊乱。(中国或朝鲜的陶瓷器为何这么美,是因为当中所流淌的不规则中有规则,未完成中具备完成度。日本多数的作品倾向于追求完成度,因此常常失去了生气。)
二
为了唤起读者的注意,在此我要将构成陶瓷器的美学的种种要素作出整理。窑艺也是一种空间雕塑艺术。具有高度或是深度等,整体上必须具备能体现立体造型的性质。特别是在窑艺里,构成优美造形的根本要素,不消说就是“形”之美。贫弱的形从方便性或美学观点来看,是不能成为好的器。圆鼓鼓的、锐角的、庄严的躯体等,这些都是随着形的变化所产生的美。陶瓷器不可或缺的稳定性也是来自于形的力量。形始终是确切踏实的庄严美的基调。特别是能突出此点的,不消说就是中国的作品。形因为这民族而变得更丰富且更巩固。中国所品味的形之美,直接让人联想到大地庄严的美。能够让这强大民族将他们的心好好托付住的对象,不是颜色、不是线条,而是具有体量的“形”。大地教诲的儒教,犹如中国的民族宗教般;而因大地变得更稳固的形,则是这个民族所追求的美。被称为威严、坚实、庄严等这类象征强大的美,主要都是透过形所呈现出来的。
读者们不知是否曾看过一种神秘的现象,那就是在旋转的辘轳上,透过人的手就能创造出一种形体呢?这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心的作为。陶工在创造过程的每个刹那中,认真地体会着某些事情。美的突显是不可思议的。心的作为是微妙的。在形极致细微的变化里,真正的美与丑是有区隔的。捏塑出一个好的型,才是一种真正的创造。世间没有任何耐人寻味的形是由卑下的心创作出来的。如同水的形状是伴随着容器而改变,器的形则是随着心而变化。该称为地之人的强大中国民族,过去曾是安置于地上那庄严的形之美的创造者,我是这般意味深长地思考着。
占有立体空间的窑艺,是另一种类型的雕刻。我总认为雕刻的法则也可从中探索。陶瓷器所展现出的美形,不就是器自身从人体那所得到的暗示吗?这当中若保有人体内所流淌的自然法则,那器也会活出自然的美。试图在脑海中想象一个花瓶。稍微往上展开的顶部暗示着头部。也可以常常将这部分看成美丽的面庞。这里有时不也会增添一对耳朵吗?延展向下狭窄的部分是颈部。花瓶周身与人体近似,常常是美不胜收的。从面颊以下到颈部再到肩部的线条,足以让人联想到人体的姿态。接着是器的构造中常会有的主体,也就是躯干。此处总是附有丰满且健康的肉身。如果没有肉身,器就无法是器。这与我们肉体相似。有时陶工不会忘记沿着肩部左右两侧增添把手。不仅如此,还有那高台 是使器得以站立的足部。好的高台能使器站立在地上安如泰山。我认为这样的思考方式并非穿凿附会。就像人体的伫立方法涵括着遵守安定的法则,一只花瓶也会遵循着相同的法则,持有安定的位置与美来装置空间。我常常把器的表面与人的肌肤做联想。一只壶也就是一座裸体雕像。我认为这样的想法能让我更靠近美的神秘。器也具备富含生命的人体姿态。
接下来我必须谈到陶瓷器构成的两个重要的要素,一是“素地” ,一是“釉药”。
素地是陶瓷器的骨与肉。一般素地有分瓷土与陶土两种。瓷器的前者是半透明,陶器的后者是不透明。器的各式各样的种类,都会是其中的某一种,或者是结合这两者的变化而成。坚硬或柔软、锐利或温润的对立,主要是与素地有关。喜欢庄严、坚固与锐利的人会爱好瓷器的吧。追求情趣、温和与润泽的人,则会比较喜爱陶器吧。石材的坚硬与陶土的柔软提供了两种不同性质的器。明代的瓷器与我们的乐烧是很好的对比。在严苛气候的大陆下生长立足的民族,从年代久远的坚硬瓷土或是激切高温来制作的锐利瓷器。相较之下,历史尚浅的岛国乐天民族,会用柔软的粘土与稳定的温度来制作陶器。那样的自然始终是这个民族的美之母。当文化达到了高峰,一切都发展到协调之美的宋代,陶瓷两者结合在一起。在那个时代的人们不是很喜欢将石材与陶土混着使用吗?做出来的作品刚柔合一。两种极端因此融合,并取得平衡点。我由衷觉得在自然绝佳的调和之下,能实践出圆满的文化。
无法不和素地相提并论的是釉药。透过釉药,器才能得到装饰。器有时会透过澄澈如水的肌肤,有时会透过如晨雾般的肌肤来向我们展示它的肉体美。而表面的润泽,才是为器之美里增添最后韵味的关键。透明、半透明的、或甚至不透明的釉药,有时会让器原本就具有的多光泽性质孕育出更浓厚的气质。乍看相似于玻璃材质,却也存在着无限的变化。读者是否曾想过,这样的玻璃态常常是从草木的灰烬取得的?一度已死的灰烬,借由火的势头以玻璃状态复苏时,依旧存留着草木的个性,还给予了器各式各样的不同面貌,大家不觉得这是很耐人寻味的事吗?陶瓷器的美不光是靠人的双手所创。自然界会守护着这样的美。
当谈到作为器的肌肤的釉药时,我必然要提到一些与“面”之美相关的话题。我认为这是生成器之美重要的要素。无论是透过光的照射而产生的锐利感、或让人感到温情,这些都是由面的变化而产生。我常常在当中感受到人体脉搏的跃动。我们不能将它们当成是冰冷的器。这个面的内侧窜流着血液、保有着体温。看见美的作品时,我无法不去伸手碰触。面总是渴望着我们温暖的触觉。就像优秀的茶宴的器物,不正是等待着我们的唇,与深爱着我们的手吗?对于陶工们总会记得使用者感触的用心,我无法徒然无视。
但是面之美要诉诸的不是我们的触觉。经由与光正确的结合,面之美会锐利地吸引住我们的目光。有心人会去注意到,必须好好选取器的摆放场所。面之于光的感觉是敏锐的。沉静的器必须放置在沉静的光源下,这样才会让我们的心安静下来,去品味沉默的美。当强而有力的面顺着器体形状被展现而出,那就不能置放在光源贫瘠的场所。面会借由阴影的美,让器更加清楚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关于面的各种性质,取决于形、素地还有釉药,而决定美的关键之一在于窑烧方式。实际上,构成面的秘密在于釉药的熔合状态。在制陶技术里,包覆着最神秘面纱的恐怕是窑火性质。温度的高低不在话下,空气对流的强弱、火痕与落灰的多寡、时间的经过、还有燃料的性质等,这些无法预知的不可思议因素,决定了器的美丑。尤其“氧化焰”与“还原焰” 的差异,是左右面与色泽性质的直接因素。概括地说,宋窑与高丽窑的美好像是寄托于后者,明窑(图)则是前者。落灰使器物沉静,火痕使器物澄澈。还原让美显得含蓄,氧化让美向外突显。在烧到既不殆尽但又不残留的“不来不去”的分界上,面将它的神秘深深地托付其中。但不单只有面,颜色也会因为温度的高低而决定美丑。
接下来我要谈谈关于“色”之美的议题。陶瓷器在色泽上也必须呈现出美之心。至今为止,透过特殊的素地与釉药,能呈现出最美颜色的是白瓷与青瓷吧。我认为这已达到瓷器颜色发展的尖端。其次我喜好的是“天目” (图)的黑色与“柿染”的褐色。这些单纯内敛的色调,是赠与陶器最令人惊艳的美的关键。人们不应该认为白或黑都只是单一颜色,也不能认为这些是缺乏色泽的颜色。如果是白色,有纯白、粉白、青白、灰白等。这些颜色各自展现出不同的内心世界。假设这等至纯颜色的秘密能够解开,人们就不会想再追求更多颜色了。随着追求美的心不断前进,最后人们总会回归到纯色。好的白色或好的黑色不易获得。那不是单一颜色,而是最深邃颜色的世界。也可以说是涵盖一切颜色。它们有着朴素的美。
陶瓷器所用的颜料中,我总会想到吴须。那被称为“染付”的蓝。中国人很艺术地称之为“青花”。就像是明朝的旧吴须,这颜色与瓷器之间总是有着高度协调感,几乎无法将两者拆开。那是因为能让人完全感受到基本元素的色彩。一切当越接近自然时,美就越加清晰了。当落灰让呈色稍稍内敛时,这样的色调会加深美感。像是由化学染料所作成的艳丽的蓝,那到头来只会夺走美感。这样人工的纯色,从自然界来看是不纯的。这里头的美之所以会显得稀薄,是因为缺乏了自然的加持。其次我喜欢的是铁砂与朱砂。通常前者会让美显得艳丽,后者会让美显得娇美。铁砂适合呈现奔放韵味,朱砂则会增添娇美韵味。
然而陶瓷器的色彩发展到被称为五彩的“赤绘”时,可说是将温婉的美呈现到极致。色彩在此成就了更多样化的美丽。喜好绚烂美的人怎么会忘得了赤绘呢?这里头甚至还融汇着绘画要素。中国在釉上彩这方面依旧遥遥领先。那锐利厚重色彩所呈现出的绚烂华丽感,有谁能出其右呢?但是能以温厚、优雅、快乐之美掳获人心的恐怕还是日本色彩。这个岛国温顺而自然的色彩,也应用于釉上彩之上,我们习惯称之为“锦手”。这是因为这颜色有着像是绫罗绸缎般的美,突出的色彩,虽然会增添华丽感,但同时也会让美顿失力量与生气。绚丽的器物不易流传永久。在日本的赤绘中,古九谷是最上乘的。
描述色彩的同时,必然会触及“纹样”。这是陶瓷器必然具备的要素,而且我们必须观察到纹样具有美感。窑艺立体的性质,具有雕刻的意含,加上纹样后又会贴近绘画的意含。纹样常常让器变美了。概略来看,从古代到近代的推移过程中,纹样显得越来越复杂,色彩的强度也逐渐地增加。然而美感却向下沉沦。我们不能要求率真的纹样要有复杂的画风。纹样在性质上,必须具备装饰的价值。正确的装饰艺术始终含有象征性的品味。但象征并非叙述。无益与烦琐的写实葬送了美的暗示性。只要心能够深深地浸润在美的世界里,单单两三条简单的笔致所画出来的纹样,就已经很充足。正像是绘画的基础存在于素描之中,纹样也是要活在素描的生气中,才会呈现出最美的时刻。复杂的图案里难以发现优秀的纹样。与自然界有着密切关系的古代作品,只会看得到极为简单的纹样。宋的白瓷(图)青瓷里常常见到的如同栉目 般的纹样,这可以说是纹样中的纹样。这里什么颜色都没有去借用。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明显地没有画上什么纹样。然而从自由自在且生气勃勃的象征性美感来看,能超越它们纹样的作品,应该极为稀少吧。那奔放的刷毛目 也被称为寄托于自然界的纹样。古人以单纯的纹样,来深化器的美。但是近代人以复杂的纹样糟蹋了器。我常常发现如果没有纹样,就能更呈现出美感的器物。有时从出自于无名者之手的最普通的器中,反而常常看到优雅的纹样。那是因为作者没有画匠意识,无心而率直地作画所致。又,常常在传统纹样里发现优雅的笔迹。这样的美,并非来自画者刻意加诸自己有意识的作为,而是单纯运笔所致。在日本著名的陶工当中,最了解纹样意义,且能产出丰富纹样的可以说是颍川与初代的乾山(图)等。从他们的笔致当中可以感受到自由。
其次我留意到“线”之美。如果将轮廓和纹样等从形体抽离的话,或许我们就无法讨论线了。特别是朝鲜的陶瓷器里,线具有独自意涵。对这个民族来说,能托付于心之美的并非是庄严的形,亦非讨喜的色。由又长又细的线所勾勒出的曲线,能适当地呈现这个民族的心。有谁会不从如倾诉般的线条当中,去读取那难以表达的情感呢?与其说器有着一个明确的形体,毋宁说这是一条流淌的曲线,这样说会来得更贴切。器并非是停止伫立于地上。它呈现的是要远离无情的地,与向往着天的姿态。切不断且连绵不绝的线条,想要表达的是什么?线向我们展现了闲寂之美。那是一种以憧憬之心来掳获人们泪水的美。能活在线条当中的器,是具有情感的器。
这些众多关于美的要素姑且不论,我认为在器里还有一项构成美的重要成分,那就是来自“触感”的美。将器的命运交付给转动的辘轳时,透过指头传来的触感是相当敏锐的。在这过程里,人所体会到的感觉非常直接。让茶器这般雅致的物件保有触感,是外界极为重视的一件事。在不使用辘轳的情况,则更自不在话下。陶瓷器是触觉的艺术。这样的触感在“切削”过程中,会增添新的风韵。刀的接触面常常给人有种放荡不羁的雅致。好的陶工不会扼杀自然产生的触感之美。好的器在接触面上始终残留着这类的触感。不,因为保有触感,所以器才能散发出美的气息。因过度加工而显得光滑平顺的器物不会带有生气。即便从“注入”的制法当中,我依旧能察觉到自然产生出来的沉稳触感。茶人会去探索经常被藏匿在茶器高台内侧的触感美,这点很吸引我。
无论是纹样或是线条,都必须有好的触感。自然滑顺游走的笔锋,会将美提升到自然不造作的境界。这并非人为做作之美,而是生动的美。好的触感会有着自然惟妙惟肖的光芒。如果错过这道光芒,美将再也回不到陶工手中。在手法的运用过程中,是不允许有任何的踌躇。即便是些许的狐疑,也会将美从器当中剥夺。二次、三次重新来过、削切,反复犹豫的话,器的美会丧失不见。好的陶工始终不会错过从自然孕育而生的那道光芒。当把一切托付给自然,忘却自己那双工艺之手时,美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通过以上的种种性质的检阅之后,“味”将是决定整体走向美或丑的最终命运的关键。这是一种超乎言语境界的韵味。无论技巧多么地光鲜,形或釉药如何地尽善尽美,若失了韵味将流于空虚。无论是气质或沉稳感,内含或是润泽度,这些全都是这道隐藏其中的力量所产生的。所谓的韵味指的是蕴含在深层的韵味。外显的美,会削弱韵味,内蕴的话,会让美更有深度。“韵味”指的是“内蕴”。正因为美蕴藏在深不见底的内里,所以才能从中汲取到无止尽的韵味。好的韵味也意味着不会令人产生厌倦。这暗示着想追也追不到手的无限可能。韵味是一种象征性的美。所以将美向外突显的器是缺乏韵味的器,说那是说教式的美也不为过。好的韵味是“被层层包覆的韵味”。当美蕴藏在极深处,韵味就会达到极致。对于这般暗藏于深处的极致美,人们习惯以“涩味”来称之。实际上所有的韵味,最终不是都会回到带有涩味的韵味之中吗?涩味是玄之美。借用老子令人叹为观止的说法,就是“玄之又玄”。玄是隐匿的世界,密意的世界。涩味就是玄之美(概括来说,是让美蕴含在深处的手法。用窑中氛围来说,就是相互交织着氧化与还原;用火的轻重来说,与其过强不如稍弱为佳;就颜色来讲,与其是绚丽多彩的颜色,不如是单色内敛;就釉药来看,与其是透明的,不如稍稍哑光 为佳;就素地来说,与其是过硬,不如是稍稍柔软的陶土为宜;用纹样来说,与其是细致的绘图,不如是简单的线条为佳;从形的角度来看,与其错综复杂,不如是流畅为宜;就面的角度来看,与其是滑顺耀眼的,不如是光泽内蕴而沉静的设计,有更多适合能带出韵味的东西)。
形之器即是心之器。也就是说,密意永远会归结到制陶工匠的心。带有涩味的风韵来自于带有涩味的心。在那样的作品里呈现的是陶工自我忏悔的姿态。心若是缺乏韵味,就不会制作出带有韵味的器。心如果肤浅与卑俗,就作不出具有深度的器。就像皈依宗派时不得不经历涤罪的阶段,陶工的心也是在接受净化时才得以进入美的庙宇。人不能把器当作单纯的物来看待。与其说是物质,不如说是心。唯有在看穿肉眼仅能看见的姿态时,没有形体的心才会泉涌而出。又,也可以说物是将肉眼看不见的心所呈现出来的型。即便是器物,但里头有着具有生命力的心的气息。那并非是一件冰冷的器物,是有着心的温度的器物。静默的彼处,有着人的声音与自然的耳语。器的深度就是人的深度,是清净的性情。透过过着丰富且真情生活的人的双手,真正有深度的作品才得以诞生。又,透过如同古人一样能够活得这般自然的心,回味无穷的韵味才能渗入器中。
有种美得以永驻不变,那是因为被自然力守护着。丧失对自然的信仰,就创作不出美的器。只有全方位地与自然调和,才能活出自己与活出美。把自己托付给自然,意味着是顺着自然原理的力量生存。将自己奉献给自然的那个刹那,就是自然降临于我身上的瞬间。好的陶工对自然会抱着虔敬的态度。若对自然感到任何一丝的怀疑,那些都只不过是亵渎自然的表现。宗教家会对怀疑感到恐惧,相同的,对陶工来说,踌躇代表着毁灭。假设要在一只盘子上作画,要是对自然不抱持信仰,又如果无法将自己委托给自然,那他的笔致又如何灵活得起来?那些丑陋的线条,不都正是一些呈现出踌躇与胆怯的线条吗?笔触会呈现出“流畅”是因为与自然呈现协调。若是硬性加入违逆自然的造作,笔触会显得顿挫。过度的技巧常常会剥夺器物的生气。因为技巧是造作的作为。超越造作顺应自然的那个片刻,就是绽放美的那瞬间。好的纹样往往是无心与自然的画作。境界高的沉思者都会爱惜赤子之心。无法进入无我境界的人,是不能成为优秀的陶工的。并非只有宗教家才会活在信仰之中。陶工的作品也是一种信仰的呈现。丑陋则是疑惑的征兆。
三
在描绘各式各样塑造陶瓷器之美的性质后,我打算举出例子,将美能更具体地传达给读者。
我特别喜欢宋窑(图)。如果朝古代溯源的话,那个时代的窑艺之美早就达到了极致。看到那些作品时,像是眺望着绝对的极品一般。对我而言与其说那些是器,不如说是美的经典来得更贴切,在那里我们得以汲取终极的真理。宋窑其实是对我们展现了无限的美,因此同时也提供了无限的真理。为什么宋窑能展现那样崇高的品格与深刻的美呢?我认为那样的美始终是以“一”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不就是那温煦的思考者普罗提诺(Plotinus) 所领悟的美吗?我不曾见过宋窑里有撕裂的二元对立。那里始终是刚柔并济的结合,动与静的交织。那个在唐宋的时代里令人深切玩味的“中观”、“圆融”、“相即”等终极的佛教思想,就这样忠实地被呈现出来。还有那“中庸”不二的性质,至今依然存在宋窑的美感之中。这并非是我的凭空想象。试着将这样的器拿在手中细看时会发现,这不就是瓷与陶交织而成的吗?那既不倾向于石,也不偏向于土,两个极端的性质在此交融,将二揉合为不二。不仅如此,那烧到既不殆尽又不残留的不二境地里,器将自身的美委身其中,面看起来虽总是显露于外却又表现出内敛。内与外的交错。色是明与暗的结合。使用的温度大概在千度左右吧。不用说这显示出陶瓷器所需要的温度也是以中庸来表现。我无时无刻都认为那是“一”的美。这呈现出来的不就是圆相 吗?当中有的不正是中观的美吗?我始终认为这样的特质让宋窑成为永远。在内里有着静谧的安稳。我们如果心乱如麻,就品味不到宋窑的美。[我是这么想的,这个世间最美的作品都有着与此类似的性质。高丽时期的作品就不用说了,李朝的三岛手 、波斯的古作品、意大利花饰彩陶、荷兰的Delft陶器,还有英国的泥釉陶(Slipware),全都有与宋窑接近的素地和温度。我所喜欢的古唐津与古濑户(图)这类的器物,也类属于这一个群体。我对于陶瓷器这类的性质,几乎没有任何相关的学识。但总会察觉到,这些东西所呈现的美的韵味,有着显著的共通点。]
我每一次想到宋窑的美时,就想着那样的时代背景下的文化。宋接收唐的人文时,正是文化达到成熟期的时刻。那个时代是东洋的黄金时代。宋窑是时代的产物。何时我们得以再透过器来品味圆融与相即的文化呢?当看见今日那些丑陋的作品时,对于这个被戕害的时代,我并非无感。以陶瓷器之国闻名的日本,这个应该当之无愧的正当名誉,何时才能再迎回呢?时代正促使某些人们的崛起。
那国家的历史与自然,总会决定陶瓷器的美的方向。在那寒暖严酷、幅员辽阔,什么都巨大的中国,那最敏锐最沉重,最庞大最健壮伟大的美,会伴随着时代呈现而出,这是必然的命数。从宋到元,元到明的挪移,美朝着新的方向转变。明朝正是瓷器的时代。悉数要求逼近于锐利与坚固,面对一个极端时,为了保持着全面的控制,会使用另一个极端来掌控。在这里无法冀求如同宋窑般温润的韵味,然而美在锐利之中,也改变了姿容。它们将硬石在高温状态下烧结,用适合的深蓝,在上面清楚地画下各种图案。即便在细微的笔迹里,都含有如同铁针般的锐利感。这不禁令人怀疑那坚硬的素地、强烈的颜色与线条到底是从哪来的?时代为了永远用伟大的瓷器来纪念人类,它用青花那鲜艳的颜色,将“宣德”、“成化”、“万历”(图)、“天启”(图)等的字画在器物里。
在陶瓷器的领域里中国真可以说是伟大的中国,然而人们对于这样的美,那过度强而有力的威慑是否能够承受?有时能感觉到难以靠近,甚至难以冒犯的滋味吧。假设从中国进入朝鲜,我们像是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如果将前者比喻为君主的威严,后者则像是王妃的趣味。我们从激烈的夏日之光,移动到美丽的秋日孤寂,是自然从大陆到半岛的变化。
打个比方在早期就有宋窑的移入,但高丽的作品本身具有的美,并未受到侵犯。应该没有比处在当中,还更能令我们感受到美的吸引与美的诱惑吧。那掳获人心的优雅,也诱发了所有的情感。她在我们面前展示的美,没有一次是强势的。但是谁能打消想更亲近她的念头呢?是这般焦急地等待着心的到访,憧憬着人们的爱惜。谁会在回顾她时,在那样的姿态里忘却恋情呢?器将苦闷的情感委托于长长的线条,我毫不考虑地用双手紧紧地抱起。在随风飘动的柳荫里,两三只水禽划出安静的波纹,周遭的浮萍仅仅稀疏地生长着。这样的风景中没有声音,安静地沉潜于苍绿间,像伫立一般地漂浮着。我试着以眼记述着另一处的景色。高空中断断续续的云朵里,白鹤两三只,向着何方怎样飞呢?只是映入眼帘的只有这些东西。这些全都是不属于这个世间,而是仅能在梦中看见的心的创作。虽然并不知道是什么,当凝视着这样的姿态时,内心如同被寂寞压倒了一般,那流淌的曲线始终是悲伤的象征。我常常透过这样的美,在内心里倾听该民族的要求。不间断的苦难的历史,将心托付予这样的美。
线条其实是情感。我还未曾看过比朝鲜的更美、更幽寂的线条。那是在人情里浸润的线条。在朝鲜固有的线条中,保有着那不可侵犯的美。无论如何地模仿与追随,在它们之前是没有意义的。对于这当中存在的线条和情感的内部关系,人是无法将其分裂为二的。线条的美实际上是敏锐而纤细的,丝毫的矫正也可能让美的立足点消亡。我希望读者哪一天能参访位于朝鲜京城的李王家博物馆 ,那是高丽建筑中真正美的宫殿。所有访问过那里的人们,应该不希望再次发生对这个民族横刀相向的事吧。
我在谈论高丽之美的序言里,对于在延续的时代里所出现的作品有一句话要添加上去。正值宋窑在明朝的瓷器中所面临的转变一样,高丽在进入李朝(图、图)时代时,高丽风格突然发生了改变。伴随着一个新的王朝生气勃发的崛起,其气势会自然高涨、风韵会径自取得新的力量。如同明朝在瓷器里融入了锐利之美,我们得以接触到在李朝所复苏的量之美。史学家一般似乎并不认同李朝有艺术的存在,然而至少在陶瓷器里并非如此。我常常发现与高丽的创作可以匹敌的伟大作品,在此我想指出两件有趣的事。至少在瓷器里,显著的事实是朝鲜并未模仿明风。在形里,或者线里,甚至在釉药里都是呈现出自身既有的美。当中最容易立即被注意到的,是上面描绘的纹样。那绝对是独步的。我认为李朝的作品是相对于高丽而言的反作用力,并注意到这时的美朝新的方向开展了。这可以说是朝鲜在李朝时期,宣告他们举起了一面更鲜明的独立风气大旗。总体来说中国、日本、朝鲜,到唐宋时代为止看起来几乎是一个文化的发展。然而从高丽挪移到李朝的改朝换代,朝鲜就自立了。在政治关系上,国家的独立仍不被允许吧,但是在生活与风俗,还有在工艺里,明显地描绘了一个自律的新时代。这至少在陶瓷器里是真理。
第二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们不得不去注意。伴随时代发展,技巧会倾向精致,纹样的复杂度会加重,从而使美的生气全失。然而我们在李朝的作品中可以见到显著的例外。在我目前持续关注的陶瓷器领域中,这点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形更加宏伟,纹样单纯化,手法变得无心,而且在崭新的美的表现里,显现了惊人的效果。我们在那称不上纹样的两三条无造作的笔迹里,能遇见那生气勃勃的生命之美。一只鸟、一朵花,还有一串果实,都是他们所选择的朴素纹样。所用的彩料只有青花与铁砂,以及一点点的朱砂。中国与日本能见到的绚烂的赤绘,他们丝毫不迷恋。时代像是追求巩固的、单纯的、朴素的美。那大胆的切削面的手法,实际上是为了营造出石材般的坚实与宏大感。偶尔也会展现出犹如地柱般的稳定感。还有不得不注意的是在李朝时期所加上的直线的要素。在形里、色里、纹样里,所有的一切都很率直。在此时代之后的手法回归到单纯。这个事实是近代艺术史里极有意思的特例。这单纯的手法中依然含有这个民族的情感,这一点请别忘记了。虽说缺少了如同高丽般纤细的美,但是我并不会舍弃那苏醒的崭新的美。所谓三岛手(图)这样的韵味的美是绝顶的美。所有伟大的作品通常不就是单纯的作品吗?我在彼处朝气蓬勃地感受到亲近了朝鲜之心的喜悦。在这些作品里,我们无心而率直地感受到接触这个民族,与碰触到美时的喜悦。
论述了中国与朝鲜的作品后,必然接下来对于日本陶瓷器得要增添数句话。在烧窑的技艺里,原本邻国的影响就很大,日本有技巧地透过自己的感情将美柔化了。自然从大陆到半岛,再从半岛移动到岛国。只要是旅行者谁都能察觉得到吧,平稳的山,安静流淌的河流,温暖的气候,潮湿的空气,绿油油的树木,争相竞艳的花朵。还有守护着国度的海,没有外乱的历史,人们心悦乐活。没有比能在这样的国度里,还更能够心有余裕地去享受美的民族吧?因此呈现出我们的心的器之美,并非像是中国所散发的强大之美,也非朝鲜所表现的孤寂的美。喜乐的颜色,优雅的造形,柔和的纹样,安静的线条,悉数是温和的特质。坚硬的瓷器也在日本穿上了优雅的衣着,例如从中国天启的赤绘到古伊万里(图)的釉上彩的这般鲜艳,这个变化并不难理解。伴随着享受于这样平稳的、温和的美,人的爱必然从瓷器移转到陶器。我们最后使用柔软的土创作出别种器物来。人们在此从温和的静态的美中得到乐趣。他们赋予了这些作品“乐烧”之名,是很合适的名字。所有的器物让人每日沉醉于其中。当用两手捧起柔软又温暖的器物,而与嘴唇相接时,无论如何心都得以品味到,那属于人的既愉悦又安静的情怀吧。但别忘了许多在此揭露的短板。“乐”常常在趣味里破灭。
日本是个重视情趣的国度。除了漆器外,事实上他们的爱集中于陶瓷器中。与其说人们使用着陶瓷器毋宁说是乐在其中。这世上国家虽然很多,但是像我们日本人这般对陶瓷器着迷程度的民族大概是绝无仅有吧,与过去相较至今都没有改变。因此窑艺深深地被认为是艺术。当这样的看法更加明显,陶工将追求开创各自的艺术世界。于是在中国与朝鲜几乎未曾出现的个人作者终于诞生。是谁谁的作品的说法,相当受到人们的重视。至今有多位天才将他们的传记与他们的作品,当作永远的遗产,保留给我们。
但是日本的作品中见到的共通的缺点,是太过多余的意识趣味。作者常常失去了无心与无邪之心,过多的作为与过强的苦心,那自然会扼杀了力与美。颜色虽然花哨却失去力道,线条虽然绵密但缺乏气势。因为启动了思考,所以无法赋予器物那无做作的奔放与自然的雅致。我们始终抱持着对于完美的执着。火常常过度了,形则矫枉过正,纹样又过度致密。就这样地将美展露于外,使得韵味无法蕴含在内。在乐烧里常常强调其畸形,流于粗糙,因此显得不自然。太过做作会扼杀了美。在无心与朴素的古代,器表现出的是更深层的美。例如九谷或万古的美的古作品。然而伴随时代发展,美越发稀薄而丑不断增显。
单纯与率直当中深藏着美的本意,却常常被误认为是幼稚与平凡的。然而无心并非无知,朴素并非粗杂。最少的作为,保有最多的自然。忘却了自我的刹那,是了解自然的刹那。追求技巧而遭逢人祸时,自然的加持会远离而去。人工追逐着错综复杂,自然则追求单纯。刻意的作为是对自然抱持着怀疑,无心则是对自然抱有信仰。单纯并非匮乏,那是一种深度、是一种力道。繁杂并非意味丰富,是肤浅是孱弱。不论是形、色、或纹样,越是至纯美则越清晰。这是我所学得的艺术法则。(然而我想在此增添一句用意深远的话。如果思考着单纯是美而进行创作的话,心则再度陷入作为之中。让思考单纯化就已经不再单纯了。因此那样的美显得浅薄且卑微)。
我在此道出至纯的、无我的心是美的创造者。在结束前要添加一则蕴藏在陶瓷器中的小故事作为结尾。这是从器物所学得的睿智的一例。
大家都有注意到器的高台吧(图、图),那部分总是被放在下面而沾满灰尘。然而很多时候这里都隐藏着作者的心。这个部分常常非常地美,因为作者始终毫无装饰地在此将自己展现出来。高台因为是隐匿的部分,人们大多不会添加什么作为。因此,自然的部分在此被保留得最多。高台里的作者,恐怕是最无心的作者。他自刻意的作为中获得自由,因此高台这部分常常让自然的美显得清晰。特别是中国与朝鲜的作品中,我们不知见到了多少惊人的高台。自然的无做作创造了雅致,未经装饰的高台里发现了异常强大的美。这里如果从绘画的角度而言可说是素描的力度。在这样的力度之上,器最为安定。在高台上的器之美,增加了它的确实性。一般日本的作品期待完美,而厌恶无做作,高台常常显得贫乏。民窑倒是不同,我们在此不太能发现强大的美。高台上无用的绵密只会扼杀了气势,这是日本的作品的共通弱项。那有着“鹰峰”之铭的光悦的茶碗,反倒是刻意牵强地突显无力的例子。
崇尚于各种不同韵味的人,非常喜爱将美包覆起来的这个高台,这个情趣是在茶器制作时最需要深切注意的。在日本的作品中对高台很执着的是茶器,作者在此处追求展现触感的美。他们希望将奔放的自由的以及纤细的韵味,包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个隐藏起来未被察觉的场所,潜藏着无尽的美让我心悸动,并感受到无比的润泽。然而在意识下创作出的高台的韵味,又再度沉沦于丑陋的作为里。不论何时,陶工将自己的心的状态从高台中进行告白。高台常常是判断该作品价值的神秘标准。
我接下来将提出补充的,是与孕育美相同的法则,在其他例子也看得到。读者啊,如果对于手中的皿或钵的纹样有机会去玩味,希望能转过来留意一下背面的纹样。你会发现很不可思议的是,很多时候会比正面所画的更美。只不过是单纯的一两支花草,或者是两三条线与简单的点。然而此处笔是这般鲜活,心是自由地解放。看看线条,有踌躇的痕迹吗?留意一下为什么这么美,在此处所诉说的艺术上的秘密,我并非感觉不到。在正面上描绘时,人意识到美而心有所防备,面对观赏者时是有所准备的。然后在这些都画完后,将隐藏起来的背面的两三个纹样置入时,作者的心舒缓,状态是无心的,回归到了自由。预想不到的自然的美在此鲜明地呈现。悉数委任于自然如是的引导。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诞生不了好的纹样的。这是在器的背后所隐藏的一个意义深长的小故事。
我对于陶瓷器相关的正确的历史几乎都不认识,相关的化学也不了解。但是我日以继夜地,与持续温暖心的美一起生活。当我凝望着这番美的姿态时,就能忘却自我并超越自我。而且这安静的器,常常引导我朝真理的国度迈进。让我得以回顾美的意义是什么、心能成就何事、自然包含了什么样的秘密等。对我而言,器是信仰的展现,具有哲理的深度。对于面前所呈现的美,我不能让他们变得无益。而感受的愉悦,也不能够徒然地将之否定。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希望是,如果我的心意能传递给每一个人,那喜悦将会是难以言喻的。
评论
还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