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3946685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重要作品之一,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认可的莫言代表作
2004年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获奖作品
2001年法国Laure Bataillon外国文学奖获奖作品
超出世界读者阅读经验的讽刺小说代表作,觥筹交错间毕露批判锋芒
将反腐败题材文学提升至*水平的长篇力作
放浪不羁的侦查员前往酒国探查奇案,酿造学博士通过作家“莫言”获取写作真经
——三层叙事结构,双重故事线索,营造魔幻戏剧与悬疑电影式的阅读体验
将反腐败题材文学提升至*水平的长篇力作
简体字版独家授权,经典畅销“莫言长篇小说全编”系列,2020年全新修订版
莫言说:“《酒国》表现了我对人类堕落的惋惜和对腐败官僚的痛恨。”“如果把《酒国》和《丰乳肥臀》进行比较,那么,《酒国》是我美丽刁蛮的情人,而《丰乳肥臀》则是我的宽厚沉稳的祖母。”
“莫言是一位诗人,一位撕碎程式化的宣传海报,把个人从湮没无名的芸芸大众之中提升起来的诗人。”
“莫言的想象飞越于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之上……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无真相、无常识,亦无同情的世界,是一个人们胆大妄为、孤立无助、荒诞不经的世界。”
“比起众多追随拉伯雷和斯威夫特——在我们的时代,追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家,莫言的世界更加趣味横生,也更为惊骇人心。”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选摘)
“《酒国》是一个*的实验性文体。其思想之大胆,情节之奇幻,人物之鬼魅,结构之新颖,都超出了法国乃至世界读者的阅读经验。”
——2001年法国Laure Bataillon外国文学奖授奖辞
“莫言的作品植根于古老深厚的文明,具有无限丰富而又科学严密的想象空间,其写作思维新颖独特,以激烈澎湃和柔情似水的语言,展现了中国这一广阔的文化熔炉在近现代史上经历的悲剧、战争,反映了一个时代充满爱、痛和团结的生活。”
——2004年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授奖辞
“他的小说有一种紧迫感和厚重感,无法用寥寥数语来描述。所有代表性的小说都讲述了人类在情感受到世俗规则压迫时陷入的冲突。一位优秀的小说家热爱他笔下所有的人物,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人物里,也包括那些在小说里将要或者必须犯下罪行的人物。任何人要是想谈论中国,都应该先去读莫言的书,我认为他可以和福克纳平起平坐。”
——德国作家 马丁•瓦尔泽
“我个人特别推荐莫言1993年的作品《酒国》。”
——哈佛大学教授 王德威
“《酒国》可能是我读过的中国小说中在创作手法方面*有想象力、*为丰富复杂的作品。”
——美国汉学家 葛浩文
“一个侦探去酒国市调查地方官员烹食婴儿;作者‘莫言’和文学青年李一斗的通信——通过这两条主线,莫言展开了对中国社会与食物之间的关系的评价。”
——英国《卫报》
《酒国》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创作于1989年至1992年。因为“其思想之大胆,情节之奇幻,人物之鬼魅,结构之新颖,都超出了法国乃至世界读者的阅读经验”,《酒国》法语版荣获2001年法国Laure Bataillon外国文学奖;2004年,意大利语版荣获Nonino国际文学奖。
本书有三层叙述结构,*层是书中角色中年作家“莫言”所著检察院特级侦查员丁钩儿进酒国调查地方官员烹食男婴一案,却无法逃离酒色陷阱,*终跌进茅坑淹死的中篇小说;第二层是与“莫言”信件来往的酒国博士李一斗创作的九篇短篇小说,从李一斗的角度讲述了酒国中一系列荒诞故事;*后一层是“莫言”与李一斗往来的信件,*终“莫言”亲临酒国与李一斗等人见面,并与自己笔下的“丁钩儿”一样不可抑制地接触酒色、开始堕落的故事。
“《酒国》表现了我对人类堕落的惋惜和对腐败官僚的痛恨。”——莫言
章 1
第二章 41
第三章 79
第四章 117
第五章 165
第六章 195
第七章 229
第八章 273
第九章 311
第十章 331
酒后絮语——代后记 359
酒后絮语
——代后记
童年时,村头来了一位拉着骆驼的相面先生,许多人围观,我也挤进去看热闹。相面先生对众人说我:“这个小孩眉中藏痣,主定长大了能喝酒。”当时村人们都以糠菜果腹,酒是奢侈之物,我既然相上主定能喝酒,也许长大后必有酒喝,有酒喝生活必然不会错——于是众人便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看我这未来的酒徒,记得我当时颇为得意。
七十年代初,生活略有好转,有一次父亲在家招待一位尊贵客人,剩了半瓶酒,放在后窗台上。我盯着那半瓶酒,突然想起了相面先生的预言,便取下酒瓶,拔开塞子,狠嘬了一口。口腔麻辣,眼睛流泪,是酒给我的次感觉。这也便是我饮酒生涯的开始。
从此后只要家里没有人我便偷喝瓶中酒,自然是日日见少,担心被发现皮肉受苦,灵机一动,去水缸里舀来水,倒入酒瓶中,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发现了这方法后,就更加放肆地偷喝,反正水缸里有的是水。渐渐地感到瓶中酒味越来越寡淡,不敢再喝,心中日日忐忑。过了些日子,又有客人来,父亲用那半瓶酒待客,竟然没有尝出酒味淡薄,也许是尝出来没说。总算是把这半瓶酒解决了,去了我一块心病。
母亲是知道我的鬼把戏的,但她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揭露我。我从小嘴馋,肚子似乎永远空空荡荡。饿苦了,所以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无论藏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我找到。母亲对我的馋无可奈何,她曾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痛苦万端地说:你怎么这样馋呢?为什么屡教不改呢?因为吃,你赚了多少厌弃?让我为你担了多少羞耻?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馋毛病改掉呢?你现在不但偷吃,还偷喝,喝了你爹的酒,就往里加凉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在母亲的斥责声中,我感到无地自容。
那时候的酒是用红薯干做原料烧出来的。这种酒质量低劣,味道苦辣,稍微喝多一点就烧心、头痛、吐酸水;而用高粱烧出来的酒,无论喝多少也不会头痛。我的大爷爷是喝酒的专家,许多关于酒类的知识,我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
这位大爷爷是个中医,父亲说他三十多岁时才立志学医,后来竟学成了。他虽然没学到扁鹊、张仲景那种程度,但在方圆百里地盘上,很有些名气,也算是一方名医。他一生服务乡里,有口皆碑。父亲经常用大爷爷老大立志、学有所成的榜样来鞭策激励我,并让我跟他去学习中医。父亲说,什么人的饭碗都可能打破,唯独医生的饭碗打不破,因为皇帝也要生病。父亲说,只要你能学成,那保准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那时我因为组织“蒺藜造反小队”被赶出校门,干农活又不中用,便有许多时间泡在大爷爷家。名曰学医,实则是泡在那里看热闹,听四乡八屯前来求医的人说一些逸闻趣事。大爷爷是地主成分,只因为有医术,“土改”时才免于一死。解放后政府对他特别照顾,没强制他下田劳动,允许他在家里坐堂行医。他那时已经年近八十,但耳聪目明,头脑清楚。他是个很健谈的人,尤其是三盅酒落肚之后。我从他的嘴里听过很多故事。这是事实,并不因为马尔克斯有个善讲故事的外祖母我就造出一个善讲故事的大爷爷来类龙比凤。后来听上了年纪的村人私下里说,大爷爷年轻时是个花天酒地的人,干过不少闻名乡里的风流事。听到祖辈的秘史,感到很亲切,并没有影响我对他的尊敬,反而感到敬佩。大爷爷有一种怀旧情绪,薯干酒令他很不满意,高粱酒很难买到大概也买不起,所以他也只能喝着薯干酒怀念高粱酒。
大爷爷说那时候我们这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有两家规模很大的酒坊。东北乡遍地高粱,酒坊里烧的自然是高粱酒。那两家酒坊都有自家的堂号,一曰“总记”,一曰“聚元”。两家在“土改”时都被划为地主,他们的后辈都低头弯腰地承受了几十年祖辈遗给的苦难。“总记”的一个小儿子是解放初期的大学生,“反右”时被划为“右派”,“文革”期间被开除公职,赶回家乡劳改。他体力不济,干不了重活,只能与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混在一起。我常常看到他瞪着被薯干酒烧红的眼睛说一些疯话:酒啊,酒啊,亲娘比不上一瓶酒啊!“文革”结束后,他恢复了公职,离开家乡前,在大街上摆上一个缸,把周围三家供销社的酒全部买了,灌了满满一缸,然后爬到树上放鞭炮,号召全村人来喝酒,庆祝他平反,同时为自己招亲——立刻就有一个贫农的女儿上门来自荐——八十年代末,“总记”的几个后代扬言要恢复祖先的荣耀重建酒坊,说不但要造高粱酒,还要造葡萄酒。他们弄了一些据说是从意大利进口的葡萄种苗让乡亲们栽种,可惜这几个幻想家的热情在葡萄还没结果之前就冷却了。
那时候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酒香洋溢,村子里上了年纪的男人,大都在酒坊里干过活儿。在酒坊里干活,酒是随便喝的,只要不耽误干活,掌柜的不会出言。我的一个表大伯说,那时酒坊伙计们的饭食很好,一天三顿白面,早晨四个小菜,每人一个咸鸭蛋,中午晚上有鱼有肉,酒管够。所以那时候的伙计,干活没有不卖力气的。这个表大伯腿瘸,就是在“总记”酒坊里干活累的。大爷爷那时候开着药铺,是村子里的头面人物,他自然不会到烧酒作坊里去卖大力,但他对酿酒的过程了如指掌。我写作《红高粱家族》时,从他们过去的生活中,获取了很多灵感。
大爷爷八十多岁时,每天还要喝两顿酒,午饭喝,晚饭喝,每次喝半斤。他年轻时能喝多少?谁也说不准。他对我讲过他自己的两次喝酒经历。一次是他出外为人诊病归来,在路上碰到一位朋友,朋友背着一坛酒,十二斤装,老秤。两人寒暄几句,坐下就喝。没有佐肴,正好路边有几棵野锥蒜,就掐着锥蒜叶儿当肴。搬着坛子,你咕嘟几口递给我,我咕嘟几口递给你,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坛酒咕嘟光了,那几棵野锥蒜还没吃完呢。然后抿嘴站起来,意犹未尽,拱手道别,各走各的,没事人一样。人均六斤白酒,老秤,竟然都没醉意,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就是海量了。而另一次,在邻村的一次酒宴上,他一眼看到对面而坐的竟是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杯酒饮罢,辞席而去,摇摇晃晃,感到烈火在脑子里燃烧,过了连结两村的小石桥,一头栽在村头的一个草垛边上,醉了整整一夜,醒来后看到一个车轮般大的红日冉冉升起,照耀着遍地霜雪。
后来我渐渐大了,必须下地干活换取自己的饭食,大爷爷家不能去泡了,学习中医的事也就罢休。父亲对我的不堪造就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食物不足,家庭里永远笼罩着阴沉的空气,所以我和哥哥姐姐们,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不回家外,其余的空闲时间几乎都泡在六叔家。六叔家当然也吃不饱穿不暖,但穷欢乐的气氛浓厚,村里那些颇有趣味的人,都是六叔家的常客,在那些漫漫的冬夜里,他们每晚必到。房子小,人挤,我的位置在墙角,与一株养在破水缸里瑟缩在墙角熬冬的夹竹桃紧挨着。屋子里永远不生火,脚冻得像猫咬着一样痛。一灯如豆,温暖地照耀着众人模模糊糊的脸。屋子里烟雾腾腾,这些乡村的口头小说家们你一段我一段地编织着奇闻怪事,有时也议论经济,有时也批评政治,多的话题则是妖魔鬼怪和村中人的男女情事。有一夜晚,下着鹅毛大雪,众人照旧来了,不知是谁说:要是有壶酒就好了。没有酒,但每个人都在想象着雪夜饮酒的幸福情景。六叔灵机一动,拿出半瓶给猪打针消毒用的酒精(他是赤脚兽医)兑上一碗凉水,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个白菜疙瘩当肴,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这件事在《酒国》里得到了表现,但喝瞎眼睛的事是没有的,大概我们摄入的甲醇量还没有达到伤害身体的程度。
到了八十年代,生活好转,喝酒已是常事。造酒是暴利行业,大大小小的酒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各种各样的酒造出来,散装的红薯干酒见不到了,所有的酒都是瓶装盒盛,而且包装越来越豪华。报章上不时揭露用工业酒精勾兑假酒喝坏了人的事件,读之令人心怵。假酒制造者遍布各地,手段卑劣,令人发指。大批的假酒制造者和销售者发了横财,被揭露者不过千万之一。即使被揭露了,也不过罚点款了事,这点罚金与他们牟取的暴利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更多的假酒制造者继续用他们的毒酒害人,许多地方的官员对形形色色的制假集团是姑息的甚至是庇护的,其背后的情景可以想象。其实何止是假酒呢?常有人戏言:除了假的是真假,其余的都是假的。好在我们被蒙骗惯了,人命又不珍贵,所以买了假货也就摇摇头,连愤怒的兴趣都日益淡漠了。近日来,正在掀起一个揭露假货的运动,但愿运动过去,不要恢复如初,甚至变本加厉。我在北京,为防止上当,轻易不买个体户的东西。因为这些人的东西真货不多。而且这些人大都怀揣利刃,弄不好就要捅人。但从报纸上看到,连堂皇的国营商店里也充斥着假货,不用说,进货的人发了财。看起来,泛滥成灾的造假和销假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现象,现象背后有深刻的背景,在腐败没得到有效遏制之前,假货永难灭绝。官员的腐败,是所有社会丑恶现象的根本原因。官员腐败问题得不到控制,制假卖假问题解决不了,社会风气堕落问题解决不了,环境污染问题解决不了。连那些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他们的天敌,也是腐败官员。
刺激了我的神经、触发了我的灵感,使我动笔写《酒国》的是一篇刊登在某家报刊的文章:《我曾是个陪酒员》。写这文章的是一位家庭出身不好,在念书时就被划为“右派”的人。他念的是中文,毕业后分到东北某矿山的子弟学校当教员,一直郁郁不得志,连个老婆也讨不到。有一次,开了工资之后,他买了八斤酒,想,索性醉死算了。他写了遗书,背着酒,进了山,找了片小树林,坐下,喝光了八斤酒,等死,但除了肚子发胀,别无不适之感。他这才明白自己是个永远喝不醉的人,于是放声大哭。学校的人发现了他的遗书,赶紧找到他,发现满地酒瓶,一人号啕。问他哭什么?他说原本想喝酒寻死,没想到毫无反应,这个月的工资也糟光了,因此悲从中来。众人哭笑不得。渐渐地他千杯不醉的声名传播了出去。有一天,矿山党委派员来考察他的酒量,他当着来人的面连灌三瓶烈性白酒,面不改色心不跳。于是他被调到矿山党委宣传部,具体工作是陪矿山的干部出席酒宴。从此后他如鱼得水,无数的来宾倒在他的面前。他是中文科班出身,编几句敬酒词儿那是小菜一碟,人又机灵,常常妙语连珠惊四座,深得领导宠爱。他走到街上,许多人都投过来敬仰的目光。临近的几家大企业想用重金把他挖过去,矿山决不放他。自然,老婆也讨到了,而且是本地区有名的美女。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颜如玉。
文章是这位饮酒的天才调回南方故乡后写的,字里行间充满痛定思痛的味道。如果他还在东北矿山工作,大概他也不会写这文章。
《酒国》动笔于一九八九年九月,原想写部五万字左右的中篇,但一写起来就没了遮拦。原想远避政治,只写酒,写这奇妙的液体与人类生活的关系。写起来才知晓这是不可能的。当今社会,喝酒已变成斗争,酒场变成了交易场,许多事情决定于觥筹交错之时。由酒场深入进去,便可发现这社会的全部奥秘。于是《酒国》便有了讽刺政治的意味,批判的小小刺芒也露了出来。
即便根据官方统计的数字,我们每年消耗的酒量也是惊人的。虽然禁止公费吃喝的明令再三颁布,但收效甚微,而且每整顿一次,便有一次疯狂的反弹。各种各样的斗酒方式应运而生。我与许多小官吏是朋友,也跟着他们喝了很多不花钱的酒,这也是腐败行为,我知道。我深深体会到,赴这种比赛酒量的宴席绝不是一件乐事,只要你还讲信义、好冲动,必定要被放倒,只有那些冷面冷心冷静的人,才能不被灌醉。而喝醉后的难受滋味,比感冒了难熬许多。我醉酒一次,脑筋要麻木起码一星期。但一上酒席,三杯下肚,便忘了先前的痛苦,总是像英雄一样豪饮,像狗熊一样醉倒。那些小官吏们,其实也想回家与家人一起吃饭,有兴时自随自便啜两盅,但他们身不由己。一方面他们因用公费吃喝、酒海肉山地挥霍浪费而被百姓诅咒,一方面他们又深受酒宴之苦。这大概是中国的一个独特矛盾。我想中国能够杜绝公费吃喝哪怕一年,省下的钱能修一条三峡大坝;能够杜绝公费吃喝三年,足可以让那些尚未脱贫的农民脱贫。这又是白日梦。能把月亮炸掉怕也不能把公费的酒宴取消,而这种现象一日不得到控制,百姓的口诽腹谤便一日不能止。
《酒国》中写了几位小官吏,我对他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与宽容。因为我深知,假若把我放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会跟他们一样。我经常想,能不能像朱元璋那样,把贪官污吏剥皮揎草,挂在公堂上,以警后任?我把这想法跟好友说,他们笑我幼稚。朱元璋剥皮揎草,也没制止王朝的腐败,我是太幼稚了。
当然,《酒国》首先是一部小说,耗费我心力的并不是揭露和批判,而是为这小说寻找结构。目前这小说的结构,虽不能说是好的,我自认为也是较好的了。语言也让我挖空心思。好写的是酒后絮语,难写的也是酒后絮语。如果读者能从这部书里读出一些不同于我过去作品之处,就使我欣然如醉了。
写到此处,这文章也该收尾了。但流连不忍离去,何故也?因为遗憾太多,过去五千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几同一部酒的历史,酒成就了多少好事,也坏了多少好事。古人沉醉着,度过了多少峥嵘岁月,写出了多少辉煌诗篇,而我醉着酒,只写出了这冷眼文章。我想今后一定会有关于酒的巨著产生,我这《酒国》,不过是一声长啸而已,当有高啸如风者在后。
附注——
“苏门啸”,钱仲联注引《魏氏春秋》曰:“阮籍……尝游苏门山,有隐者莫知姓名,有竹实数斛,杵臼而已。籍闻而从之,论太古无为之道,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先生修然曾不眄之。籍乃吟然长啸,韵响寥亮。苏门先生迴尔而笑。籍既降,先生喟然高啸,有如风音。”
长啸自谓不凡,更有高啸在后。
一九九二年五月
丁钩儿生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夫妻关系不好不坏,有一个儿子,比较可爱。他有一个情妇。她有时非常可爱有时非常可怕。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有时像妩媚的猫,有时像疯狂的狗。有时像美酒,有时像毒药。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情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惧怕癌症。他对生活既热爱又厌烦。他摇摆不定。他经常把手枪口按在太阳穴上又拿下来,胸口、心脏部位,也经常承担着这种游戏。他乐之不倦的一件事是侦查破案。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查员。几位高级干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五,体瘦,皮肤黑,眼睛有点抠。嗜烟。好饮酒量不大。牙齿不整齐。会一点擒拿术。枪法不稳定:情绪好时弹无虚发,情绪坏时百发不中。他有点迷信,相信运气。好运气经常光顾他。
不久前的一个正午,检察长扔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钩儿打着火机先点燃了检察长的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燃。烟雾进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检察长吸烟的动作有点笨拙,心里想这老头儿其实不会吸烟,但他抽屉里好烟不断。检察长拉开抽屉,把一封信拿出来,先瞄了两眼,才递给丁钩儿。
丁钩儿匆匆阅读着那个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构成的检举信,显然是用左手写的。署名:民声,显然是假名。信的内容先使他惊惧后使他怀疑。他又从头把信浏览了一遍。尤其反复看了信的空白处那位熟悉他的首长龙飞凤舞的批示。
他望着检察长的眼睛。检察长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点点,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把婴儿红烧了吃?”
检察长暧昧地笑笑,说:
“汪书记点名要你去调查。”
他心里很兴奋,嘴里却说:
“这事该不着我们检察院去干!公安部门睡觉去啦?”
检察长说:
“谁让我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钩儿呢?”
丁钩儿有些发窘,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检察长说:
“你随时可以动身。离婚了没有?不离婚同样需要勇气。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封望风捕影的诬告信。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可以走了吗?”丁钩儿站起来。
检察长也站起来,拿出一条没启封的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推。
丁钩儿夹着烟走出检察长的办公室。他跑进电梯。他走出大楼。他想去小学校看看儿子。著名的胜利大街横在面前,成群结队的轿车双向奔跑,不给他一点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横穿马路,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马路的边缘向那群孩子们靠拢,自行车贴着他的身体滑行,宛若一条条鳗鱼。骑车人的脸在强光照耀下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脸,笑眯眯的眼睛。他们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红绳子上,好像一串鱼,好像一根枝条上缀着的肥硕果实。汽车的烟雾喷到他们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鸟,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香气扑鼻。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花朵,是宝贵的,谁敢碾死他们?汽车们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吭吭哧哧喘息着,让孩子们过马路。孩子队伍的两头是两位穿白大褂儿的妇女,她们脸盘如满月,嘴唇似朱砂,牙齿锋利洁白,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各攥着绳子的一头,毫不客气地大声吆喝着:
“抓紧绳子!不准松手!”
丁钩儿立在一株黄了叶子的路边树下时,孩子的队伍已经安全过路。汽车流一浪一浪涌过去。孩子的队伍在他面前弯曲起来,嘁嘁喳喳叫唤着,好像一团麻雀。他们的手腕上拴着红布条,红布条拴在红绳子上。虽然队伍变得乱糟糟,但他们都在绳子上。两位阿姨只要把绳子抻紧,马上就是一条整齐的队伍。他想起了阿姨刚才发出的“抓紧绳子!不准松手!”的命令,心中恼怒无比。废话!他想,拴住了怎么松?
他扶着树,冷冷地问绳子前头那位阿姨:
“为什么要拴住他们?”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
阿姨鄙夷地说:
“神经病!”
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
“神——经——病——!”
他们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不知是必然的现象还是训练的结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是世界上美好的声音,在马路上扩散,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齐飞。孩子的队伍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她却别着脸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队伍消逝在一条胡同里;胡同两边是两堵刷了红漆的高墙。
他很困难地走到马路对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调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长的姑娘走过来买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红像辣椒一样。她把滋滋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里滚动着。她吃肉串时嘴形奇怪是因为要保护嘴唇上的颜色。他感到喉咙火辣辣的,扭头就走了。
后来他站在育红小学校的门口抽着烟等待儿子。儿子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时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脸上有一些墨水污渍。小学生的鲜明标志。他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不亲热地跟他走。他告诉儿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国市办公务,儿子说无所谓。丁钩儿说什么叫无所谓呢,儿子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嘛,有什么所谓吗?
无所谓,对,无所谓,他重复着儿子的话。
丁钩儿走进煤矿党委保卫部,受到了一个剃平头的小伙子的接待。平头小伙子拉开一个与墙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间办公室里也生着大炉子,火势虽不如门房里盛,但屋里温度仍然很高。丁钩儿想吃冰,小伙子劝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钩儿看着小伙子诚挚的脸,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门窗严丝合缝,密封很好。丁钩儿周身发痒,汗在脸上爬。他听到平头友善地说:
“您不要着急,心静自然凉。”
丁钩儿耳朵里有嗡嗡的响声,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饯婴儿。此行任务重大,不敢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颤抖。几架巨大的机械,在窗户外的天地间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移动着。他感到自己在一个水柜里,像一条鱼。那些矿山机械是黄色的。黄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谛听着矿山机械的声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丁钩儿听到自己在说:
“我要见你们的矿长、党委书记。”
平头说:
“喝酒喝酒。”
平头的热情使丁钩儿感动,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杯子刚放下,平头又给斟满了。
“我不喝了,带我去见矿长、党委书记。”
“首长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于让我失职。好事成双,来,再喝一杯。”
丁钩儿看看那拳头大的杯子,心里有些发怵,但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尽。
他刚放下杯子平头又给斟满了。
平头说:
“首长,不是我逼您喝,这是我们矿上的规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钩儿说: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头双手把杯子举起来,送到丁钩儿嘴边,含着眼泪说:
“求求您,首长,喝了吧,不要让我坐立不安。”
丁钩儿一看平头这样真诚,心顿时软了,接过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头感动地说:
“多谢多谢,您再来三杯?”
丁钩儿手捂住杯子口,说:
“不行了不行了,快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吧。”
平头抬腕看看表,说:
“现在去见他们,还稍微早了点。”
丁钩儿亮出身份证,严肃地说:
“我有要紧公务,你不要拦挡。”
平头犹豫了一会,说:
“走吧。”
他尾随着平头,走出了保卫部的办公室,进入一条深邃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很多房间,房门的一侧都挂着标名的木牌。他问党委书记和矿长不在这栋楼里办公吗?平头说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让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转交给党委办公室的秘书就行了。
出大楼时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不由地吃了一惊,因为这张脸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门时,弹簧嘎嘎吱吱地响着,门板反弹回来,拍击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跄前仆,幸亏平头小伙子伸手拉住了他。美丽耀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眼花,腿软,耳朵里嗡嗡响。他问平头:
“我是不是有点醉了?”
平头说:
“首长,您没醉,像您这般出色的人物怎么会醉呢?我们这里醉酒的都是些没有知识、没有教养的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从来不醉,您是阳春白雪,所以您没有醉。”
小伙子这一番顺理成章、逻辑严密的话把丁钩儿说服了。他跟着他穿过一片堆放着大批圆木的空地。圆木粗细不一,粗者直径两米,细者直径两寸。有松木、桦木、柞木、橡木、榆木。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植物学知识不丰富,认出这些也不错。圆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开始枯萎的黄草从圆木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只白色的蛾子懒洋洋地飞着。几只黑燕子在木垛间飘,醉态朦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双手,够不着上沿。他握紧拳头,轻轻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红色年轮,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头上。他叹息一声,说:
“好魁梧的一棵大树!”
平头接过话茬,说:
“去年一个酿葡萄酒的个体户拿着三千元来买它,我们没卖。”
“他买这干什么?”
“做酒桶呀!”平头说,“葡萄酒不进橡木桶永远不上等。”
“你们应该卖给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们讨厌个体经济!”平头说,“我们宁愿让它烂了也不支持个体经济。”
丁钩儿暗自钦佩罗山煤矿的公有制觉悟,两条狗在圆木后追逐,步态滑稽,如痴如醉。那条大公狗似乎是门房的看门狗,仔细看又不太像。他尾随着平头小伙子绕过一垛垛圆木,好像进入了原始森林里的伐木场并渐渐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树的巨大浓阴下,生出许多鲜艳的蘑菇,一层层腐败的橡叶与橡实,放出迷人的酒气。有一棵色彩斑斓的大树上,结着几百个婴儿形状的果实。都颜色粉红,鼻眼分明,肌肤纹理细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爱的小鸡鸡恰似一粒粒红彤彤的花生米。丁钩儿摇晃脑袋,安定精神,神秘而惊人的大案鬼影憧憧,沉重地在他脑海里展开。他批评自己在不必要耽误时间的地方耽误了很多时间,但转念一想,从接受任务到现在仅仅二十多个小时,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宫里寻找路径,已经是的高效率。于是他耐心跟着保卫部的平头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又绕过一垛清一色的白桦圆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阳,一片金黄浮在毛茸茸的深绿里。他嗅着桦木特有的、甜丝丝的醉人气息,心里荡漾着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桦树皮还没有完全丧失生命,皮肤光洁滋润。破绽处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肤,好像说明着圆木依然在生长。有一只紫红色的蟋蟀伏在白桦皮上,肥硕健壮,诱人捕捉。平头青年按捺不住兴奋心情,说:
“葵花林中那一排红瓦房里,有我们的党委书记和矿长。”
那排红瓦房大概有十几间的样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茎粗叶大的葵花林里。在充足的光线照耀下,黄色显得格外辉煌。丁钩儿注目美丽景色,有些类似陶醉的意思周身流淌,平缓、凝滞、厚重。从陶醉中挣扎出来时,带路的平头青年已经无影无踪。他跳到桦木堆上去寻找,感觉到江水澎湃,桦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随波逐流。远处,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烟,只不过那烟比凌晨时干燥了许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动着若干黑色人。煤堆下车辆拥挤。人声、牲畜声微弱得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故障,现实世界与他之间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几架杏黄色的矿山机械在井口周围伸展着长臂,动作缓慢,但异常准确。他头晕,身体弯曲,趴在一根圆木上。圆木在汹涌的波涛上旋转着。那位平头青年确实无影无踪了。他滑下桦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适才的行为。一个受到高级领导人器重的侦查员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样趴在桦木堆上看风景,而这行为竟成了这件如果属实必将震动世界的特大案件的侦查过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将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无论怎样想那平头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侦查员的想象力在一瞬间展翅飞翔,风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头青年很可能是那伙吃婴儿者的同犯。他在圆木间穿行时就想好了逃跑的机会。他指给我的道路布满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钩儿的智慧。
丁钩儿夹住公文包。包里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连发手枪。手里有枪,气粗胆壮。他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桦木们、橡木们、各类圆木同志们。那些粗大圆木的剖面花纹颇似一张张胸环靶。他幻想着枪打圆木核心,双腿却把他带到了葵花林的边缘。
沸腾的煤矿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幽静地方,可见事在人为。他迎着葵花走上前,葵花盘儿像一张张笑脸逼过来。但它们翠绿色或者淡黄的笑脸显得虚伪而阴险。他听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硕大的叶片随风起舞,嚓嚓作响。他摸摸公文包里的铁家伙,昂首挺胸向红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红房子,身体感受着包围着他的向日葵送给他的威胁。向日葵的威胁凉森森的,生着白色的毛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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