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醒来(新青年书系)

从乡土到工业之城， 一路迷失，一路追寻，一路记录。

新生代作家叶城  非虚构散文集

直面光鲜自我表象下的精神废墟，回溯*初的自己。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一次醒来。

1. 以私人化的写作反映作者童年生活的乡村的变迁，以敏锐的眼光、从自身出发，书写城市与乡村精神的碰撞，充满强烈的情绪感染力。

2. 作为一位典型意义上的南下务工人员，叶城的人生经历有着广泛的代表性，充满艰辛同时又足够坚韧，充满迷失又发人奋进，叶城的写作兼顾了时代与个人，并在两者之间达成了充分的平衡。

3. 在抒情与叙事之间探索散文写作的各种可能性，全书清晰地呈现出叶城散文写作风格及题材选择，有极具社会意义、反映社会现实的部分，也有表现其艺术探索的美文。

本书是青年作家叶城的一部非虚构散文集，全书分为两辑，*辑“诉说与尘埃”，主要追溯作者成长过程中那些重要的人和事，饱含深情；第二辑“南方与碎片”，则主要记述了自己南下工作，在南方遇到的各种人的命运遭际，更加发人深思。叶城的写作兼顾了时代与个人，在抒情与叙事之间探索散文写作的各种可能性。

叶城，原名周锋，男，80后，自由撰稿人。生于安徽太湖，现居广州。作品散见于《天涯》《雨花》《草原》《星星》《名作欣赏》《山东文学》《奔流》《文学与人生》等中文期刊。部分作品被转载。现供职于某外资企业。

第一辑诉说与尘埃

来历不明

三个祖父之死

在颜色深处张望

食指伤

一条鱼，在夜里死去

过完一个冬天

第二辑南方及碎片

从新溪开始

从广州到台山

新洲是个岛

赞美与谎言没有距离

在南方醒来

对泰勒斯的猜想

一个外科医生的手术

湖水之外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正常

从广州到台山

二○○二年夏天，当我在广州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时，我到长途汽车站买了张车票去往台山。那里有我新的开始。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天空是怎样由绀青慢慢转为灿黄。站在车站前广场上抬头望向它的那一刻，猛烈的光线把面颊晒得发烫。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下午一样仰望天空的深远，从来不知道光影的转变会那么令人心动。太久太久的日子，我一直低头专注着手里的事情，为了找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在广州的各个角落里奔走。阳光、雨水、草木这些东西看起来似乎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我无心也无力朝它们望一眼。而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它们一下子变得烈艳、明亮，透过车站广场上翻滚的人流混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离开是对我在广州短暂生活最好的一种祭奠方式。是的，祭奠，在收拾行李的那一刻，我在广州的生活就已经死了。这个响亮而又庞大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将与我彻底隔断，今后不再有任何关系。她曾经像个盛大的节日般吸引我的到来，把热情和理想渲染得浓烈无比。我做过这样的设想：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享受充实的生活，拓展人脉与交际，积累第一桶资金，然后抓住时机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其中不乏投机倒把和背信弃义的阴暗想法。受人尊敬和羡慕，包括找一个火辣的女人，收获一份缠绵又浓烈的爱情……而在广州三个月的求职经历中，我整日忙碌，最终一无所获。三个月的时间这些华丽丽的想法完全碎裂，在一份最基本的工作面前耻于被提起。我不得不摒弃它们去往另一个更小的陌生城市，作为一种生存的延续而与宏大的理想无关。

理想一词太大了，大到抽象没有边际。它不接地气。在我一次次求职无果的境遇里，它逐渐细瘦干瘪，逐渐被吃饭睡觉这类平常又掀不起波澜的事情取代。这两样简单而本应该无忧的事情，在我南方动荡的生活中是一个无法回避又永恒的现实话题。它关乎生存，关乎我立身于此的命运。我将近两百份简历附带亲笔求职信天女散花般寄往不同的人手里，然后静待这众多机会中属于自己的那一个。那些简历朴素而又干净，记录着一个人的来龙去脉，身世及身份。我的一位朋友曾不屑地说：这就是你的简历？你就准备拿这样的简历去找工作？他与我分享他在找工作时的经验——简历要别致漂亮，弄得特别一点，让人眼前一亮然后才能记住你。工作经历一栏可以作假，根据不同行业、不同岗位的招聘要求写上相对应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多写几份，这样别人会认为你资历更丰富。有没有真的做过倒没关系，编得像一点就行，反正没人去调查你，只要写上成功的把握就会更大。多么巧妙和熟练的一套啊，听起来像谋略。而他也确实通过这种方法获得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正混得风生水起。我没有这样干，不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更不是因为我的道德比他高尚，而是认为这种利用欺骗的方式去刻意迎合招聘单位的胃口以此增加成功的概率，谎言终有一天会被揭穿。它会让我长期地感到不安。我只是将求职信越写越长，也越写越诚恳。为了让负责招聘的人能够感受到我对于工作的极度渴望和热情，甚至说出不要薪水与福利这种瘆人的话，只要求管吃管住。可最后它们全无音讯，像死去的人一样绝寂。

黄村路6号是邮局，隔壁是彩票投注站兼卖报纸。我每天早晨买一份广州日报和一份南方都市报，从求职招聘版面获取岗位信息、公司地址、邮编以及联系人。夜里就把准备好的简历连同求职信塞进邮局门口的信箱。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总是觉得那个信箱不够安全，觉得里面的信件根本就寄不出去，每次都要轻轻拍几下。每周花两块钱到投注站买注彩票，找不到工作就中一次大奖——这是我心里最真切的想法。最后的事实证明，等待面试的通知和等待中奖的消息，这两者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从最初的希望、惦记直到真相大白后的失望。

在广州的哥哥每天下班后会准时询问我找工作的进展。那时候它还在一个私人老板的电池厂里做技术主管，后来因为公司业务拓展不力被安排去做销售，再后来就去了深圳自己创业。他在每次听完我的抱怨后，对我未来的生活表现出比我更多的担忧。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靠他的资助而活，在那些失意的日子里他对我的关爱和照顾像阳光一般温暖。他几乎是委托了所有能够联系的朋友帮我留意工作，也会偶尔给我一些人名和电话号码。我打过去，对方除了遗憾和歉意就只剩下一些客套。而最后，就在我对此不抱希望时，他终于通过在台山的一个朋友帮我物色到一份仓库配料员的工作，负责仓库的配料并发往车间生产线。台资企业，五天八小时工作制，试用期底薪五百，转正后六百，关键是包吃包住。他在告诉我这一消息时，几乎是雀跃着的，抑制不住的兴奋里面说话的声音也在抖动。

当天夜里他把我叫到一个小馆子，点了几份小菜和啤酒。像是庆祝而又弥漫着告别的味道。整个晚上，馆子里就我们两个客人。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妇女，一直坐在角落里算账。简短的庆祝过后，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他给了我一些车费和生活费，强调这份工作的不易并嘱咐我妥善照顾自己。在谈及今后打算的问题时，他稍微停顿后声音突然低沉：我们公司的业务不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你先过去探探情况，弄不好我也得去。说完他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桌上的酒瓶，再往杯子里倒入啤酒。那些白色的、细小的泡沫迅速上升，发出咝咝咝的声音，从杯底沿着杯壁一点一点碎掉。我们的交谈渐渐变得稀疏难辨，最后都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就在结账时，那个女老板说我们是她店里最后两位客人。她与房东之间的合同已经到期，因承受不了新的租金只好把馆子关了。她的笑容和她的人一样憨厚，那几个小菜算是送我们的，只收了几瓶啤酒钱。

经过黄村公园回住所，那些路灯全都发出昏暗的光，像是没有睡醒。石子铺成的小径一路弯曲，长条石凳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拥在一起小声说话。黑暗的榕树下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朝我们吹口哨，她们全都喷着同一个牌子的廉价香水，从事和那些香水一样廉价的职业，有着暧昧的诱人的味道。前方就是夜市，摆地摊的、乞讨的、玩杂耍的、弹吉他卖唱的、卖衣服鞋子的、卖盗版光碟和盗版书的、烧烤摊、麻辣烫，小偷以及骗子他们全都在夜里醒来，分布在马路两边，热闹非凡。整条街都在夜里变得躁动，有一种危险的、肮脏的、向上的活力。他们当中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成为这个城市的外来者，隐在繁华背后，生活的姿态贴近地面。我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气味和相同的目的，命运似乎也是相通的，熟悉并且熨帖。

我进入他们的深处，瞬即就被卷入这混乱的喧闹之中。有人向我招徕生意，熟练地、亲切地，满脸热情和微笑。我拒绝他们，同时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求职经历。那些用人单位关于年龄、性别和户籍方面带有歧视的规定把我阻挡在外。对广东话的强势要求以及那些小企业面试官傲慢的嘴脸和无聊得几近愚蠢的问题。他们甚至把我当作是一个傻子，要求唱国歌，背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圆周率，脑筋急转弯，趴在地面做俯卧撑，讲一个能够将他逗乐的笑话，同时让我和另一个面试者用语言相互攻击，最后我们谁都没被聘用。这些近乎玩弄的把戏像嘲笑，我一一接受并尽量做到让他们满意。分三次被职业介绍所骗去金额不等的介绍费，理论无果后在夜里砸烂他们的玻璃门。还有一次在面试服装厂搬运工的过程中，我与同去面试的八个壮年劳力一起比力气和速度，很快就败给他们。那个身子硬朗的面试官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你这么瘦小，就算赢了我也不敢用你。他的河南口音后来一直嵌在我的记忆里。

多么生动而又丰富的经历啊，暗合一个人浅浅的命运。从广州到台山，一头是我的过去，另一头是我的未来。作为一种分割式总结，它清晰明朗地宣示我与这些遭遇的告别，迅速地又把我推向另一个动荡的开始。从广州到台山的距离，就是从过去通往未来的距离。对于那个叫台山的城市，我充满陌生。但这似乎并不重要，在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里，我已习惯了对陌生的适从。当处于无助、恐慌、压抑和落魄的困境时，陌生便有一种新生的明亮。它象征自由与希望，让我有亲近的迫切感。我可以对广州的经历甩下一个句号并做出总结——那些恐慌而又难挨的日子都过去了。然后投入一种新的生活。想必，它应该是踏实和饱满的，让人激动并且热爱。

坐进开往台山的大巴车之前，我卸掉了广州的手机卡，丢在地上。它已经欠费很久了，而我也不再需要它，它已经无法连接我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