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21208115
他在营造田园意境与恐怖氛围上接近德国艺术家尼奥·罗施,在叙述的快感和细节拿捏上又与巴别尔近似。
——赵卡(文学评论家)
“接纳内心的魔鬼”,解读海勒根那的小说,没有比略萨的理论更适合他了。
——广子(诗人)
我读这部小说时,想到了胡安·鲁尔福,海勒根那用同样的写法,把一个充满神秘气息和原始味道的世界带给我们。
——拖雷(小说家)
作者是目前70后中*受瞩目的蒙古族作家,参加了2018年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和2019年的全国少数民族创作会。曾获内蒙古第十届、第十二届索龙嘎短篇小说奖,受到《人民文学》主编、评论家施战军、《文艺报》总编辑梁鸿鹰的赞扬。作者对那片神奇的草原和森林有非常深刻细致的理解,他的描写富有激情,叙述也有现代性。他的小说受到蒙古民歌中的乌力格尔和长调的滋养,有些作品又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影响,给我们展示了一般读者不了解的草原和草原生灵命的存在方式。其中《寻找巴根那》《父亲鱼游而去》《骑手嘎达斯》在读者有一定影响。
过路人,欢迎你来哈吐布其 1
125号公马 12
白狼马 19
最后的嘎拉 30
骑手嘎达斯 45
伯父特木热的墓地 58
寻找巴根那 68
我的叔叔以勒 87
羊圈里的弟弟 101
骑马周游世界 112
穿过黑夜来牧村的人 121
小黄马 131
2
科尔沁兄弟 141
手套 154
温都根查干 165
脚印 177
绿眼人家族 185
六叉角公鹿 194
父亲狩猎归来 208
鹿哨 218
把我送到树上去 227
父亲鱼游而去 244
青鸟 257
辽阔的巴尔虎草原 277
后记 304
这是一本民族色彩鲜明的小说集,它与我的个人经历紧密相连。我祖籍察哈尔,生于科尔沁,童年时便丧父失母多处流落,青年时又辗转大兴安岭、赤峰、呼和浩特等诸多地方,最终来到呼伦贝尔。这是横跨北方草原、森林、沙海的广袤边陲,生活其上的不仅有蒙古人、汉民,还有多个人口较少的北方民族。神秘的萨满教,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学,古老残存的游牧与狩猎文化,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冲突,都在此错综交融。特别是新时代以来,国家致力于扶困脱贫、“美丽乡村”,恢复青山绿水,让草原森林又焕发出勃勃生机。这是文学丰厚的矿藏,需要有志作家去全身心地深入生活,纵深挖掘,方得始终。而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懒惰的过路者,偶尔在其间采集几块形态各异的矿石或野草,权作自己欣喜的收获。
收录在本集中的大部分篇什是我近些年的创作所得,自己不知其所以然,只有摆到这里,把它们交给批评家和读者。不过请相信,当你翻开这些故事,就翻开了另一个隐秘世界,见识到你从不曾见过的人物,感受到他们特立独行的命运。比如《寻找巴根那》里的哥哥,因屡受生活的挫折,有一天赶着自家的十几只羊离家出走了,一路上的遭遇让他最终变成了羊群里的一只。《骑手嘎达斯》中,被说书人唤醒的骑手重新跨上马背,亦真亦幻地去西域追寻传说中的成吉思汗双骏,却不料客死他乡,某一天他魂归故里竟开口讲话,他要告诉世人,蒙古的神驹仍在。《伯父特木热的墓地》——伯父因草原沙化而抑郁,酗酒而死的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使他的墓地频遭破坏。父亲和牧人蹲守了几夜才知其中的真相,而“掘墓怪物”却是草原丰美的佐证。那匹满身疮痍鬃毛拖地的白马竟是草原英雄嘎达梅林的坐骑,它缘何在世上孤独飘零不肯离去,它的铁蹄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白狼马》。而《骑马周游世界》里,堂吉诃德式的主人公作为一个无知少年,一心想效仿蒙古祖先去骑马驰骋世界,当他说服父亲,万事俱备,像个古代勇士那样与乡亲挥手告别,却被现实拦在了门口。《过路人,欢迎你来哈吐布其》是我去科右中旗采风的一次收获,那次“深入生活”让我看到了新时代农牧区的深刻变化,我假借一个过路人把所见所闻表达出来,算作我对国家民生工程的致敬。还有《我的叔叔以勒》《羊圈里的弟弟》《鹿哨》《把我送到树上去》《六叉角公鹿》《父亲狩猎归来》《父亲鱼游而去》等,除了北蒙古草原的沙尘气、密林深处的松脂味儿,它们的风格也有别于常态化小说。相信更多读者读懂了它们内在的表达,那些貌似诡异抑或匪夷所思的情节并不是这些小说的目的,掩藏在魔幻、荒诞的外衣之下的,该是泥土般的质朴生活、刀锋般的现实主义,和对这个世界煞费苦心的寓言、象征和隐喻。
这是我多年以来对于短篇小说艺术的不懈追求。在我看来,短篇小说就像一条条布满雾气的纤细支流,当读者拨开层层云雾,就会见到它们蜿蜒爬行的样子。而前方它们即将一泻而入的那条大河,会带给你忽然的宽广与源远流长。
还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此集所录小说都曾发表在各文学期刊,本次出书,大多篇什我又重新做了梳理与修订,有的是对语言的简练,有的感觉枝蔓不够丰满,有的是一个年长者对年少者的妄自尊大……所做一切只为祈愿日后,若某一天有编者为我整理拙作,但求以此书稿为准,立此存照。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在中国当下文坛,一个只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且数量不多的民族作家将很难获得关注。为此,我谨向作家出版社的兴安老师表达敬意,并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帮助出版此书表示感谢。这里,还要特别鸣谢内蒙古青年画家王罡,他的插图为本书增添了光色,那是他对民族文学深层次的理解。
辛格的哥哥告诫辛格: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总会过时。多年以后若这些小说还能留存于世,那一定缘于它们的一点儿独特之处,和一颗对大自然虔诚的敬畏之心。基于此,祈愿它们拥有更多读者,这是一个作家最大的奢望。
骑手嘎达斯
太阳被羊毛坨子似的云雾遮蔽了一整天,这会儿就要落到明澈的西天去。从牛乳状高耸的包格达山向四周的山下望去,辽阔的贡诺尔草原仿佛是一瞬间被拉开的一般,起起伏伏的地平面曼延无际,使人只想敞开胸膛深深地呼吸。而眼下,在山顶和陡坡间伫立的人们并没有心思观山看景,他们小声议论,神色略显紧张,时不时翘望着远处一条向东方延伸的砂石土路。近处的山下,一匹枣红马在俯身吃草,那是一匹即将分娩的骒马,肚大如鼓。山顶上守候的人都是年长者,其中一个身着萨满服饰的老人引人注目,他七彩斑斓的披挂一丝不苟,黄铜头饰的垂帘遮蔽着苍老的脸。与他宽大的萨满服相比,他的身躯略显消瘦。此时老人正推开身边遮挡视线的族人,哆嗦着站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来了,他来了……
顺着老人所指,人们看到一辆厢式冷藏车从莫日格河方向冒出来,席卷着漫天的尘土向着包格达山驶来。山坡上的年轻人闻讯迎下山去,不消一支烟的工夫,冷藏车已经疾驶到山脚下。从车上下来两个素袍男人,走到车后打开了厢门。一会儿,几个族人就抬了一副担架从车后走出,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向山上行来。
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覆盖着廉价的草绿色军被,其僵硬而冰冷的气息证明那是个死者。不知是爬山的原因还是担架太重,抬的人显得十分吃力,旁边有人不时过来搭把手。众人沿着蛇状的小径终于到了山顶,按照一位主事者的吩咐,担架头冲东北方向,端端正正地放在早就搭设好的木柴堆上。年长者围聚过来,老萨满从死者的左侧弯下身,颤抖着手要掀开盖头被角,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袖,那是从军被里伸出的,被萨满服的裙裾遮住无人察觉。老萨满停顿了一下,惊讶地端详了一下被裹里的人,随即将被子抚平了,又仔细掖了一掖,这才站起身来,接过二神手中鼓槌,缓缓开始了萨满祭祀。而此时太阳已然落去,澄明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人们神情肃穆地有序排队,将携带的酒和牛奶洒在木柴堆上,为死者做最后的祈祷。
随着萨满鼓槌的落定,主事者已点燃了火把,高声诵道:嘎达斯,你是贡诺尔草原的骑手,在遥远的西域获得了好的名声,如今回故乡安息吧!
人群散开,主事者要将尸体付之一炬,老萨满却挥手制止了他。主事者疑惑地望着老萨满,老萨满气喘吁吁:
祖先神告诉我,要让嘎达斯见见明早的太阳!
主事者说:可是按族里规矩,在外面死去的人是要在夜晚火化的……
老萨满蹒跚着坐下来,喉咙嘶哑:他是贡诺尔草原的骑手,不应该落日时走,祖先神要留他一夜……
贡诺尔草原初春的夜晚依然寒风料峭。包格达山上,人群散尽,老萨满让主事者也回去歇息,自己要独守死者的魂魄。主事者顺便告退。四野静寂,一堆篝火燃烧殆尽,风吹木炭火星飘零。老萨满这时就手持一段点燃的松木,近前呼唤死者的名字:嘎达斯,嘎达斯……
须臾,那只苍白的手复伸出来,摸索着揭开了头顶的军被。骑手嘎达斯露出了蓬乱如草的头发和毫无血色的黑漆漆的脸,因为猛然看到光亮,他显出痛苦的表情。
你是达古拉萨满?
是的,我是。你还活着?
不,我已经死去了,血流尽在了异乡……
可怜的孩子,你的哈尼(思想之魂)还停留在中阴,我可以帮助你往生,老萨满说。火把照处,嘎达斯棕黄色络腮胡子与头发相杀一处,清瘦的脸上仍能映现一个骑手的硬朗,脖子后面粘连着黑红色的厚厚的血痂。
嘎达斯用手遮了遮火光,沉沉地咳嗽了几声: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消息的?
额尔齐斯河岸布尔津的一个乡长打电话来,说一个来自我们这里的骑士出事了……达古拉萨满能为你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嘎达斯清了清嗓子,我回来只是想告诉贡诺尔草原自己一路所见,我就像个朝圣者那样……你是通灵的人,我只能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
老萨满摘下了面具,挨着嘎达斯坐下来,双目紧盯着骑手微动的嘴唇。
你知道的,嘎达斯曾经是贡诺尔草原最好的骑手,拥有莫日格河岸最优良的骏马。你知道的,达古拉老头,我七岁的时候就骑着纯种蒙古马获得过旗那达慕的冠军。那时的我就像两岁的儿马子,对长生天下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一只头羊,一羽云雀,甚至一只蚂蚁。那时的草原没有网围栏,草都齐腰深,我在海一般辽阔的草原上撒欢,嬉戏。少年时半大的孩子里数我最顽皮,我带着一群比车轮高的伙伴到处闯祸,摔跤,赛马,围猎黄羊……有一次我们还用套马杆套过两头狼……那是初冬的天气,母狼先被我们套住,而那头头狼逃掉了,我们骑马一路追赶。它伤了前腿,还用三条腿一蹦一跳地奔逃。我们把它追到莫日格河,初冬的河水刚刚结冻,一层蒸腾着冷雾的浮水还在冰面流淌。头狼没有退路,只能踏水涉过,可它一旦四脚着冰,浮水就会粘住它的足爪……它拼命挪动、挣扎,而我们几个伙伴不会给它机会。我至今仍记得它绝望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的表情,可你知道结果的,达古拉老头,我跳下马,只一个漂亮的挥手,它脖颈处喷涌出的血就烫热了我的短刀……
那时,什么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
可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快乐了呢?烦恼似乌云一般涌来……对不起,我的脑子摔坏了,往事就像粘了刺猬果的马尾巴。对了,是从二十几岁时……我的心上人嫁给了苏木达(乡长)的儿子,是从那时候起,我的脾气开始坏起来……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不提这些了。
是的,骑手嘎达斯可以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马。后来我就把心思全放在了马上。现在咱这里没人再养马了,马不值钱,蹄子还巴轧草地,每家的草场牛羊还不够吃的呢。可草原上怎么能没有马呢?没有马的草原就不是草原了,就像蒙古人里没有骑手一样。我不顾“乌鸦”老婆的反对,宁可少养些长犄角的牲畜。我看着我的马群走在营地里,心里就踏实,就舒坦。有时手中做着活计不用抬眼,远远地听到它们的叫声,我就感到草原还在,无论它有多么颓败。
我最后养的几匹马是我的命根子,那是一匹最漂亮的黑马,带着妻妾和儿女。它们也是我家的成员,是我的至亲。有的时候我置身在它们中间,恍然感到我其实也是一匹马,可能是它们的首领,也可能是一匹被它们宠爱的马驹。
……可就是我的这几匹马,有一天却被公路上拉煤的大卡车一同撞死了……它们本来是要越过公路去对面吃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酗酒了……说不清的东西压在我心口,对了,就好比天塌了那样,死死地压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勇气再养马了,也没有力气抬起脚跨上马背。我颓废得像一个脏兮兮的无事可干的乞丐,除了从早到晚地喝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人都说我遇到了狙特古尔(鬼)。狙特古尔我倒是没有遇到,只是出现了很多幻象,都是和马群有关的,比如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向“乌鸦”老婆大喊大叫,告诉她大黑马回来了,就在蒙古包外面,让她赶紧扶我去看……可到了包外,惨白色月光下的草原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马的踪影。有时大白天的,我仰躺在阳坡,和我心爱的马唠嗑,一唠就是一整天,别的牧人见了都摇头说,这家伙不行了,天天和草说话呢。我能看见的马他们看不见,这让我十分好笑。我起身和他们辩解,和他们摔跤,可他们早躲我而去了。我只有趔趔趄趄提着酒瓶子站在后面骂他们,叫他们都滚得远远的。
是的,他们都“滚”了,“乌鸦”老婆也“滚”了,她说再不和我这个酒鬼过了,丢下我一个人去城里投奔她妹妹去了。还有我那败家的儿子,他把我的草场卖给了煤矿,我们嘎查一起卖草场的就有十几户,每家在镇郊换了一所砖房。可我住不惯四四方方的房子,怎么都觉得别扭,它的院子还没有我的腰带长,一泡尿就尿到头了。为了这我和儿子不知吼了多少回,我说你弄了鸟笼子把我圈起来这是在要我的命,你还不如用勒勒车拉着我随便丢到哪儿去喂老鸹……后来我是自己出走的,爬也要爬到草原上死。嘎查达(村长)不能眼睁睁看我流落荒野,与煤矿商量在他们的矿区边上给我扎了个蒙古包,那里曾经是我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场,如今就只有守着四面封堵的“煤山”,天天嗅着煤灰味儿了。而我的儿子去了城里做了个厨子,再也没回到我的身边来……
要不是那天说书的清格尔泰老人骑马路过我的蒙古包,我现在可能就葬身在酒桶了。他本来是要向我讨一碗奶茶喝,看到我在包外的牛粪堆里蜷着,还以为我死去了呢。他大骂我的堕落,用鞭子抽打我的后背,说亏我过去还是个骑手,弄成这个样子还不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野鸭。那天傍晚,清格尔泰把我拉到莫日格河边,用水桶舀水把我浇了个倾透……他想让我彻底清醒……
夜晚,星星出齐的时候,我头枕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用他满是粗茧的手掌摩搓我的额头,为我清退酒火。老人长叹着说,酒这个东西是蒙古人的克星,有多少比牤牛还强壮的汉子都毁在了酒上。我头脑混沌,求老人为我唱一段关于马的书,我说我好久没有骑马了,想听一听马背上的风。老人就给我说唱了《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他整整唱了一夜,一段接一段,一会儿像风吹达赉的海子,一浪高过一浪;一会儿像野燕穿过轰隆隆的雷雨,激动人心……直到将圣祖的两匹骏马显现在我的眼前……当羊羔般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时,我喝了一碗老人煮的奶茶,一股力量像奶沫子一样在我的筋骨里丝丝缕缕地滋生出来……
清格尔泰带我去敖包祭祀,我们砍来柳条插在石头堆上,把蒙古包里的酒统统拿来,泼洒在敖包周围,祭献了长生天。我跪在山顶行了九拜之礼,并向长生天发誓忌酒。朝山下走去时已是日落天边,我忽然萌发了一个念想——再不想蜷缩在灰暗的蒙古包里了,我要重新爬上马背。老人问我要去往哪里。我说要去西域找寻圣祖的两匹骏马。老人迟疑了一下,摇着我的肩膀说:可那毕竟只是传说!我点了点头说,即便那是一只鹰的影子,我也要在草尖上找到它。清格尔泰思量半晌,最后亲吻了我的额头,说:一个骑手的荣誉只在马背之上,无论想做什么,只要跨上马去……
为此,清格尔泰老人将他的云青马赠与了我。在云雀争鸣的一天清晨,将我扶上了马背,骑手嘎达斯蜷缩了几年的身子终于又凌驾于草原的高处了……
说到这里,嘎达斯又咳嗽了一阵,使他喉咙里的污浊声小了些许。
老萨满将他冰冷的手放回被子里:清格尔泰老人去年冬天死了,他在去往查岗嘎查说书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
这我知道,嘎达斯说,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他,他微笑着冲我点了三下头,背着他的四胡朝西方走去了,我想他一定去往西方净土,化生于莲花中了,他还会在那里说书的,说他的“圣祖之马”,和蒙古往事……
老萨满会意地一笑:你就这么骑马走了?
……是的。起先,我和云青马只朝着太阳的方向,信马由缰。不知哪一天摸到了兴安岭的余脉,顺着山岭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白桦和落叶松林,竟越过阿尔山来到了科尔沁的边缘。再往西域,我就一直沿着边境行走,越往西越开阔了。你知道,达古拉萨满,我一路走来的筋骨可不比酗酒时了,我早起晚宿,沐浴阳光,渴饮甘露。我心疼云青马,骑上一段路就下来步行。我的身体日渐强壮,皮肤黝黑,四肢充满力量。没有这样的体魄我也经受不起路途中的风沙雨雪,挺不到古尔班查布其(传说圣祖之马所去之地)。我一路上跋山涉水,翻过了阴山山脉,走过河套平原,蹚过库布其和巴丹吉林沙漠,从中央戈壁一直往西……当我横渡马鬃山到达新疆哈顺戈壁以北时,掐指算来,我都走了一年零几个月了。在乌伦古河河边俯身喝水时,我看到了水面荡漾的自己—— 一个满脸胡子一头卷曲头发的骑手,他衣衫褴褛得像个浪子,浑身的骨骼却变得像石头一样刚硬了。
那是哈萨克草原的边缘,我大声地与当地的牧人打着招呼,他们有的是新疆卫拉特蒙古人,有的是哈萨克人,见了我这个黄胡子的骑手都围聚过来,好奇不已,问东问西。我就向他们说明自己来自贡诺尔草原,是来寻找圣祖之马的。牧人们对我大为赞叹,不过他们对我说,传说中的圣祖之白骒马喀尔莫克生的两匹骏马或曾来到过阿尔泰山,可那已经是不知过去几百年的事情了,事实上谁也没见过大扎格勒和小扎格勒(两匹骏马的名字)的踪影。话是这么说,牧人们又怕我失望而来安慰我:圣祖的马是神驹之身,既然它们的足迹踏过这片土地,那么它俩的影子一定还游荡在群山之间,只要有心没准会找见。
可我并不在意人们说什么,现在自由之魂正指引我像鹰一般地飞翔,寻找圣祖之马只是我的一个借口了,我仿佛回到了先祖生息的中世纪,那时他们跨马西征或许也不仅仅是为了征服世界,寻找臣民,也是获得了不断横跨大地,走向未知的快乐。
我砍来桦木在河边搭建帐篷,喂马劈柴,点起袅袅炊烟。白天我就会骑上云青马四处游荡。和一些年轻人打打招呼,与年老的阿爸聊聊家常,偶尔会帮助牧羊人放牧一会儿羊群,或者去田地里学着老乡们给没膝高的庄稼施肥除草。一旦我牵马而行,我的屁股后头就会跟随一群半大的孩子,他们像拥戴一个英雄那样对我前呼后拥,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我则向他们许诺,给宝利格捉一只黄肚皮鸟,帮其其格要一条四眼黑狗,送古丽江一把木制剑……总之我说到做到,这样,这些孩子就更加信服我,崇拜我了。一有空闲,我还会给他们讲一些听来的故事,讲《蒙古秘史》,讲都荣扎那(清末锡林郭勒著名摔跤手),讲嘎达梅林(科尔沁抗垦英雄),讲俺答汗和三娘子。
有一天,红脸蛋的宝利格问我会不会讲江格尔,我说自己听说过一些,但不会讲。没承想却遭到了他们的嘲笑。他们告诉我,在阿尔泰山没有人不会讲江格尔,就像没有人不知道阿尔泰山一样。我不禁好奇了,让这些孩子每人讲一段江格尔,不许重复,结果令我大为惊叹,他们每一个都讲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我就知道,英雄江格尔在这个地方多么深入人心了。
是的,江格尔和他的安达(兄弟)洪古尔的英雄故事讲上九九八十一天也说唱不完。特别是孩子们唱到江格尔和洪古尔与各种魔鬼征战时,那涨红的脸、炯炯发光的眼睛,和起伏激烈的胸脯,仿佛他们就是那两位大英雄,正在与蟒古思决斗。说到动情处孩子们更会操起地上的草棍和树枝挥舞一番,拳打脚踢弄得尘土飞扬。望着这些入境的孩子,我只有呆呆地蹲坐聆听的份儿。
那些天里,我沉迷于江格尔中不能自拔,满脑子都是他和安达纵马驰骋的身影。我试着向孩子们学习这些故事,又向老人们讨教。是的,活在自己遐想的英雄世界里多么幸福,感觉浑身都带着劲儿。我甚至还用树枝编了一件铠甲,用废弃的马蹄铁打制了一把蒙古弯刀,上面镶满额尔齐斯河岸的金沙和玛瑙石。
那是多么自由的一段日子啊,无拘无束,心无挂碍。在雄伟挺拔的阿尔泰山岭间,你仰望王者气势的雪山,即便夏天,它的山之巅仍然雪光闪耀,而它褐色的山腰和树木苍翠的山脚正是飞禽和走兽的天堂。幽蓝的喀纳斯湖和广阔的牧场就依偎在山下,宁静的水面倒映着雪山,也倒映着我歪斜着身子骑马游荡的身影。
如果没有什么波折和意外,我可能就这样在西域游荡着生活了,因为安逸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可那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黑脸膛的哈萨克牧马人,他拥有着一百余匹伊犁马。确切地说是他骑乘着黑色的伊犁马找到的我,见了我也不下马,用一种傲慢的神情斜视着我,说:你就是那个要找成吉思汗骏马的人?我点头称是。他不屑地撇嘴:嘿嘿,你有什么本事称为骑手?
我把右手放在心前向他行礼,说:嘎达斯只是一个骑手,并无本事。
黑牧马人一笑:我也是骑手,倒要向你请教一下蒙古三技,赢了我,我马群里的马任你挑选;如果你输了,作为惩罚你要为我放牧三年的牛羊,或者从我的胯下钻过去。
我望了望他:如果我不与你比呢?
那就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好吧。我松开了马缰绳,准备与他较量一番。
先比试搏克,我和他跳着鹰步入场。黑牧马人确实力大无比,浑身的肌肉比石磙还要坚硬。不过他求胜心切,耐不住性子,我就用躲闪消磨他的锐气,让他抓不实我也无法发力。一个冷不防,他脚下一个钩子被我躲过,我顺势抱握住他的一只胳膊一个背摔,把他重重地翻倒在地。
再比试远射。我心平如镜,想起教宝利格他们射箭时的情景,那是从五十步起射的,直到一百步,二百步。现在黑牧马人将距离拉到五百步,我平心静气将弓拉满,一箭中的,黑牧马人也射中目标……距离到八百步,仍没分出胜负。八百一十步,黑牧马人的箭落空了,沮丧地瘫坐在地上。我又赢了他。
黑牧马人扒拉扒拉屁股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你是个蒙古汉子。赛马我就不和你比了,你那匹马都快老掉牙了,和你比算我欺负你。喏,去我的马群里挑一匹马吧,算我输给你的。
我牵过云青马,告诉黑牧马人,这是一个老人送给我的马,我骑着它走了很多的路,它是我的安达,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换掉它。说完向他告辞而去。
黑牧马人望着我的背影,忽然大声喊我:嘿,嘎达斯,我叫阿拉腾。我们哈萨克有句话——骏马要看它的眼睛,骑手要看他的品行,我也想成为你的安达,像江格尔和洪古尔那样的安达,你愿意吗?
我沉吟片刻转过身,驱马到他的身边,把腰带上镶满玛瑙石的蒙古刀摘下来双手递给他。阿拉腾笑了,接过刀子,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那天晚上,我随阿拉腾来到他的宿营地,我破例又喝了酒。额尔齐斯河星辰浩瀚,我与阿拉腾对饮了一整夜,胸中仿佛有万马奔腾。
阿拉腾醉了,指着我的鼻子笑道:嘎达斯,你和我像不像圣祖的那两匹骏马?你是大扎格勒,我是小扎格勒,我们俩是一对兄弟,一对儿马子!
我苦笑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能与圣祖之骏相提呢?嘎达斯这么卑微,懦弱,浑身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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