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51231
全书包括《涉过愤怒的海》《浮冰》《鹈鹕小姐》三部中篇小说,为死去爱女寻仇的船长老金,极地出海捕鲸滞留浮冰之上的庄列松,想要把前女友被杀故事写进作品的小说家漆马……在一次次的追捕和逃遁中,海的辽阔冰冷和人性的复杂凛冽交相呼应,每个人都在试图涉过各自心中汹涌的海,抵达爱与宽恕的彼岸。
涉过愤怒的海
浮冰
鹈鹕
曹保平:这是我选中的故事。
Neighbor:这位小说家出书晚是正常的,他不合群,又难以归类,作为一个深居简出者,一个被社交恐惧症和无穷欲望困扰的当代青年,他通过剖析男人的肉体与精神困境敲击现实每一寸墙壁,试图以此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途径,但当他冲破后,却发现身后的墙壁又对他关闭——他永远无法找到一扇可以通过两次的门。他寄希望于海洋和奥德赛,所以每个故事都和海洋有关,他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漂泊无常的命运,遭遇了一次次世俗风暴的洗礼,*终却选择把秘密埋葬在海底。他喜欢的海洋和宇宙一样,浪漫、残酷、虚无,这也正是我对他小说的感受。
涉过愤怒的海
1
老金一在桌边坐下,胖子就开始洗牌、分牌。
“这就对了叔,我能让你吃亏吗?”胖子黑龙江口音。
这把老金赢了。接下来也都是他在赢。赢得不多,几百块。他显得无精打采,靠在椅背上,不是很兴奋。轮到他分牌,他暗中摸摸牌边,有张牌边角分开了。这几个小子,真是自作聪明。老金从一沓钱里抽出张一百,高举过头顶,喊老板娘上一轮冰啤酒。趁几个人盯着老板娘,他看了看被做过手脚的牌,红桃K。他又洗了两三下,把牌分了。没几分钟,他又赢了五百。他心里清楚,他们在故意让自己赢。对方三个人,胖子、瘦高个和老是斜眼看人的纹身,他们把他当成今晚的鱼。这伙人是昨天上的岸,他知道他们的船从丹东下来。
“要不要赌大点?”瘦高个像是随口一说。
“你们带的钱够吗?”老金问。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把钱包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老金点点头。收网之前,他们还会让自己再赢几把。他想好了,等把鱼饵吃差不多,就拍屁股走人。他一般不贪这种小便宜,可这几个小子实在太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赌注升高之后他一下赢了两千。他警告自己,别犯浑,千万别。可他感觉有把握赢。今天晚上,他能把欠高利贷的钱都挣出来,运气好,还有富余。他翻起一手牌,心里咯噔一下,两个K。要收网了。这么快?
“还要吗?”瘦高个看着他。
“妈的,失策。”老金抓起啤酒喝了一口。
“要吗?”瘦高个又问。
“不要。”老金把牌摔了。
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把牌摔了。胖子把老金的牌拿起来亮给两个同伙看,然后瞧着他,“会不会玩?”
这是个机会,老金该就坡下驴,说几句丧气话,然后带着从三个骗子手里白捡的两千六百块,一走了之。这点钱不足以让对方翻脸,他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下,他身体向后一靠,把它掏出来。是女儿的信息。内容让他心烦。
“要不,”他看着胖子,“再大点?”
胖子没说话,飞快扫了一眼另外两个人。
“这要看你有多少。”一直没吭声的纹身这时开了口。
老金侧身拽过军挎,掏出皮包拍了拍,里头有几千块现金和事先夹在中间的一沓纸,那看起来就有两三万了。“刚卖了一船鱼。”他说。
再分牌的时候,起手就拿到两张A,老金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换了张牌,换了张九。纹身换了两张。老金看到胖子用手指轻轻一弹,把底下的牌分给他。他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可还是继续加到一千,才把牌摔了。
纹身皱皱眉,把钱收了。
“你什么牌?”胖子飞快把老金的牌翻开,“你什么牌?”他问纹身。
纹身亮出两张Q。
胖子笑老金,“这么好的牌也往出撇?谁啊,啊?一个短信就把你魂勾走啦,哈哈哈哈。”
“不玩了。”老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假装要走。
“别啊,再来两把。”胖子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求你了叔,来吧,相逢就是有缘。”
纹身点了根劣质黑雪茄,猛吸一口。“有人想见好就收。”他斜眼瞧着老金,“赢了多少?一千?一千五?你这么干,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问题吗?”老金一点没客气。
“后一把,上不封顶,”纹身又抽了口雪茄,“玩牌得有个玩牌的样子。”
“我要赢了呢?”老金看着他。他心里清楚,这三个小子,胖子是老千,瘦高个根本不经打,难对付的就是这家伙,他脖子上的纹身明显是为盖住那道十厘米长的刀疤。
“赢了请大家喝酒!”纹身看着他,“来点好的。”
后一轮,老金分牌,他把三张K放在下面,这样他就能把它们分给瘦高个。他把后一张K分给瘦高个的时候,那家伙咽了咽口水,飞快和两个同伙交换一下眼神。趁这个机会,老金玩了个小把戏,把三张A分给自己。
瘦高个首先加码,加了一万。胖子跟了一轮就放弃了。瘦高个又加了一倍。纹身跟一手也放弃了。老金突然把赌注加到两万。他知道瘦高个手里有四张K。瘦高个迟疑了一下,他想跟。胖子扫他一眼,凑过来,对老金说,“看看你牌。”
“合适吗?”老金把手按在牌上。
胖子吃了一惊。他飞快思索一下,在桌底下轻轻碰瘦高个的脚,瘦高个的信心瞬间就瓦解了。可他不肯放弃,又加了一万。老金注意到他的犹豫,立刻跟注,然后让对方摊牌。
汗从瘦高个额头滚下,他看看两个同伙,慢慢把四张K摊在桌上。这时候他的信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老金把四张A亮出来。
另外两个人一动不动,看着老金把台面上的钱全收进挎包。
“相逢就是有缘。”老金笑着站起来。
“等一下!”纹身挪挪屁股,活动手腕,弄得关节咔咔作响,“再玩一圈。”
“行了,”老金故作轻松,“不说好喝酒吗?我请。我请你们去唱歌。”
“你没听见吗?”纹身低沉地说,“我说,再玩一圈。”说着把雪茄立起来,在手掌上拧灭,直勾勾盯着老金。在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珠里,老金看到自己今晚的好运终于用尽,他想起老爹年轻时被人斩断的小指,还有每次输钱喝个烂醉揍他都会说的那句废话,“想赢就别赌。”
当另外两个小子在泥地上猛踢老金肚子的时候,胖子抢走他的手机。他猜错了,下手狠的是瘦高个。
“把老子屎都快吓出来了。”瘦高个朝老金啐了一口,又猛踢一脚。
胖子捧着手机,尖起嗓子念,“学费下周就得交,你要手头紧,我先管我妈借。小娜。”他笑得满脸肉在颤,“小娜。”他在嘴里回味着这两个字。
“手机还我。”
胖子看着他,“怎么,你起不来啦?”
“不知道。我还没试。”老金坐起来,左右看看,“我的鞋呢?”
“这有一只!”胖子一脚把鞋踢飞,哈哈大笑。
老金弓起身,突然猛地朝他撞过去,他准备打断这家伙的鼻梁,可纹身没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左肋狠狠来了两下。骨头可能断了。老金疼得想吐。胖子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拿手机拍打他的脸,“再在老子面前瞎他妈出张,剁你手,信吗!”
老金裂开嘴笑了,牙缝里全是血,“你嘴怎么这么臭啊?”
另外两个小子跟着乐。
“笑,笑鸡巴毛!”胖子抬起头,心虚地看着远处的黑暗。
天际线上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胖子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站起来,又狠踢老金一脚,才和同伴返回了脏饭馆。
第二天,老金只能躺在床上,中午爬起来喝了一茶缸生水。没发烧,可浑身都在疼,肋骨一圈火辣辣的。天快黑的时候,猫上了床,拿额头蹭他脸。
老金挣扎着爬起来,撕开一个罐头,和猫分着吃了。
他朝北边的天上望。海上吹来强劲的风,拖拽着一整块阴暗的天空,遮蔽了整个岛。他知道,是时候出海了。
2
向风岛没人不知道老金。他是半个聋子,越南战场上的枪炮震坏了他一片耳膜。他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可他从没把军功章佩戴在胸前去参加任何一个表彰大会,也拒绝了组织上的工作安排。88年他退伍回到岛上,当年就买了船,第二年又娶了岛上个女大学生顾红。迎娶新娘时,他率领一支船队环岛一周,造成过轰动。后来他离婚在岛上也是大事。婚姻失败是他命运的转折,那之后他运气一直不大行。离了婚,女儿跟他过。
老金的女儿金厉娜,今年十七,在东京留学。去年春节女儿又没回家,有人说她在日本其实是干“那事”。纯粹扯淡。说闲话的是老林,喝多了,可自从老金打掉他一颗牙,玩笑话倒像成了真的。
三月里,老金打电话叫女儿回国,金厉娜不肯。老金说,供不起你了,你回来,我给你安排到海鲜厂,厂子现在只做出口日本的生意,你回来不挺好吗。金厉娜差点气哭,我学的是室内设计,去海鲜厂能干什么?修海参池子吗?我不用你管,我打工能养活自己,不行就跟我妈借,我不回去,死都不回。
女儿不想回来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说要找她妈借钱,这话伤了老金的心。离婚这些年老金从没主动和顾红联系过,更别说向她伸手。那之后半年他没主动给女儿打过一个电话。他不打,金厉娜也不打,没钱就发信息。他基本只看不回。
老金一个人过,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出海,赚了钱大头寄给女儿,剩下的不是喝就是赌,钱花光就再出海。年轻那会儿他狐朋狗友不少,靠海吃海,朋友多半也跑船,不少人把命丢在了海上,退上岸的养海参、海蛎子,要不就和老林一样给人放贷。
三年前,为了女儿留学老金找老林借了一笔钱,数目不小,光利息还起来都吃力。为了多赚钱,休渔期他也偷摸出海,被抓过,也被抢过,这反倒让他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就好比今天,一看到那阴沉沉的天,他就知道是时候了。
海岸线上天色阴沉,风大浪高,可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只有天气恶劣,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出海。
等他把渔船驶出小港,岸边的灯全熄灭了。夜里一点,岛上的人早已上床睡下。海风一步步加强。在风声掩护下,他把渔船驶向急水礁。在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他减速,抛锚,把船停稳。他走上甲板,用电筒朝岸上打光,两长三短。等着船员们上船。
他有三个船员,马桥、白大眼和宋磕巴,都是在看守所认识的,对他很忠诚。老金每次出海和他们四六分,赔了就算自己的。马桥为人灵活,心细如发,今天一上船他就觉得老金不对,脸色铁青,还老捂着肚子。
“怎么啦老哥?”马桥问他。
“海参吃顶了。”老金暴躁地说。
“磕巴,”白大眼捅捅宋磕巴,“又偷摸给老丈人捞海参啦?”
磕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喜欢金厉娜,只见过一次照片就惦记上了。白大眼爱拿这事挤兑他。
“大眼你闭嘴。”老金把舵交给马桥,自己下到船舱,拎上来一个带锁的铁皮箱,“来,手机,统统给我撂里。”他知道滑头的是白大眼,让他先交。
“咋还收手机啊?”白大眼明知故问。
“少装蒜,呐,我的也锁。”老金把手机丢进箱子。
“船老大是天。”白大眼笑着把手机扔进去,马桥和宋磕巴也照做了。
老金不得不这么干,现在是禁渔期,他不想节外生枝。倒不是怀疑这几个小子,可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关键是省心。手机这东西太分神,他亲眼见过一个十七岁的船员因为贪玩手机,半个膀子被绞盘碾碎。在海上,没必要就不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现在得再加上一条:别他妈玩手机。可是,第二天中午,箱子里手机铃响却是老金自己的。
一听就知道是谁。《彩云追月》。
他没接,连箱子都没开,任由它响。他不知道顾红想干什么,也不在乎,他把她设成特殊铃声,就是不想理她。
远海捕鱼不同于近海,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命吃下顿,跑船的除了这个,还怕后院失火。那年夏天,简直是好端端的,顾红突然跟他提离婚。老金气性大,说离就离。没想到手续办完没几天,顾红就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老金动了手,打得不重,可弄得自己非常被动。女儿说想跟她妈去大陆生活,老金不想让顾红痛快,让她选,离婚、女儿,只能选一样。顾红放弃了女儿。为了这件事,金厉娜头三年不肯认她,也因为这个,女儿初中都还没毕业老金就死活供她出了国。他就是想让顾红瞧瞧,她能办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所以说,女儿说要找顾红借钱,他是真生气。
老林不止一次劝过他,叫他别和孩子置气。“你说你,现在还剩什么?一个破屋,一条破船,眼看再过几年也要入土了,指望谁给你收尸?”
“死海上,一了百了。”
老林劝他有空去日本看看,“万一哪天在那头嫁了人,她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更好。”
《彩云追月》断断续续响了几个小时,后没了动静。
返航时天气大好,老金心情不错。
海水湛蓝,海面像缎子一样滑溜。老金站在甲板上,看着他的海。水里穿梭着亮闪闪的鱼群,不断变幻形态,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渔船翻飞。这是老金享受的一刻。四天里,他和船员们跟这阴森的海水较劲,终于满载而归:鱼舱里有一万斤左右的鱼和对虾,成绩相当不错,还有一条意外捕获的大眼金枪鱼,有三米长,能把这个大家伙捞上来也是奇迹。老金把它藏在鱼舱的隔断里,准备偷偷带上岸。这东西,只有老林能帮忙出手。
傍晚时分,疾风畅快,“辽獐渔701号”快速驶向向风岛。不久天就黑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老金让小伙子们还在急水礁下船,免得惹人注意。
“磕巴跟我走!”白大眼拎起一兜对虾,“有节目。”
向风岛,镇子屁点大,红灯区却远近闻名,舍得往里扔钱的就是这些年轻船员。在海上九死一生,一上岸就找女人,是的盼头。
看着水手们消失在夜色里,老金没有立刻把船驶回码头,他放慢船速,开始给手机充电。一直到星星全出来,他才入了港。
他想先联系老林,叫他赶紧安排人在夜里卸货。可船还没靠岸,他就看到码头上站着个人影。他一眼认出那是顾红。缆绳还没系紧,顾红就冲过来,结结实实扇了他一巴掌。
“你不接电话,你不接电话!”她吼着,自己却先哭起来。
老金给打懵了。这他妈什么情况?没等他反应,四面八方,只见手电筒乱闪,一伙人蜂拥而来。海警扣了他的船。因伏休违规被查处过两次以上,老金的船上了黑名单,意思是,这一船渔获得没收,还要缴罚款,三年不予办理过户,取消三年涉外入渔资格,取消当年燃油补贴……后就是,因为“暴力抗拒检查”,还得拘他十五天。
顾红那一巴掌打得老金心脏难受。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这事和他偷偷出海,渔船被扣都没有关系。他踹翻两个警察,冲到顾红面前,“快说!”他冲她吼。
“小娜失踪了,小娜失踪了!”码头上,顾红的喊声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接电话!金陨石,你这个王八蛋!”
3
老金从看守所跑了。他得去东京。
赴日签证其实早就办好了,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动身,没想到,后是以这种方式派上了用场。去东京的一路很不太平,他不得不先搭了艘船去大连,然后在那里坐飞机。一路上,他心神恍惚,想起好多平时想不着的事。金厉娜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吐鲁番旅游,葡萄架上掉下个灰毛虫,正掉在女儿脸上。老金一着急上手就拍,虫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烧了女儿的脸,差点伤着眼睛。那个暑假女儿哪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药膏,可对老金却是十分高兴的一个假期。
还有一次,他回家发现女儿昏倒在地上,原来是她在床上发现了只蝎子,喷光了整瓶杀虫剂。他把女儿拖到厨房,用水管子往她脸上滋水,她才醒过来。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老房子,夏天很多虫。
女儿十二岁还不开个,听镇上老军医说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带她去打。金厉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卷了老军医几脚,果断给女儿停药,每天逼她吃醋泡海带,天不亮就拽她去沙滩长跑。两年下来,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校花。想着这些,老金心里酸一阵、苦一阵。
到了东京老金直奔新宿。正是晚饭时间。
他本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顾红打来电话,叫他去酒店等。酒店是顾红订的,她也正往那儿赶。白天她先去了金厉娜的住处,然后警察局,然后学校,一大堆麻烦事要应付,她实在没精力再去接老金。出租车把老金放在一个丁字路口,司机朝左边一指,把车开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脚,猛想起头回去西贡,也是这样浑身不得劲。日本太可爱,太整洁,太干净了,老金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个巨人,显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烟,一打着火,头顶的路灯也跟着亮了。他掏出手机想打给顾红,后却打给了酒店。
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叽里咕噜告诉他该怎么走。老金会点日语、韩语和老毛子话,都是跑船学的。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他没听清那头后说了什么电话就断了。西边吹来一阵疾风,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卖花小贩推着车找地方避雨,老金跟他一起跑。在鱼丸店的屋檐下,两人并排站着。老金用手机定位后把截图发给顾红,告诉她自己转向了。
一分钟后顾红打过来,让他在风林会馆往西,经过茶茶园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走。老金挂上电话。小贩用塑料布遮住满车花,顶着雨走了。一束百合从车上掉下来,被车轮碾碎。
五分钟后,老金找到西鹤町酒店。全身都湿透了。
酒店小得吓人,不比鸽子笼大多少。老金房间在二楼把角,顾红房间在他隔壁。接电话的日本女人听上去有五六十岁,见面却是个小姑娘,头发是紫红的。她带他找到房间。
刚放下行李顾红就到了,一看就哭过,妆是花的,脸色发青。老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见到人倒不知该怎么发了。顾红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右边脸上的酒窝更深了。那天在码头上,光线太昏暗,他没看清。
“找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顾红强打精神。
雨还在下,他们没往更远处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店。顾红给老金要了生鱼片、拉面和麒麟,自己只点了茶。
“警察怎么说?”一坐下老金就问。
顾红别过脸去,努力控制着情绪。这个习惯和金厉娜一模一样。老金胃里一阵翻腾,赶紧喝口酒压压,肋骨却又钻心地疼了一阵。
“第五天了。”顾红红着眼睛说,“上周五,下课后她回了趟宿舍,跟室友说要跟同学去看场电影,就再没回来。是她室友报的案。”
“该找的地方你都找过啦?”老金撂下筷子,“再想想,她还能去哪儿?”
“我还要问你呢。”
“怎么就问我?”
“你吼什么!”
“我没吼!”
“这叫没吼?”
厨师朝这边张望。老金不由火起,“五天啦!”他瞪顾红。
“金陨石,我是来找女儿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老金命令自己冷静。“周五……”他认真想了想,“那天,她给我发过一条信息。”
顾红眼中顿时一亮,“她说什么?”
“要钱交学费,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顾红盯着他,“问你呢,然后呢?”
老金冲着远处的厨师发了会儿呆。厨师正在片鱼,砧板上,鱼被去皮、剔骨,一柄锋利小刀,把鱼肉片成均匀的薄片。
“我给她汇过钱。”顾红叹了口气,“可每次都被退回来。是你不让她拿,对不对?”
老金感到一股怒意刺入身体,他忍着。
“行了。”顾红夹起一片鱼,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饭吧。”
老金开始咀嚼,表情像吃泥。这是一种肉很细腻的鱼,不是老金喜欢的那种,很难杀死的类型。
“我给她打电话,”顾红双手捧着茶碗,眼圈又红了,“总说忙,讲不上几句就挂……她不想跟我说话。她烦我。连妈也不叫。”
老金点开那条信息,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向她那边。
只看了一眼她就哭了。先是默默流泪,后干脆嚎啕大哭。她哭了好几分钟,后突然问他,“她有个男朋友你知道吗?”
老金摇摇头。他不知道。仔细想想,金厉娜在日本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都谈好几年了。”她看着他,眼里的责备更多了,“李苗苗,他叫李苗苗,也是个留学生,两个人在北京读语言班的时候就认识了,算起来三年多了,你一点都不知道?”
这眼神,真叫人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踪了。”顾红拿手背抹掉眼泪,“警察去他学校和住处,还查过他信用卡,李苗苗后一次出现是在迪士尼乐园……你说,他去那儿干嘛?会不会是和咱们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
“真希望是这样……”
“行啦,多半是虚惊一场。放心吧。”老金夹起一片鱼塞进嘴里,没嚼就咽了,“杜阳呢,他不跟着来啊。”
顾红没吭声。到了这会儿她才仔细看了看老金。他是真老了,皮肤又糙又脏,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鬓角也全白了,可混蛋劲一点没变。他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女儿根本就没失踪,这都是老金安排的!他跟女儿串通好,是为了能和自己有这个机会相处。他什么心思她知道,他不说,可他想复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混蛋没错,可他干不出这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女儿也不会配合,金厉娜的脾气性格继承了他俩双份的暴躁。想到这儿,她彻底不想说话了。
老金一直低头喝闷酒,等喝到一滴不剩,他说困了,想回去睡觉。
顾红立刻结了账。
一个苍蝇在撞窗玻璃。老金听得心烦,起身开窗,让它滚蛋。
夜里一点,雨还在下,对面高楼上的霓虹灯闪得人心里发毛。老金睡不着,床太硬,他觉得饿。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钱,他没敢动。想起街口有便利店,他穿上衣服,来到走廊。经过顾红房间时,他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正想走却听到屋里传出音乐声。他试着推一把,门开了。音乐声更大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把整间小屋灌满了,听得人心里发飘。
顾红趴在床上,像是睡着了。老金看着她,看她像猫一样蜷着,心里一下就潮了。他警告自己:赶紧滚!他抓起桌上的伞,转身要走。
“都是我不好。”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老金心里一惊。他转过身,见顾红坐在床沿上,望着被风吹动的窗帘布。雨水潲进来。霓虹灯映在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还有烟吗?”她问。
老金把伞放回桌上,摸摸兜,掏出烟。后一支。他走过去递给她,帮她点上。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来。她把烟捏在手上,说,“刚来日本那段时间,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她,那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我联系,我高兴坏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赶来了,她说,”顾红望着老金,“只要咱俩愿意复合,她就回国。”
老金接过她手里的烟走到窗边。他的心在乱跳,不受控制。
“我告诉她,”顾红继续说,“你要是觉着一个人太孤单了,妈妈也可以过来陪你。她就冲我笑起来,说不需要,用不着……忘不了她那个笑。这孩子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她蜷起膝盖,抬头看着老金,“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让咱俩能再见一面,才故意躲起来?”她是试探他的。
老金没反应过来。
“我越想越觉得是。”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要是撒谎,她能看出来。
老金顺她的意思想了一下,脑子顿时有些乱。“你说的有道理……你想,这也不到交学费的时候啊。”
听他这么说顾红振奋起来,两人开始瞎分析,越琢磨越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我得抽根烟。”老金说,停一下,又说,“要不还是出去吃东西吧。”
顾红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情绪明显好多了,她看出来,这件事老金是真的毫不知情,女儿没有丢,她放心了。
“走了一天,脚太疼了,叫东西吃吧。”她拧开床头灯,拿起电话,“你想吃什么,烤肉?你还是喜欢吃烤肉对吧?”
就是这一下,老金产生了错觉。他想起那年夏天他带她去跳舞,在群艺馆的破舞厅他们跳了大半宿,后她瘫在他身上。他记得他们一冲动就跑到礁石后头做爱。她的胸不大,还出了汗。他记得她当时红扑扑的脸蛋和那些胆大妄为的动作,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欣喜和充实。那种感觉,你很难忘掉。到了秋天,他说想结婚,她特别高兴。这些事,感觉就是昨天。
“你还没说他为什么没来?”话一出口老金就想抽自己,他问的是杜阳。果然,听他这么一问,顾红全身又僵硬了。
“我瞒着他来的。”她垂下头。
“走吧,还是出去吃。”老金想岔开话题,不聊这个。
顾红没动。“他还是想生……”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他是不是心里根本没我?”她的声音变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说不行咱们就领养一个,他说不,孩子必须得是自己的,还说我要能生两个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他说我要是打定主意不肯生,他就去找别人……这是人话吗?”
“让他找啊!”老金气鼓鼓地说,其实有点兴奋。
音乐停了。气氛一下显得挺别扭。老金在窗口转了两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顾红的脚。她吓了一跳。他什么也不说,开始给她揉脚。
“老金?”
他血上了头,一家伙扑上去,开始揉她胸。
“你混蛋你!”
没等老金反应,烟灰缸就飞过来了。这一下真干的不轻,血直接淌下来,流到他眼睛里。他并不觉得疼,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后他终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门走去。
“老金,你快仰着头……”她抽出纸巾,在背后喊他。
他没回头,也没停下,这个房间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半个小时后她突然来他房间,没敲门就直接闯进来,身上裹着浴巾,头发都还湿着。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经没什么想法了。他能感觉到她正朝自己走过来,突然就火了,“咱俩扯平了!”
他听见她在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这才看清她的脸是煞白的。
他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4
岛津旋转着矿泉水瓶,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在等死者的父母。
这个案子本来不归他管,警视厅几乎人人都有耳闻,他讨厌中国人,被强行指派说明上司并不很尊重他。年轻时,岛津疯狂爱上一个哈尔滨姑娘,为她跑到中国生活了两年。分手时心被伤透,可汉语学得不错。
对岛津来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他去过案发现场,除了杀人动机不明,现场遗留物和杀人凶器都表明,凶手大概率是死者的男友李苗苗。经过调查警方发现,案发的第二天李苗苗向学校请了假,他没有立刻潜逃,而是去了迪士尼乐园。他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时间,奇怪的是,看上去他完全无所事事,先后去了米奇屋、灰姑娘城堡,后又在西部乐园逗留了将近一小时,在射击游戏里还赢了只长毛象。他把那个玩具送给了路人。监控显示,他曾接到过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情绪激动,猛踢垃圾桶。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这个失踪的少年。不过,对岛津来说,他的任务并不是缉拿凶手,而是安抚死者家属。
死者金厉娜,中国籍女留学生,只有十七岁。尸体是在一家叫“ALPHA IN”的情人旅馆被发现的,那里距离她和室友租住的公寓还不到一公里。死者受到暴力伤害后,被塞进房间狭小的壁橱里,登记房间的人是李苗苗。次日离开时,他预付了一周房费,并嘱咐清洁工不必打扫房间。要不是街道临时搞消防演习,恐怕至今还不会有人发现尸体。令人难过的是,女孩被塞进壁橱时,并没有死亡。
对警视厅来说棘手的不是发生了如此骇人的命案,而是消息被泄露,关于“中国留学生奸杀日本女学生”的谣言引发了舆论的强烈震动,这起原本普通的凶杀案因此变得极为敏感。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上司命令岛津,务必说服受害人家长尽快以公开的方式,澄清女儿的中国人身份,所以,今天他是为此而来。
看到老金的眼岛津就不喜欢,他主动上前握手,对方毫无反应。
“我叫岛津,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和顾红握手,然后继续看着老金,但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验尸官是个瘦高的女人,戴一副龟壳色眼镜,岛津一向都很害怕和她对视。她不知道来的是死者的父母,还以为是警视厅的什么人,所以一看到岛津走进停尸间就立刻打开冰柜。铁柜沿滑槽被拉出来时,声音异常刺耳。
还没看清死者的脸顾红就不行了,她不由直往后退,差点倒在地上。老金扶住她,后来干脆把她抱住。他自己也在怕,不是怕,是惶恐:他认不出女儿了。
躺在金属板上的那个“人”,脸孔浮肿,皮肤泛青,嘴唇颜色很深。他感到头皮发麻,脊柱被刺入一股恶寒。他忍着,越过顾红的肩,继续盯着那张脸。
岛津已经默数了三十个数。“看清楚了吗?”他问。
老金点点头。
“是她吗?”
老金摇头,“不是。”
所有人都重新盯着尸体。验尸官没搞清状况,还以为大家在等她说验尸结果,于是一边说一边把白布往下拉了拉。她的嗓音很难听,叫人浑身不舒服。岛津赶紧阻止她,低声和她解释来人的身份。验尸官愣了一下,低声抱怨,说要是岛津能早点提醒来人是死者亲属,她保证能让尸体看上去更好接受一些。岛津不明白为什么没人通知验尸官这些必要的细节,但他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的错。就在这时,顾红突然开始惨叫。
她简直是使出全身力气在喊——她看到了那块胎记,小孩手掌一样的红色胎记,在肩膀上。她捂着嘴跑出去。
岛津、验尸官互相对视,然后都盯着老金。
死去的女孩令人惋惜,可让岛津心里更不舒服的是,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父亲?他居然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相貌?这时,他听到老金嘴里咕噜了句什么。
“对不起,您说什么?”
“多少刀,”老金问,“捅了多少刀?”
验尸官盯着岛津。岛津小声翻译老金的问题。验尸官的眼珠在镜片后瞪得巨大。她把岛津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耳语。慢慢的岛津不敢再看老金,他假装瞧了瞧手表,“金先生,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文件需要您尽快签署……”
“多少?”老金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岛津皱皱眉,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认尸这个环节,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回警局再说吧。”他朝验尸官点点头。
验尸官立刻走上前来,想把尸体推回冰柜。但根本推不动。
老金攥着把手。“我在问你话。”他始终盯着岛津。
岛津咽一下唾沫,尽可能语速平缓而冷静地说,“十七,十七刀。”他又吞了下口水,“任何一刀都不是致命的,您的女儿……她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在酒店的壁橱里……很遗憾,没人听到她呼救……”他迅速和验尸官对视一下,“大约四到五个小时之后,她才停止了呼吸。”
老金一动不动地听着。后,他说,“让我和她单独呆一会儿。”
岛津朝验尸官点点头,两人走出停尸间。一出门他就把水打开喝了,手心全是汗。顾红跪在走廊的长椅边上。岛津跑过去才发现她脸色煞白,已经没了意识。
有盏灯在闪。
老金靠近女儿,他拉下白布,认真数着那些刀口,“七、八、九……”刀口集中在下腹部,左臂和臀部也各有一处,所有刀口无一例外,全都变了色。
他拿出手机,拍下女儿的脸。他不能接受这是女儿的脸,而这,将是他对女儿后的记忆。
顾红被送进医院。老金没有去看她。
接下来的几天老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可能想把自己喝死。他整天赖在小酒馆不走,接连三天都喝到人家打烊。到了第四天,厨师终于受不了,亮出胸口的纹身想把他吓走。老金醉醺醺瞧着他,咧开嘴,“这个……”
他让厨师带自己去纹身。
纹身师是个长头发扎成一束的男人,弄明白来的是中国人,一脸不屑。老金摸出手机,塞在他手里,“这个,我要这个。”
纹身师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照片上的是个死人。他望着老金,“你确定?”
“弄在这儿。”老金撩开衣服,指指腰间。
整整九个小时老金不吃不睡,死人一样躺着不动,酒没停。纹身师不敢再小瞧他,厨师悄悄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他了。
一开始,和老金并排躺着的是个因为癌症切除乳房的日本女人,两边乳头都没了,纹身师的妻子给她纹了一副妖气弥漫的紫藤。纹身师和徒弟轮流给老金刺,后来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红发小伙,就只剩下师傅给老金做。
红发小伙整个上半身都刺满了,他要求在手背再刺一只眼睛。老金听他和那女人闲聊,三架纹身针的高频音震钻进他的耳朵,慢慢的,成百张女儿的脸开始在他的面前扭曲……有半分钟,他大汗淋漓,完全失去了知觉。纹身师的话把他拉回到现实。
“知道吗,”纹身师慈悲地对他说,“其实,我能让她把眼睛睁开。”
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但摇摇头,“别,别让她看到我。”
女儿的脸纹在老金腰腹的左侧,一低头就能看到,现在,他再也不会忘记女儿的脸,到死她都会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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