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6398114丛书名: 无
一本动人心魄的命运之书
一曲勇猛精进的生命的深情赞歌
一段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的“大说”
一副芸芸众生在世经验的恢弘画卷
一阕浩浩乎生命气象的人间大音
一部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鸿篇巨制
《主角》是一部动人心魄的命运之书。作者以扎实细腻的笔触,尽态极妍地叙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近半个世纪人生的兴衰际遇、起废沉浮,及其与秦腔及大历史的起起落落之间的复杂关联。其间各色人等于转型时代的命运遭际无不穷形尽相、跃然纸上,既发人深省,亦教人叹惋。丰富复杂的故事情节,鲜活生动的人物群像,方言口语的巧妙运用,体现出作者对生活的熟稔和叙事的精准与老道。在诗与戏、虚与实、事与情、喧扰与寂寞、欢乐与痛苦、尖锐与幽默、世俗与崇高的参差错落中,熔铸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说”。作者上承中国古典文学及思想流脉,于人世的大热闹之中,写出了千秋万岁的大静。而经由对一个人的遭遇的悉心书写,让更多人的命运涌现在他的笔下。忆秦娥五十余年的人生经历及其心灵史,也成为古典思想应世之道的现代可能的重要参照:即便内忧外患、身心俱疲,偶或有出尘之思,但对人世的责任担当仍使她不曾选择佛禅的意趣或道门的任性逍遥,而是在儒家式的奋进中觅得精神的终极依托。作者笔下的世界,不乏人世的苍凉及悲苦之音,却在其间升腾出永在的希望和精进的力量。小说遂成浩浩乎生命气象的人间大音。
后 记
我写了半辈子舞台剧,其实早也写小说,写着写着,与戏染上,就钻进去拔不出来。后来还是一个叫《西京故事》的舞台剧创作,因到手的素材动用太少,弃之可惜,也是觉得当下城乡二元结构中的许多事情没大说清楚,就又捡起小说,用长篇那种可包罗万象的尊贵篇幅,完成了《西京故事》的另一种创作样式。写完《西京故事》,得到不少鼓励,我就又兴致盎然地写了十分熟悉的舞台“背面”生活《装台》。出版后,鼓励、抬爱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我就有些手痒,像当初写戏一样,想“本本折折”地接着写下去。但也有了压力,不知该写什么。几次遇见批评家李敬泽先生,他建议说:“从《装台》看,你对舞台生活的熟悉程度,别人是没法比的。这是一座富矿,你应该再好好挖一挖。写个角儿吧,一定很有意思。”其实在好多年前,我就有过一个“角儿”的开头。不过不叫“角儿”,叫《花旦》。都写好几万字了,却还拉里拉杂,茫然不见头绪。想来实在是距离太近,有点“不识庐山真面目”:提起来一大嘟噜,却总也拎不出主干枝蔓,也厘不清果实腐殖。写得兴味索然,也就撂下了。终于,我走出了“庐山”,并且越走越远,也就突然觉得是可以捋出一点关于“角儿”的头绪了。
我在文艺团体工作了近三十年,与各类“角儿”打了半辈子交道,有时一想起他们的行止,就会突然兴趣盎然。甚至有一种生命激扬与亢奋感。有一天,一个朋友突然给我发来一段微信视频,是一个京剧名角,在演出《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准备工作:“杨子荣”在镜前补妆,几位服装师正为他换行头。而此时,雄壮的“打虎上山”音乐已经奏响。圆号那浑厚有力的鼓吹,全然绷紧了前台后场的情势。可给角儿换装、抢装的工作尚未完成。当虎皮背心、腰带、围脖、帽子、胸麦全都装备到位后,只见角儿极其从容地呷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音响师就恰到好处地将话筒递到了他嘴边。“杨子荣”一边整装,一边抬头挺胸地唱起了响遏行云的内导板:“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是一个十分精美漂亮的甩腔。唱完后,舞台上的锣鼓点已如“急急风”般地催动起来。只见角儿猛然离座,大步流星地向前台走去。直到此时,其实打扮角儿的工作还在继续:服装师边走边帮他穿大衣;道具师趁空隙给他手中塞上了马鞭;当他走到上场口时,一切才算收拾捯饬停当。而此时侧幕条旁,还有舞台监督正在迎候。音乐在战马嘶鸣中,进入到了激越的节奏。只见舞台监督双手十分亲切地朝他肩头按了一下,既像镇定、爱抚,也像出场指令,更像一种深情相送。“杨子荣”便催马扬鞭,英气勃发地走向了灯光曝亮的舞台。立即,观众掌声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整个视频仅两分钟,但却把舞台“一棵菜”艺术的严谨配合,展示得淋漓尽致。这是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的协同动作。一个团队,几乎像打扮女儿出嫁般地把主角体贴入微、天衣无缝地送上了前台。那种默契与亲和,以及主角自顾不暇,却又从容淡定、拿捏自如的做派与水准感,看后让人顿生敬畏与震撼。而这样的幕后工作,我经历了几十年。因此,在写《主角》时,几乎常常是一泻千里般地涌流起来。并且时常会眼含热泪,情难自抑。
角儿,也就是主角。其实是那种在文艺团体吃苦多的人。当然,荣誉也会相伴而生。荣誉这东西常遭嫉恨怨怼。因而,主角又总为做人而苦恼不迭。拿捏得住的,可能越做越大,愈唱愈火;拿捏不住的,也会越演越背,愈唱愈塌火。能成为舞台主角者,无非是三种人:一是确有盖世艺术天分,“锥处囊中”,锋利无比,其锐自出者;二是能吃得人下苦,练就“惊天艺”,方为“人上人”者;三是寻情钻眼、拐弯抹角而“登高一呼”、偶露峥嵘者。若三样全占,为之天时、地利、人和。既有天赋材质,又有后天构筑化育,再有强者生拉硬拽、众手环托帮衬者,不成材岂能由人?可主角是何等稀有、短缺的资源,是甚等闪亮、耀眼的利诱,岂容一人独占、独享、独霸乎?因而,围绕主角的塑造、争夺、捧杀,便成为永无休止的舞台以外的故事。
成就一个角儿真的很难很难。现在的影视艺术,倒是推出了不少不会演戏,却因颜值与绯闻而大红大紫、大行其道者。可舞台艺术,尤其是中国戏曲,要成为一个角儿,一个响东东、人见人服的角儿,真是太难太难的事体。一拨百十号人的演员培训班,五到七年下来,能炼成角儿者,当属凤毛麟角。有的甚至“全盘皆废”,多出几个能演主角的二三类演员而已。这么难产的艺术,却因传媒与网络时代无孔不入的挤对,而呈现出更加萎缩、边缘的存活态势。因而,出角儿也就难乎其难了。尽管如此,中华大地上数百个剧种,还是有不少响东东的角儿,在拔节抽穗、艰难出道。因而,戏曲的角儿不会消亡,他将仍是一个值得长久关注的特殊行当。更何况,角儿,主角,岂是舞台艺术独有的生命映像?哪里没有角儿,哪里没有主角、配角呢?
我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担任过二十五年专业编剧,还交叉任职过十几年团长、院长。这是一个大院,有自己的创作研究机构,还有四个剧种各不相同的演出团。六七百号各类吹、拉、弹、唱、编、导、画、研人才,几乎都把腮帮子鼓多大,在这里日夜吹响着“振兴秦腔”的号角。我任院长的十年,刚好陪伴着一百多位戏曲孩子,走过了他们从儿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长历程。孩子们从平均年龄十一二岁,长到二十一二岁,我就像看着一枝枝柳梢在春风中日渐鹅黄、嫩绿、含苞、抽芽、发散,直到婀娜多姿,杨柳依依,几乎是没漏掉任何一个成长细节。不能不交代的背景是:孩子们一脚踏入这个剧院时,21世纪才刚开启三四个年头。外面的世界,几乎是被“全民言商”的生态混沌裹挟着。任院墙再高,也难抵挡“急雨射仓壁,漫窍若注壶”的逼渗。可孩子们硬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每日穿着色调单一的练功服;走着与时代渐行渐远的“手眼身法步”;演唱着日益孤立无援的古老腔调;完成了五年堪称艰苦卓绝的演艺学业。他们的毕业作品是《杨门女将》。当平均年龄只有十六七岁的一群孩子,以他们扎实的功底、靓丽的群像,演绎出一台走遍大江南北,甚至欧洲、北美、亚洲、港澳台地区都饱受赞誉的大戏时,我不能不常常用“少年英雄群体”来褒扬他们的奉献牺牲精神。说他们是“少年英雄”,其实一点都未拔高。在离不开父母时,他们撕裂了父爱、母爱;在需要关心、呵护时,他们忍受着钻心的痛疼与长夜寂寞,让几近濒临失传的绝技,点点走心上身。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在官贪、商奸、民风普遍失范时,他们却以瘦弱之躯,杜鹃啼血般地演绎着公道、正义、仁厚、诚信这些社会通识,修复起《铡美案》《窦娥冤》《清风亭》《周仁回府》这些古老血管,让其汩汩流淌在现实已不大相认的土地上。以他们的年岁,本不该牺牲青春,去承担他们不该承担、也承担不起的这份责任。但他们却以单薄的肩膀、稚嫩的咽喉,担当、呼唤起生命伦理、世道人心、恒常价值来。他们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在我读过的书里,常记忆犹新的,有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那个白人女孩儿伊娃。她就担当了她本担负不起的解放黑奴的责任。斯托夫人并没有把她写成一个解放者。而是用天使一般润物无声的善良、无邪、爱心,让她身边所有人,都感知到了被温暖与融化的无以匹敌的人性力量。
长期以来,我就有书写戏曲艺人成长的萌动与情愫。尤其是不想放过他们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因为他们在这个时代就已开始了一种叫担当的传播活动。尽管这种担当于他们并非是一种自觉。可客观效果,已然是了。终于,《主角》要开启这种生活了。我是想尽量贴着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内心深处的感知与记忆,能够皮毛粘连、血水两掺地和盘托出。因为那些生活曾经那样打动过我,我就固执地相信,也是会打动别人的。
一
她叫忆秦娥。开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的。
易招弟为了进县剧团,她舅给改了次名字,叫易青娥。
很多年后,忆秦娥还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是在一个太阳特别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山坡上放羊,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帽圈子,柳叶都被太阳晒蔫干了。她娘突然扯破喉咙地喊叫,让她麻利回来,说她舅回来了。
她舅叫胡三元,在县剧团敲鼓。她娘老骂她舅,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到剧团学瞎了,作风有了问题。她也不知道啥叫个作风问题,反正娘老叨叨。
她随娘赶场子,到几十里地外,看过几回县剧团的戏,见她舅可神气了。他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戏台子一侧。他的整个身子,刚好露出来,能跟演员一样,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戏要开演前,他先端一大缸子茶出来。那缸子足能装一瓢水。他是不紧不慢地端着摇晃出来的。他朝靠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还给腿面子上垫一块白白的布。他噗噗地吹开水上的浮沫,呷几口茶后,才从一个长布套里,掏出一对鼓槌来。说鼓槌,其实就像两根筷子:细细的,长长的。“筷子”头朝鼓皮上一压,眼看“筷子”都要折断了,可手一松,又立即反弹得溜直。几个敲锣、打铙的,看着“筷子”的飞舞,还有她舅嘴角的来回努动,下巴的上下含翘,眼神的左右点拨,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整个山沟,立马就热闹非凡了。四处八下的人,循着热闹,急急呼呼就凑到了台前。招弟是后来才知道,这叫“打闹台”。其实就是给观众打招呼:戏要开始了,都麻利来看!看的人越多,她舅手上的小鼓槌就抡得越欢实,敲得那个快呀,像是突然一阵暴雨,击打到了房瓦上。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两个喇叭筒子,好像纹丝不动了。可那鼓,却发出了皮将爆裂的一迭声脆响。以至戏开始了,还有好多人都只看她舅,而不操心场面上出来的演员。好几次,她都听舅吹牛说,附近这七八个县,还找不下他这敲鼓的好手艺。省城大剧院的戏,舅说也看过几出的,就敲鼓那几下,还没有值得他“朝眼窝里眨的”。不管舅吹啥牛,反正娘见了就是骂,说他一辈子就知道在女人窝里鬼混。三十岁的人了,还娶不下个正经媳妇。骚气倒是惹得几个县的人都能闻见。后来招弟去了县剧团,才知道她舅有多糟糕,把人丢得,让她几次都想跑了算了。这是后话。
她从坡上回来,她舅已经在吃她娘擀的鸡蛋臊子面了。她爹在一旁劝酒。舅说不喝了,再喝把大事就误了。
舅对娘说:“麻利把招弟收拾打扮一下,我赶晚上把娃领到公社住下,明天一早好坐班车上县。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当牛使唤哩,才十一岁个娃娃么。这哪像个女儿家,简直就是个小花子,头蓬乱得跟鬼一样。”
要是放在过去,娘肯定要唠叨她舅大半天。可今天,任舅怎么说,娘连一句话都没回,就赶紧张罗着要给她洗澡、梳头。她舅还补了一句说:“一定要把头上的虱子、虮子篦尽,要不然进城人笑话呢。”她娘说:“知道知道。”娘就死劲地在她头上梳着篦着,眼看把好些头发都硬是从头皮上薅掉了,痛得她眼泪水都快出来了。娘还在不停地梳,不停地篦,她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娘照她后脑勺美美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舅给你把天大的好事都寻下了,县剧团招演员,让你去哩。头上这白花花的虮子乱翻着,人家还让你上台唱戏?做梦吧你。”说着,又磕了她一下。
招弟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头嗡的一下就木了。她可是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到县剧团去唱戏的。这事,她舅过去喝酒时也提说过,说啥时要是剧团招人了,干脆让姊妹俩去一个,也好让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她想,那咋都是她姐来弟的事。来弟比她漂亮,能干。她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主儿。娘老说,招弟一辈子恐怕也就是放羊的命了。可没想到,这事竟然是要让她去了。
洗完头,娘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问:
“这好的事,为啥不让姐去?”
娘说:“你姐毕竟大些,屋里好多事离不开。我跟你爹商量来商量去,你舅也同意,还是让你去。”
“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娘说:“你舅在县剧团里,能得一根指头都能剥葱。谁敢不要。”
娘把她姐的两个花卡子从抽屉里翻出来,别在了她头上。这是姐去年挖火藤根,卖钱后买下的,平常都舍不得戴。
“姐不让戴,你就敢给我戴?”她说。
“看你说得皮薄的,你出这远的门,戴她两个花卡子,你姐还能不愿意。”
娘说完,咋看,又觉得她身上穿的衣裳不合适。不仅大,像浪浪圈一样,挂搭在身上,而且肩上、袖子上、屁股上,还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就这,还是拿娘的旧衣裳改的。娘想了想,突然用斧子,把她姐来弟的箱子锁砸了。娘从那里翻出一件绿褂子来。那是来弟姐前年过年在供销社买的,只穿了两个新年,加上六月六晒霉,拿出来晒过两回,再没面过世的。不过两年过年,来弟姐都让她试穿过,也仅仅是试一下,就赶紧让她脱了。那褂子平常就一直锁在箱子里,钥匙连娘都是找不到的。
她咋都不敢穿,还是娘硬把绿褂子套在了她身上。褂子明显大了些,但她已经感到很派派、很美观、很满足了。
姐那天得亏不在,要是在,这衣服不定还穿不成呢。
出门时,舅看了看她说:“你看你们把娃打扮的,像个懒散婆娘一样。再没件合身衣服了?”
娘说:“真没有了。就身上这件,还是她姐的。”
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看看你们这日子。不说了,到城里我给娃买一件。走!”
刚走了几步,娘就放声大哭起来。
娘突然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咋都不让走。娘说娃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就是在家放羊,也总有个照应,这大老远的,去了县上,孤孤单单的,娃还没满十一岁呢。娘越想越舍不得。
舅就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娃去了,比你们的日子受活。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你扳指头算算,咱九岩沟,出了几个吃公家饭的?”
算来算去,这么些年,沟里还真就出了舅一个吃公家饭的。
爹就劝娘,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
招弟就眼泪汪汪地跟着舅走了。
刚出村子,她舅说:“得把名字改一下,以后不要叫招弟了。来弟、招弟、引弟这些封建迷信思想,城里人笑话呢。就叫易青娥吧。省城有个名演员叫李青娥,你叫易青娥,不定哪天就成大名演了呢。”舅说完,还很是得意地笑了笑。
突然变成易青娥的易招弟没有笑。她觉得舅是在说天书呢。
易青娥舍不得娘,也舍不得那几只羊,它们还在坡上朝她咩咩叫着。
十几年后,易青娥又变成了忆秦娥。
在她的记忆深处,那天从山里走出来参加工作,除了姐的两个花卡子和一件绿褂子外,娘还硬着头皮,觍着脸,从邻居家借了一双白回力鞋,两只鞋的大拇指处都有点烂。不过人家很细心,竟然用白线补出了两朵菊花瓣。鞋才洗过,上过大白粉,特别的白。虽然大了几码,娘还给鞋里塞了苞谷叶子,但穿上好看极了。她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朝脚上看着。惹得舅骂了她好几回,说眼睛老盯在脚背上,跟她娘一样,都是些山里没出息的货。
多少年后,剧作家秦八娃给秦腔名伶忆秦娥写文章时,是这样记述的:
那是1976年6月5日的黄昏时分,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跟着她舅——一个著名的秦腔鼓师,从秦岭深处的九岩沟走了出来。
那天,离她十一岁生日,还差十九天。
忆秦娥是穿着乡亲们送的一双白回力鞋上路的……
二
易青娥跟着舅,在公社客房歇了一晚上。
公社好几个人跟她舅都熟,晚上来房里谝,还弄了半坛子甘蔗酒,就一碗腌萝卜,七七八八地干喝了半夜。易青娥睡在里间房,盖着被子,装睡着了,就听他们谝了些特别没名堂的话。有的易青娥能听懂,有的一点都听不懂。他们问她舅:剧团人,是不是都花得很?几年后,易青娥才知道“花”是啥意思。她舅说,都是胡说哩。有人说:“哎,都说剧团里的男女,干那事,可随便了。”舅说:“照你们这样说,好像剧团人的东西,都长在手心了,手一挨,麻达就来了。那是单位,跟你们这公社一样,要求严着哩。你胡朝女的身上挨,一胡挨,搞不好就开除球了。你们这公社好几任书记,不都招这祸了?”后来,喝着喝着,就开始审问她舅:“听说你胡三元,就是个花和尚啊!”都问他在剧团到底有几个相好的。舅死不承认,几个人就要扒舅的裤子。舅说:“有娃在呢,有娃在呢。”有人就把中间的格子门拉上了。她听见,几个人好像到底还是把舅的裤子扒了。舅好像也给人家承认,是有一个的。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她跟舅就坐班车去了县城。车在路上还坏了几起,到县城已是杀黑时分。易青娥东张西望着,就被她舅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土巷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大得有两人高,五六个人横排起来那么宽,歪歪斜斜地敞开着。
舅说:“到了。”
里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有根木杆,上面挑着一个灯泡。灯泡上粘满了细小的蚊虫。还有一蓬一蓬的虫子,在跃跃欲试着,一次次朝灯泡上飞撞。
有人跟舅搭腔说:“三元回来了。”
舅只哼了一声,就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
所谓前后院子,其实就是一排平房隔开的。
整个院子很大很大,是由几长溜房子合围起来的。
易青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前院也是中间竖了根木杆,杆子上吊个灯泡。灯泡被一个烂洋瓷盘样的罩子扣着。无数的蚊虫也在拼命朝光亮处飞扑着。有的粘到灯泡上,有的就跌落在地下了。
地上是厚厚一层飞虫尸体。
前后院的灯杆下,都有一个水池子,有人在那里冲洗得哗啦啦一片响。
她舅刚走进前院,就有人招呼:“三元,你跑呢,今天咱们在院子里逮了一条菜花蛇,刚吃完,你就回来了。”
“吃死你。”她舅说着,就领她走进一个拐角房里去了。
舅的房不大,摆了一张床,还有一个条桌,一把老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房的正中间支着他的鼓。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墙和顶棚,照得昏黄昏黄的。
舅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易青娥累得刚想把屁股端上床,就被舅一下拉了下来,说:“屁股那么脏,也不打一下灰,就朝床上赖。”说着,舅把枕头旁边一个很讲究的刷子拿过来,在她身上、屁股上,细细扫了一遍。舅说:“剧团可都是讲究人,千万别把放羊娃那一套给人家带来了。脏得跟猪一样,咋跟人在一起排戏、唱戏呢?”
易青娥刚在床拐角坐下,就见一个女的闪了进来。易青娥一下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上次在公社看戏,那个演女赤脚医生的吗?她吓得急忙从床边溜了下来。
那女的倒是和善,先开口了:“这就是你姐的娃?”
舅噢了一声。
那女的突然扑哧笑了:“不会吧,这娃咋……”
不知她想说啥,舅急忙给她挤眼睛,她就把话咽回去了。
舅说:“这就是剧团的大名演,胡彩香。叫胡老师。你看过胡老师戏的。”
易青娥怯生生地点点头。
舅对胡彩香说:“这回就靠你了噢。下个礼拜就考试,你无论如何得把娃带一带。先把唱腔音阶教一下,再给娃把胳膊腿顺一顺,能看过去就行。”
胡彩香说:“哎,这回报名的可不少,据说是五选一呢。”
舅说:“哪怕十选一呢,剧团人的亲戚还能不照顾?”
胡彩香说:“你看你才回去两天,就啥都不知道了。今早才开的会,黄主任说了,这回要坚决杜绝走后门的风气,团内团外一个样。”
舅把牙一咬:“嚼他娘的牙帮骨。不收我姐的娃,你叫他试试。”
胡彩香急忙掩嘴说:“你悄声点。小心人家听见,又开你的会哩。”
“开他妈的个瘪葫芦子!”舅骂开了。
胡彩香急得直摇头:“你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记他妈的瘪葫芦子,记!”
“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说话了,一搭腔,躁脾气就来了。明晚又演《向阳红》呢,你知道不?”
“给谁演?”
“说是上边来了领导,专门检查啥子赤脚医生工作的。”
“重要演出,那肯定是你上么。”
胡彩香把嘴一撇:“哼,看把你能的。我上,我给人家黄主任的老婆,还没织下背心呢。”
“啥事嘛?把人说得稀里糊涂的。”舅问。
“你不知道了吧。那骚货前一阵,在县水泥厂弄了十几双线手套,拆呀缠呀的,不是老在用钩针,钩一件菊花背心吗?你猜近穿在谁身上了?”
“黄主任的老婆?”
“算你娃聪明!昨天晚上下了场雨,那女人就穿着出来纳凉了。你说这么热的天气,好不容易下点雨,都不怕捂出痱子来。嘿,人家就穿出来了,你有啥办法。哼,穿么,哪一天把那个米妖精,勾引到她老汉的床上,她就不穿了。”胡彩香说得既眉飞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
舅说:“都定了,让米兰上?”
“人家今天把戏都练上了。”
“让她上么。明明不行,领导还要硬朝上促呢。看我明晚不把这戏,敲得烂包在舞台上才怪呢。”
胡彩香又撇撇嘴说:“吹,吹,可吹。小心明晚上给人家献媚,把糖都喂到人家嘴里了。”
“我给她献媚?呸!”
胡彩香说:“我就看你明晚能拉出一橛啥硬货来。”
“放心,那些给哈领导献媚的,我都有办法收拾。”舅把话题一转,说,“你可得把这娃的事当事。”
胡彩香说:“放心。你这窄的床,又是个女娃,睡着多不方便,就到我那儿睡几天吧。刚好,我也能给娃说说戏。”
舅说:“那就太麻烦你了。”
“看你那死样子,还说这客气话。”胡彩香说着,就把懵懵懂懂的易青娥拉到她房里去了。
胡彩香的宿舍跟她舅中间只隔了一个厨房。房子一样大,里面摆设也几乎差不多。不过胡彩香毕竟是女的,房里就多了许多梳子、发卡、雪花膏之类的东西。走进去,先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甚至有些刺人眼睛。胡彩香到院子里端了一盆凉水回来,又把暖瓶里的热水兑了兑,让易青娥洗了麻利睡。她就出去到院子里,跟水池子附近坐着的人谝闲传去了。易青娥听见,那些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都与那件菊花背心有关。
易青娥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胆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
外面有水声,有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紧里缩了缩,几乎缩成了蚕蛹状。
在山里放羊,即使走得再远,她都没害怕过。但在这里,她害怕了。她觉得唱戏好像没有放羊那么简单。她想回去,却又不敢对舅讲。她用毛巾被把头捂起来,偷着唤了一声“娘”,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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