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9273362
☆梁实秋执笔100周年专属纪念版,梁实秋长女梁文茜作序、亲自选编高度认可版本!精选梁实秋具有代表性的散文近60篇,影响读者的心灵读本!
☆全书分五大章节,“万物美好”“一盏归处”“生活滋味”“闲情雅致”,全面展现梁实秋的创作才情和成就,领略他的幽默风趣与处世从容!
☆每个人的人生都很短暂,来人间一趟,定要阅尽人间山河,遍尝人间烟火。于人间烟火中寻找诗意,于柴米油盐里安放人生,静享清浅岁月的淡淡欢愉。
☆全新双封典藏设计、随书精选精美摄影彩插,图文相得益彰。愿你在平淡生活中品悟人生,用诙谐的态度面对世情冷暖。在红尘喧嚣中觅得一份安详,于烟火人间守护内心深处的花好月圆。
☆走得再远,总有条回家路。家的“烟火味”,才是岁月zui珍贵的礼物! 人间烟火处,岁月润诗行。万般皆滋味,且读梁实秋!
梁实秋先生毕生散文精华之作!写给普通读者的人生智慧与处世哲学!
本书精选梁实秋创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散文数十篇,内容丰富,构思精巧,语言幽默,内蕴深厚。这些作品或写普通民众的生活日常,或写知识分子的生活趣事,或写生活中的小惊喜,或写面对人生琐事的态度。
惊鸿一瞥是生命的灿烂,细水长流才是*真的幸福。或许我们的日子波澜不惊,但却满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慢品人间烟火色,闲观乾坤岁月长。生活里也要灯火可亲,有梦可做,守着流年,无忧安好!
代序:走得再远,总有一条回家路 / 001
辑 万物美好,未来可期
过年 / 008
好容易过了端午节 / 011
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 / 014
又逢癸亥 / 019
动物园 / 023
散步 / 029
生日 / 033
狗 / 036
文房四宝 / 040
麻将 / 051
放风筝 / 056
下棋 / 061
雷 / 065
第二辑 万家灯火,一盏归处
父母的爱 / 070
想我的母亲 / 072
童年生活 / 076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 / 080
同乡 / 089
忆青岛 / 093
六朝如梦——记六十年前的南京 / 100
平山堂记 / 107
第三辑 生活滋味,慢慢品味
小账 / 112
厨房 / 116
理发 / 120
割胆记 / 124
相声记 / 132
搬家 / 136
讲价 / 141
衣裳 / 145
梦 / 149
群芳小记 / 153
第四辑 人间烟火味,抚凡人心
吃 / 172
馋 / 174
请客 / 178
北平的零食小贩 / 182
饮酒 / 190
喝茶 / 194
酸梅汤与糖葫芦 / 198
烧饼油条 / 201
饺子 / 205
粥 / 207
栗子 / 210
读《中国吃》 / 212
第五辑 闲情雅致,快意人生
雅舍 / 224
闲暇 / 228
快乐 / 231
谈时间 / 234
年龄 / 238
穷 / 242
中年 / 246
谈话的艺术 / 250
同学 / 254
信 / 258
读书苦?读书乐? / 262
读书乐 / 269
出了象牙之塔 / 272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 275
名人评价: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像一朵花。
——冰心
他的学术文章,功在人民,海峡两岸,有目共睹,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辞。
——季羡林
文学批评正是梁氏前半生文学事业之所在,其激荡之广,反应之烈,凡我国新文学史皆难忽视。
——余光中
我写短文的模范是梁实秋的文章,梁实秋很幽默,他影响了我很多。
——韩寒
辑
万物美好,未来可期
过 年
我小时候并不特别喜欢过年,除夕要守岁,不过十二点不能睡觉,这对于一个习于早睡的孩子是一种煎熬。前庭后院挂满了灯笼,又是宫灯,又是纱灯,烛光辉煌,地上铺了芝麻秸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这一切当然有趣,可是寒风凛冽,吹得小脸儿通红,也就很不舒服。炕桌上呼卢喝雉,没有孩子的份。压岁钱不是白拿,要叩头如捣蒜。大厅上供着祖先的影像,长辈指点曰:“这是你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虽然都是岸然道貌、微露慈祥,我尚不能领略慎终追远的意义。“姑娘爱花,小子要炮……”我却怕那大麻雷子、二踢脚子。别人放鞭炮,我躲在屋里捂着耳朵。每人分一包杂拌儿,哼,看那桃脯、蜜枣沾上的一层灰尘,怎好往嘴里送?年夜饭照例是特别丰盛的。大年初几不动刀,大家歇工,所以年菜事实上即是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此后随取随吃,大概历十余日不得罄,事实上是天天打扫剩菜。满缸的馒头,满缸的腌白菜,满缸的咸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底。芥末堆儿、素面筋、十香菜比较受欢迎。除夕夜,一交子时,煮饽饽端上来了。我困得低枝倒挂,哪有胃口去吃?胡乱吃两个,倒头便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初一特别起得早,梳小辫儿,换新衣裳,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靴子。见人就得请安,口说:“新喜。”日上三竿,骡子轿车已经套好,跟班地捧着拜匣,奉命到几家亲近的人家拜年去也。如果运气好,人家“挡驾”,好不过,递进一张帖子,掉头就走。否则一声“请”,便得升堂入室,至少要朝上磕三个头,才算礼成。这个差事我当过好几次,从心坎儿觉得窝囊。
民国前一两年,我的祖父母相继去世,由我父亲领导在家庭生活方式上做维新运动,革除了许多旧习,包括过年的仪式在内。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门磕头拜年。我从此不再是磕头虫儿。过年不再做年菜,而向致美斋定做八道大菜及若干小菜,分装四个圆笼,除日挑到家中,自己家里也购备一些新鲜菜蔬以为辅佐。一连若干天顿顿吃煮饽饽的怪事,也不再在我家出现。我父亲说:“我愿在哪一天过年就在哪一天过年,何必跟着大家起哄?”逛厂甸,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不是为了喝豆汁儿、吃煮豌豆,或是那大糖葫芦,是为了要到海王村和火神庙去买旧书。白云观我们也去过一次,一路上吃尘土,庙里面人挤人,哪里有神仙可会,我再也不做第二次想。过年时,我难忘的娱乐之一是放风筝,风和日丽的时候,独自在院子里挑起一根长竹竿,一手扶竿,一手持线桄子,看着风筝冉冉上升,御风而起,霎时遇到罡风,稳稳地停在半空,这时候虽然冻得涕洒横流,而我心滋乐。
民国元年初,大总统袁世凯嗾使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那一天正是阴历正月十二,给万民欢腾的新年假期做了一个悲惨而荒谬的结束,从此每个新年我心里就有一个驱不散的阴影。大家都说恭贺新禧,我不知喜从何来。
好容易过了端午节
好容易过了端午节!我昨天一天以内,因为受了精神上的压迫,头部和背部流出来的汗,聚在一起,恐怕要在一加仑以上。为什么要在端午节那天出这些汗呢?这就一言难尽了,容我分作许多言来说罢。
过端午节,吃粽子,喝雄黄酒,悬菖蒲,这些事都很足以令人乐观,做起来也无须出汗。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极重大的事,先生小姐们,这件事在你们也许不大理会,但是在我就是一件性命交关的事,这件事便是还账!柴、米,两项大宗的账,不能不还的。但是店铺也真太不原谅人,还账只准用钱还,而我所缺乏的只是钱。
一清早,叩门声甚急。我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只见一位着短衣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问我:“这里是姓王吗?”我登时面无人色,吞吞吐吐地从喉咙深处哼出一声:“是的!”我伸手把纸条接过来,心里想着也不必看了,一定是来要钱的。我懒洋洋地走上楼,像是小孩子上学似的,一步一步地挨着走,心里真有一点悲哀。前天到当铺里当得五块钱,这一笔账还可以付,第二笔便无法付了。我把钱拿在手里,低头一看账单,咦!哪里是一张账单,上面分明写着:“王兄:兹送上枇杷一筐,诸希哂纳是幸。弟李思缘拜。”原来李先生送节礼来了。我笑了。
“喂,你把那筐枇杷拿进来吧……这是给你的酒力钱……回去谢谢李先生啊!……”
那个人笑嘻嘻的,我也笑嘻嘻的。那个人看了我一眼,我可是没有敢望他。他走了。我也上了楼,把那五块宝贝钱重新收起,把一颗枇杷塞进口内。
嗒!嗒!嗒!又有人叫门了。我自己明白,这一回恐怕逃不过去。我怕吓破了胆子,力求我的太太下楼去开门,她倒胆大,把门开了,只见挤进了半个戴绿帽穿绿衣的人。因为我的太太只开了半尺来宽的门缝,所以只挤进了半个人,还有半个在门外。“你有什么事?”
那半个人说:“我来拜节。”
一角钱从我的太太的衣袋里走了出去,那半个人从大门缝退了出去。
平平安安地又过了半点钟。忽的又有人叫门了!大门开处,只见又有半个戴绿帽穿绿衣的人挤了进来。他说他也是来拜节的。我心里猜想,一定是方才没有挤进来的那半个人。经我严肃质问之后,才知道他是送快信的,与方才来的那半个人不是一回事。于是乎我又付了一角钱的拜节账。
我的太太曰:“讨账的虽尚未来,而拜节的则纷至不已,呜呼,此地岂可久居?”
我曰:“然则走乎?”
我们走了。走到一个顶远的地方,走出了许多的时候,天黑了,我们回来,娘姨表示热烈的欢迎,她说:“啊哟哟!柴店和米店的伙计自从你们走后就来了,守候了一天,饿不过才走的……”
我就这样战胜了端午节。
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
儿时英文作文教师喜欢出的作文题目之一,便是“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记得当时抓耳挠腮,搜索枯肠,窘困万状,但仍不能不凑出几百字塞责交卷。小孩子的暑假还有什么新鲜的过法?总不外吃喝玩乐。要撰文记述,自不免觉得枯涩乏味。现在我年近五十,仍操粉笔生涯,躬逢抗战胜利,又遇戡乱建国,今年暑假是怎样过去的,颇觉得有一点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开学,于是自动地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择记几件小事,都平凡琐屑无比,并不惊人,总算给我的暑假做一结束。
暑假伊始,我本来是立有大志的,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之类,却也条举目张,要克期计功。现在加以清算,我的暑假作业怕是不能及格了。
推其原因,当然照例是“环境不良,心绪恶劣”八个字。其实环境也不算太不良,虽然每天清晨飞机一群擦着房檐过去,有时郊外隐闻炮声,还有时要在街头打死几个学生颁布戒严令,但是究竟从来没有炮弹碎片落在自己头上,这环境也可以算得是很安谧了。心绪确是近于恶劣,但也是自找,既无疾病缠绵,亦无断炊情事,如果稍微相信一点唯物论,大可以思想前进,绝无苦闷。可惜的是,自己隐隐然还有一颗心,外界的波澜不能不掀动内心的荡漾,极小的一件事也可以使人终日寡欢,所以工作成绩也就微小得不值一提了。
一放暑假,一群孩子背着铺盖卷回家,这是一厄!一家团聚,应该是一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是凭空忽来壮丁就食,家庭收支立刻发现赤字,难以弥补。而赡养义务又是义不容辞的。这是颇费周章的一件事。可恨的是,孩子们既无杨朱的技能,又无颜回的操守,粗茶淡饭之后,一个个地唉声叹气,嚷着“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在我这一方面,生活也大受干扰,好像是有一群流亡学生侵入住宅,吃起东西来像一队蝗虫,谈天说笑像是一塘青蛙,出出进进,熙熙攘攘,清早起来马桶永远有人占着座儿,衣服袜子书籍纸笔狼藉满屋好像是才遭洗劫,一张报纸揉得稀烂,彼此之间有时还要制造摩擦。饶这样,还不敢盼着暑假早日结束,暑假一终止,另一灾难到来,学杂膳宿,共二十七袋面!
还有一桩年年暑期里逃不脱的罪过。学校要招生。招生要监考,监考也不要紧,顶多是考生打翻墨水壶的时候你站远点,免得溅一腿,考生问“抄题不抄题”的时候使你恶心一下。考完要看卷子,看卷子也不要紧,捏着鼻子看,总有看完的一天,离奇的答案有时使人笑得肚子疼,离奇的试题有时使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都还有趣。伤脑筋的是,招生之际总有几位亲友手提着两罐茶叶一筐水果登门拜访,扭扭捏捏地说孩子要考您那个大学您那个系,求您多多关照。好像那个学房铺是我开的似的!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题目不是一个人出,卷子不是一个人看,其间还有密封暗码,后还要开会公决,要想舞一点弊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套话算是白说,他死也不信。“大家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官腔?”“你这是推托,干脆说不管好了,不够朋友!”“帮人一步忙,就怕树叶儿打了脑袋?”再说就更不好听了,“谁没有儿女?谁也保不住不求人。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力,‘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如果我答应下来,榜发之时十九是名落孙山,没脸见人。这样的苦头我年年都要吃,一年一度,牢不可破,能推地推了,不能推的昧着良心答应下来,反正结果是得罪人。今年得高人指点,应付较为得宜。接受请托之际,还他一个模棱答案:“您老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您真是太见外了。不过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令郎的成绩若是差个一星半点的,十分八分的,兄弟有个小面子,这事算包在我身上了,准保能给取上,不过,若是差得太多,公事上可交代不下去,莫怪我力不从心。”对方听了觉得入情入理,一定满意。之后,对方还照例要来一封八行书,几回电话,一再叮咛,这都不慌。等到快发榜的前夕,可要把握时机,少不得要到学校里钻营一番,如果确知考取了,赶快在榜发之前至少十分钟打一电话给他老人家:“恭喜!令郎的成绩好,倒不是小弟的力量……”他一定认为是你的力量。他相信人情,面子。如果没有考取,不怕,也在发榜之前十分钟打一电话,虽然是噩耗,而能在发榜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人情是托到家了。事后再赶快抄一张他这位世兄的成绩表,“英文零分,数学两分,国文十五分……实在没有办法,抱歉之至!”这办法不得罪人。
还有更难应付的问题,一到暑假,正是“毕业即失业”的季候,年轻小伙子总觉得教书的先生也许有点办法,于是前来登门拜谒,请求介绍职业。其实教书的先生正是因为在人事上毫无办法,所以才来教书,否则早就学优而仕了。所以每有学生一手持履历片,一手拿点什么小小的礼物之类,我一见便伤心不只从一处来,一面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一面惋惜来者之找错了人。
长夏无俚,难道没有一点赏心乐事?当然也有。晚饭后,瓜棚豆架,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快活的一段时间。白天就没有这样清闲,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多少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把你的时间切得寸断,把你的心戳成马蜂窝!你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专心,更休想开心!
有人主张暑假里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避暑,什么北戴河、青岛,都是好地方,至不济到郊外山上租几间屋子,也可暂避尘嚣。这种主张当然是非常正确,谁也不预备反驳。北戴河、青岛如今都不景气,而且离前线也太近,殊非养生之道,远不及莫干山、庐山。我今年避暑的所在,和几十年来的一样,是在红尘万丈火伞高张的城里,风景差一点,可是也并未中暑。
我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好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了,明年的暑假能不能这样平安度过,谁知道?
又逢癸亥
我是清华癸亥级毕业的。现在又逢癸亥,六十年一甲子,一晃儿!我们以为六十周年很难得,其实五十九周年也很难得,六十一周年更难得。不过一甲子是个整数罢了。
我在清华,一住就是八年,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回忆起来当然也有一些琐碎的事可说。我在清华不是好学生,功课平平,好多同学都比我强,不过到时候我也毕业了,没有留级过。品行嘛,从来没有得过墨盒(只有品学俱佳热心服务或是奉命打小报告的才有得墨盒的资格),可是也没有被记过或进过“思过室”(中等科斋务室隔壁的一间禁闭室)。
级有级长,每年推选一人担任。我只记得任级长是周念诚(江苏籍),他是好人,忠厚诚恳,可惜一年未满就病死了。后一位是谢奋程(广东人),为人精明,抗战期间在香港做寓公,被日军惨杀。
每一个中等科新生,由学校指定高等科四年级生做指导员,每周会晤一两次,用意甚善。指导我的是沈隽祺。事实上和我往还较多的是陈烈勋、张道宏。我是从小没离开过家的人,乍到清华我很痛苦,觉得人生苦恼事件是断奶,而上学住校读书等于是第二次断奶。过了好几年我才习惯新的环境。但是八年来每个星期六我必进城回家过一个温暖的周末。那时候回一趟家不简单,坐人力车经海淀到西直门要一个多小时,换车进城到家又是半个多小时。有时候骑驴经成府大钟寺而抵西直门车站,很少时候是走到清华园车站坐火车到西直门。在家里停留二十四小时,便需在古道夕阳中返回清华园了。清华园是我第二个家。
八年之中我学到了些什么?英文方面,做到粗通的地步,到美国去读书没有太大的隔阂。教过我英文的有林语堂、孟宪成、马国骥、巢堃琳诸先生,还有几位美国先生。国文方面,在中等科受到徐镜澄先生(我们背后叫他徐老虎,因为他凶)的教诲,在作文方面才懂得什么叫作“割爱”,作文须要少说废话,文字要简练,句法要挺拔,篇章要完整。五四以后,白话文大行,和闻一多几位同好互相切磋,走上了学习新文学的路子。由于积极参加《清华周刊》的编务,初步学会了撰稿、访问、编排、出版一套技巧。
五四的学生运动,清华轰轰烈烈地参加了。记得我们的学生领袖是陈长桐。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才,有令人钦服的气质。我非常景仰他。他近才去世,大概接近九十高龄了。陈长桐毕业之后继续领导学生自治会的是罗隆基。学生会的活动引发好几次风潮。不一定是学生好乱成性,学校方面处理的方法也欠技巧。有一晚全体学生在高等科食堂讨论罢课问题,突然电灯被熄灭了,这不能阻止学生继续开会,学生点起了无数支蜡烛,正群情激愤中,突然间有小锣会(海淀民间自卫组织)数人打着灯笼前来镇压,据说是应校方报案邀请而来,于是群情大哗,罢课、游行、驱逐校长,遂一发而不可收。数年之间,三赶校长。本来校长周寄梅先生,有校长的风范,亟孚人望,假使他仍在校,情势绝不至此。
清华夙重体育。上午有十五分钟柔软操,下午四至五点强迫运动一小时,这个制度后来取消了。清华和外面几个大学常有球类比赛,清华的胜算大,每次重要比赛获胜,举校若狂,放假一天。我的体育成绩可太差了,毕业时的体育考试包括游泳、一百码、四百码、铅球等项目。体育老师马约翰先生对我直摇头。游泳一项只有我和赵敏恒二人不及格,留校二周补考,后在游泳池中连划带爬总算游过去了,喝了不少水!不过在八年之中我也踢破了两双球鞋,打断了两只球拍,棒球方面是我们河北省一批同学擅长的,因此我后来右手拾起一块石子可以投得相当远,相当准。我八年没有生过什么病,只有一回感染了腮腺炎住进了校医室。起码的健康基础是在清华打下的,维持至今。
清华对学生的操行纪律是严格的。偷取一本字典,或是一匹夏布,是要开除的。打架也不行。有一位同学把另一位同学打伤,揪下了一大撮头发,当然是开除处分,这位被开除的同学不服气,跑到海淀喝了一瓶莲花白,回来闯进大家正在用午膳的饭厅,把斋务主任(外号李胡子)一拳打在地下,结果是由校警把他抓住送出校去。这一闹剧,我至今不能忘。
我们喜欢演戏,年终同乐会,每级各演一短剧比赛。像洪深、罗发组、陆梅僧,都是好手。癸亥级毕业时还演过三幕话剧,我和吴文藻扮演女角,谁能相信?
癸亥级友在台北的多时有十五人,常轮流做东宴集,曾几何时,一个个的凋零了!现只剩辛文锜(卧病中)和我二人而已。不在台北的,有孙立人在台中,吴卓在美国。现在又逢癸亥,欲重聚话旧而不可得,何况举目有山河之异,“水木清华”只在想象中耳!
动物园
我爱逛动物园。从前北平西直门外有个三贝子花园,后来改建为万牲园,再后来为农业试验所。我小时候正赶上万牲园全盛时代。每逢春秋佳日父母辄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逛一次。
万牲园门口站着两个巨人,职司剪票。他们究竟有多高,已不记得,不过从稚小的孩子眼里看来,仰而视之,高不可攀,低头看他的脚大得吓人!两个巨人一胖一瘦,都神情木然,好像是陷入了“小人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万牲园的主事者找到这两个巨无霸把头关,也许是把他们当作珍禽异兽一般看待,供人观赏。至少我每次逛万牲园,兴奋的桩事就是看那两位巨人。可惜没有三五年二人都先后谢世,后起无人,万牲园为之大为减色。
走进大门,有二入口,左为植物园,右为动物园。二园之间有路可通,游人先入动物园,然后循线入植物园,然后出口。中间还有一条沟渠一般的小河,可以行船,游人纳费登舟,可略享水上漂浮之趣。登船处有一小亭,额曰“松风水月”,未免小题大做。有河就不能没有桥,在畅观楼前面就起了一座相当髙大的拱桥,俗所谓罗锅桥。桥本身不错,放在那里却有一些不伦不类。
植物园其实只是一个苗圃,既无古木参天,亦无丘陵起伏,一片平地,黄土成陇而已。但是也有两个建筑物。一个是畅观楼,据说是慈禧太后去颐和园时途经此地,特建此桥为息足之处。楼两层,洋式,内贮历朝西洋各国进贡的自鸣钟,满坑满谷,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足有数百余具。当时海运初开,平民家中大抵都有自鸣钟,但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到此大开眼界。为什么这样多的自鸣钟集中陈列在此,我不知道。除了自鸣钟之外,还有两个不寻常的穿衣镜,一凹一凸,走近一照,不是把你造成面如削瓜,便是把你造成柿饼脸,所以这两个镜子号称“一见哈哈笑”。孩子们无不嬉笑称奇。
另一建筑是豳风堂。是几间平房,但是堂庑宽敞,有棚可遮阳,茶座散落于其间。游客到此可以啜茗休息。堂名取得好,诗经豳风七月之篇,描述陇亩之间农家生活的况味。
植物园的风光不过如此,平凡无奇,但是,久居城市的人难得一嗅黄土泥的味道,难得一见果树成林的景象,到此顿觉精神一振。至于青年男女在这比较冷僻的地方携手同行,喁喁私语,当然更觉得这是一个好去处了。
万牲园究竟是以动物园为主。这里的动物不多,可是披头散发的雄狮、斑斓吊睛的猛虎、笨拙庞大的犀牛、遍体条纹的斑马、浑身白斑的梅花鹿、甩着长鼻子龅着大牙的象、昂首阔步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略具人形的狒狒、成群的抓耳挠腮的猕猴、蜿蜒腹行的巨蟒、借刺防身的豪猪、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挺直人立的大黑狗熊,此外如大鹦鹉小金丝雀之类,也差不多应有尽有了。我难以忘怀的是在池塘柳荫之下并头而卧交颈而眠的那一对色彩鲜艳的鸳鸯,美极了。
动物关在笼里,一定很苦,就拿那黑熊来说,偌大的身躯长年地关在那方丈小笼之内,直如无期徒刑。虽然动物学家说,动物在心理上并不一定觉得它是被关在笼子里,而是人被关在笼子外,人不会来害它,它有安全感。我看也不一定安全,常有自恃为万物之灵的人,变着方法欺侮栅里的兽,例如把一根点燃了的纸烟递到象鼻的尖端,烫它一下。更有人拿石头掷击猴子,好像是到动物园来打猎似的!过不了多少年,园里的动物一个个地进了标本室,犹如人进了祠堂一般。是否都是“考终命”,谁知道?
动物一个个的老成凋谢,那些兽栅渐渐十室九空。显然动物园已难以维持下去。我记得我后一次去是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偕友进得大门干脆左转,照直踱入植物园,在苗圃里徜徉半天,那萧索败落的动物园我不忍再去一顾。童时向往的万牲园,盛况已成陈迹了。
自从我离开北平,数十年仆仆南北,尚未看到过一个像样的动物园。我们中国人对于此道好像不甚考究。据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汉武帝增扩的上林苑周袤三百里,其中包括了一个天子畋猎的动物园,可以“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壄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真是说得天花乱坠,恐怕只是文人词客的彩笔夸张,未必属实。我看见过的现代民间豢养的动物,无非是在某些公园中偶然一见的一两只虎,市尘游戏场中之耍猴子耍狗熊的等等而已。直到我来到台湾,才得在台北圆山再度亲近一个动物园。
圆山动物园规模不算大,但是日本人经营的作风相当巧妙。岛国的人擅长的是在咫尺之间造出那样多的曲折迂回。圆山动物园应是典型的东洋庭园艺术的一例。小小的一个山丘,竟有如许丘壑。处路旁有一茶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于阡陌梯田之中常见小火车一列冒着蒸气蜿蜒而过。夕阳反照,情景相当幽绝。彼时我寓中山北路,得便常去一游。好多次看见成群的村姑结伴而行,一个个的手举着高跟鞋跣足登陟山坡,蔚为一景(如今皮鞋穿惯,不复见此奇景矣)。
有一次游园,正值园工手持活鸡伺蛇。游人蠡聚争睹此一奇观。我亦不禁心动,攘臂而前,挤入人丛,但人墙无由冲破,乃知难而退。退出后始发觉西装袋上所持之自来水笔已被人扒去。对我而言,当时失掉一支笔,损失很重。笑话中“人多处不可去”之阃训,不无道理。因此我想,我来动物园是来看动物,不是来看人。要看人,大街小巷万头攒动,何必到这里来凑热闹?从此动物园就少去。后来旁边又拓开了儿童乐园,我更加明白这不是属于我的去处。但是我对于那些动物还是很关心的。听说有些游客捉弄动物、虐待动物,我就非常愤懑,听说园中限于经费,有时虎豹之类不能吃饱,我也难过,因为我们把兽关进园内,它们就是我们的客,待客有待客之道,就如同我们家里养猫养狗,能让它们饔飧不继吗?
圆山动物园就要迁移新址,动物将有宽敞的自然的生活空间,我有五愿:
一愿它们顺利乔迁,
二愿它们此后快乐,
三愿园主园丁善待它们,
四愿游客不要虐待它们,
五愿大家不要污染环境。
我觉得动物园之迁移新地,近似整批囚犯的假释,又像是一次大规模的放生。
好多年前,记得好像是《新月》杂志第四期,载有一篇《动物园中的人》,是英国小说家David Garnett作,徐志摩译。小说的大意是叙述一个人自愿进入动物园,住进一个铁栏,作为动物的一类,任人参观。他被接受了,栏上挂着一个牌子“Homo Sapiens (灵长类)人”。下面注一行小字:“请游客不要惹恼他”。这只是小说的开端,志摩没有继续译下去。我劝他译完全篇,他口头答应但是没有做。虽是残篇译本,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说的构想不错。我至今忘不了这个残篇,就是因为我一直在想,想了几十年,想人类在动物界里究占什么样的地位。是万物之灵,灵在哪里?是动物中兽的一类,尚保有多少兽性?人性是什么?假如要我为那《动物园中的人》写一篇较详细的说明书,我将如何写法?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一直在想,但是参不透。
散步
《琅嬛记》云:“古之老人,饭后必散步。”好像是散步限于饭后,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于古时。现代的我,年纪不大,清晨起来盥洗完毕便提起手杖出门去散步。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止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旷处,看东方既白,远山如黛,空气里没有太多的尘埃炊烟混杂在内,可以放心地尽量地深呼吸,这便是一天中难得的享受。据估计,“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气中,灰尘和烟煤的每周产生量,平均每平方公里约为五吨,在人烟稠密或工厂林立的地区,有的竟达二十吨之多”。养鱼的都知道要经常为鱼换水,关在城市里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难道还不在每天清早从软暖习气中挣脱出来,服几口“清凉散”?
散步的去处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区,如果风景宜人,固然觉得心旷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只要随缘。我从前沿着淡水河边,走到萤桥,现在顺着一条马路,走到土桥,天天如是,仍然觉得目不暇接。朝露未干时,有蚯蚓、大蜗牛在路边蠕动,没有人伤害它们,在这时候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们和平共处。也常见有被碾毙的田鸡、野鼠横尸路上,令人触目惊心,想到生死无常。河边蹲踞着三三两两浣衣女,态度并不轻闲,她们的背上兜着垂头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间伫立着几个庄稼汉,大概是刚拔完萝卜摘过菜。是农家苦还是农家乐,不大好说。就是从巷弄里面穿行,无意中听到人家里的喁喁絮语,有时也能令人忍俊不禁。
六朝人喜欢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后五内如焚,浑身发热,必须散步以资宣泄。到唐朝时犹有这种风气。元稹诗“行药步墙阴”,陆龟蒙诗“更拟结茅临水次,偶因行药到村前”,所谓“行药”,就是服药后的散步。这种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里面有丹砂、雄黄、白矾之类的东西作怪,必须脚步加快,步出一身大汗,方得畅快。我所谓的散步不这样的紧张,遇到天寒风大,可以缩颈急行,否则亦不妨迈方步,缓缓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我的胃口已经太好,不可再利,所以我从不踉跄地趱路。六朝人所谓“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药时的写照。
散步时总得携带一根手杖,手里才觉得不闲得慌。山水画里的人物,凡是跋山涉水的总免不了要有一根邛杖,否则好像是摆不稳当似的。王维诗“策杖林西村日斜”,村东日出时也是一样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无须舞动,拖曳就可以了。我的一根手杖,因为在地面摩擦的关系,已较当初短了寸余。手杖有时亦可作为武器,聊备不时之需,因为在街上散步者不仅有人,还有狗。不是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长的狗,而是那种雄赳赳的横眉竖眼张口伸舌的巨獒,气咻咻地迎面而来,后面还跟着骑脚踏车的扈从。这时节我只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紧我手里的竹杖。那狗脖子上挂着牌子,当然是纳过税的,还可能是系出名门,自然也有权利出来散步。还好,此外尚未遇见过别的什么猛兽。唐慈藏大师“独静行禅,不避虎兕”,我只有自惭定力不够。
散步不需要伴侣,东望西望没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说,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特别容易领略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种“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载,孑然一身。事实上,街道上不是的阒无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个,而且经常的有很熟的面孔准时准地的出现,还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远地就送来木屐声。天长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谁也不理谁。在外国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门,一路上打扫台阶的老太婆总要对你搭讪一两句话,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脱帽招呼。他们不嫌多事。我有时候发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见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见,第三天也不见,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里去了。
太阳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长,这时候就该往回走。再晚一点,便要看到穿蓝条睡衣睡裤的女人们在街上或是河沟里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红泥小火炉路边呼呼地扇起来,弄得烟气腾腾。尤其是,风驰电掣的现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总以回避为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诗:“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阙,是香山,和我们住的地方不一样。
生 日
生日年年有,而且人人有,所以不稀罕。
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呱呱坠地之时,谁有闲情逸致去看日历?当时大概只是觉得空气凉,肚子饿,谁还管什么生辰八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其实生日,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因为生命只有一条之故。一条命只能生一回死一回。过三百六十五天只能算是活了一周岁。这年头,活一周年当然不是容易事,尤其是已经活了好几十周岁之后,自己的把握越来越小,感觉到地心吸力越来越大,不知哪一天就要结束在地面上的生活,所以要庆祝一下也是人情之常。古有上寿之礼,无庆生日之礼。因为生日本身无可庆。西人祝贺之词曰:“愿君多过几个快乐的生日。”亦无非是祝寿之意。寿在哪一天祝都是一样。
我们生到世上,全非自愿。佛书以生为十二因缘之一,“从现世善恶之业,从世还于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为生”。糊里糊涂的,神差鬼使的,我们被捉弄到这尘世中来。来的时候,不曾征求我们的同意,将来走的时候,亦不会征求我们的同意。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后到哪里去,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生、老、病、死的一个断片。然而这世界上究竟有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否则为什么有人老是活不够,甚至要高呼“人生七十才开始”?
到了生日值得欢乐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万乘之主”。不需要颐指气使,自然有人来山呼万岁,自然有百官上表,自然有人来说什么“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全不问那个“庆”字是怎么讲法。唐太宗谓长孙无忌曰:“某月日是朕生日,世俗皆为欢乐,在朕翻为感伤。”做了皇帝还懂得感伤,实在是很难得,具见人性未泯,不愧为明主,虽然我们不太清楚他感伤的是哪一宗。是否踌躇满志之时,顿生今昔之感?在历后一个辉煌的千秋节该是清朝慈禧太后六十大庆在颐和园的那一番铺张,可怜“薄海欢腾”之中听到鼙鼓之声动地来了!
田舍翁过生日,的节目是吃,真是实行“鸡猪鱼蒜,逢箸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的主张,什么都是假的,唯独吃在肚里是便宜。读莲池大师戒杀文,开篇就说,“一曰生日不宜杀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己身始诞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也!是日也,正宜戒杀持斋,广行善事,庶使先亡考妣,早获超升,见在椿萱,增延福寿,何得顿忘母难,杀害生灵,上贻累于亲,下不利于己?”虽是蔼然仁者之言,但是不合时尚。祝贺生日的人很少吃下一块覆满蜡油的蛋糕而感到满意的,必须七荤八素地塞满肚皮然后才算礼成。过生日而想到父母,现代人很少有这样的联想力。
狗
我初到重庆,住在一间湫隘的小室里,窗外还三两棵硕的芭蕉,屋里益发显得阴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惨欲绝。但凄凉中毕竟有些诗意,旅中得此,尚复何求?我所感苦恼的乃是房门外的那一只狗。
我的房门外是一间穿堂,亦即房东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远卧着一条脑满肠肥的大狗。主人从来没有扫过地,每餐的残羹剩饭,骨屑稀粥,以及小儿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罗棋布着,由那只大狗来舐得一干二净。如果有生人走近,狗便不免有所误会,以为是要和它争食,于是声色俱厉地猛扑过去。在这一家里,狗完全担负了“洒扫应对”的责任。
“君子有三畏”,畏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并无危险,但是每次出来进去总要经过它的防次,言语不通,思想亦异,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酿成冲突,日久之后真觉厌烦之至。其间曾经谋求种种对策,一度投以饵饼,期收绥靖之效,不料饵饼尚未啖完,乘我返身开锁之际,无警告地向我的腿部偷袭过来,又一度改取“进取乃好之防御”的方法,转取主动,见头打头,见尾打尾,虽无挫衄,然积小胜终不能成大胜,且转战之余,血脉偾张,亦大失体统。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饮茶。不过使我难堪的还不是狗,而是它的主人的态度。
狗从桌底下向我扑过来的时候,如果主人在场,我心里是存着一种奢望的,我觉得狗虽然也是高等动物,脊椎动物哺乳类,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属于较近似的一类,我希望他给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错了,主客异势,亲疏有别,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场。我并不是说主人也帮着狗狺狺然来对付我,他们尚不至于这样的合群。我是说主人对我并不解救,看着我的狼狈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种得意之色,面带着笑容对狗嗔骂几声:“小花!你昏了?连×先生你都不认识了!”骂的是狗,用的是让我所能听懂的语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尽了管束之责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俗语说,“打狗看主人”,我觉得不看主人还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地再打狗几棍。
后来我疏散下乡,遂脱离了这恶犬之家,听说继续住那间房的是一位军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样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样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办法,他拔出枪来把狗当场格毙了,我于称快之余,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怆,又不能不赋予同情了。特别是,残茶剩饭丢在地下无人舐,主人事必躬亲洒扫,其凄凉是可想而知的。
在乡下不是没有犬厄。没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应付的,除了菜花黄时的疯犬不计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边幅的夹尾巴的可怜的东西,就是汪汪地叫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不像人家豢养的狗那样振振有词自成系统。有些人家在门口挂着牌示“内有恶犬”,我觉得这比门里埋伏恶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见过埋伏,往往猝不及防,惊惶大呼,主人闻声搴帘而出,嫣然而笑,肃客入座。从容相告狗在近咬伤了多少人。这是一种有效的安慰,因为我之未及于难是比较可庆幸的事了。但是我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索性养一只虎?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岂不是更为体面吗?
这道理我终于明白了。雅舍无围墙,而盗风炽,于是添置了一只狗。一日邮差贸贸然来,狗大声咆哮,邮差且战且走,蹒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顿有所悟。别人的狼狈永远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跤的人同样的可笑。养狗的目的就是要它咬人,至少做吃人状。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它生蛋一样,假如一只狗像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认为狗是克尽厥职,表面上尽管对客抱歉,内心里是有一种愉快的,觉得我的这只狗并非挂名差事,它守在岗位上发挥了作用。所以对狗一面诃责,一面也还要嘉勉。因此脸上才泛出那一层得意之色。还有衣冠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获我心”之感。所可遗憾者,有些主人并不以衣裳取人,亦并不以衣裳废人,而这种道理无法通知门上,有时不免要慢待嘉宾,不过就大体论,狗的眼力总是和它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这样多的人家都养狗。
文房四宝
文房四宝,谓笔墨纸砚。《明一统志》:“四宝堂在徽州府治,以郡出文房四宝为义。”这所谓郡,是指歙县。其实歙县并不以笔名,世所称“湖笔徽墨”,湖是指浙江省旧湖州府,不过徽州的文具四远驰名,所以通常均以四宝之名归之。宋苏易简撰《文房四宝画谱》五卷,是早记叙文房四宝的专书。《牡丹亭·闺塾》:“春香取文房四宝来模字。”《长生殿·制谱》:“不免将文房四宝摆设起来。”是文房四宝一语沿用已久。
凡是读书人,无不有文房四宝,而且各有相当考究的文房四宝,因为这是他必需的工具。从启蒙到出而问世,离不开笔墨纸砚。现在的读书人,情形不同了,读书人不一定要镇日价关在文房里,他可能大部分时间要走进实验室,或是跑进体育场,或是下田去培植什么品种,或是上山去挖掘古坟,纵然有随时书写的必要,“将文房四宝摆设起来”的那种排场是不可能出现的了。至少文房四宝的形态有了变化。我们现在谈文房四宝,多少带有一些思古之幽情。
笔
《史记》:蒙恬筑长城,取中山兔毛造笔。所以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现在使用的这种毛笔是蒙恬创造的,蒙恬以前没有毛笔。有人指出这个说法不对。毛笔的发明远在秦前。甲骨文里没有“笔”字,不能证明那个时代没有笔。殷墟发掘,内中有朱书的龟板(董作宾先生曾赠我一条幅,临摹一片龟板,就是用朱墨写的,记载着狩猎所得的兽物,龟脊以左的几行文字直行右行,其右的几行文字直行左行,甚为有趣)。看那笔迹,非毛笔不办。20世纪初长沙一座战国时代古墓中,发现了一支竹管毛笔,兔毛围在笔管一端的外面,用丝线缠起,然后再用漆涂牢。是战国时已有某种形式的毛笔了。蒙恬造笔,可能是指秦笔而言。晋崔豺《古今注》已有指陈,他说:“自古有书契以来,便应有笔,世称蒙恬造笔,何也?答曰:‘蒙恬造笔,即秦笔耳。’”所谓秦笔,是以四条木片做笔杆,而不是用竹,因为秦在西陲,其地不产竹。至于我们现代使用的毛笔究竟是始于何时,大概是无可考。韩愈的《毛颖传》不足为凭。
用兽毛制笔实在是一大发明。有了这样的笔,才有发展我们的书法画法的可能。《太平清话》:“宋时有鸡毛笔、檀心笔、小儿胎发笔、猩猩毛笔、鼠尾笔、狼毫笔。”所谓小儿胎发笔,不知是否真有其事。我国人口虽多,搜集小儿胎发却非易事。就是猩猩的毛恐怕亦不多见。我们常用的毛是羊毫,取其软,有时又嫌太软,遂有“七紫三羊”或“三紫七羊”或“五紫五羊”的发明。紫毫是深紫色的兔毫,比较硬。白居易有一首《紫毫笔》:“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择一毫。”可见紫毫一向是很贵重的。我小时候常用的笔是“小毛锥”,写小字用,不知是什么毛做的,价钱便宜,用不了多久不是笔尖掉毛,就是笔头松脱。可羡慕的是父亲书桌上笔架上插着的琉璃厂李鼎和“刚柔相济”,那就是“七紫三羊”,只有在父亲命我写“一炷香”式的红纸名帖的时候,才许我使用他的“刚柔相济”。这种“七紫三羊”,软中带硬,写的时候省力,写出来的字圆润。“刚柔相济”这个名字实在起得好。我的岳家开设的程五峰斋是北平一家著名老店,科举废后停业,肆中留下的笔墨不少,我享用了好多年,其中使我快意的是毛笔“磨炼出精神”,原是写大卷用的笔,我拿来写信写稿,写白折子,真是一大享受。
常听人说:善书者不择笔。我的字写不好,从来不敢怨笔不好。可是有一次看到珂罗版影印的朱晦庵的墨迹,四五寸大的行草,酣畅淋漓,近似“笔势飞举而字画中空”的飞白。我忽有所悟。朱老夫子这一笔字,绝不是我们普通的毛笔所能写出来的。史书记载:“蔡邕谐鸿都门,时方修饰,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因归作飞白书。”朱老夫子写的近似飞白的字,所用的纵然不是垩帚,也必定是一种近似刷子的大笔。英文译毛笔为brush(刷子),很难令人满意,其实毛笔也的确是个刷子,不过有个或长或短或软或硬溜尖的笔锋而已。画水彩画用的笔,也曾有人用以写字,而且写出来颇有奇趣。油漆匠用的排笔,也未尝不可借来大涂大抹一幅画的背景。毛笔是书画用的工具,不同的书画自然需要不同的笔。古代书家率多自己造笔,非如此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据说王右军用的是兔毫笔,都是经过他自己精选的赵国平原八九月间的兔子的毫,既长而锐。北方天气寒冷,其毫劲硬,所以右军的字才写得那样的挺秀多姿。大抵魏晋以至于唐,以兔毫为主,宋元以后书家偏重行草,乃以鼠毫、羊毫为主。不过各家作风不同,用途不同,所用之笔亦异,不可一概而论。像沈石田的山水画,浓墨点苔非常出色,那著名的“梅花点”就不是一般画笔所能画得出来的,很可能是先用剪刀剪去了笔锋。
毛笔之妙,固不待言,我们中国的字画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赖有毛笔为工具。不过毛笔实在不方便,用完了要洗,笔洗是不可少的,至少要有笔套,笔架笔筒也是少不了的。而且毛笔用不了多久必败,要换新的。僧怀素号称草圣,他用过的笔堆积如山,埋在地下,人称笔冢。那是何等的豪奢。欧阳修家贫,其母以荻画地教之学书。那又是何等的困苦。自从科举废,毛笔之普遍的重要性一落千丈。益以连年丧乱,士大夫流离颠沛,较简便的自来水笔、铅笔,以至于较近的球端笔(即俗谓原子笔)、毡头笔(即俗谓签字笔)乃代之而兴。制毛笔的技术也因之衰落。近来我曾搜购“七紫三羊”,无论是来自何方,均不够标准,都是以紫毫为心,秀出外露,羊毫嫌短,不能与紫毫浑融为一体,无复刚柔相济之妙。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有穷亲戚某,略识之无,其子索钱买毛笔,云是教师严命,国文作文非用毛笔不可,某大怒曰:“有铅笔即可写字,何毛笔为?”孩子大哭而去。画荻学书之事,已不可行于今日。此后毛笔之使用恐怕要限于临池的书家和国画家了。
墨
古时无墨。初是以竹挺点漆,后来用石墨磨汁,汉开始用松烟制墨,魏晋之际松烟制墨之法益精,遂无再用石墨者。魏韦诞的《合墨法》:“好醇烟捣讫,以细绢簁于缸。醇烟一斤以上。以胶五两,浸梣皮汁中。其皮入水,绿色,解胶,又益墨色,可下鸡子白去黄五枚。益以真珠一两,麝香一两,皆别治细簁。都合稠下铁臼中,宁刚不宜泽,捣三万杵,多益善。合墨不得过二月九日,重不得二两一。”古人制墨,何等考究。唐李廷圭为墨官,尝谓合墨一料需配真珠三两,玉屑一两,捣万杵。晚近需求日多,利之所在,粗制滥造,佳品遂少。历来文人雅士,每喜蓄墨,不一定用以临池,大多是以为把玩之资。细致的质地,沉着的色泽,高贵的形状,精美的雕镂题识,淡远的香气,使得墨成为艺术品。有些名家还自己制墨,苏东坡与贺方回都精研和胶之法。明清两代更是高手如云。而康熙乾隆都爱文墨,除了所谓御墨如三希堂墨妙轩之外,江南督抚之类封疆大吏希意承旨还按时照例进呈所谓贡墨,虽然阿谀奉承的奴才相十足,墨本身的制作却是很精的,偶有流布在外,无不视为珍品。《红楼梦》作者织造曹寅也有镌着“兰台精英”四字的贡墨,为蓄墨者所乐道。至于谈论墨品的专书,则宋有晁季一之《墨经》,李孝美之《墨谱》,明有陆友之《墨史》等,清代则谈墨之书不可胜计。
墨究竟是为用的,不是为玩的。而且玩墨也玩不了多久。苏东坡诗:“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苕溪渔隐丛话》:“东坡云:‘石昌言蓄李廷圭墨,不许人磨。或戏之云:子不磨墨,墨将磨子。今昌言墓木拱矣,而墨固无恙。’……”墨之精品,舍不得磨用,此亦人情之常。袁世凯时的“北平兵变”,当铺悉遭劫掠,肆中所藏旧墨散落在外,家君曾收得大小数十笏,皆锦盒装裹,精美豪华。其形状除了普通的长方形圆柱形等之外,还有仿钟、鼎、尊、罄诸般彝器之作。质坚烟细,神采焕然。这样的墨,怎舍得磨?至于那些墨上镌刻的何人恭进,我当时认为无关紧要,现已不复记忆了。
书画养性,至堪怡悦,唯磨墨一事为苦。磨墨不能性急。要缓缓地一匝匝地软磨,急也没用,而且还会墨汁四溅。昔人有云:“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懒洋洋地磨墨是像病儿似的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过也有人说,磨墨的时候正好构想。《林下偶谈》:“唐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也许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时刻。听人说,绍兴师爷动笔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许是在盘算他的刀笔如何在咽喉处着手吧?也有人说,作书画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挥洒,不过那也要看各人的体力,弱不禁风的人磨墨数升,怕搦管都有问题,只能作颤笔了。
笔要新,墨要旧。如今旧墨难求,且价绝昂。近有人贻我坊间仿制“十八学士”一匣,“睢阳五老”一匣,只看那镂刻粗糙,金屑浮溢之状,就可以知道墨质如何。能没有臭腥之气,就算不错。
纸
蔡伦造纸,见《后汉书·蔡伦传》:“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以为纸。元兴元年(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蔡伦是东汉和帝时的一名宦官,亏他想出以植物纤维造纸的方法。造纸的原料各地不同,据苏易简《纸谱》说:“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人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多是植物性纤维,就地取材。我国的造纸术,于蔡伦后六百多年传到中亚,再经四百年传到欧洲,这一伟大发明使全世界蒙受其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文人重视的纸是宣纸,产自安徽宣州,今宣城县,故名。《绩溪县志》:“南唐李后主,留心翰墨,所用澄心堂纸,当时贵之。而南宋亦以入贡。是澄心堂纸之出绩溪,其著名久矣。”按近人考证澄心堂,在今安徽绩溪县艺林寺临溪小学附近,与李后主宫内之澄心堂根本不是一个地方。李后主用绩溪的澄心堂纸,但是他没有制作澄心堂纸。宫中燕乐之地,似不可能设厂造纸。《文房四谱》:“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可五十尺为一幅。盖歙民数百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以浸之,数十夫举杪以抄之。旁一夫以鼓节之。于是以大熏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整如一。”澄心堂纸幅大者,特宜于大幅书画之用。不过真的澄心堂纸早已成为稀罕之物,北宋时即已不可多见。《六一诗话》:“余家尝得南唐后主之澄心堂纸……”视为珍宝。宋刘攽(贡父)诗:“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哪复得,就使得之当不识!”如今侈言澄心堂,几人见过真面目?
旧纸难得,黠者就制造赝品,熏之染之,也能古色古香地混充过去,用这种纸易于制作假字画蒙骗世人。这应该算是文人无行的一例。故宫曾流出一批大幅旧纸,被作伪的画家抢购一空。
宣纸有生熟之别,有单宣夹贡之分。互有利弊,各随所好而已。古人喜用熟纸,近人偏爱生纸。生纸易渗水墨,笔头水分要控制得宜,于湿干浓淡之间显出挥洒的韵味。尝见有人作画,急欲获致水墨渗渲的效果,不断地以口吮毫,一幅画成,舌面尽黑。工笔画,正楷书,皆宜熟纸。不过亦不尽然,我看见过徐青藤花卉册页的复制品,看那淋漓的水渲墨晕,不像是熟纸。
文人题诗或书简多喜自制笺纸,唐名妓薛涛利用一品质特佳的井水制成有名的薛涛笺,李商隐所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大概就是这种纸。明末盛行花笺,素宣之上加以藻绘,花卉、山水、人物,以及铜玉器之模型,穷工极妍,相习成风。饾版彩色的《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可推为代表作。二十世纪初北京荣宝斋等南纸店发售之笺纸,间更有模印宋版书之断简零篇者,古色古香,甚有意趣。近有嗜杨小楼剧艺而集其多幅戏报为笺纸者,亦别开生面之作。
自毛笔衰竭之后,以宣纸制作之笺纸亦渐不流行,偶有文士搜集,当作版画一般的艺术品看待。周作人的书信好像是一直维持用毛笔笺纸,徐志摩、杨今甫、余上沅诸氏也常保持这种作风。至于稿纸之使用宣纸者,自梁任公先生之后我不知尚有何人。新月书店始制稿纸,采胡适之先生意见,单幅大格宽边,有宣边、毛边、道林三种。其中宣纸一种,购者绝少,后遂不复制。
砚
砚居四宝之末,但是同等重要。广东高要县端溪所产之砚号称端砚,为世所称,其中以斧柯山的石头为难得,虽然大不过三四指,但是只有冬天水涸的时候才可一人匍匐进入洞口采石,苏东坡所说“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可以说明端砚之所以珍贵。与端砚齐名的是歙砚,产地在今之江西婺源县(原属安徽)之歙溪。如今无论是端砚或歙砚,都因为历年来开采,罗掘俱穷,已不可多得,吾人只能于昔人著述中略知其一二,例如宋米芾之《砚史》,高似孙之《砚笺》,以及南宋无名氏之《砚谱》等。
历代文人及收藏家多视佳砚为拱璧。南唐官砚,现在日本,《广仓研录》以此砚为所著录名砚百数十方拓本之首,是现存古砚之古老、珍贵者。宋人苏东坡得有邻堂遗砚,及米芾的紫金砚等都是极为有名的。所谓良砚,是要发墨,因其石之质地坚细适度,磨墨不费时,轻磨三二十下,墨汁浓浓。而且墨愈坚则发墨愈速,佳砚佳墨乃相得而益彰。除了发墨之外还要不伤笔,笔尖软而砚石糙则笔易受损。并且磨起不可有沙沙的声响。磨成墨汁后要在相当久的时间内不渗不干。能有这几项优异的功能便是一方佳砚,初不必问其是端是歙。
我家有一旧砚,家君置在案头使用了几十年,长约尺许,厚几二寸,砚瓦微陷,砚池雕琢甚细,池上方有石眼,左右各雕一龙,做二龙戏珠状。这个石眼有瞳孔,有黄晕,算不算得是“活眼”我就不知道了。家君又藏有桂未谷模写的蝇头隶书汉碑的拓本若干幅,都是刻在砚石上的,写得好,刻得精,拓得清晰,裱褙装裹均极考究,分四大函。《张迁》《曹全》《白石神君》《天发神谶》《孔宙》等无不具备。观此拓片,令人神往,原来的石砚不知流落何方了。
我初来台湾,求一可用之砚亦不易得。有人贻我塑胶砚一方,令人啼笑皆非。菁清雅好文玩,既示我以其所藏之《三希堂法帖》,又出其所藏旧砚多方,供我使用。尤其妙者,菁清尝得一新奇之砚滴,形如废电灯泡,黄铜螺旋,扭开即可注水,中有小孔,可滴水于砚面或砚池,胜似昔之砚蟾。陆放翁有句:“自烧熟火添香兽,旋把寒泉注砚蟾。”我之新型砚蟾,注水可长期滴用,方便多多。从此文房四宝,虽不求精,大致粗备。调墨弄笔,此其时矣。
麻 将
我的家庭守旧,禁赌,根本没有麻将牌。从小不知麻将为何物。除夕到上元开赌禁,以掷骰子状元红为限,下注三十几个铜板,每次不超过一二小时。有一次我斗胆问起,麻将怎个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将吗?到八大胡同去!”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将”二字。心里留下一个并不正确的印象,以为麻将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关联。
后来出国留学,在轮船的娱乐室内看见有几位同学作方城戏,才大开眼界,觉得那一百三十六张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热心指点,我也没学会。这时候麻将在美国盛行,很多美国人家里都备有一副,虽然附有说明书,一般人还是不易得其门而入。我们有一位同学在纽约居然以教人打牌为副业,电话召之即去,收入颇丰,每小时一元。但是为大家所不齿,认为他不务正业,贻羞士林。
科罗拉多大学有两位教授,姊妹俩,老处女,请我和闻一多到她们家里吃晚餐,饭后摆出了麻将,作为余兴。在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属于“四窍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窍不通,当时大窘。两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当晚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谁也没能规规矩矩地和下一把牌,窝窝囊囊地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没有成局。
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读书兴趣浓厚,可以废寝忘食,还有工夫打牌?打牌兴亦不浅,上了牌桌全神贯注,焉能想到读书?二者的诱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见。书读多了,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经常不断地十圈二十圈麻将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学问风操,可以打牌,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学问风操,不得借口。
胡适之先生也偶然喜欢摸几圈。有一年在上海,饭后和潘光旦、罗隆基、饶子离、我,走到一品香开房间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价响,有人认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观。言明只打八圈。打到后一圈已近尾声,局势十分紧张。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满贯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张白板,地上已有两张白板。“难道他会吊孤张?”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不决。左右皆曰:“生张不可打,否则和下来要包!”胡适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满贯的大牌,且早已听张,如果扣下这张白板,势必拆牌应付,于心不甘。犹豫了好一阵子,“冒一下险,试试看。”啪的一声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回却是“尝试成功自古无”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现钱不够,开了一张支票,三十几元。那时候这不算是小数目。胡先生技艺不精,没得怨。
抗战期间,后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开交,闲的是闷得发慌。不知是谁诌了四句俚词:“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两个中国人,就好商量。三个中国人,做不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四个人凑在一起,天造地设,不打麻将怎么办?雅舍也备有麻将,只是备不时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庆来,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们没有招待客人住宿的设备,颇有难色,客人建议打个通宵麻将。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坚不上场,大家都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不得不凑一角。这一夜打下来,天旋地转,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后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这种成仁取义的事。
麻将之中自有乐趣。贵在临机应变,出手迅速。同时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有如谈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飞,不加思索。麻将就怕“长考”。一家长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将一道要推太太小姐们为擅长。在桌牌上我看见过真正春笋一般的玉指洗牌砌牌,灵巧无比。(美国佬的粗笨大手砌牌需要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则牌就摆不直!)我也曾听说某一位太太有接连三天三夜不离开牌桌的纪录。(虽然她后崩溃以至于吃什么吐什么!)男人们要上班,就无法和女性比。我认识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别长于麻将,经常午间起床,午后二时一切准备就绪,呼朋引类,麻将开场,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满室生春。不仅是技压侪辈,赢多输少。我的朋友卢冀野是个倜傥不羁的名士,他和这位太太打过多次麻将,他说:“政府于各部会之外应再添设一个‘俱乐部’,其中设麻将司,司长一职非这位太太莫属矣。”甘拜下风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路过广州,耳畔常闻噼噼啪啪的牌声,而且我在路边看见一辆停着的大卡车,上面也居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个人露天酣战,行人视若无睹。餐馆里打麻将,早已通行,更无论矣。在台湾,据说麻将之风仍然很盛。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麻将,有些地方的寓公、寓婆亦不能免。麻将的诱惑力太大。
王尔德说过:“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我不打麻将,并不妄以为自己志行高洁。我脑筋迟钝,跟不上别人反应的速度,影响到麻将的节奏。一赶快就出参差。我缺乏机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顾不来,遑论揣度别人的底细,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应付大局?打牌本是寻乐,往往是寻烦恼,又受气又受窘,干脆不如不打。费时误事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有人说卫生麻将又有何妨?想想看,鸦片烟有没有卫生鸦片,海洛因有没有卫生海洛因?大凡卫生麻将,结果常是有碍卫生。起初输赢小,渐渐提升。起初是朋友,渐渐成赌友,一旦成为赌友,没有交情可言。我曾看见两位朋友,都是斯文人,为了甲扣了乙一张牌,宁可自己不和而不让乙和,事后还扬扬得意,以牌示乙,乙大怒。甲说在牌桌上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可以做的,话不投机,大打出手,人仰桌翻。我又记得另外一桌,庄家连和七把,依然手顺,把另外三家气得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结果是勉强终局,不欢而散。赢家固然高兴,可是输家的脸看了未必好受。有了这些经验,看了牌局我就怕,作壁上观也没兴趣。何况本来是个穷措大,“黑板上进来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惨。
对于沉湎于此道中的朋友们,无论男女,我并不一概诅咒。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生活上有什么隐痛,借此忘忧,如同吸食鸦片一样久而上瘾,不易戒掉。其实要戒也很容易,把牌和筹码以及牌桌一起蠲除,洗手不干便是。
放风筝
偶见街上小儿放风筝,拖着一根棉线满街跑,嬉戏为欢,状乃至乐。那所谓风筝,不过是竹篾架上糊一点纸,一尺见方,顶多底下缀着一些纸穗,其结果往往是绕挂在街旁的电线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时候在北平放风筝的情形。我对放风筝有特殊的癖好,从孩提时起直到三四十岁,遇有机会从没有放弃过这一有趣的游戏。在北平,放风筝有一定的季节,大约总是在新年过后开春的时候为宜。这时节,风劲而稳。严冬时风很大,过于凶猛,春季过后则风又嫌微弱了。开春的时候,蔚蓝的天,风不断地吹,好放风筝。
北平的风筝考究。这是因为北平的有闲阶级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属耳目声色之娱的事物都特别发展。我家住在东城,东四南大街,在内务部街与史家胡同之间有一个二郎庙,庙旁边有一风筝铺,铺主姓于,人称“风筝于”。他做的风筝在城里颇有小名。我家离他近,买风筝特别方便。他做的风筝,种类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龙井鱼、蝴蝶、蜻蜓、鲇鱼、灯笼、白菜、蜈蚣、美人儿、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鱼的眼睛是活动的,放起来滴溜溜地转,尾巴拖得很长,临风波动。蝴蝶蜻艇的翅膀也有软的,波动起来也很好看。风筝的架子是竹制的,上面绷起高丽纸面,讲究的要用绢绸,绘制很是精致,彩色缤纷。风筝于的出品,精彩是“提线”拴得角度准确,放起来不“折筋斗”,平平稳稳。风筝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里玩玩有三尺到六尺就很够。新年厂甸开放,风筝摊贩也很多,品质也还可以。
放风筝的线,小风筝用棉线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棉线数绺捻成的“小线”。小线也有粗细之分,视需要而定。考究的要用“老弦”:取其坚牢,而且分量较轻,放起来可以扭成直线,不似小线之动辄出一圆兜。线通常绕在竹制的可旋转的“线桄子”上。讲究的是硬木制的线桄子,旋转起来特别灵活迅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转十几转,自然地把线绕上去了。
有人放风筝,尤其是较大的风筝,常到城根或其他空旷的地方去,因为那里风大,一抖就起来了。尤其是那一种特制的巨型风筝,名为“拍子”,长方形的,方方正正没有一点花样,的没有超过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个院子,放风筝时先测定风向,要有人带起一根大竹竿,竿顶置有铁叉头或铜叉头(即挂画所用的那种叉子),把风筝挑起,高高举到房檐之上,等着风一来,一抖,风筝就飞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时候风不够大,举竹竿的人还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时候,费了不少手脚,而风姨不至,只好废然作罢,不过这种扫兴的机会并不太多。
风筝和飞机一样,在起飞的时候和着陆的时候易失事。电线和树都是碍事的,须善为躲避。风筝一上天,就没有事,有时候进入罡风境界,则不需用手牵着,大可以把线拴在屋柱上面,自己进屋休息,甚至拴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会冻得涕泗交流,线弦有时也会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需要到屋里去休息取暖的。
风筝之“筝”字,原是一种乐器,似瑟而十三弦。所以顾名思义,风筝也是要有声响的。《询刍录》云:“五代李邺于宫中做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这记载是对的。不过我们在北平所放的风筝,倒不是“以竹为笛”,带响的风筝是两种,一种是带锣鼓的,一种是带弦弓的,二者兼备的当然也不是没有。所谓锣鼓,即是利用风车的原理捶打纸制的小鼓,清脆可听。弦弓的声音比较更为悦耳。有高骈《风筝》诗为证: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移将别调中。
我以为放风筝是一件颇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个小圈圈里,大概没有不想偶然远走高飞一下的。出门旅行,游山逛水,是一个办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吧。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风筝,虽然也觉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像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说,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风筝还可以“送幡”(俗呼为“送饭儿”)。用铁丝圈套在风筝线上,圈上附一长纸条,在放线的时候铁丝圈和长纸条便被风吹着慢慢地滑上天去,纸幡在天空飞荡,直到抵达风筝脚下为止。在夜间还可以把一盏一盏的小红灯笼送上去,黑暗中不见风筝,只见红灯朵朵在天上游来游去。
放风筝有时也需要一点点技巧。重要的是在放线松弛之间要控制得宜。风太劲,风筝陡然向高处跃起,左右摇晃,把线拉得绷紧,这时节一不小心风筝便会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赶快把线一松,它立刻又会浮起,有时候风筝已落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来,凡事不宜操之过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险为夷,放风筝亦一例也。技术差的人,看见风筝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适足以加强其危险性,以至于不可收拾。风筝落在树梢上也不要紧,这时节也要把线放松,乘风势轻轻一扯便会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纠缠不清,直到把风筝扯碎为止。在风力弱的时候,风筝自然要下降,线成兜形,便要频频扯抖,尽量放线,然后再及时收回,一松一紧,风筝可以维持于不坠。
好斗是人的一种本能。放风筝时也可表现出战斗精神。发现邻近有风筝飘起,如果位置方向适宜,便可向它斗争。法子是设法把自己的风筝放在对方的线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线,风筝陡地直线上升,势必与对方的线兜交缠在一起,两只风筝都摇摇欲坠,双方都急于向回扯线,这时候就要看谁的线粗,谁的手快,谁的地势优了。优胜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风筝,外加一只俘虏,可能还有一段的线。我在一季之中,时常可以俘获四五只风筝。把俘获的风筝放起,心里特别高兴,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品。可是有时候战斗失利,自己的风筝被俘,过一两天看着自己的风筝在天空飘荡,那便又是一种滋味了。这种斗争并无伤于睦邻之道,这是一种游戏,不发生侵犯领空的问题,并且风筝也只好玩一季,没有人肯玩隔年的风筝。迷信说隔年的风筝不吉利,这也许是卖风筝的人造的谣言。
下 棋
有一种人我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惨笑,或咕嘟着嘴做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追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做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地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地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弈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地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噼噼啪啪,草草了事,这仍旧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作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二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地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之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雷
“风来喽,雨来喽,和尚背着鼓来喽。”这是我们家乡常听到的一个童谣,平常在风雨欲来的时候唱的。那个“鼓”就是雷的意思吧。我小的时候就很怕雷,对于这个童谣也就觉得颇有一点恐惧的意味。雨是我所欢迎的,我喜欢那狂暴的骤雨,雨后院里的积水,雨后吹胰子泡,雨后吃咸豌豆,但是雷就令我苦恼。隐隐的远雷还无伤大雅,怕的是那霹雷,咔嚓一声,不由得不心跳。
我小时候怕雷的缘故有二。一个是老早就灌输进来的迷信。有人告诉我说,雷有两种,看那雷声之前的电闪就可以知道,如是红的,那便是殛妖精的,如是白的,那便是殛人的。因此,每逢看见电火是白色的时候,心里就害怕。殛妖精与我无关,我知道我不是妖精,但是殛人则我亦可能有份。而且据说有许多项罪过都是要天打雷劈的,不孝父母固不必说,琐细的事如遗落米粒在地上也可能难逃天诛的。被雷打的人,据说是被雷公(尖嘴猴腮的模样)一把揪到庭院里,双膝跪落,背上还要烧出一行黑字,写明罪状。我吃饭时有无米粒落地,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所以每逢电火在头上盘旋,心里就打鼓,极力反省吾身,希望未曾有遭天怒。第二个怕雷的缘故是一点粗浅的科学常识。从小学课本里知道雷与电闪是一件东西,是阴阳电在天空中两朵云里吸引而中和,如果笔直地从天空戳到地面便要打死触着它的人或畜。不要立在大树下。这比迷信的说法还可怕。因为雷公究竟不是瞎眼的,而电火则并无选择,谁碰上谁倒霉。因此一遇雷雨,便觉得坐立不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后院就有一棵大榆树,说不定我就许受连累。我头痒都不敢抓,怕摩擦生电而与雷电接连!
年事稍长,对于雷电也就司空见惯,而且心想这么多次打雷都没有打死我,以后也许不会打死我了。所以胆就渐壮起来,听到霹雳,顶多打个冷战,看见电闪来得急猛,顶多用手掌按住耳朵,为保护耳膜起见张开大嘴而已。像小时候想在脑袋顶上装置避雷针的幼稚念头,是不再有的了。
可是我到了四川,可真开了眼,才见到大规模的雷电。这地方的雷比别处的响,也许是山谷回音的缘故,也许是住的地方太高太旷的缘故,打起雷来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地围着你的房子转,窗户玻璃(假如有的话)都震得响颤,再加上风狂雨骤,雷闪一阵阵的照如白昼,令人无法安心睡觉。有一位胆小的太太,吓得穿上了她的丈夫的两只胶鞋,立在屋中央,据说是因为胶鞋不传电。上床的时候,她给四只床腿穿上了四只胶鞋,两只手还要牵着两个女用人,这才稍觉安心。我虽觉得她太胆小一点,但是我很同情她,因为我自己也是很被那些响雷所困扰的。我现在想起四川的雷,还有余悸。
我读到《读者文摘》上一篇专谈雷的文章,恐怖的心情为之减却不少。他说:“你不用怕,一个人被雷打死的机会是极少的,比中头彩还难,那机会大概是一百万分之一都还不到。”我觉得有理。我彩票买过多少回,从没有中过头彩,对于倒霉的事焉见得就那么好运气呢?他还有一个更有力的安慰,他说:“雷和电闪既是一件东西,那么在你看见电火一闪的时候,问题便已经完全解决,该中和的早已中和了,该劈的也早已劈了,剩下来的雷声随后被你听见,并不能为害。如果你中头彩,雷电直落在你的脑瓜顶上,你根本就来不及看见那电闪,更来不及听那一声雷响,所以,你怕什么?”这话说得很有理。电光一闪,一切完事,那声音响就让它响去好了。如果电闪和雷声之间的距离有一两秒钟,那足可证明危险地区离你还有百八十里地,大可安心。万一,万一,一个雷霆正好打在头上,那也只好由它了。
话虽如此,有两点我仍未能释然。,那咔嚓的一声我还是怵。过年的时候顽皮的小孩子燃起一个小爆仗往我脚下一丢,我也要吓一跳。我自己放烟火,“太平花”还可以放着玩玩,“大麻雷子”我可不敢点,那一声响我受不了。我是觉得,凡是大声音都可怕,如果来得急猛则更可怕。原始的民族看见雷电总以为是天神发怒,虽说是迷信,其实那心情不难了解。猛古丁的天地间发生那样的巨响,如何能不惊怪?第二,被雷击是倒霉的死法。有一次报上登着,夫妻睡在床上,双双地被雷劈了。于是人们纷纷议论,都说这两个人没干好事。假使一个人走在街上被汽车撞死,一般人总会寄予同情,认为这是意外横祸,对于死者之所以致死必不再多作捉摸,唯独对于一个被雷击的人,大家总怀疑他生前的行为必定有点暧昧,死是小事,身死而为天下笑,这未免太冤了。
(原载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益世报·星期小品》第二十二期,署名李敬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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