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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41154508
三人行,其实只有一人悲。读完这本书到现在,对于鲁迅,我能够理解他对于封建婚姻的抗争和对于自由恋爱的追求,然而我却至今都不能认同他将这种对封建的抗争转嫁到也在封建婚姻中深受其害的结发妻子的做法。或许,没有身处当世,无法体会他的心境。——北大未名网站学生
固然鲁迅先生的心中有那样一片无法安慰的留白,而故事中的另外两位女性,也是一样的吧。天下从无完满,任何一段关系中都会有软弱无奈自私和偏狭,任何一段关系中都会有致命的寂寞。——北大未名网站学生
在众多作品中,一个叫曾智中的作者所著的《三人行——鲁迅与许广平、朱安》,*次把我带入鲁迅的私密生活,使我对鲁迅的婚姻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后来,随着阅读和阅历的加深对鲁迅的婚姻生活感到深刻的同情,逐步有了一些理性的想法。——书同(书评人)
同宿舍的山东MM酷爱读书,还喜欢做笔记,摘抄其中的精彩片段,受其影响我也有个本子……《三人行》里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那信真叫我们这些只会拿月亮代表心的痴男怨女汗颜,关于沉睡在铁桶里的人,那一段分析写的多么酣畅淋漓!——夜盗流星(书评人)
这部传记首次聚焦一代文学大师鲁迅的感情史。基于史料,动情揣摩,挖掘了人物内心的深刻情感。鲁迅作为一个“叛逆的猛士”,与他所要背叛的传统之间,“剪不断,理还乱”,时代并没有因为他是先驱者赋予他超越历史泥淖的神力。与许广平、朱安的感情纠葛,是大时代下人挣扎突围的悲怆剪影,全书因此在平实的叙述中浸染着孤寂的氛围。
目录
楔 子
章 破落与困顿
第二章 “礼物”的筹备
第三章 “母亲娶媳妇”
第四章 寂寞与孤独
第五章 烦苦与怆恼
第六章 从“广平兄”到“小鬼”
第七章 “广平少爷”
第八章 “害群之马”
第九章 “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第十章 大波与大爱
第十一章 海边的“傻孩子”
第十二章 碧月照大夜
第十三章 次离别(1929年5月—6月)
第十四章 小红象
第十五章 第二次离别(1932年11月)
第十六章 夫与妻之间
第十七章 尾声:历史与文献
初版后记 黄昏中的沉思
代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
曾智中
1983年夏天,我开始留心鲁迅的情感场域并动手搜集有关资料,开始是想写鲁迅与许广平,1985年时又关注起朱安来。1986年5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来蓉组稿,谈及这一写作计划,他们要我写一提纲,后提纲通过。1987年3月底,中青社为此邀我赴海南参加全国传记文学会议。会后的大半年遂专心从事此书的创作,年底脱稿,一次就通过了出版社的一、二、三审。以后出版陷入危机,但中青社的许多老师对此稿已很有感情,始终不愿放弃,几经曲折,终在1990年秋天出书。
这本书在当时产生过相当影响,时过境迁,此不必向今日读者絮叨。不过有一个“坎”是绕不过的,创作本书时,我曾多次考虑过是否要向鲁迅先生之子海婴老师请教。“一切由自己判断和负责!”这古怪执拗的念头使我终于没有这么做。后来又收到了精装本,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踌躇再三,我终还是呈他一册。
大约半月后,收到回信,信末署“海婴 九二年四月一日”。他说——
昨日到单位取到你寄来邮包,内有你大作《三人行》精装一册。看到此书十分欣喜,因为数月前在杂志上看到介绍此书的广告,我托北京鲁迅博物馆购买。他们说买不到,因而感到十分遗憾。今天得书,稍稍一翻,就感到你花费许多心血,实在不易。近来开会,待有完整时间,当拜读一遍。
他的鼓励,使我的不安之心趋于平和。
这本书后一页有一注释:“朱安居室,许多年中一直被用来存放书箱。近年此屋已恢复朱安居住时的原状,可惜无说明与介绍。”这是我前几年所看到的情况,现在,海婴老师告诉我——
从文后注释看到,北京故居朱安女士的居室,现已恢复原貌,她睡的床曾由×××家××拿去,故居以新床换回。特此奉告。
考虑到海婴老师是许广平先生所生,而朱安女士是鲁迅研究长期的一大禁区,不由人不肃然起敬,联想起其母之风仪。当年许寿裳为鲁迅做年谱,拟将朱安写入,征求许广平的意见,她回答:“朱女士的写出,许先生再三声明,其实我绝不会那么小气量,难道历史家的眼光,会把陈迹洗去吗?”
此为仁者之心,源于崇高心性,发乎深刻良知,超越宽广空间和辽远时间, 历久而弥新。
又不禁想起1946年8月22日朱安写给海婴的信,她不识字,是请人代的笔——
你母亲七月廿日来信,我已收到了。谢谢他(原文如此。——笔者注)对我这样费心。钱汇来时,我也有信去过,想已收到了吧!北平物价曾一度低落,近恐怕又要涨,大米,次的一斤要七百多元,白面次的要六百元左右,小米三百多元,玉米面二百多元一斤,煤球一百斤两千六百元,劈柴一百多一斤。近来时局又不乐观,人听了总要难受的。事情我一个人又做不了,总要用个人,每天少就要两斤多粮食,别的零用还不算,我前存的一点粮食也快完了。北平近来时时大雨,房子也要修理,昨天瓦匠来看过,要三万余元,每一个大工每日工资五千元,小工三千元之多。我的脚已好啦!不过多走了路还是要痛的。咳嗽、气喘不容易好的,三五天总是要犯的。我现在花点钱实在难受,总要你母亲这样费心,但是总实在不经花,又总是不够用。我记得李先生(指李霁野,鲁迅的学生、友人。——笔者注)每月送五十元,还可以够花,现在只买一个烧饼,真有点天渊之别。你同你母亲有没有近的相片,给我寄一张来,我是很想你们的……
这是镌刻在历史阴面的铭文,沉郁暗哑,与前述文字同读,令人百感交集,又无从言说。
许广平先生、朱安女士、周海婴先生均已作古,抄录他们这些遗言,揣摩他们的心事,感同身受,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日暮散步,道旁有构树,6月初才见它挂果,6月底就见它落果,这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本书初版,笔者在作者小传里介绍自己:“业余研究鲁迅,深感此事的迷人与累人,故此书一出,或一发不可收,或洗手不再干,这里都难预料,所以只有请读者诸君——走着瞧了!”
石火电光,岁月流走, 我果真再不言此事,金盆洗手了——无他,“迷人”隐,“累人”显而已。
使我重“累”的是已故的出版家吴鸿先生,他惦记着这本书——大约是前年秋天,在商业街口求知书店的店堂内,他对我和我妻子说,应该把《三人行》重新出,你们来找我。
见他太忙,不忍给他添事,就一直没有找他,一直拖到他在远天远地做了不归家的旅人。
偶然和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庆宁女士谈及,她以职业的敏锐立即判定了其中的价值,大力推动。
文艺社的诸位老师出力不少,特别是责任编辑余岚老师付出心血多,在此谢过。
近年来,每周六下午,我和冯至诚、张义奇、谢天开、雷文景、董维微、彭雄、王跃诸文友在北书院街老街边茶馆茗谈雅集,他们对本书的修订也贡献良多,在此也一并谢过。
此次重新出版,听友人忠告,做了一些修订。主要的工作是依据新的研究成果订正了相关的史实:如许广平生子,她说鲁迅送了她一盆盆栽的小松,鲁迅日记中明确记为云竹,径改;鲁迅、周作人兄弟家庭冲突,川岛回忆是老二用铜香炉向老大抛来,许寿裳回忆是远远地用一本书掷来,显然许说更合情理;对杨荫榆女士,新增注释,试析其一生功过是非。等等。
改正了一些说得过头、过满的话头,特别是一些花哨之处。
相当于朱安的遗书的补入,也是初版所无——相信读者自会留意。
本书初版时,我的妻子非常振奋;此次重出,她平淡如水,很少言及——想想这也正常,太多的人关心有关鲁迅的枝枝叶叶、是是非非的时代已经翻篇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
但我无法像她这么坦然,修订这部旧稿,当年心事历历在目,试抄两段当初在讨论这部作品的讨论会上自己的发言——
这本书从酝酿到写成之时,正是中国大地上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之日,思想解放的春风吹散了鲁迅研究中种种“左”的迷雾,阳光灿烂,心灵之门洞开,精神之鸟自由飞翔!以后每当世事纷繁、心情忧郁、无所事事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写作此书的那些日子——那些个心智舒张、精神丰满、灵魂生气勃勃的日子!
我想谈谈传记文学的当代性问题。我们的许多传记文学,是“传记”而非“文学”,作者关注的是历史的风景线而非当代人的心灵风景线,失去了作品的当代品格,自然被当代读者弃于视野之外。
我写《三人行》,却渴望当代读者能接纳它。要做到这点,必须使历史的风景线与当代人的心灵风景线重合,使二者产生感应与交流。
但这种重合、感应与交流,又不应是肤浅的、简单的类比,而应具有一种本质性的生命的本体意义;同时在表现手法上应该有传统的,也应该有当代的,甚至前卫的即称得上具有文体探险意义的种种文学试验,我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这些言说,早已随风飘零。今日录之,如面陌生过客,鲁迅所言“广大的虚无”,莫非如是?
2018年夏草于锦城抚琴台之西
看到此书十分欣喜,因为数月前在杂志上看到介绍此书的广告,我托北京鲁迅博物馆购买。他们说买不到,因而感到十分遗憾。今天得书,稍稍一翻,就感到你花费许多心血,实在不易。近来开会,待有完整时间,当拜读一遍。 ——周海婴(鲁迅、许广平之子)
这部特殊的传记在鲁迅传记学史上有其特殊的价值与意义。其一是首次专门从婚恋角度探索鲁迅的心灵世界。……第二个意义,是实现了文体结构的突破。……第三个意义,是采取了视觉形象性很强的文学描写笔法……显示出近乎纯粹的文学性质。——张梦阳(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鲁迅研究专家)
作为旧礼教治绩祭品和旧礼教本体象征的复合体,朱安始终以其无力的双重内淀状态与性质,制约着鲁迅的心绪行止,检视着鲁、许的人格境界与感情界域。她这一极始终置处索绕的哀伤情境和不断释放的致密物质能量流,是一类强力的射线和古老的光晕,构成一则永恒寓言里的情感与伦理考验。——吴兴明(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鲁迅先生的本意,也许是让朱安及自己的这一面都隐入时间的帷幕吧,所以在文字和言语中都不着痕迹。我想这是生的极度痛苦无解,继而祈愿身后安宁的心态。——苍野(作家)
《三人行》的语言、氛围、艺术韵致的基调是收敛集聚,吮悲咀华,苍凉凝重,沉实存朴,言近旨远的。在作品的引领中,我们时而沉入深瓮式的庭院和古井,感触到秋深虫叶的缓缓飘坠与无声叹息,时而置身寒夜冷寂的旷野,体悟那一片深致的孤独和勇者潜行的空谷足音,时而引颈眺望沐浴辉煌天体的塌陷和喷发。我们的阅读是一个体验悲怆与壮丽的旅程,一次沉郁畅达的心灵浴。——张义奇(评论家)
要克服伟人崇拜的心理障碍,作者要有人格平等的勇气,他必须站在伟人的同一境地和其对面,与对象从容、深入、广泛地对话。要使文学不仅仅是为伟人树碑立传,就必须写出他作为人的真情状多侧面。在伟人传记大量涌现的今天,需要强调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不是历史性而是文学性。《三人行》以其创作实践支持着我们的要求。它对历史真实的尊重和文学性的凸现,也说明两者并非不能相容而兼胜。——李杰(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章 破落与困顿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鲁迅
1
1893年,苏州阊门码头。暗绿色河水中泊着各式的大小舟船,其中惹眼的是本年浙江乡试主考殷如璋大人所乘的官船。他是阴历七月二十以后路过这里的,因为此地不是自己的主试之地,他对来客也就不大回避。近几日内,就有许多心事重重、神情复杂的客人,踏过那闪悠悠的跳板,来到这宽绰的官船上,与舱房里的主考大人畅叙。末了,当他们又踏过那闪悠悠的跳板走向码头时,神情就明朗得有如沉沉河水上那一抹明晃晃的阳光了。
七月二十七,副主考周锡恩前来拜见主考大人。两人一边饮茶,一边品评苏州诸园各自的妙处。正在兴头之上,家人揭帘进来,呈上一个大信札。
“老爷,刚收到的。”他的神态有些拘谨。
“知道了!”殷大人就势将信掷到茶几上,朝他拂了拂袖子,“退下吧——”
副主考不经意地乜了乜信封,端起了茶碗。
“锡恩兄!”殷大人亲切地呼道,“不知你以为沧浪亭的妙处如何?如璋以为它不像其他园子深藏密闭,而是复廊漏窗,疏朗开敞,内外一气,自成格局。”他边讲边闭上双目,下颔频点,似回味无穷。
突然,一声大喊如滚雷般轰进舱来,“老爷,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啊?”
副主考一怔。
“大胆!”殷大人拍案而起,满脸怒容,朝舱外大喝一声,“给本官将来人拿下!”
“大人有事,锡恩就告辞了。”副主考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说。
“锡恩兄!”殷大人一把抓住他,将信硬塞到他手中,“此书还烦你启视,否则……”
副主考也不推辞,撕开封皮,展视,神色大变——
这是丁忧[ 旧时称为父母守丧为“丁忧”。
]内阁中书、浙江会稽[ 即绍兴。
]人周福清贿买考官,打通关节的一封密函,称已联络地方望族五姓子弟,共出银子一万两,收买主考官,以取中举人;并附银子期票和五姓子弟名单,还约定了作弊的暗号。
怒不可遏的殷大人,当即将信及一脸蠢相的送信人交给副主考,托他一并移交给苏州府查办,以明自己的心迹。
当这一干人踏过闪悠悠的跳板时,船头上的主考大人有点怅然若失,他分明又看到了昨天从昏暗暮色中走上这跳板的周福清——那老头啊……
送信人后移押浙江,审讯中供称,他叫陶阿顺,本是绍兴城中陈顺泉家佣工,今年七月间,周福清向陈顺泉借他去伺候。七月二十五至苏州,二十七周福清将信交给他,嘱送至殷主考船上……因此无罪释放。
周福清自首投案,后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依大清律例,如秋后不予处决,则可再拖一年。
其子周伯宜也被拘押,因“并不知情”,故只受“斥革”处分,但从此不许再参加科举考试。
其长孙为周樟寿(后改名为周树人),一场地塌天崩般的家庭大变故,正向这位小康人家的大少爷、书香门第之子的头上压来——这时,他只有十二岁!
2
一弯瑟瑟冷月悬于寒江之上,素白的淡光将那艘乌篷船的身影衬得更黑,像是一个黑纸盒,在迷蒙的水汽中一沉一浮,一浮一沉。
船是天黑尽时才从绍兴划出的。“船头脑”[ 绍兴俗语,指专门以摇船为业的师傅。
]坐在后舱一边用手使劲划楫,一边抓紧用脚躅桨,船头激起了汩汩水声,桨则发出了沉闷的嘎吱嘎吱声。
中舱,樟寿靠左,郁闷地坐着,两只瘦手托住下巴,凝视坐在对面的阴沉的母亲。几个匆忙中收拾好的布包,横在母与子之间。
十岁的二弟櫆寿[ 即鲁迅二弟周作人。
]卧在前舱,将手伸出舷外,拍打着流水。
“头脑!”母亲打破了沉默,对后舱轻声而沉静地吩咐,“不要向谁提起我家这两个男丁。”
“好的。就当今晚没这码事。”
“老二!”她朝向前舱。
櫆寿并不吱声,只管自个儿玩水。樟寿连忙爬过去,轻轻搂住他的小肩头。兄弟俩平素感情极深,所以他并不挣扎,反而就势依偎在大哥怀中。
樟寿觉得弟弟的手凉津津的,连忙牵起衣襟替他揩拭。
弟弟乌亮的小眼珠幽幽地闪着,樟寿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天边那凄楚的小寒星。
母亲暗黑的大眼睛沉沉地泛着泪光,樟寿觉得好像是望见了半空中那惨白的大星星。
“老大,老二!去大舅家躲躲。这可不比以前……端别人的碗,分别人的饭……耍不得娃娃脾气……不过,也不必太低眉顺眼呢……少吵,少哭,多吃,多想……”
绍兴到皇甫庄是三十里水路,母亲的话像潺潺的流水一样,一直在兄弟俩的耳边鼓涌着。
3
硕大的麻纱帐子垂在雕花大床上,帐门紧闭。淡淡的一缕烟香从帐子中钻出来,飘飘冉冉,满屋游荡,帐内一盏烟灯红亮着。
樟寿轻手轻脚走进屋来。
“舅!”
樟寿轻轻地唤着,也不敢去揭帐子——大舅父嗜好鸦片是很有名的,终日不下床,床下那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就是明证。
“嗯……”帐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舅!”樟寿又叫了一声,因为他太难见到大舅父一面了。
咚咚咚,舅母端着早餐踏进屋来。她是后妻,没有为舅父生有一男半女,所以终日是一副寂寞的脸相。她一声不吭到了床前,撩开帐子,乒乒乓乓,将饭菜在床边的矮桌上排列开来。
舅父打了一个大呵欠,多毛的瘦腿从被子下伸出来,撑起身子,只着短衣短裤,就伏在矮桌上大嚼起来。
有许多饭粒从他嘴边漏到床上,樟寿看着有些厌烦,就说:“舅!我走了,您老请慢慢吃。”
“嗯……”这次的回答还是这样含糊,但眼神却再清晰不过了,是一团鄙夷不屑的恶白。
樟寿的心一沉,但还是尽量挺直矮墩墩的身材,镇定地往屋外走。
“讨饭的!”身后传来舅父舅母的嘟哝。这一年中,他已听了许多这样的冷言冷语了。
他孤零零地跑到河边,独自钓了很久的虾。好像虾子也惧他似的,好半天才得到一两只,伶仃地躺在小瓷碗底。
后来来了几个赤脚的农家孩子,他们将自己钓到的虾全倾在他的碗中。
瞧着那活泼热闹的虾族,他心中痴痴地想:虾们也比我幸运啊!
4
“我们还是回去吧!”
樟寿热泪滚滚地对前来探望的母亲说。
鲁瑞眼圈也红了,使劲地点头——是时,祖父看到自己牵累全家人受难不是办法,就硬着头皮到杭州府投案。主犯自首,别人的干系相对就减轻了。
跟着母亲,深受刺激的樟寿与二弟离开舅父,回到了风雨飘摇的家中。
周家祖居老台门黑漆竹丝台门的上方,从前曾挂着祖父的蓝底金字的“翰林”匾,现在被取下来了。
家中卖掉了二十多亩水田,才打通了官府的一些关节,免祖父一死。但他还是被关在“斩监”里,不知“候”到何年何月,才会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因此他老人家的一呼一吸自然成了压在全家人心上的一块巨石。
父亲周伯宜虽然无罪开释,但年轻时苦读争得的秀才功名却被革夺了。他心境恶劣到了极点,饮酒,吸大烟,丢筷子,摔碗,终于弄到了有一日——
哇!
一大口鲜血,汪汪地从父亲口中喷涌而出,溅到地上,渍成红浸浸的一大洼。
家人急疯了,连忙抱来一锭硕大的墨,在那硕大的砚台中,轰隆隆地研。
墨汁翻着乌黑乌黑的泡沫,倾入茶里,匆匆递到了他的手中。
深深的黑盖过了嘴皮上殷殷的红。
据说陈墨可以止血!这只是中国传统的“医者意也”学说博大精深的小例证而已。
待了几日,父亲好像稍稍有了一点精神。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聊起话来。
“唉!”一位长者长喟一声,“甲午一役,我大清竟不敌弹丸岛国,思之使人悲愤莫名。”
“唉!”众人也叹息起来。
父亲青白的脸罩上了一层暗影,木然地发了一阵愣,艰难地掉过头来,摸了摸樟寿圆乎乎的脑袋瓜,然后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对他妻子说:“我们有四个儿子——我想——将来可以将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留学——”
宽眼睛、大嘴唇、性格强毅的鲁瑞使劲地点头。
伯宜瘦削的黄脸上泛起了温和的笑意,呆滞的目光久久停在大厅上方那块写着“德寿堂”的匾上,停在两旁柱子上的对联上——
品节祥明,德行坚定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这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樟寿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没过多久,家人惊恐地发现父亲的腿肿胀起来,轻轻一按就是一个窝。
5
“老大,你把这件狐皮女袄拿到质铺去当了吧!”
“好的。”他沉静地答道。
“你可愿意?”母亲凄苦地问,她想起了充满痛楚的那句绍兴乡谚“穷死莫去当,屈死莫告状”,想起了樟寿这两三年中进出当铺所受的奚落与白眼。
“愿意。”他依旧是那么沉静地答道,默默地接过包袱,默默地向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走去——这家当铺的老板夏槐青是祖父旧交,以前祖父为官时,夏老板与他称兄道弟,逢年过节,还互有赠礼,星星沾了月亮光,连樟寿也被尊奉为“王子”……
几位衣着鲜明,潇洒风雅的公子,见了樟寿,停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樟寿佯装不知,浓眉一挑,步履沉重,继续走自己的路。
很远就可以看见“恒济当”门前左面的墙壁上,有一个两三米见方的硕大无朋的“当”字。以前樟寿一看到它,就有些心悸,现在见惯了,也就木然了。
当铺四周有高大坚固的围墙,用整块整块的石板做墙脚,俗称“包沿火墙”。它一防邻居失火,二防挖洞偷盗,用心不可谓不周密。
门框用大石条砌成,门用铁皮包着,漆成黑色,百姓称为“石库台门”。
门框上方挂着一块长方形的黑底金字招牌,上首横书“恒济”二字,正中是一个大“当”字,赫然地占了招牌的四分之三的地盘。
樟寿跨进大门,穿过天井与廊檐,高而黑的柜台就扑入了眼中。
他一辈子都记得这柜台,像个黑乎乎的大怪物,高得异乎寻常,有自己身长的两倍,须仰着头才能把东西往上送。
从柜台上铁栅栏窗口中探出一只长爪来,一把抓去了他的小包袱。
“哦!又是周家的!”传来了坐柜的朝奉[ 当铺职员的代名词。
]的嘟哝声。
半晌,一张当票掷了出来,上面写着比草书还难辨的张牙舞爪的当票字。这种字相传是明末的傅山先生所创,它的妙处是当户都认不得。
“先生,请念念。”樟寿踮起脚,郑重地将当票递进窗口。
“羊皮烂光板女袄一件——”朝奉的声音悠悠扬扬,尾音延长了许多。
“是狐皮!”樟寿幼稚的嗓音中已隐隐透出一种稳重。
“哦?我再看看——对,是狐皮的——狐皮烂光板女袄一件——”这次,朝奉将“烂光板”三字咬得特别重。
樟寿接过当票,也不再申辩——申辩无益,再好的东西落进当铺,马上就会破旧,不然当值怎能压低呢?他年龄虽小,当龄却长,自然通晓了这其中许多的机关埋伏。
当他从账房先生手中接过典当来的钱时,夏老板捧着白铜水烟袋踱出来了,一看,神采飞扬地叫了起来:“唉!又是周大少爷。尊府真不愧为翰林府,拖到如今,还有狐皮袍子让我们开眼界……哈哈……哈哈……”
樟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阵悲凉直透心中。他渴望想出几个刻薄的词来,叫这老狗也难受难受,但他想不出,只得快步奔出铺外的街上,让那快包不住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下来。
他捏着从侮蔑的典当中得来的钱,急匆匆地赶到水澄巷“震元堂”药店。当街的曲尺形柜台和他的身长一般高。柜台的药店倌和他已十分熟稔,立即迎上来,从他那颤巍巍的手中接过那张哗哗直响的处方单。
当他拿着药包和剩钱赶回家中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斜斜地倚着门柱,焦虑地盼望着。她远远就看见了在迷茫的暮色中,长子那越来越清晰的短而瘦的身影。
“老大,累不?”她一把将辛劳而受尽侮辱的孩子搂进怀中。
他想告诉娘,我很累,特别是心更累。但他没有说,反而摇头,默默地将药与钱交到母亲手中。
……
整整有四年的岁月,樟寿生命的历程都被死死限制在当铺与药店这两点之间了。
6
长大以后,他曾做了一个梦——
他在陋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他傲慢地回顾,呵斥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它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我愧不如人呢。”
“什么?”他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
“我惭愧:我现在还不知道区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区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区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区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他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它在后面大声地挽留。
他拼命地逃,尽力地跑……
7
1896年,农历九月初六。
父亲躺在房里大床上,烛光摇晃,忽明忽暗,映着青白脸色,映着渐渐暗淡的酒盅一样深的黑眼窝。
樟寿、櫆寿、松寿兄弟三人坐在床里侧,一声不吭,像三只伏在黑沟里的小兽,惊恐地看着那只越来越衰微的老兽。
他哀痛的目光在三个儿子的身上游移,声音细如游丝:“老——老四呢——”
母亲连忙把只有四岁的椿寿叫醒,他在另一间床上早已睡熟了。她赶紧将他抱到伯宜床边。
父亲嘴角抽了抽,眼珠子定住,进入了弥留状态,只有喉间还有憋出的沉闷的喘息声。
他喘了很久,很吃力;大家听着,也觉得很久,很吃力。樟寿的心中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他爱他的父亲,希望他尽快地解脱。
母亲哽咽着,将父亲考取生员时穿的缎马褂给他换上。然后又把一卷《高王经》烧了,将纸灰捏在他无力的拳中——据说古时有人被处死刑,刑前念《高王经》千遍,受刑时刀枪不入,所以死者握有此宝,阴府受刑,兴许也能减免些磨难。
“父亲!父亲!!”孩子们悲恸地叫着。
他不答应。
母亲幽幽地哭,樟寿沉沉地哭,櫆寿、松寿汹汹地哭。椿寿不哭——不是这个男儿坚强,而是已经又睡熟了,但马上又被哭声惊醒,就尖声细气地哭得死去活来。
绍兴旧例,三十六为本寿,人活到三十六岁以上而病死,算是已满本寿,可称为寿终正寝;如不满此岁而死,算是夭亡。
周伯宜生于1861年,算起来早满本寿,诚属周家一大幸事也。
8
乘人之危,本家长辈们不失时机地集会,商议重新分配族中房屋。
商议的结果自然与孤儿寡母的弱者地位相称,分给樟寿家的房子既差又小。
本家长辈们面带喜色,纷纷在契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樟寿,该你了!”他们和颜悦色,极恳切地将约纸和笔递给他。
深重的屈辱感塞满了他的心。他没动,两手执拗地袖在袖筒中。
“樟寿,签!”这次近乎呵斥了。
他压住怒气,平静地对那些失去城府的花白胡子们说:“我不能!”
“胡说!”花白胡子们全翘了起来,“你是长子,你不签谁签?”
“还有祖父大人啊!不请示他,樟寿怎敢自作主张。”少年的话显出十足的老成——一个少年不该有的让人心痛的老成。
“哦?!”翘起的花白胡子大多失望地伏下了,有几根则不然,由翘到抖,越抖越烈,后干脆声色俱厉地大骂起来——世道汹汹,人心不古,连这黄口小儿都敢顶撞白发叔祖……
后来,樟寿去杭州监狱探望祖父,叙及此事,坐了六七年狱的周福清也只有摇头叹息而已。头摇累了,就向孙子讲他从前爱做的那个不累人的美梦——把两个儿子(伯宜、伯升)和樟寿培养成翰林,在周家台门口悬一道“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边讲边命樟寿仍要从塾师学八股文、试帖诗,所作诗文一定寄杭州送他审阅。
樟寿不得要领,只好模糊地点头。
临走,祖父郑重地拿出一本《恒训》来,这是他在狱中绞尽脑汁撰写的给子孙的家训。
樟寿翻了翻——
勿信西医;
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姓名;
……
对祖父开的这些良方,樟寿只有苦笑——家庭破败到如此地步,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有一日,本家的一位叔祖母热心地与樟寿谈闲天。
“有许多东西想买、想看、想吃,只是没有钱。”樟寿叹道。
她诧异地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
“母亲没钱。”
“可以拿首饰去变卖啊。”
“没有首饰。”
“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一类的东西……”
这些话樟寿觉得似乎很异样,便离开了她。但不知怎的,有时他又真想去打开大橱,细细地寻一寻——只是想而已。
此后大约不到一月,族中就传开了一种流言,说樟寿已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卖的就是珠子一类的东西。
樟寿有如掉在冰水中。流言的来源,他是明白的,但他太年轻,骂不出来,自己反而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他受侮辱、压抑、奚落,小小的心灵饱受野马快意的践踏;他的胸中塞满了痛苦、愤懑、冤屈;他要反抗、呼喊、复仇……
好,那么,走吧!
但是,哪里去呢?故乡人的脸早经看熟,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他又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绍兴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他决心要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生。
在灾难中煎熬的母亲体谅儿子的苦心,挣扎着筹来八元川资,黄昏时分,将他送到西郭门外的夜航船上。
“我们绍兴有句古话,叫作穷出山,你要给娘争口气,好好读书。”强毅的母亲吩咐他。
他点头,忧伤地望着母亲额上的深深皱纹,鬓边的丝丝白发——再见了,母亲!孩儿去远了,再也不能为你分忧解愁了……
樟寿先赴南京读书,然后又东渡日本求学,其间易名为周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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