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29139859
在台湾,无人不识王鼎钧。
在大陆,读者常常问:谁是王鼎钧?
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抗日战争爆发,他在山东老家跟着父亲打游击。1942年,穿过日占区,到达安徽阜阳就读国立二十二中学。抗战末期,他成为国民党宪兵,历徐州、南京、上海、葫芦岛、沈阳,洞悉国民党真实面目。1949年,他在天津被解放军俘虏,穿着解放军服跋山涉水,逃到台湾,乱中景象尽收眼底。1950年代,他进入(台湾)中国广播公司做编审组长、节目制作组长、专门委员,先后主编台北扫荡报副刊,台北公论报副刊,担任《中国时报》主笔和“人间”副刊主编,幼狮公司期刊部总编辑。阅尽台湾文化界内幕和各色人物的苦辛与沉浮。
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丰,成就*。在台湾,他是当之无愧、家喻户晓的当代华文文学大师。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
王鼎钧先生说:“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叫我做个见证。”
从1992 年至2009 年,王鼎钧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这四卷书融人生经历、审美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体,显示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在很多饱读王鼎钧作品的读者看来,他的文字优美、文体多样、变化丰富,其次是洞悉人性,深入体味人生各阶段的不同滋味,文化意味深厚细腻;更重要的是,王鼎钧的人生历程本身就伴随着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剧烈变迁,他的写作也呈现出中国现代大历史的深度、厚度和广度,细读之下令人心神激荡。
四部回忆录在台湾风靡一时,《关山夺路》获联合报读书人2005*书奖,回忆录四部曲获《中国时报》2009开卷十大好书,《文学江湖》获第三届2010台北国际书展大奖。
前后十七年,王鼎钧写就“回忆录四部曲”,显示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昨天的云》是“回忆录四部曲”的*部,写故乡、家庭和抗战初期的遭遇。作者对家乡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及种地劳作信手拈来;同时将个体的遭遇置于宏大的社会背景中,以小见大,在朴素无华中显示出一种深度和力量。
《怒目少年》是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第二部,记录的是1942年夏天至1945年抗战胜利,一个中学流亡学生辗转安徽阜阳、陕西汉阴等地的经历、见闻与思考。在这一场艰难困苦、颠沛流离之中,作者如散落的一颗小小的棋子,深味流亡学生的生存境况,见证了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遭际命运,也从细部揭示出兵痞、学潮、乡村自治、青年军形成的因果及社会的众生百态。
《关山夺路》是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第三部,着力描述不同身份、不同阶层、不同地域之间各色人物的面目与选择,以此来对应和诠释被遮蔽的真实历史。它也触及内战期间一系列的重大历史事件,并通过亲身体验的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行为方式之差异,揭示一方败退一方胜利背后的谜局。
《文学江湖》是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第四部。从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去台湾,到1978年移民美国,作者用三个“十年”,从个人的视角感受和记录了台湾的大历史和一己的小悲欢。作者亲历的“文学江湖”是台湾风云变幻三十年的缩影:从五十年代初期的困窘和茫然,到白色恐怖中的屈辱和惊慌,再到冷战时期的“心理疲惫”,及台湾经济起飞……
《昨天的云》
兰陵及附近有关地图
本书中所述及的兰陵(1941年)
小序
第一章 吾乡
第二章 吾家
第三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
第四章 荆石老师千古
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礼
第六章 战神指路(一)
第七章 战神指路(二)
第八章 战争的教训
第九章 折腰大地
第十章 田园喧哗
第十一章 摇到外婆桥
第十二章 热血未流
第十三章 插柳学诗
第十四章 母亲的信仰
《怒目少年》
由兰陵至阜阳路线示意图
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西迁主要路线示意图(第一图)
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西迁主要路线示意图(第二图)与生命对话(代序)
第一部
1 出门一步,便是江湖
2 最危险的事情最简单
第二部
1 我,一个伪造的人
2 要皇宫,还是要难民营?
3 撒豆成兵,聚沙成塔
4 我是校长,不是总司令
5 我一定能带好你们几千个娃娃
6 “入鲁”并未认真实行?
7 战争是一架机器,制造秘密
8 师友,在光阴里
9 莫等闲小看了疥癣之疾
10 将门子弟品尝抗战滋味
11 这样那样,渐渐长大
12 都是生物惹的祸
13 小说女主角会见记
14 贫穷的母亲养育了太多的孩子
15 五叔毓珍
16 一百块钱欠了四十年
17 群众的愤怒转向了
18 那天,战争几乎吞噬我
19 我不敢感谢上帝
第三部
1 跟着摩西过红海
2 梦中,文峰塔上的歌声
3 从流亡三部曲中醒来
4 把好酒留到末日
5 世界上最长的散步
6 黄土平原上一行脚印
7 宛西,我闻我见我思
8 汉江,苍天给我一条路
9 一个读庄子的人谈论政局
第四部
1 如果……这里就是江南
2 最好的哲学老师
3 凡是你不知道的事就是新闻
4 从军文告引发澎湃的热情
5 悲壮与荒谬:无可评论
6 牛老师,戏剧与人生
7 新师表如此如此
8 孤雁不堪愁里听
9 爱情,苦闷的象征?
10 千里万里,爱情的网罗里
11 打日本,我过足瘾了!
12 总得让我想一想
13 抗战胜利,别有一番滋味
14 形象是日渐磨损的币面
15 迟到的歌声:散了吧
16 王吉林:死有锐于利刃
17 兴安日报,文学之路第一步
第五部
大结局
附录
难忘的岁月
《关山夺路》
王鼎钧关山夺路略图名词带来的迷惑和清醒(代序)
第一部
1 竹林里的决定,离开汉阴
2 宪兵连长以国家之名行骗
3 参加学潮,反思学潮
4 最难走的路,穿越秦岭
5 新兵是怎样炼成的(上)
6 新兵是怎样炼成的(下)
7 两位排长怎样庇护我
8 南京印象—— 一叠报纸
9 南京印象—— 一群难民
10 我爱上海——我爱自来水
11 我所看到的日俘日侨
第二部
1 沈阳市的马前马后
2 宪兵的学科训练
3 宪兵的勤务训练
4 我第一天的差事
5 左翼文学熏陶纪事
6 我从文学的窗口进来
7 东北一寸一寸向下沉沦
8 小兵立大功幻想破灭
9 我的名字王鹤霄
10 贪污哲学智仁勇
11 秦皇岛上的文学因缘
12 由学运英雄于子三看学潮
13 满纸荒唐见人心
14 山东——从洗衣板到绞肉机
15 山东——天敌之下的九条命
16 东北,那些难忘的人
17 滚动的石头往哪里滚
第三部
1 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
2 为一只眼睛奋斗
3 胶济路上的人间奇遇
4 上海市生死传奇(上)
5 山东青年的艰苦流亡
6 上海市生死传奇(下)
写在《关山夺路》出版以后
参考资料
《文学江湖》
代自序
有关《文学江湖》的问答
十年灯
用笔杆急叩台湾之门
匪谍是怎样做成的
我从瞭望哨看见什么
投身广播见证一页古早史
张道藩创办小说研究组
小说组的讲座们
胡适从我心头走过
广播文学先行一步
反共文学观潮记
特务的显性骚扰
我与《公论报》的一段因缘
难追难摹的张道藩
走进广播事业的鼎盛繁荣
十年乱花
我从胡适面前走过
魏景蒙一半是名士一半是斗士
方块文章画地为牢
艺术洗礼现代文学的潮流
霓虹灯下的读者
我能为文艺青年做什么
特务的隐性困扰
省籍情结拆不完的篱笆
张道藩的生前身后是是非非
冷战时期的心理疲倦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亮光
十年一线天
你死我活办电视
乡土文学的旋涡
与特务共舞
我和军营的再生缘
我与学校的已了缘
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上)
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下)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鼎钧台湾时期文学生活大事记
你一定要读王鼎钧
李昕
对于王鼎钧,可能有些读者并不熟悉。但是王鼎钧这个名字,在台湾却是家喻户晓。这里甚至用得上那句话:凡有井水处,即见鼎公书。我一直想不清楚,柏杨、李敖、白先勇、龙应台、陈映真等,我们的读者早已耳熟能详,但为何鼎公却独独被严重忽视?但鼎公的被忽视,或许与他本人的低调和超拔脱俗的性格有关。鼎公其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书多出一本还是少出一本,也不在意读者对他的评价,并不急于为自己做“推销”。所以直到今天,三联居然能以“挖隐士”的方式推出这位大师级的作家,出版他的回忆录四部曲。
鼎公的作品,用他本人的解释,广义上都是散文。狭义上又分两类,即回忆录和随笔类的散文。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洋洋一百万言,博大而丰富,厚重而深沉。他现已90高龄,一生经历丰富坎坷。“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叫我做个见证。”所以进入晚年以后,他觉得自己阅尽人间沧桑,万语千言郁积心头,不吐不快。然而他写完回忆录前两册《昨天的云》和《怒目少年》之后,忽又搁笔停止写作。为什么?因为他感到自己还没能超越过去长期接受的狭隘的观念和立场,他不想使自己对于历史和人生的观察和思考带有任何偏见。于是他在静静地等待,等待自己的心灵归于平静,等待自己的灵魂进入超然的境界。一直等了13年,才继续写作了回忆录中的后两部《关山夺路》和《文学江湖》。所以他说自己是用“等了一辈子的自由”,写尽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回忆录中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一览众山小。”
从另一方面说,许多人写回忆录,是因为人们总是最关心自己,最忘不了自己;而大部分读者并不爱读别人的自传,也是因为别人的自传与自己无关,但鼎公的回忆录不同。他作为二十世纪百年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并不是为自己写作。他说:“我不是写自己,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是想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希望读者能了解、能关心那个时代,那是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所以,他的回忆录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一代中国人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的缩影。
作家杨照说:“王鼎钧写出的,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后,留在身体里,永远的疤痕和恐惧。”中国近代史专家高华去世以前的最后一篇文章(遗作),也是推荐鼎公的《文学江湖》,他说“从本书中既可窥见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时代潮流的演变,也能感受对国家命运、历史教训的独立思考,是一份极具历史和人文价值的个人总结”。近几年以回忆录《巨流河》风靡的学者齐邦媛,也对鼎公表示推崇,称赞书中“充满了人间至深至纯的情义”。的确,鼎公的四部回忆录和《巨流河》一样,写历史沧桑,抒家国情怀,具有很强的情感震撼力和很高的思想认识价值,所不同的,是它的题材更广阔,内容更厚重,因而主题也更为宏大。
至于鼎公的随笔类散文,一些读者或许知道他非常著名的《人生四书》和《作文四书》。那是伴随着一代读者成长的经典性作品,想起它们,就如同我们想起当年在中学课本里时常出现的散文名篇一样。鼎公的散文,文笔极佳。抒真情,写真意,妙语连珠,信手拈来。有诗情,有哲理,篇篇美文,章章精品。我以为,这样的散文不是刻意写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的,来自于一种人生境界。古人有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鼎公的功力,首先来自于他对于世事和人情的大彻大悟。同时,他也曾说过,“我知道卑鄙的心灵不能产生有高度的作品,狭隘的心灵不能产生有广度的作品,肤浅的心灵不能产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不能产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产生高级趣味,冷酷的心不能产生爱。一个作家除非太不长进,他必须提升自己的心灵境界,他得”修行”。所以他的作品,是一位文学大家的人格与才华的双重见证。仅就这些散文作品文字上所显示出的才华来说,我以为,那种圆熟、老到,那种融会贯通,那种炉火纯青的功力,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恐怕不多。
有人喜欢以龙应台与鼎公相比,可能是因为龙应台写过人生三书(《目送》《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鼎公写过《人生四书》。我在三联的一次作品推广会上,曾向一些书店介绍过鼎公。我说,王鼎钧写回忆录,水准不输给齐邦媛;写散文,水准不输给龙应台。当时有人把我这一类比用微博发到网上,结果没想到引起一些网友质疑,说龙应台怎能和王鼎钧相比?我后来想,网友们或许有些道理,龙应台固然是非常非常优秀的散文家,几乎可以称作“散文圣手”,但王鼎钧是散文大师,是散文“崛起的山梁”。
二十年前,作家陈子善推荐董桥,用的题目是“你一定要读董桥”。于是董桥的作品大红大紫。我觉得,董桥确实值得一读。他的作品小巧而圆通,遣词造句讲究,布局谋篇精致,富于文人雅趣,实属当今少见的美文。但相形之下,鼎公的作品,则以格局和气象见长。喜欢散文的读者,若想领略举重若轻的大家气象和行云流水的大家风范,我想对他们说:“你一定要读王鼎钧。”
文学的求美、史学的求真、哲学的求解,王鼎钧先生以回忆录的形式恰如其分地呈现出来。不见煽情,不见呐喊,平心静气,却触及灵魂。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奇生
(王鼎钧回忆录)在历史叙述上展现出了几重张力,而这些张力或者说叙述困境的存在,恰恰丰富了作者的叙述层次,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对读者固有的认知历史框架构成了挑战。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唐小兵
为什么王鼎钧在写了《碎琉璃》和《左心房漩涡》这样空灵的抒情诗式的散文、小说之后,会开始写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自述呢?应是不仅因为此时“人生已没有秘密也没有奇迹,幻想退位,激动消失”。昨天的云是实际人生,是父母呵护的童年,到战争洗礼,炮火中初识折腰大地的岁月升腾而成,其中充满了人间至深至纯的情义。
——《巨流河》作者、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齐邦媛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以在场叙事的姿态,提供了百年中国现代史*独特的个人经验、世纪尘烟在作品中沉淀后的宁明叹息、大道若简的人类智慧及在场散文的高端笔意。
——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授奖词
《昨天的云》
血和火的洗礼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昼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地枯萎下去。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颠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塍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
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战神指路
战史记载:一九三八年三月,日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破临城、枣庄,东指峄县、向城、爱曲,志在临沂。同时,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向西推进,与矶谷师团相呼应。
这是台儿庄会战的一部分。日军为了徐州,必须攻台儿庄,为了占领台儿庄,必须攻临沂。
当时临沂由庞炳勋驻守,张自忠率部增援,后来在安徽阜阳收容流亡学生的李仙洲参加了此役。两军血战,伤亡难计,国军部队的连长几乎都换了人。
连为战斗单位,连长纷纷伤亡,可见战斗之激烈。近在咫尺、有名有姓,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张自忠将军部下担任班长,一个冲锋下来,连长阵亡,排长升为连长,这位班长奉命担任排长。又一个冲锋下来,新任连长阵亡,这位刚刚升上来的排长奉命代理连长。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再一个冲锋,他也壮烈牺牲了,这回不用再派人当连长当排长了,全连官兵没剩下几个人。
我未能立刻记下、永远记住这位乡亲的名字,我没有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那时,政府也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最爱说”无名英雄”。
那时,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坂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
在那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战场上,一个训练良好的步兵装子弹,举枪,瞄准,扣扳机,击发,子弹射中目标,一共需要十秒钟,而在这十秒钟内,对方另一个训练良好的士兵可以跃进五十公尺。
这就是说,如果在五十公尺以内,有两个敌兵同时向你冲过来,你只能射死其中一个,另一个冲上来,你只有和他拼刺刀。
可是,同时有十个敌兵冲过来,你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人海战术”是有用的。
大批难民拥到南桥,空气紧张起来。五姨丈全家到齐,父亲从兰陵匆匆赶到,带着魏家一家人。一连几天几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所有的人集合在客厅里倚着行李假寐,连鞋带都系好。静夜听自己的脉搏,感觉到前方在流血。
难民,在他第一天当难民的时候,一点也不像难民。仅仅换上一身旧衣服而已,依然很自信,幽默感也没有丧失。他们从最接近战场的地方来,有许多崭新的见闻,公众凝神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这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明星。
他们说,日本兵喜欢杀人。他们说,日本军队进了村子先控制水井,来到井口向下一看,井里藏着一个人。日本兵就毫不迟疑地朝井里放了两枪,那一井水全不要了。
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有人说,日本兵信一种邪教,要在生前杀多少人,阵亡以后才可以魂归故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死,所以急急忙忙杀人凑数。
有一次,一队日兵进入村庄搜索,老百姓都逃走了,有个男人偏偏不逃,他用白纸红纸剪贴了一面日本国旗,朝日本兵挥来挥去。
日本兵毫不客气,给了他一颗子弹,望着他倒下去。
下面一个动作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了:那日本兵走到尸体旁边,从地上拾起那面简陋粗糙的太阳旗,恭恭敬敬地折叠起来。
一位老太太告诉我们,她在河北有个亲戚,糊里糊涂送了命。那人正在田里工作,抬头一看,前方远处公路上有一小队日军经过。本来谁也不碍谁的事,偏有一个日兵走出行列,朝着他跪下。
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惊愕,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跪跟他有任何关系。他从未听说过跪姿射击。只听得”八勾”一声,–当然,没法确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我们终于听到炮声。
炮声在西,我们立刻往东逃。炮声像号令一样,把这一方百姓全变成难民。满地是人,路太窄,踏着麦苗走。空中无月,还嫌前途不够黑,恨那几点星。
炮在后面”扑通扑通”响,不回头也感受到炮口的火光。每个人向自己心中的神祷告。 母亲常常诵念耶稣的一句话:”祈求上帝,教你们逃难的时候不要遇上冬天。”而现在是阳历三月。
那时候,人们常说:”日本鬼子一条线,中央军一团乱,八路军一大片。”日本军队只沿着交通线推进,要躲开他们倒也容易,所以难民在炮声中仍然沉着。中央军重点防守,常常依战局变化仓促部署,人仰马翻。八路军则深入基层,组织民众。我们在战场边缘游走,中央军八路军都没碰着。
走着走着,满地黑压压的颜色淡了,不唯天光渐亮,人也越走越稀。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投奔各人的亲友,大地真大,悄悄地吸纳了这多出来的人口,不露声色。日出前但见一天云块向地平线外急奔,络绎不断,一如逃避追杀,而地面不见有风,景象诡异,令人好不忐忑。
我们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岸桃林,正值花季。我那时已读过《桃花源记》,比附的念头油然而兴。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一直走进去,好像深入红云,越走越高,战乱忧患再也跟不进去。
林尽,果然有屋舍桑竹鸡犬,果然有男男女女问长问短,消息不少,倒不怎么惊慌。你们看见过鬼子没有?当然没有,不然,还有命?你们家房子给烧掉没有?谁知道,也许正在烧着呢。听说鬼子兵也有高个子,个子越高越凶恶,当真?问得津津有味。
村上的人都说,他们位置偏僻,这”耳朵眼儿胳肢窝儿”的地方,日本军队不来。一老者拿出一本地图给我们看,日本军队专用的地图,不知怎么有一本遗落了。老者说你们快走,日本人已经把这个村子画在地图上,他们早就算计在内了。
我抢过地图,打开一看,兰陵当然画在图上,兰陵四面的卫星村庄也画上,兰陵镇西的丘陵、镇南的小河沟也标出来。至于这个”耳朵眼儿胳肢窝儿”里的小村庄也赫然俱在,连这一座桃林也没漏掉,我从没见过这样详细的地图。
我越看越慌张,顿时觉得内衣内裤袜子鞋子全被人脱下来看过。传说前几年那些卖仁丹的郎中、卖东洋花布的货郎、牵着骆驼游走行医的蒙古大夫全是日本派出来的测绘员。这可怎么办。老者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十里以外就没人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上地图的,如果小地方的地名也登在报上,也画在地图上,这地方就要遭殃了。这种小地方永远只能在”胳肢窝儿耳朵眼儿”里,是上不得台面的啊。
那是戴着毡帽、撕一段布束腰的老者,衣领衣袖全是油垢、牙齿熏黄的老者,叼着旱烟袋、吐着唾沫的老者。言之谆谆面对听者藐藐的老者。
青天四垂,虽然不见敌机,却好像上面有日本人的眼睛。桃林茂密,挡不断遮不住什么。
村子虽小,却有干干净净的礼拜堂。这教会的主持者跟兰陵教会有往还,跟南桥任家也沾些亲故。凭这层关系,我们才到这个村子上来。
教会给我们安排了住处。第二天就下起雨来,五姨说:”逃难时固然不要遇见冬天,也最好别遇见雨天。”她庆幸这时我们不在路上。
第三天是作礼拜的日子,我们参加本村的聚会。他们请五姨主讲,五姨有布道的天才,在台上满面荣光,成了另外一个人。
五姨引用的经文都与逃难有关。依照《圣经》,耶稣再来之日,基督徒在世上的一切灾难都要结束,耶稣把他的信徒提升到宝座旁边,共享永久的幸福,但是,在这个好日子的前夕,却是灾难最多最重的时候,好像所有的灾难都把握最后的机会倾巢而至,好像灾难也知道来日无多,孤注一掷。
所以,灾难来了,不要怕,灾难不过是幸福的预告,灾难是一种喜讯,是耶稣提供的一项保证,灾难越严重,基督徒的胆子越大,和上帝的距离越近。那天,坐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里的人似乎都很兴奋,我敢说他们有几分志得意满。
我本来就不觉得我在逃难。由兰陵到南桥,那是”摇到外婆桥”。由南桥东行,我家还能维持一辆”二把手”,那是一种木制的独轮车,由魏家弟兄前后驾驶,车轮特大,把车座分成左右两个,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左边,妹妹坐在右边,妹妹腿底下放些面粉大米,准备沿途食用。
我们还有一头驴子。
还有这一溪桃花,一种太平岁月温柔旖旎的花,落下一瓣两瓣来贴在你手背上,悄悄呼唤你。
红玉拼成的花。红云剪成的花。少年气盛嫉妒心极重的花,自成千红,排斥万紫。从没见过也没听说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药。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无际的麦苗,以它的青青作画布,来承受、衬托由天上倾下来的大批颜料。
从没听见有人把遍野桃花和漫天烽火联系起来。
直到第五天,雨歇。
连宵风雨,几乎洗尽铅华,这倾城倾国,也抵不过风云一变。
父亲和姨丈天天出去打听消息。姨丈决定往东走,因为南方就是台儿庄,父亲却要往南走,走到台儿庄以南去,因为陆军可能在连云港登陆。谁也不敢劝对方改变心意,各行其是。
外祖母和四姨也在这里。大舅母信赖她的娘家,六舅筹划打游击,都没有同行。现在决定五姨带着外祖母,我家带着四姨。
在患难中和我家相伴的,除了魏家,还有顾家,顾娘和我母亲是教会中结交的好友,他们穷苦,可是他们有个壮健的儿子,必须躲避。
现在是真正逃难,不宜再坐在车上,车子会给盗匪某种暗示和鼓励。于是在出发前卖掉那辆”二把手”,售价很低,也算是对东道主的一种答谢。车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着,粮食则放在驴背上。
清晨,在礼拜堂里作了祷告,分手上路。人数少了一半,顿时觉得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难民来和我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南行是对的,内心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们三家,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很忧郁,觉得他们遗弃了我们。
母亲是缠过小脚的人。她拄着一截竹竿,上身前倾,划船似地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们停下的时候越过我们,奋勇前进。
那时,弟弟的年龄是,指着地上的蚂蚁,满脸惊异,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复。他一次大约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挣扎着不让老魏抱他。老魏对他不友善,他感觉得出来。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恶意,据说,连胎儿都能感应母亲的喜怒哀乐。这次逃难,一览无遗地暴露了我家的没落,根据当时的惯例,魏家不能不来帮助东家,但是,他如果开始考虑对我们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分时间由父亲抱着弟弟。父亲的体力并不强,沿途流汗喘气,露出另一种窘态。
妹妹的年龄是,刚刚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来不会输给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务是专门盯住她,平心而论,我对她走走停停并没有反感,可以趁机会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啧有烦言了。
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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