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05737143
1.新版未删节全译本,疲惫生活中的梦想之书。
2.村上春树一读再读,张爱玲是他的书迷,乔治·奥威尔、马尔克斯、莫言、余华推荐!影响无数人的梦想之书
3.新增6000字导读,揭示人生终极秘密:我们穷尽一生,也只是为了按自己的方式活着!
4.《月亮与六便士》以62种文字风靡美国、英国、德国、意大利、法国加拿大等110个国家
5.翻译家苏福忠经典全译本,译文轻快凝练,对人物心理拿捏得恰到好处,将难懂的英美幽默还原为让读者容易理解的亲和语言。
6.封面烫金工艺,进口用纸,手感极佳
7.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和六便士》
8.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月亮和六便士》
9.有些人生来就生错了地方。
他在出生地是陌生人,
在亲朋中生活一辈子也形同陌路,
在所有熟悉的场景中落落寡合。
他远走他乡,漂流四方。
偶然来到一个地方,
便莫名地感觉似曾相识,
感觉自己属于这里。
这里就是他苦苦寻求的故乡,
他会在这里寻找到宁静。
《月亮与六便士》毛姆创作鼎盛时期的杰作,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生平为原型。主人公原是位证券经纪人,人届中年后突然响应内心的呼唤,舍弃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与土著人一起生活,获得灵感后创作出许多艺术杰作。毛姆在小说中深入探讨了生活和艺术两者的矛盾和相互作用,表达了对理想与现实的思考。
一
说实话,我初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然而,现如今,很少看见谁还会否定他的伟大。我这里说的伟大,不是平步青云的政治家所取得的光环,也不是功成名就的军人赢得的英名。那是一种特质,属于他们所占据的位置,与个人关系不大;环境一经发生变化,那种盛名就会大打折扣,名不副实。首相退下官位,人们屡见不鲜的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演说家;将军脱下戎装,不过是集镇上的一介草莽英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伟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也许不喜欢他的艺术,但是无论如何你难以拒绝它,你很难会没有兴趣。他让你不得安生,让你乖乖就范。他为人取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为他辩护或者说他的好话,都不再看作是性格古怪,言辞偏激。他的种种毛病为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成就他的必需品。他在艺术上的地位仍有讨论的余地,赞美者的奉承也许像诋毁者的非议一样率性而为,捉摸不定;然而,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有天赋。在我看来,艺术上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个性鲜明,我愿意原谅一千个毛病。我以为,与艾尔·格列柯相比,贝拉斯克斯是一个更高明的画家,但是习惯势力作祟,无人对他顶礼膜拜:这个克里特岛人,沉迷声色而结局可悲,把他的灵魂的秘密呈现出来,像一份标准的献祭。这个艺术家、画家、诗人、音乐家,有了他的装点,崇高而美丽,让审美意识得以满足;但是这点类似性本能,其原始野蛮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他在你面前呈现的还有他本人更了不起的天分。对他的秘密追根溯源,和津津有味地阅读一个侦探故事不相上下。这种秘密好比一个谜,分享了大千世界没有答案的奇观。斯特里克兰德的画作微不足道之处,都显示出一种罕见、扭曲以及复杂的个性。正是因为这点,就是那些不喜欢他的画作的人,都做不到对他的画作漠然视之;也正是因为这点,激起了世人对他的生平和性格的兴趣,好奇至极。
斯特里克兰德死后不到四年之际,莫里斯·赫雷特在《法兰西信使》发表了那篇文章,把这位默默无闻的画家从历史尘埃中挖掘出来,敢为人先,后来的作家或多或少惯随大溜,这才纷纷循声发表文章了。在很长时间里,法国没有人享有比赫雷特更无可争议的权威,他提出的看法不可能不给人留下印象;他的说法看起来有夸大之嫌,但是后来的各种评价肯定了他的评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现在稳稳地守住了他先前制定的路线。这一声誉平地崛起,是艺术浪漫的事件之一。但是,我并不打算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妄加评论,除非作品触及他的性格。我不能苟同一些画家的出言不逊,说什么门外汉对绘画一窍不通,要表明对他们的画作的青睐,好是三缄其口,掏出支票簿就是了。认为艺术只是一种才艺,只有手艺人才真正理解,这是一种奇谈怪论:艺术是感情的表露,感情讲一种芸芸大众都能听懂的语言。不过我承认,批评家要是对技巧缺乏实践的知识,很少能够对有真实价值的画作说三道四,而我就对绘画一窍不通。还好,我没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因为我的朋友爱德华·莱格特是
家面含冷笑,认为沃尔特·罗利爵士aa 罗利(Sir 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早期美洲殖民者,因被指控阴谋推翻詹姆斯一世而被监禁在伦敦塔(1603—1616),后被处死,著有《世界史》,以及散文、诗歌等。
在人类记忆里稳坐圣贤尊位,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让伊丽莎白女王踩踏走过,而不是他把英格兰的名字带往那些没有被发现的国家。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生前默默无闻。他树敌过多,并非广交朋友。所以,用不着奇怪的是,那些写他的人只好借助活跃的想象来弥补他们回想起来的贫乏事实,而且很显然,虽然人们对斯特里克兰德了解十分有限,却也足够浪漫写家有机会找到材料加以发挥。他一生行为怪异,令人畏葸,他的性格中咄咄怪事也不少,他的命运让人心疼的东西更是多不胜数。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因素经过添醋加油,一个传奇就凭空产生了,一个脑子灵光的历史学家对此是不会贸然抨击的。
然而,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德牧师偏偏不是这样一位脑子灵光的历史学家。他坦承他写这部传记bb 《斯特里克兰德:其人其作》,画家的儿子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德著,1913年海因曼出版。
是为了“消除某些街谈巷语的误解”,关于他父亲后半生的种种不实之词“给依然活在世上的亲人们带来很大的痛苦”。明摆着,关于斯特里克兰德的一生,为人共知的许多情况都让一个体面的家庭感到难以面对。我读这部传记出于好玩消遣,暗自庆幸内容不过尔尔,因为传记写得毫无色彩,枯燥乏味。斯特里克兰德牧师笔下的人物是一位尽职的丈夫,一位慈祥的父亲,一个脾气随和的常人,勤勤恳恳,品行端正。这位当代牧师在研究我以为可以称之为《圣经》诠释这种科学时,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让人大开眼界,但是这位牧师“诠释”他父亲一生的所有事实的那种高超手腕,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很容易发现方便记忆的方法,一定会让他时机成熟时在
一样,与艾尔·格列柯亲密无间,能读到这人写下的回忆录,我们有什么舍不得放弃呢?
然而,我不会为这些借口寻求庇护。我忘记谁建议过,为了让灵魂受益,每天应该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这是一个富有智慧的人,这话就是格言,我谨记在心,遵照行事,因为每天我醒来起床,每天上床睡下。但是,我本性中具备苦行主义倾向,我让我的肉体每星期接受一次更严厉的磨难。我从来没有漏掉一次阅读《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想想大量的书有人写出来,作者心怀美好的希望看到它们出版,等待这些书的命运,这是一种有益健康的守则。每一本书要从这样浩瀚的书堆里突围,会面临怎样的概率?那些成功的书也不过是季节性的。老天知道书的作者会有什么样的疼痛,他忍受了怎样的苦涩经历,遭受了怎样的头痛,只是为了让某个碰巧的读者得到几小时的放松,或者驱除他路途的劳顿。如果可以根据书评作出判断,那么很多书是作者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为它们曾经绞尽脑汁。对有些作者来说,甚至是付出了一辈子艰苦的劳作。我从写作中汲取的教训是,作者应该从创作的乐趣中得到酬报,从思想负担的释放中得到回报;对其他东西都不必介意,表扬还是苛评、失败还是成功,都应该在所不计。
战争到来,随同战争而来的,是一种新的态度。青年求助于我们过去不了解的神灵,有可能已经看出来那些在我们身后来人的活动的方向。年轻的一代意识到了力量和躁动,早把门敲过了。他们蜂拥进来,坐在我们的座位上。他们大呼小叫,空中吵闹声一片。他们的一些长辈,学着青年的滑稽行为,老当益壮,极力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日子还没有结束。他们和精力充沛的人一起嚷叫,但是他们的嘴里喊出来的战争呐喊显得很空洞。他们像可怜的荡妇,试图用画笔、化妆和脂粉,叽叽喳喳嚷叫不断,让青春幻影再现。明智一些的人自顾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优雅。他们含蓄的微笑是一种迁就的讥讽。他们记得他们也曾把坐享好处的一代人踩在脚下,也这样大呼小叫过,也这样冷嘲热讽过,他们早看透这些高擎火把的勇敢人士转眼之间就会把位置让出来。世上没有哪句话称得上后一句话。尼尼微城aa 古代东方奴隶制国家亚述的首都,遗址在今天的伊拉克北部的摩苏尔附近。
把自己的伟大吹捧到天空时,新的福音早已成了古董。那些讲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好像觉得这些话无比新颖,其实过去先人们早讲过一百多遍了,腔调都很少改变过。钟摆来回游荡,往复循环。那个圆圈从来都在重新启动。
有时,一个人活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一个时代里他争得了位置,进入另一时代他却茫然失措,随后千奇百怪的东西呈现了一种人类喜剧中独特的景观。比如说,现在谁还想到乔治·克雷布bb 克雷布(George Crabbe, 1754—1832),英国诗人,以擅长用朴素的语言如实描绘日常生活闻名,主要作品有《村庄》《教区纪事录》等。
呢?在他的时代他可是鼎鼎大名的诗人,世人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天才,现代生活更加繁复,很少还能看见这点了。他从亚历山大·蒲伯cc 蒲伯(Alexander Pope, 1688—1744),英国著名诗人,善用英雄偶体,长于讽刺,代表作长篇讽刺诗《夺发记》《群愚史诗》等。他同时是一个很有建树的翻译家,先后翻译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那派学到写作技巧,用韵文偶体写了很多道德教化故事。然后,法国革命来了,拿破仑发动的一系列战争烽火不息,诗人们纷纷吟诵新的诗歌。克雷布先生继续用韵文偶体写道德教化故事。我认为他一定阅读过这些年青一代诗人的作品,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折腾出了很大的动静,而且我感觉他认为那些诗作不成样子。当然,多数新诗都不成样子。不过,济慈和华兹华斯aa 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英国诗人,作品歌颂大自然,开创浪漫主义新诗风,主要作品有《抒情歌谣集》、长诗《序曲》、组诗《露西》等,被封为桂冠诗人(1843)。诗人的英语名字,字面意思可译为“有价值的词”,也许生来就该吃文字这碗饭,做桂冠诗人时已经七十三岁,算当时的大寿数,因此也可以说熬来一顶华丽的帽子,尤其和二十六岁早歿的济慈相比。
的颂歌,还有柯勒律治bb 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主要诗作有《忽必烈汗》《古舟子咏》;评论作品《文学传记》,与华兹华斯合著的《抒情歌谣集》,英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的开创人之一。
的一两首诗作,以及雪莱的几首诗歌,拓宽了过去尚无人涉足的广大精神疆域。克雷布先生如同羊排一样一块肉而已cc 原文as dead as mutton,英语成语,“气绝已久”“僵死”“陈腐过时”等意;这里照字面意思译出,似乎更形象生动。
,然而他却继续用韵文偶体写作道德教化故事。我断断续续读了年轻一代的作品。他们中间可能有一位更加热烈的济慈,有一位更加轻灵的雪莱,已经发表了这个世界会欣然记住的诗篇。我说不好这点。我欣赏他们把诗写得尽善尽美——他们的青春已经光彩夺目,再说什么好听话似乎有点荒谬——我对他们精致的风格深为折服。但是,尽管他们辞藻华丽(他们的词汇表明他们躺在摇篮里时已经翻阅过罗热dd 罗热(Peter Mark Roget, 1779—1890),英国医师,语言学者,1815年起为皇家学会会员,退休后编纂《英语单词和短语汇编》一书,因此名留青史。
的《英语单词和短语汇编》了),但是他们没有告诉我什么新东西:在我看来,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通;他们在我的背上轻拍一掌的亲昵劲儿或者全身扑向我怀里的热烈感情,我还真受不了;他们的激情对我来说有点贫血,他们的梦想有点枯燥。我不喜欢他们。我已经被束之高阁了ee 原文on the self, 英语成语,“被废弃的,不再流通的”等意,这里照字面意思译出,更通。
。我会继续用韵文偶体写作道德教化故事。但是,如果我写作这些东西别有所为而不只是为了自己娱乐,那我可是一个傻瓜的傻瓜的傻瓜了。
三
不过,所有这些议论只是附带说说而已。
我写出我的本书时,我还很年轻。运气垂青,这本书引起关注,弄出不小动静,各色人士都巴不得和我认识。
初我被引荐到伦敦文人的圈子时,感到局促却又求之不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难免几分郁闷。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光顾那个圈子了,如果多种小说描写那个圈子的独特景象都是真实的,现在那里已经今非昔比了。文人聚会的地点大不相同。切尔西和布鲁姆斯伯里取代了汉普斯特德、诺丁山门以及肯辛顿的高街。当时四十岁不到就是一方人物了,而现在过了二十五岁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我想,那些日子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怕人笑话,总让做张做致的劲头明显地收敛着。我不相信斯文的放浪形骸的文人能够表现出一种纯洁的精致文化,可我也记不得像当今之日一样时兴如此粗俗的男女乱来。我们都不认同,拉起一道沉默的帘子,遮挡起种种反常行为,就是虚伪的。铁铲并不总是叫作该死的铁锹aa 英文句子套用了短语call a spade a spade,“有话直说”“直截了当”等意思。
。女人还没有完全自由自主。
我住在维多利亚火车站一带,我记得坐公共汽车走很长的路才能到达好客的文学家庭。因为我胆小害羞,要在大街上来回徘徊一阵子,才鼓起勇气去按响门铃。随后,心下忐忑不安,样子诚惶诚恐,被人领进一间不透气的房间,里面到处都是人。我被介绍给这个名人,那个大腕,他们对我的书尽说些恭维话,却让我感到极度无所适从。我感觉他们指望我说些左右逢源的应酬话,可我等到聚会结束也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我竭力隐藏我的窘态,忙着端茶倒水,把切得乱糟糟的面包分送给每个人。我不想让任何人注意我,这样我就可以悠然自得,听听他们说的那些妙趣横生的事情。
我记得现场有一些体格硕大身板挺直的女人,鼻子很大,眼神勾人,她们穿戴的服装仿佛一身盔甲;也有一些像小老鼠一样的瘦小的老处女,说话细声细气,瞅人一眼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始终兴趣盎然地观看她们戴着手套拿黄油面包吃,拿了一次又一次,可我看到她们以为没有人看见时就在她们的椅子上揩手指,那种漠然劲头令我大开眼界。这对那些家具有害无益,不过我估摸轮到女主人拜访她的朋友时也一定会在她们的家具上如法炮制,以解心头之恨。一些女人穿戴得很入时,还说她们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写出一本小说来就要穿得邋邋遢遢;如果你生就了一个苗条身段,就应该把腰肢展露无遗,一只小脚穿了时髦的鞋子绝不会妨碍编辑采用你的“材料”。但是另一些女人认为这样穿戴难免轻佻,她们穿了“艺术纺织品”,戴了野里野气的珠宝。男人的穿戴很少看上去怪里怪气。他们尽可能表现得不像作家的模样。他们希望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世界的男人,到哪里都像是城市公司的管理人员。他们总是做出有点疲劳的样子。我过去压根儿不认识作家,我发觉他们非常奇怪,可我觉得他们在我眼前好像不是特别真实。
我记得我印象中他们的谈话不同凡响,一位同行作者刚刚转身,他们就会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的带刺的幽默劲儿,让我听得张口结舌。艺术家有一种世上别的行业望尘莫及的优势,不仅可以嘲笑朋友们的相貌和性格,还可以讥讽他们的作品。那种谈吐机敏或者出口成章的谈锋,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那时候,交谈还讲究修养,像一种艺术;一句干净利落的妙语会大受赏识,是饭锅下的柴火噼里啪啦爆裂声aa 语出《圣经·传道书》第7章:“愚昧人的笑声,好像锅下烧荆棘的爆声。”
望尘莫及的;格言还不是愚钝的人模仿智者所得的机械的运用,闲散的交流中冒出来一两句警句会令谈话格外活泼。说来难过,当时的妙语我一句也记不得了。但是,想来那种交谈也从不会令人十分舒服,因为谈话转向这个行业的细端末节时,都是我们实践的艺术的另一面。我们谈论到一本书的成就时,会自然而然地猜测它卖出去多少本,作者得到了多少预支稿费,终他可能得到什么样的收益。随后,我们会谈及出书的出版商以及诸如此类,与别的出版商克扣稿费比较起来,这位大方到何种程度;我们会争辩一番,把稿子交给版税优厚的人,还是交给能把书的价值“推举”出来的人。有些出版商广告宣传很差,有些则很不错。有些出版商很现代,有些则很古板。随后,我们还会谈及代理人和他们为我们争取到的东西;也会谈到编辑和他们欢迎的作品种类,一千字能给多少稿费,以及他们算稿费是否及时或者拖拉。对我来说,这种谈话都非常具有浪漫氛围。它给我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成了神秘的兄弟会的一员了。
四
那时,谁都没有罗丝·沃特福德对我关照有加。她有男性理性的一面,也有女性任性的一面,她写的小说原创性很强,让人心绪纷乱。一天,在她的家里,我遇见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妻子。沃特福德小姐在举办茶会,她窄小的房间比平常更为拥挤。大家好像都在说话,而我静静地坐着,感到无所适从。我这人过于内向,哪一群人都加入不进去,他们似乎都深为自己的事情占住了。沃特福德小姐是一个十分周到的东道主,看见我处境狼狈就走过来了。
“我想让你和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说说话儿,”她说,“她对你的小说推崇备至。”
“她是干什么的?”我问道。
我意识到我孤陋寡闻,如果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名声在外的作家,我想在和她开始说话前,一定要把这点强调出来才好。
罗丝·沃特福德把两眼稳稳地垂下,好让她的回答更具效果。
“她举行午餐聚会。你只管虚张声势一点,她会邀请你吃午餐的。”
罗丝·沃特福德有点愤世嫉俗。她认为生活就是有机会写小说,公众就是她写作的原材料。如果公众中有人对她的才能欣赏,适度慷慨地招待过她,她就会时不时邀请其中一些人来府上做客。她认为大众的弱点为名人而备,她看不上眼却也没有什么坏心眼,在他们面前扮演好一个得体的著名女才子就是了。
我被领到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面前,我们在一起交谈了十分钟。我一无所获,只感觉她的声音还算好听。她在威斯敏斯特区有一套公寓,与还没有竣工的那所大教堂aa 当指著名的保罗大教堂。
遥遥相望,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教区,我们彼此便更亲近了一层。对于居住在泰晤士河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的所有居民来说,陆海军商店就是一条联结的纽带。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要了我的地址,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张邀请共进午餐的请柬。
我受邀的机会不多,自然高兴接受这次邀请了。我到达时稍稍晚了一点,因为我害怕到得过早,便在大教堂附近兜了三个圈子,赶到时来用餐的已经聚齐了。沃特福德小姐在座,杰伊太太、理查德·特威宁和乔治·罗德也落座了。我们都是作家。天气清朗,还是早春,我们大家都心情很好。我们谈到了上百件事情。沃特福德小姐居于两种打扮之间:前者是她青春年少时的唯美主义,身着淡绿色去参加聚会,举着一枝水仙花;后者是身穿成熟女性的随意服饰,脚蹬高跟鞋和巴黎上衣,头戴一顶新帽子。因为戴了一顶新帽子,她兴致很高,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用如此刻薄的语言谈论我们共同的朋友。杰伊太太心下明白言辞失当往往是智慧的灵魂,因此用几近耳语的音调发表高见,足以让雪白的桌布羞得像玫瑰一样通红。理查德·特威宁哇啦哇啦说些怪诞不经的言论,而乔治·罗德感觉无须展示什么才气,多嘴只会显得俗气,便只管往嘴里送食物。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话也不多,但是她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本领,引导交谈按照一般的话题进行,大家谈话出现短暂停顿时,她恰如其分地插进话来,让交谈继续进行。她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个子较高,体态丰满,却不显得肥胖;她生得不算标致,但是脸蛋儿招人喜欢,也许这主要是她那双和善的棕色眼睛。她肤色过分浅白。她的一头黑发雅致地扎起来。她在三个在座的女人中,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可对比起来,她倒是显得简单朴素,少有矫饰。
餐厅的品位符合时代风尚。一切都非常简朴。很高的护墙板一色白,绿色墙纸上挂着惠斯勒aa 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居住英国,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以夜景画、肖像画和版画而闻名,作品有油画《白衣少女》《艺术家的母亲》;铜版画有《威尼斯风景》等。
的铜板蚀刻画,简洁的黑色镜框。绿色窗帘上印有孔雀图案,悬挂在笔直的线绳上,绿色的地毯,图案是灰色的兔子在枝繁叶茂的树木间追逐嬉戏,让人想到是受了威廉·莫里斯aa 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国诗人、画家、工艺美术家,组织社会主义联盟(1884),创办凯尔姆斯特出版社(1890),主要作品有诗集《地上乐园》《社会主义歌集》;散文有《乌有乡消息》等。
的影响。壁炉上摆放了白釉蓝彩陶器。那时候,伦敦一定有五百间餐厅像这样一模一样的装饰。这种风格雅致,有艺术感,但是略显单调。
我们离开时,我和沃特福德小姐一起走的,天气晴好,她戴了新帽子,这让我们一致同意从圣詹姆斯公园穿行而过。
“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聚会。”我说。
“你认为饭菜好吗?我跟她说,如果她想让作家来,她一定得让他们吃好。”
“难能可贵的好主意,”我答道,“可是她为什么想和作家来往呢?”
沃特福德小姐耸了耸肩。
“她发现作家很有意思呗。她想加入到文学运动中来。我认为她相当简单,可怜的人儿,她认为我们都很了不起。总之,请我们来用午餐,让她很高兴,这也伤害不到我们。冲这点,我也喜欢她。”
回头看看,我认为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巴结社会名流的人士中不会伤害人的,这些人追逐着名人群从汉普斯特德那个极少数名人圈子一直来到切恩街的寒酸的画室。她居住在乡下时非常年轻,很安静,从穆迪图书馆借来的图书不仅带来了书中的浪漫故事,还带来了伦敦的浪漫氛围。她读书真的很投入(在她这类人中,多数人是对作家比对作品更感兴趣,对画家比对画作更注意),她构建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她在其中生活得自由自在,是她在日常的世界里永远无法获得的。在她慢慢地了解作家时,好像在舞台上历险,这之前她只是从脚灯的另一头认识作家。她戏剧性地见到了他们,真的好像自己过上了一种范围更大的生活,因为她可以招待他们,在他们幽居的地方拜访他们。她接受了作家们玩弄生活游戏的种种规则,他们自己从不遵循,但是她却从来一点也没有想到按照那些规则调整自己的行为。他们的道德伦理古怪多变,如同她们的穿戴标新立异,他们的理论和悖论都野里野气的,却是一种让她趣味多多的娱乐,但是对她的种种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可有一位斯特里克兰德先生吗?”我问道。
“哦,那是的。斯特里克兰德先生在城里做事,我相信他是一个证券经纪人。他这人非常枯燥乏味。”
“他们两个算得上心心相印的一对吗?”
“他们彼此很尊重。如果你在那里用餐,你迟早会见到他的。但是,她不经常请人去用晚餐。斯特里克兰德先生非常少言寡语。他对文学和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
“为什么可人的女人要嫁给枯燥的男人呢?”
“因为脑子好使的男人都不娶可人的女人啊。”
我对这话想不出任何合适的回答,于是我问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生养了孩子没有。
“生养过了,她生了一儿一女。他们都在上学。”
这个话题无话可说了,我们开始谈起别的事情。
五
整个夏天,我和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见面不算少。我时不时去她的公寓用惬意的小型午餐,还去参加更为丰盛的茶会。我们彼此相处愉快。我很年轻,也许她心存想法,要引导我处男般的脚步在文坛陷阱多多的道路上走得稳当;而对于我,这下可以有人一起排解我那些小小不言的苦恼,她一定会注意倾听,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规劝。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天生富有同情心。同情心是一种很有魅力的本领,但是经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拥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这种急人所急的心情中有一些食尸鬼般可怕的东西,他们看到朋友遭遇不幸,便会一股脑儿扑上去,把自己的本领施展出来。同情心像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而出,他们的同情心喷撒出来的同情粉末有去无回,有时会让牺牲者十分难堪。有人的胸前已经洒满了无数泪水,我就不再把我的泪水给人添乱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使用她的优势很注意方式方法。你会感觉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在为她做好事。我带着一腔青春的热情,把这点讲给罗丝·沃特福德听,她说:
“牛奶很好喝,尤其在其中加上一滴白兰地的话,不过呢,家养的奶牛巴不得把牛奶挤出去。奶穗儿胀起来是很难受的。”
罗丝·沃特福德长了一条出言不逊的舌头。除了她,谁都说不出这样刻毒的话来;另一方面,谁也没有她干出事情来更让人折服。
我还喜欢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身上的另一东西。她把周围的环境布置得非常典雅。她的公寓总是拾掇得干净利落,一派喜兴,花朵令人愉快,客厅的印花布不止图案端庄肃穆,色彩也明丽,十分耐看。食物摆在具有艺术氛围的小餐厅格外吊人胃口,餐桌看上去大小合适,两个女佣很是利落,举止得体,饭菜做得很上档次。看不出来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能干的主妇,那真是瞎了眼了。你很有把握,她是一个受人赞扬的母亲。客厅里摆放了她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儿子——名叫罗伯特——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在拉格比上学。只见他身穿法兰绒衣服,头戴板球帽,而另一张照片上则身着燕尾服,系了直立的领子。他生了母亲那种宽宽的前额和好看的、沉思的眼睛。他看上去干净、健康、智力正常。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非常聪明,”她说,这天我正在打量这张照片,“但是我知道他心地善良。他的性格很招人喜欢。”
女儿十四岁。她的头发又厚实又漆黑,和她母亲一样,浓密蓬松地披到了肩上,而且她的脸面和善,眼睛娴静、清澈,和母亲的如出一辙。
“他们两个都很像你。”我说。
“没错。我觉得他们更随我,不随他们的父亲。”
“为什么你从来不安排我见他一面呢?”我问道。
“你喜欢见一见吗?”
她莞尔一笑,笑得真的十分甜蜜,脸还有点羞红。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动不动就脸红,可是不多见的。也许,她的天真就是她令人着迷的地方。
“你知道,他对文学可是一窍不通啊,”她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
她说这话丝毫没有贬损的意思,而是充满爱意,仿佛让人知道丈夫的缺憾,只是希望保护丈夫不受朋友们的嘲弄。
“他在证券交易所上班,一个典型的经纪人。我想他会让你无聊死的。”
“他让你无聊吗?”我问道。
“你看看,我碰巧做了他的妻子呀。我非常喜欢他。”
她莞尔一笑,遮掩了她的难为情,我感觉她担心我会嘲笑一番,因为这样的坦白几乎会让罗丝·沃特福德逮住机会,大大挖苦一下。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了。
“他不会假装是什么天才。他在证券交易所连钱都挣不来多少。可是,他善良、和蔼。”
“我想我应该非常喜欢他。”
“那我就请你和我们安静地用一次餐,不过提醒一下,是你自己要来冒这个险。你要是过了一个非常无聊的夜晚,可别怪我啊。”
六
不过,我终于和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相见时,各种情况使然,让我不仅认识了他,还认识了更多东西。一天上午,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让人给我送来一个便条,说那天晚上她要举办家宴,她的一个客人爽约了。她请我去补缺。她写道:
丑话可说在前面,你会厌烦得要死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枯燥的宴请,不过如果你来了,我会不胜感激。好歹咱俩还是可以说说话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能知趣地接受邀请了。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把她丈夫介绍给我时,他相当冷漠地和我握了握手。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兴致很好,转身对他说了一句小小不言的玩笑话。
“我请他露露面,让人看见我真的有一个丈夫。我想他让人有几分怀疑了。”
斯特里克兰德客气而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时人们会不失时机地说这是一句并不好玩的玩笑话,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新的客人纷纷到来,转移了我的主人的注意力,我被晾在了一边。后我们都聚齐了,等待晚餐宣布开始,这时我一边和一位叫我“招呼”的女客聊天,一边寻思文明人竟会在浪费短暂人生的无聊活动中检验一种难得的心智。这样一种聚餐,让你不由得会不解女主人为什么不厌其烦把客人叫来,而客人们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来赴宴。一下子来了十个客人。他们漠然而来,如释重负地离去。当然,这是一种纯粹的社会交往活动。斯特里克兰德夫妇“欠了”一些人的请吃,他们本来对这些人没有兴趣,可已经说好回请人家了,这些人已经接受了邀请。为什么?为了避免夫妇面对面用餐的沉闷,为了让仆人休息一下,因为没有理由拒绝人家的好意,因为他们“欠了”一顿晚宴。
餐厅挤挤抗抗,很不方便。在座的有一位王室法律顾问和他的太太、一位政府官员和他的太太、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姐和她老公麦克安德鲁上校、一个议员的妻子。就是因为这位议员不能离开议院,我才被临时邀请来的。请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太们都知道自己身份在哪里,穿戴不那么讲究,而且地位是明摆着的,也就不主动讨人喜欢。男人们个个是一方人物。在座的所有人都带出一种心满意足万事如意的样子。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比自然状态下高一些,本能地渴望宴会继续下去,餐厅里吵吵嚷嚷一片。但是,大家各说各的,没有共同的话题。每人都在和邻座交谈;喝汤、吃鱼、用小菜时和右边的邻座说话;吃烤肉、甜食和风味菜时和左边的邻座说话。他们谈论政治形势,谈论高尔夫球,谈论他们的孩子和近上演的戏剧,谈论皇家学院的画展,谈论天气以及他们度假的计划。始终没有间歇,嘈杂声更大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也许暗自庆幸她的晚宴很成功。她的丈夫举止得体。也许他没有说很多话,我感觉临近结束时他两边的女客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疲惫的神情。她们发觉斯特里克兰德很沉重。有那么一两次,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有几分着急。
终于,她站起来,带领女客走出了餐厅。斯特里克兰德把太太身后的门关上,来到了餐桌的另一头,在王室法律顾问和政府官员之间落座。他把红葡萄酒又挨个儿上了一遍,给我们递上雪茄。王室法律顾问说葡萄酒很不错,斯特里克兰德告诉我们在哪里购得的。我们于是就开始谈论酿酒和烟草。王室法律顾问给我们讲了一桩他处理过的案子,而上校谈了打马球的活动。我没有什么话题可说,默然地干坐着,努力做出对谈话兴趣盎然的神情。因为我觉得在座的没有人和我有什么相干,便悠然自得地仔细打量起斯特里克兰德。他比我预期的要块头更大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预想到他长得比较苗条,相貌平淡无奇;实际上,他体格宽大、厚重,手大脚也大,身穿晚礼服,略显笨拙。他让你想到穿戴起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夫的样子。他是一个四十挂零的男人,相貌不好看却也不难看,因为他的五官相当匀称;但是,五官比实际尺寸略显大,因此看去不怎么优雅。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那张大脸看起来光溜溜,不大舒服。他的头发颜色发红,蓄得很短,眼睛小,蓝色或者灰色。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平庸。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说起他有点难为情,我一点不觉奇怪了。一个女人想在艺术和文人中为自己争得认可,他很难增加光彩。显然,他没有什么社交才能,不过这种才能也并非是个男人就必须具备。他甚至没有什么怪癖,让他免于平庸之辈。他只是一个善良、无趣、诚实、平常的男人。有人也许会羡慕他的优秀素质,但是不会与他为伍。他微不足道。他也许是一个有价值的社会成员,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诚实的经纪人,然而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就大可不必了。
七
社交季节临近干巴巴的尾声,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安排离开。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带领家人到诺福克的海滩去,这样一来她的孩子可以去看看大海,她的丈夫可以打打高尔夫球。我们互相道别,说好秋天再见。但是在城里的后一天,我从陆海军商店出来,与她和她的儿女撞上了,和我自己一样,她在离开伦敦城之前,进行后的采购,我们都感到天气很热,很累。我建议我们一起到圣詹姆斯公园歇口气儿,吃些冷饮。
我想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很高兴让我看看她的孩子们,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提议。她的儿女比起照片里的样子,更令人刮目相看,她有理由为他们感到骄傲。我年纪很轻,和他们在一起不会让他们不好意思,他们开心地谈了一件事情又谈另一件事情。他们都是年轻的孩子,非常优秀,十分健康。在公园的树下小憩,十分惬意。
一小时后他们挤上一辆马车回家去了,我悠闲地向俱乐部走去。我或许有点孤独,想到我目睹的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心头掠过了几许羡慕。他们看起来彼此倾心相爱。他们讲了一些自家的小笑话,外人听来不知所云,他们自己却乐得不能自已。也许,从语言火花这个标准来评判,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这人枯燥无味;但是,他的智商和周遭人士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就是一本护照,不仅能取得相当的成功,而且更能保障家人幸福。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她爱丈夫。我想象得出他们幸福生活,诚实、体面,外界的危险灾祸是干扰不了的。
而且,因为两个向上的可爱的孩子,显然注定能发扬他们家族和地位的优秀传统,在这人间不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会不知不觉地变老;他们会看见自己儿女长大成人,到了年龄就结婚成家——一个出落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健康的孩子的未来的母亲;另一个又是英俊的小伙子,很有男子气,显然能成为一名军人。后,功成名就后进入有尊严的退休生活,子孙们敬爱有加,度过一个幸福的值得的一生,活得一个大寿数,安然进入坟墓。
这无疑是无数夫妻的平安一生的故事,是人世间生活的样本,具有一种家庭的温馨。它让你想到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穿过绿色的草原迂回前行,后流进了浩瀚的大海。但是,大海是那么平静,那么寡语,那么超然,你倒会突然被莫名的不安扰乱。也许只是我本质里的一种怪癖作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也十分强烈,我感觉这样生活着,做大多数人中一分子,一些东西却失去了。我认清了它的社会价值。我看到了它的秩序井然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狂躁,要求一条更宽阔的通衢。我似乎觉得这样安逸的快乐中有某种警告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过更加危险的生活。我已经有所准备,迎着崎岖的岩石,迎着暗礁的海滩,如果我的生活有预料不到的变化的话——无法预见的生活的变化和骚动。
八
把我写下的关于斯特里克兰德夫妇的材料读过,我意识到他们一定显得模糊不清。我无法赋予他们有血有肉的特点,让书中人物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存活书页之中;而且,说不清是不是我的错误,我绞尽脑汁回忆种种特质,让他们栩栩如生。我觉得,用功夫写出一些说话的窍门或者一些奇怪的习惯,我应该能让他们不同凡响,有他们自己的特点。他们站在那里,却像旧挂毯的人物造型,他们没有从他们的背景里分离出来,从远处看他们似乎失去了他们的图案,因此你只是表现了一点斑驳的色彩。我的借口是,他们给我的印象就这样子。他们身上只有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些人的生活只是社会机制的一部分,你只能发现这点,因此他们才能存在于社会之中,只能靠社会活着。他们像身体上的细胞,基本的细胞,而且,只要他们保持健康,就会在那个巨大的整体里被吞没。斯特里克兰德夫妇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普通家庭。一位讨人喜欢的殷勤好客的女人,有一种无害的狂热,与文学界一些小名人交往;一个相当无趣的男人,在慈悲的上苍给他安排的生活位置上恪尽职守;两个可爱的健康的孩子。不同凡响的东西凤毛麟角。我不知道他们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众人的好奇心搅动起来。
我把后来发生的情况想了又想,扪心自问是不是我脑力不达,看不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一些超凡脱俗的东西。也许吧。那时到现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人情世故有了不少了解,可是即使我当初认识斯特里克兰德夫妇时我就有了这番阅历,那我也相信我对他们的判断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仅仅因为我认识到人是变幻莫测的,我今天就不会被那年初秋我返回伦敦后听到的那个消息后吓一跳了,不会的。
我回到伦敦还不够二十四小时,就在杰尔门大街碰上了罗丝·沃特福德。
“你看起来非常得意,兴冲冲的样子,”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她微笑起来,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刻毒,是我早已习以为常的。这意味着她听说了关于她一个朋友的什么丑闻,文学女子的本能是十分敏锐的。
“你见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了,对吗?”
不仅她的脸上,而且她的整个身子,都给人一种欣喜的感觉。我点了点头。我揣度这个可怜的倒霉鬼是不是在证券交易所丢了老本,或者是被一辆公共马车撞上了。
“难道不是太吓人了吗?他跑了,扔下太太不管了。”
沃特福德小姐一定觉得,她不能在杰尔门大街的边上对这个题目伸张正义,于是,像一个艺术家,把这一事实赤裸裸地都说出来,宣称她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不能让她受委屈,说如此微不足道的环境哪能阻止她把细节说清楚,可她执意不肯再说。
“我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清楚,”她说,对我故意激她的问题不予理睬,然后,她轻巧地耸了耸肩,“我相信伦敦城一家茶庄的年轻姑娘离店而去了。”
她朝我投来一笑,随后声称她与自己的牙医约好了,便扬长而去。我与其说失望不如说兴趣盎然。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经历算得上手材料的还很少,因此当我碰到熟人中发生了一件我在书本里才能看到的同样事情时,一下子兴奋起来。说实话,现在时间磨炼了我,已经习惯在熟人中经历这种事情了。不过,我还是有点受惊了。斯特里克兰德无疑已经四十岁了,我认为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纠缠到心灵的爱情事件中,怎么都会让人反感。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认定一个人陷入爱情而不至于自己充当傻瓜,三十五岁是的限度。这个消息对我个人来说有点心虚,因为我从乡下给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写了信,说我要回城,还附言说如果她不回信另做打算的话,我会找个日子到府上与她喝茶。就是在这一天,我也没有收到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只言片语。她是想见我还是不想见?很有可能的是,在这种焦虑不安的时刻,她把我的短信忘到脑后去了。也许我应该更明智一点,不到她府上去。另一方面,她也许希望把这件事儿压下来,而我这方面表明那个奇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我耳边,也许都是相当失之谨慎的。我一方面害怕伤害一个贤惠女人的感情,一方面担心正在伤害她,很难两全。我感觉她一定备受煎熬,我不想看见那种我爱莫能助的痛苦;可是在我内心却渴望知道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如何对待这件事,又对这样的想法感到难为情。我不知道如何办了。
后,我拿定主意照例去拜访,权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先让女佣去问一声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她是否方便见我。这样一来,她有机会把我打发走。可是,我把想好的话说给那女仆时,简直感觉无地自容地尴尬,因此我在黑魆魆的过道里等待回话时,我不得已鼓起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扭身逃走。女仆回来了。她的神态在我胡思乱想的猜测看来,她完全知道这家的飞来灾祸了。
“您这边走好吧,先生?”她招呼道。
我跟着她走进了客厅。窗帘拉起来部分,客厅比较暗,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背朝光线坐着。她的姐夫,麦克安德鲁上校,坐在壁炉前,就着没有烧旺的火苗温暖脊背。我自己感觉,我闯进来似乎极为难堪。我想我不请自来让他们受惊,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让我进门只是因为她忘记了另外和我约会。我觉出来上校对我闯入很恼火。
“我不大清楚你是不是在等我到来。”我说,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然我在等你。安妮一会儿就端来茶了。”
即便客厅里很暗,我还是看出来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脸肿了,有泪痕。她的肤色本来就不好,这下面如土色了。
“你还记得我的姐夫吧?度假前,你在这里用餐见过的。”
我们握了握手。我感到很拘谨,想不起说句什么好,不过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及时救了我。她问我夏天都去干什么了,有了这个话头,我对付着应酬了几句,等到女仆把茶端上来。上校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
“你好也来一杯威士忌吧,艾米。”上校说。
“不,我还是要茶吧。”
这话次表明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故意不作理会,尽量和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把话说下去。上校一直站在壁炉前,没有插话。我心里琢磨如何尽快地脱身离去又不失礼节,也扪心自问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让我进来出于什么考虑。客厅没有摆放鲜花,歇暑期间,各种摆设撤去后还没有摆放回来。客厅过去总是充满友善的氛围,这时却没有什么生气,很冷清,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墙壁的另一边躺着一个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了。
“你要吸一支烟吗?”斯特里克兰德太太问道。
她四下搜寻烟盒,但是没有找到。
“恐怕是没有烟了。”
突然她泪如泉涌,急匆匆走出了客厅。
我一时不知所措了。我这时猜度香烟没有了,香烟向来是她丈夫买回家的,睹物思人自然就想起了他,眼下感觉她习惯的小户人家温馨的生活化为泡影,突然遭受打击。她知道过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社交面子再也维持不了了。
“看来你们要我走了吧。”我对上校说,一边站了起来。
“我估计你已听说那个无赖把她抛弃了。”上校吼叫起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知道外人都在怎么嚼舌,”我回答说,“我听说出了点什么事,不过语焉不详。”
“他不告而别,溜了。他跟一个女人去了巴黎。他把艾米扔在家,一分钱没有留。”
“太遗憾了。”我说,往下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上校一口吞下杯中的威士忌。他是个大个子,身材修长,五十来岁,留了一抹下垂的胡子,头发花白。他长了一对灰色的眼睛,嘴唇弱了点。从我们过去见面的情景,我记得他的脸圆圆的,有点傻相,翻来覆去挂在嘴边的是退伍前的十年间,他每星期都要打三次马球。
“我想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现在不想让我打扰了,”我说,“你替我转达,我为此深感遗憾,好吗?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做,我很高兴随时效劳。”
他没有搭理我。
“我不知道以后她怎么办。还有两个孩子呢。他们都靠空气活着吗?十七年了。”
“十七年怎么了?”
“他们结婚十七年了。”他恶狠狠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他。当然,他是我的一根杠,我尽量维持关系。你说他还是个绅士吗?艾米压根儿就不应该嫁给他。”
“真就是后结局,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吗?”
“她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那就是和他离婚。你进来时,我正在向她讲明这点。‘把离婚申请交上去吧,亲爱的艾米,’我说,‘你得为你自己想想,为孩子们想想。’他当心让我逮住他。看我不把他碎尸万段。”
我不禁想到麦克安德鲁上校做到这点也许还有些难度,因为斯特里克兰德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结实强壮的家伙,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道德饱受蹂躏却没有武力直接对罪犯给予严惩,总是令人非常压抑的事情。我拿定主意再次向他告别时,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回来了。她把眼睛擦干净,给鼻子扑了粉。
“对不起,我没有把持住,”她说,“很高兴你没有离去。”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坐了下来。我一点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我有些不好意思提叙那些与我没有关系的事情。我那时还不懂女人无法摆脱的毛病,就是一心想和愿意倾听她的人絮叨自己的私事。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在努力把持着自己。
“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吧?”她问道。
我有点乱套,因为她认定我完全知道她的家门不幸了。
“我刚刚回城。我见到的人,就是罗丝·沃特福德。”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拍了一下手。
“她说什么,一字不差地告诉我。”我欲言又止,可她坚持不放,“我特别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人们嚼舌的样子。她说话靠不住,不是吗?她说你丈夫把你抛弃了。”
“就这些吗?”
我不愿意重复罗丝·沃特福德分手时提及一个姑娘在茶庄辞职的话。我撒谎了。
“她没有说他和谁一起离去了吗?”
“没有。”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有些迷惑不解,但是我很清楚我可以离去了。我和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握手告别时,我跟她说要是我对她有什么用,我很愿意为她效劳。她浅浅地笑了笑。
“不胜感激。我知道没有人能给我做任何事情。”
局促之极,不知道说什么同情的话,我转身和上校告别。他没有接住我的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走维多利亚大街,我和你一起走走。”
“好吧,”我说,“走吧。”
九
“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出门来到街上,上校便开了口。
我这才明白他和我一起上街,是为了接着讨论他和小姨子已经讨论了好几个小时问题。
“我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你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个无赖去巴黎了。”
“我原以为他们夫妇过得很和睦呢。”
“他们夫妇是过得很和睦。唉,就在你到来前,艾米还说他们整个婚后生活中从来没有吵过架。你了解艾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既然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都告诉了我,我看出来问一些问题是无妨的。
“你这么说,是她对什么事情都没有起过疑心吗?”
“一概没有。8月间,他和我小姨子还有孩子们都在诺福克度过。如同他一贯的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去住了两三天,我妻子和我,我还和他打了高尔夫球。9月份,他回到城里,为的是让他的合伙人去歇暑,艾米一直待在乡下。他们租了房子,租期六个星期,租期快到时,她写信告诉他她哪天到达伦敦。他从巴黎写信回复。他说他拿定主意,不再和她一起过日子了。”
“他给的解释是什么?”
“我亲爱的老兄,他没给任何解释。我读过那封信了,信文不过十行。”
“这真是咄咄怪事。”
我们正好在过马路,车来车往,妨碍我们把话讲下去。麦克安德鲁上校所告诉我的,似乎很难相信,因此我怀疑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出于自己的种种原因,一些事实的真相没有告诉上校。很显然,一个人结婚生活过了十七年,不会毫无缘由地突然离开妻子,其中一定有让她怀疑他们夫妇的婚姻生活不如意的地方。上校从后面赶上来。
“当然,什么解释都不会有,就是他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我猜测他以为我小姨子自己能想明白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怎么办呢?”
“嗯,首先要找到证据。我亲自到巴黎去一趟。”
“他的生意怎么办?”
“这才是他城府很深的地方。他过去一年来,逐步把生意缩小了。”
“他告诉他的合伙人他要离去吗?”
“只字未提。”
麦克安德鲁上校对生意诸事知之甚少,我则一窍不通,因此我一点不明白斯特里克兰德在什么状况下丢下业务一走了之的。我猜那个被抛弃的合伙人会很生气,威胁要起诉。看情况,一切事物都解决了,这个合伙人的钱包里会白白流失四五百镑。
“幸亏公寓里的家具都在艾米的名下。她怎么都能留住这点东西的。”
“刚才你说她一分钱都没有得到,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手头还有两三百镑,还有就是家具了。”
“她可怎么生活下去呢?”
“天知道。”
这事变得越发复杂了,而上校骂骂咧咧,越骂越生气,把我弄得越发糊涂,而不是越发知情了。我高兴的是,看见陆海军商店的大钟,他记起来在俱乐部还有一个牌局,于是离开我,径直去抄圣詹姆斯公园的近道了。
十
过了一两天,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给我送来一封短信,问我能否在那天晚上用过晚餐后去见见她。我到了她家,只有她一个人。她身穿黑色服装,简朴得近乎苦行,让人想到她遭遇了巨大不幸,我因为不谙世故而深感惊讶的是,尽管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可她还能按照她不得不扮演的角色穿戴起来,与她认定的场合保持一致。
“你说过我要是想让你做些事情,你会去做的。”她旧话重提了。
“一点没错。”
“你愿意到巴黎见见查理aa 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昵称。
吗?”
“我吗?”
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心想我和他只有一面之交。我不知道她想让我去做什么。
“弗雷德决心要去。”弗雷德就是麦克安德鲁上校。“可是我敢肯定他不是合适人选。他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不知道还有谁可求助。”
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我觉得即便是犹豫也很残忍。
“只是我和你丈夫一共也没有讲过十句话。他不了解我。他也许只会让我滚开的。”
“让你滚开就滚开,不会伤害你的。”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说完,微微一笑。
“你到底要我去干什么呢?”
她没有直接作答。
“我想他对你不了解倒是你的优势了。你看,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弗雷德,他认为他是一个傻瓜,他对军人不了解。弗雷德一下子就会来气,吵架在所难免,事情只会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如果你说你是受我之托,他不会拒绝听你说话的。”
“我和你们认识没有多久,”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一个人你要是不知道所有的实际情况,去对付这样的事情,能让人有多大期望。我对与我不相干的事情,不喜欢深入探究。你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呢?”
“你忘了他不是一个人了。”
我打住了话头。我好像已看到我去拜访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并把我的名片递上;我已经看见他走进了客厅,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捏着那张名片。
“你有什么贵干?”
“我来看你,事关你太太的事儿。”
“真有你的。等你有一把岁数了,你无疑就学会照看好自己的事情了。如果你知趣,把头往左边稍稍抬一下,你会看见门就在那里。但愿你下午过得好。”
我预见得到,我要是有尊严地退出门外,是不大容易的,因此我真希望我没有按时回到伦敦,等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把她的困难解决了才返回。我偷偷窥探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之中。很快,她抬头看我,深深叹口气,微笑一下。
“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她说,“我结婚十七年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查理会是那种迷恋女人的男人。我们一向相处和睦。当然,我有许多兴趣,他不能一起分享。”
“你知道是谁——”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是谁和他一起离去了吗?”
“不知道。好像谁都不知道。百思不得其解。一般说来,一个男人要是和别的女人有了恋情,人们总会看见他们一起活动,吃个午餐什么的,做妻子的朋友总会来给做妻子的透个风。我没有得到过警告——一点也没有。他写来的信就是晴天霹雳。我原以为他一直过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起来,我为她感到非常难过。不过没过多一会儿,她平静下来了。
“让人看见自己是个傻子,很不好吧,”她说,把眼泪擦掉,“可做的事情是定下来什么是万全之策。”
她接着往下说,有些颠三倒四,一会儿说起前不久的事儿,一会儿说到他们的初遇和婚姻。还好,很快我把他们的生活拼对成了一副相当清晰的图画;我似乎觉得,我过去的种种猜测不大准确。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驻印度文官的千金,她父亲退休后隐居在乡下偏远地带,但是每到8月就带上全家到伊斯特本换换空气,已成习惯。就是在伊斯特本,那时她二十岁,首次和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相遇。斯特里克兰德二十三岁。他们一起打网球,在海滨人行道上一起散步,一起听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她于是决定答应一个星期以前他的求婚。他们生活在伦敦,初在汉普斯特德生活,后来,随着他越来越有前程,便住到城里来了。两个孩子随后降生在他们身边。
“他对孩子好像很喜欢。即使对我厌烦了,我还是不解他能硬下心来离开孩子。这真是太难理解了。就是现在,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后,她把斯特里克兰德写来的信拿给我看。我本就对这封信充满好奇,只是不敢贸然提出要求来过目。
亲爱的艾米:
我想你在公寓里会看见一切都井然有序。我把你的吩咐都转告安妮了,你们回家后,晚餐会准备好的。我不会再回公寓迎接你们。我已经决意离开你了,我今天早上要去巴黎。我到巴黎时会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会回来了。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你永远的
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丝毫歉疚。你不认为这太没有人情了吗?”
“在这些情况下,这封信是很奇怪。”我答道。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不是原来的他了。我不知道那个把他拐到手的女人是谁,但是她已经让他变成另一个男人了。显然,这事儿发生了很久了。”
“你怎么这样认为?”
“弗雷德找到了证据。我丈夫说,他每个星期都要到俱乐部打三四次桥牌。弗雷德认识一个一起打桥牌的人,跟他说查尔斯是一个打桥牌的好手。那人听了大吃一惊。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娱乐室见过查尔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以为查尔斯在俱乐部打桥牌时,实际上是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鬼混。”
我半晌没有吭气。然后,我想到了他们的孩子。
“这事向罗伯特说明白是很难的。”我说。
“哦,我还没有对他们透风呢。你看,我们回城的第二天,他们就都回学校去了。我稳住了心情,说他们的父亲为生意的事外出了。”
心里藏着突如其来的秘密,做出恰如其分的常态,不是非常容易做到的,而且还需打起精神准备好一切东西,让孩子安心地去上学。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话音又破碎了。
“对他们来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可怜的乖乖们?你今后怎么生活呢?”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见她的手一会儿攥着,一会儿又松开,有点痉挛。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
“如果你认为我能帮上忙,我当然可以去巴黎一趟,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干些什么。”
“我想让他回来。”
“我听麦克安德鲁上校说,你已经决定和他离婚了。”
“我永远不会和他离婚,”她用一种决绝的口气回答说,“把我的态度转告他。他永远别想和那个女人结婚。我像他一样固执,我永远不会和他离婚。我要为孩子们着想。”
我想,她多说这些话是要向我表明她的态度,但是我想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母爱,不如说是自然而然的嫉妒心理。
“你现在还爱着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他回来。如果他能回来,我会不计前嫌,一切照旧。毕竟,我们结婚已经十七年了。我是一个心胸宽厚的女人。只要我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他一定要知道这样迷恋女人是不会久长的。如果马上回来,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对闲言碎语这样计较,让我颇有感触,因为我不知道别人的看法在一个女人生活里到底产生什么作用。这对她们深邃的情感牵挂,会投下一层阴影。
斯特里克兰德目前待在哪里,还是有人知道的。他的合伙人,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寄给他的银行,谴责他藏匿起来的行为。斯特里克兰德在一封口气嘲讽的信里,告诉他的合伙人在什么地方一准能找到他。他显然住在一家旅馆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旅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说,“不过弗雷德很清楚。他说旅馆非常昂贵。”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想象她已经看见她的老公住在一套豪华的房间里,在一家又一家考究的餐馆用餐,她想象出丈夫灯红酒绿的日子,天天去赛马场,夜夜去看演出。
“他这样的年龄,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她说,“总归他四十岁了。我懂年轻人的脾性,但是他这把年纪的人,儿女都要长大成人了,这种生活是很可怕的。他的身体吃不消。”
义愤填膺,在她心胸里苦苦挣扎。
“告诉他我们的家在呼唤他。一切和以前一样,却又不尽相同。我没有他生活不下去。我还不如一死了之。和他多谈谈过去,多谈谈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孩子们要是问起来,我对他们说什么呢?他的房间走时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房间也在等他回来。我们全家都在等他回来。”
这下,她把我应该说的,全都说出来了。她对斯特里克兰德可能会说的话,她都给了我深思熟虑的应对。
“你会为我把一切都办好,是吧?”她可怜巴巴地说,“告诉他我现在的处境。”
我看出来,她希望我极尽所能,施展一切手段,唤起斯特里克兰德的同情。她不停地流泪。我被彻底打动了。我对斯特里克兰德的冷酷无情感到愤怒,我答应不惜一切手段把他带回来。我答应再过一天就起身,在巴黎稳住脚,直到把事情弄出个眉目。后来,天色向晚,我们两个都因为大动感情已经精疲力竭。我于是离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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