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21214734丛书名: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
似乎可以说,胡月已经窥见了文学创作的一些奥秘,开始尝到了甜头,尽管还是半生不熟或明或暗,但是她的探索已经起步了。毋庸置疑,想象力是的创造力,胡月的想象力超出了我的想象。
读懂胡月是需要费点力气的,不仅因为她构筑的世界离开了传统叙事的土地,还因为她的世界离地面并不远,不过离地三尺而已,但它是悬浮的、移动的、变幻的,它离开了你的认知,又没有摆脱你的经验,你抓不住它触不到它,但是你总是能看见它并且能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味道。
——徐贵祥
或明丽,或沉重,或轻逸,或多重,在胡月的这本小说集中,童话故事、神话传说、亡灵遇见、现实写映,深沉的讲述、灵动的奇思、诙谐的隐喻杂糅其间,它们带着神秘的魔幻色彩来表达人间世事,用想象力和陌生化手法让小说新颖、别致,同时又不乏动人的真情和力量。我们能读到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流和相互看见,那里有长着翅膀的姑娘、从信中走出的百姓、和战士们一起作战的亡灵、会说话的树、“封印在子弹里”的士兵等等。这些具有魔幻因素和“怪力乱神”之感的想象在我们以往的军事文学中是较为少见,但作者却将它轻松、自如、恰当地化进小说之中,似乎较之前的写作更少有困囿。然而在精神层面,这本书是为正义和良知、尊严和承担书写,为我们生活中的美与爱、幸福和疼痛书写……
总序 袁 鹰/1
序 英雄叙事的新姿态 徐贵祥/5
茉莉 1
地理课 20
龙虾 35
蚂蚁部队的故事 60
士兵遐迩 76
圆形诗篇 92
还乡 105
家书列阵 125
“父亲号”自行车 131
流水的营盘 135
英雄叙事的新姿态
徐贵祥
1995年夏天,一位军旅文艺评论家写了一篇文章《在茫茫星空中寻觅自己闪光的位置》,其中有这么一段话:“粗犷豪壮,雄健洒脱,带着金戈铁马式的阳刚之气,是作者写军旅生活的小说的明显特点。他表现军营和军人日常生活往往取正面强攻这类难点较大的角度,却仍能将单调谨严的军营生态写得情趣盎然,神采飞扬……”
这段话出自“21世纪文学之星”1995年卷小说集《弹道无痕》的序言,作者是我的老领导、解放军出版社原副社长韩瑞亭,那个“寻觅自己闪光位置”的人自然就是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寻觅”这两个字进入了我的创作生命,时时刻刻在我的血液里奔流,直到“寻觅”多年后,我从一颗“新星”变成了一个编委,直到胡月带着她的《茉莉》出现在我的眼前。蓦然回首,时光已经飞奔了二十七年。时光也给我布置了一道课题,该怎样看待今天的“文学之星”,该怎样理解今天的军事文学,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同后起之秀们相处,能不能像我的前辈帮助我们那样,给我们的晚辈以精准的定位和有益的指点?
胡月是我的学生,至少名义上是。作为军事文化学院(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专业一名硕士毕业生,她在读的时候,我给他们上过几堂课,传授过我写小说的经验和思考,更多的是给予阅读建议和进行写作基础训练。我自认为对我的学生是了解的,若干次论文答辩和作业批改,让我熟悉了他们的招数和风格。但是时隔几年,中华文学基金会的同志寄来胡月的小说集稿件,我还是感到惊讶了,眼前的作品陌生得不像是我的学生写的,这种陌生让我想到了一系列成语——“文无定法”“后生可畏”“弟子不必不如师”等等。
读懂胡月是需要费点力气的,不仅因为她构筑的世界离开了传统叙事的土地,还因为她的世界离地面并不远,不过离地三尺而已,但它是悬浮的、移动的、变幻的,它离开了你的认知,又没有摆脱你的经验,你抓不住它触不到它,但是你总是能看见它并且能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味道。
毋庸置疑,想象力是的创造力。胡月的想象力超出了我的想象。短篇小说《龙虾》写了一条“侏儒”鲤鱼的生命历程,从鱼类社会底层到时来运转变成了一片水域的“龙王”,再到命运多舛被贬为“虾”,写的是水下鱼虾的故事,讲的却是社会人间的奥秘,世态炎凉,官场诡异,人性明暗,英雄悲情,弱肉强食……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故事都是人类的故事,无论是鱼是虾是龙,它们有人的表情、人的行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甚至有人的悲哀。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揣测胡月在营建《龙虾》的时候,脑子里会断断续续地闪过《西游记》,会闪过花果山水帘洞。不过,花果山上毕竟离人间更近,可以让人看到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而鱼、龙、虾的办公和活动地点始终在水下,从中透出的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和寒冷,这大约也是对人类社会的一个隐喻。
在胡月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引起文学评论界关注较多的可能要数《茉莉》。讲的是一个名叫乾成的志愿军战士,在负伤回国路上的种种遭遇和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的生命体验,在同战友老贾和崔胖子交往的过程中,听老贾讲他的女朋友骑着汽油桶同他幽会,听崔胖子讲中国老百姓从信袋里飞出来同美军战斗的故事,这一系列故事都带着浓厚的魔幻色彩。在这一路上,乾成自己也一本正经地讲了一个写实的故事——我们团有个连,去年冬天,上级命令他们在一个叫死鹰岭的山头阻击敌人。预定时间到了,枪声却没有响起来,美军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死鹰岭,给我们团造成重大伤亡。军长愤怒地命令团长,立即把那个连长带来,要枪毙了他……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爬上死鹰岭阵地后,看到一百多人的连队一个不少,他们全部趴在那里,枪指向前方,但他们都被冻死了。团长扑上去,抱着一个又一个战士,放声大哭。他们隐蔽在寒冷的雪夜里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个小说写得虚虚实实,如梦似幻,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上忽近忽远,同传统的现实主义套路拉开了较大的差距,却又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体验,因而成为抗美援朝战争书写的一朵奇葩,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也耐人寻味。直到读完全篇,我们才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一个死人讲述的故事,这一切都是那个名叫乾成的志愿军战士在走向死亡途中几分钟的幻觉、回忆或者说梦呓。
弗洛伊德说,创作即白日梦。我认为,所有的梦都是真实的存在。梦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不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记忆里叠印各种景象和事件,而且能像放电影一样快速切换画面,科学即便发展到了今天,也很难解释它的来龙去脉。恰好是梦,让作家们发现了一些讲故事的新手段,利用梦境世界可能的存在,在时间和空间上大做文章,让叙事者梦见人物的梦,让此人物的梦与彼人物的梦交织纠缠,将复杂历史中的散珠碎玉有机地组成在一起,也将作者的情感和哲思贯穿其中。较之“说来话长”的线性结构和“各表一枝”的穿插结构,通过梦境和呓语,不仅叙事更加方便,其真实性也似乎更能击中人心,貌似荒诞,却非空穴来风——关于这一点,我无意进行深入的探究,仅仅表达一个观点。
似乎可以说,胡月已经窥见了文学创作的一些奥秘,开始尝到了甜头,尽管还是半生不熟或明或暗,但是她的探索已经起步了。《茉莉》采用的是亡灵视角,亡灵的视野无处不见,具有无限的辽阔,可以同历史对视,同历史中的人物互相打量,彼此寻觅,寻觅那个时候的“我”和那个地方的“我”,今天的“我”或许就是昨天的“他、她、它”——正因为具有这种“无限性”的便利,所以这个视角成了现代叙事者比较看好的选择,胡月是军队青年作者当中较早使用这个手法的。
在阅读《茉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那间教室,想到了张志强老师在其所著《零时间:叙事文学的颠覆性命题》里的结语——我们能够看到零时间在叙事手法上带给叙事文学颠覆性的变化,传统叙事文学讲故事的形式与观念由此改变了。开始、发展、高潮、结尾,这些被认为叙事文学的要件也被改造,被重新认识,叙事文学由此打开了一个新的奇异的话语天地。还有作家李浩老师讲述的《夜间的死亡》——终,年幼的孩子们都上床了/然而到了年夜/死去的女人站起来/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飞快地补完后一只袜
子/在棕黄色锡皮罐里/找出她的五十五个硬币/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找出失落在碗橱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它们是在一年前丢失/检查房间所有的门把手/将它们拧紧/喝完她剩下的咖啡……李浩讲述的这个“亡灵母亲”来自捷克作家赫鲁伯,她长期存活于学生们的思维世界。不知道胡月是否受教于张志强和李浩,但是从她的作品里,我看到了军艺文学系老师启发和引领的身影。就像当年我成为“21世纪文学之星”一样,胡月也是从军艺的那间教室出发的。
作为形式探索,《茉莉》《龙虾》等作品无疑达到了或者说部分达到了目的,因而也可以说它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它为英雄主义精神表达开辟了另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提供了战争文学新的表情、英雄书写新的姿态。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胡月毕竟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仍然有很多迷茫、很多困惑,存在很多可能的年轻作者,把她的作品同那些现代派大师的各种理论联系起来,恐怕为时尚早,说她已经形成了某种风格或者已经呈现了某种姿态,同样是牵强附会的。不客气地说,从目前的几篇作品看,显然还很稚嫩,现代手法的运用还有些生涩,或多或少有些生搬硬套的痕迹,虚与实、远与近的调度不那么从容,因而给阅读带来些许障碍。
现在来谈谈胡月的另一面。如果说《龙虾》《茉莉》《士兵遐迩》《蚂蚁部队的故事》等作品能够让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形式的现代感,那么,《流水的营盘》和《还乡》等作品以传统的手法,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而且同样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又让我们对这个小说新手有了新的认识,她的探索不只是形式层面的,不是仅仅停留在“怎样讲故事”的技法探索,不是刻意地“炫技”。在形式探索的同时,胡月没有放弃“讲什么故事”的思考。在文学创作中,形式服务于内容,怎么讲故事固然重要,但是讲什么故事还是根本性的问题。本人认为,讲什么故事,其实也是形式追求的重要方面,故事的内容是更加高级的形式。我想,胡月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还是以《茉莉》为例,这个看起来比较有现代意味,被看成魔幻、魔法、魔棒的小说,其实是来自生活的真实。据说,为了写作这个故事,她在某个假期里奔走在某军队干休所,采访了数十位志愿军老兵。就像一个厨师,她首先在生活的田野里采摘了足够的食材,然后才有可能调制成一道佳肴。同样,也正是因为她的双脚始终踩在生活的地面上,她的作品才饱含着浓郁的人间气息。她以新的视角、新的结构和诗一样灵动的语言营造的形象空间,让沉睡其中的英雄冉冉升起翩翩起舞,让我们穿越万水千山和岁月的氤氲,眺望他们绽放的英灵之花,闻到了茉莉花香。
生活,是文学的源泉,也是胡月和胡月们成长的源泉。我个人认为,这些年轻人的作品纳入“21世纪文学之星”结集出版,标志着他们的“寻觅”正式上路了,他们的探索应该是全方位的、路径应该是灵活的、姿态应该是多变的。
“21世纪文学之星”青年创作扶持行动,到了胡月这一届,已经持续了二十八年,扶持将近三百名文学青年出版本书,其中获奖者众多,在社会产生广泛影响者众多,一代代“新星”用自己的闪光照亮了“21世纪文学之星”的品牌。我们期待,胡月和本届“21世纪文学之星”们,脚踏实地,砥砺前行,在群星灿烂的文学天空中找到自己闪光的位置。
茉 莉
早在那年冬天到来之前,或者更确切地说,早在我被送到朝鲜战场变成志愿军之前,我就曾研读过一百种以上死亡方式。不得不承认,那和国立北平图书馆三层隔间中被禁的那本《时间死考》有关。据说博尔赫斯早在三十年代就在巴别图书馆中找到了《沙之书》,他和妻子没日没夜地阅读、誊抄,终将《沙之书》中的一个单元独立出来,写成了《时间死考》,而《沙之书》终带着它不可重复的本性,再也没有人能翻到有关《时间死考》的任何一页,看到和这本书相关的任何文字。而我,从《时间死考》中偷窥了那一百种以上的死亡方式后,竟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毫无预兆的死亡,就像在那些数不清的日子里,在和美军作战的空隙,当我疲惫地躺在战壕里时,我常常弄不清楚,那些不断从断壁残垣之间呼啸而过的,究竟是风还是无家可归的亡灵。
此时,风更大了,它们带着鬼魅的神色向我扑来,天空被硝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色幕布,身边的一切已经无从辨别,只剩下猛烈的血腥气味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从前天夜里,我们分完通信员身上的后一口炒面起,剩下的食物就只有战争的荒芜。已经九天九夜了,人人都知道,美军在等待我们精疲力竭后,不费一枪一弹将我们解决掉。就在刚刚,美军又开始打了,他们不敢面对面同我们厮杀,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范佛里特弹药量”砸我们。我被凶残的榴弹碎片炸断了左腿。我次,也是一次体验到了受伤的滋味,血不断从皮肉之间喷涌而出,它们仿佛变成了数条瞬息流动的血蛇,在血浆与残骸中饶有兴致地游动,我甚至看见活泼的那条绕过了6具尸体和3个弹坑,游到了不远处的战壕里,它精疲力竭地向排长报告了我的情况后,瘫软在地。排长立刻顺着这条血蛇爬过的痕迹找到了我。当时,我已经晕过去了,我记得自己变成了一阵风,随着尘土和硝烟向上飘动。
我被几个同样受了伤的战友连拖带拽地送到了近的野战医院里,在残酷的炮火中,没有谁是完好无损的,就连身上的虱子都很可能被折断过一只触角。那个充满了恶臭和死亡气味的野战医院并没有让我糟糕的心情好多少,那是一个虽然离战场不远,但很安全的隐蔽所,狭小的空地上挤满了和我一样刚从战场被抬过来的受了重伤的战士,以及刚刚和这个世界道别的勇士,他们绑着被血凝成深紫色、已经毫无用处的绷带被挑夫班一具一具地抬出去。
我看到了死神。他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穿着黑色的袍子,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镰刀。我想冲着他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可我嘴巴张了张,没有喊出声音,却听到俯下身子查看我的伤腿的医生抬头对护士说:“他嘴巴出血了,赶紧处理一下。”护士用棉球给我擦着嘴边的血,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死神绕过了我,他经过的地方,挑夫班正在忙碌。一个挑夫正蹲在地上扯着白布,他娴熟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拽着布头,左手沿着布边拉动到左肩胛,对着地上的尸体反复丈量,然后哧的一声撕下白布迅速包裹好死者的头部和四肢。死者用自己后的尊严深沉地躺在那里,仿佛这样可以增加活着时的厚重。此时,挑夫班又上来一个人,帮着将死者翻过来,用白布裹满全身,然后填写了一份牺牲鉴定书插在了层叠的白布之间,它们将和死者一起随着运送弹药的汽车一同返回还有亲人生活的故土,匆匆结束短暂而可怜的一生。
由于失血过多,我在临时野战医院里安安静静地躺了三天三夜,这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仿佛是连接人间和地狱的秘密通道。好在,医生已经把我的断腿包扎起来,并且告诉我,腿不用锯掉,但要彻底治好,必须得运回国内。而且,这需要等待时机。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呢,这条亲爱的腿并没有舍我而去。我心情好多了,扭头看身边的战友。躺在我身边的是批跨过鸭绿江的老兵老贾,他在右侧腹部受了伤。由于这场仗打得过于艰辛,止痛药的配给早已不能满足伤员伤口的蔓延速度,一到深夜,老贾就满嘴胡话。他试图将他短暂的青春生涯全都倾泻给我。他回忆起自己喜欢的那个娇弱的邻村女孩,白天,她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母狗般惹人怜爱,而一旦天黑,有了夜幕的伪装,她就会伸开隐藏着的黑色羽翼,以惊人的速度从邻村飞来,与老贾在村口的麦秸垛相会。没有人注意过这个夜空中的黑色影子,直到老贾当了志愿军前一天晚上,村里人才发现。女孩的名声坏了,她名字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女孩说,你必须娶了我。她父亲也是这么对他说的。那天晚上他们就结婚了。第二天上午,女孩流着泪把他送到了村口。他说,她一定会来找我的,只是鸭绿江的水太宽,她的翅膀还没有长到可以跨越江水的程度。到朝鲜这两年来,他每夜都会抬头望向天空,期盼着空中的某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扇动着修长的羽翼来到他身边,重温时光的旧梦。然而,这种期盼却在三天前的炮声中支离破碎,和他躺在医院的身体一样。说着,老贾翻了个身,将脸冲向能看到天空的方向。我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因为故事已经完结终使他安静了下来,因为我的意识也是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但我清楚地记得,就在一年前,那个女孩,也就是老贾的老婆来的信。老贾不识字,当时他迫不及待地让我念给他听。他老婆在信里说,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梦见老贾骑着汽油桶回到家中,并让自己怀了孕。老贾听到这里,突然愣愣地问我,梦见他回去她肚子就能大了?这事可能吗?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在战场上,老贾要是一直想不开可就麻烦了。我忙安慰他说,史书上写过,刘邦的母亲就是做梦怀上他的,还是个皇帝呢。老贾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事儿古代就有,惊的是千万不能生个皇帝。
老贾这会儿扭过头看了看我,艰难地向我努了努嘴,示意我把他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他除了右侧腹部里有几块弹片,胳膊也断了。我把手伸进他口袋,掏出了一封信,奇怪的是,信封好好的,还没有拆。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说,这是他老婆半年前来的信,我算了算时间,肯定是孩子生了。我说,这是喜事啊,你怎么不打开看看呢?老贾哭丧着脸,说,你们文化人就喜欢诳人,我老乡给我说了,做梦生孩子这事儿不可能有的。她肯定跟别人好上了。我忙说,不会的不会的,她要是跟别人好上了,怎么还会给你写信呢?老贾说,你们文化人真会说话……你给我念念吧。我就打开信给他念了。果然是封报喜的信。他老婆说,已经生啦,是个男孩,母子平安。我不好意思地看着老贾,就像那孩子是我的一样。我想老贾肯定会哭的,但我想错了,他咧嘴笑了。他盯着天空,喃喃地说,母子平安就好,管他谁的种,只要我回了家,他叫我爹就行。我也陪着他笑,但一笑,牵引得伤口一阵剧疼,我只好不再陪他笑了。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时,听到他在睡梦中嘿嘿地笑。也许,他这次真的在睡梦中骑着汽油桶回到了家乡。
第四天黄昏,我感觉好多了,都能下床走动了,腿断掉的地方,肉芽正在哗哗地歌唱着欢乐生长,虽然有些痒痒的,但这种感觉十分美妙。我甚至还走出了医院的隐蔽所,看到天边升腾起大片紫色的云朵,像水彩画一样晕染开来,它们伴着运送弹药的汽车慢慢地向后移动,准备送我回到祖国故土。我喃喃地呼唤着芳芳的名字,多么希望那些风儿把我的呼唤带到她身边。芳芳啊,我知道你不会像老贾的恋人那样长出黑色羽翼来,那么,就让我长出洁白的翅膀回到故土吧。
志愿军的首长好像听到了我的呼唤,很快安排了汽车前来带我们回家。这是一队运送弹药的汽车,按道理讲,是不能带伤员的,但首长说,还是早一点送他们回去吧,他们早一天回去,说不定就能救回来了。需要运送回国的伤员太多,我是属于受伤较重又能治好的,被优先考虑。那些伤势更重的,怕是连半路都坚持不了,也就不用送了。伤稍微轻些的,被安排在野战医院救治,救好了还要上战场。我看着老贾,他已经静静地睡着了。医生说他的伤已经蔓延到骨髓,比我要重很多。我想向他道别,但想想还是算了。我心里有点惭愧,不多不少,我这伤正好够送回国,就好像我计算好了一样。
从登上汽车的那一刻起,我更加想念芳芳了。或者说,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她。美军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无处不在,天上飞着,地上跑着,水里游着,汽车白天不能行走,只能晚上关了车灯偷偷地走。在无边的黑夜里,我翻来覆去地在脑海中回放我和芳芳次相遇的情景。那时,我作为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管理员,正在第五层的木质楼梯拐角,靠近窗户的书架旁,背对着阳光将b13号书架上的所有书籍从左至右一一卸下,以便清理长期以来在书架和书籍上安家的尘土。我用半湿半干的抹布在尘封的书籍上一拍,尘土便在阳光光柱中蒸腾起来,懒洋洋地伸展着沉睡的腰肢,然后又缓缓落在地板上,继续它们的千年遗梦。而被我清理干净的书籍犹如一个个刚刚出浴的少女,带着娇羞的红晕被我重新从左至右按顺序放回书架上。阳光像被水洗了般不断在窗台上静静流淌,就在我码放到刚好看见她时,阳光知趣地穿过两排书架,正好落在她拿着书的右脸上。和刚被我清理干净的书比起来,她是真正的少女,一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娇羞地搭在淡蓝色的校服盘扣上,眉宇间透着常年被知识滋养过的水润。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一会儿,就拿着剩下的书反方向由右向左码放起来。我将码书的动作放慢了一倍,也可能是两倍,直到码到即将填满那排书架的后一本时,她好像觉察到了空气中飘动的眼神,向我这边转过头来。我惊慌得用书迅速堵上了后能窥觎到她的缝隙,任凭心脏以急行军的速度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背过身去,靠在刚刚清理好的书架上,平复了很久。空气中有爱情,它们在发热。
直到阳光缓缓照到我的脸上,我才鼓起勇气再次转身,偷偷地将后那本堵住视线的书移开,没想到,她早已穿过两排书架,正好站在缝隙对面微笑地看着我。这次我没有躲避,我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书架上的书开始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它们在我耳边嗡鸣……后来,每天我们都会凝视对方,直到我拿起一本书,拿到正好挡住嘴唇的高度,我告诉她,我爱你。我的勇气只能做到这一步。没想到,她立刻通过我嘴唇以上的表情读解了出来,告诉我说,她也爱我。我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茉莉花的香气,即使那是在没有茉莉盛开的初冬。
车轮向前滚滚,在弹坑中弹跳着,颠簸带来的全身疼痛反而让我的大脑更加清醒,此时,我又闻到了浓郁的茉莉花香,只是花香醉人的回忆总是被现实无处不在的硝烟与尸体的腥臭味侵入。我用手把这些黏稠的异味拨开后,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我乘坐的运送弹药的汽车猛地停了下来,前方炮火正猛,夜晚变成了白昼。一枚美军的榴弹炮在不远处的公路上炸开,敌人发现了我们的车队。车上所有人迅速挤成一团,接着又像炸了锅一样散开,拼命往下跳。就在我们下车的工夫,驾驶室的窗玻璃已经被另一枚在更近处爆炸的榴弹炮击得粉碎。我们迅速低下身子,尽量更快地向旁边移动。就美军一贯的战法而言,榴弹只是他们的战斗序曲,不多时就会有更加猛烈的炮火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奏响。停在路上的车辆像黑色的棺材,每个人都想离它远远的。而从车上下来的人,都不再是完整的战斗员,我们能做的,只是拖着伤胳膊断腿,尽快寻找地点隐蔽,趁敌不备再想办法脱身。好在,司机在距离汽车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三堆志愿军留下的石堆,它们可以指引我们转移到近的地下坑道。这是朝鲜战场上志愿军特有的暗号,以三堆碎石中的一堆为中心,其他两堆为方向基点,顺着八点钟方向行走,就可以找到密道的入口。三堆代表可以容纳十人,五堆代表可容纳三十人以上。我们这辆车和前面一辆车一共活下来九人,数量刚好。我们迅速定位了隐蔽的方向,找到入口,一一钻了进去。
坑道里,黏稠的闷涩感和发霉的气味无处不在,我们一个个都弓着身子找到了一席之地,月光从斑驳的缝隙中偷偷潜入,稍作停留,洒在了坑道边缘。顺着月光,我看见那里一片狼藉,撕得破烂的志愿军军装在夜幕的阴影中薄如蚕丝、血迹斑斑,枯萎的野菜根抱成一团,如荒草般在凄冷的月光下相互取暖,还有被无数次蒸煮过食物的、早已变形的美军罐头盒歪着头靠在土壁上,燃烧后的灰烬以及被熏黑的坑道壁加重了这里的鬼魅气氛,看来在此隐蔽过的战友并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到处都弥漫着战争的疲惫与荒芜。外面的炮火越来越响,地皮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我们好像坐在大海上。由于刚才的紧急转移,我的左腿重新渗出了鲜血,在包扎的白布上盛开了数朵深红色玫瑰。我再次有些意识不清,我明知道外面的炮火离这里越来越近,可是我的耳朵似乎开始有意地关闭听觉功能,那些已经咫尺相隔的爆炸声犹如逐渐微弱的烛火,穿过破网映在影影绰绰的耳膜上。我又闻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花香带来了芳芳。
芳芳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这是我们在图书馆的数次凝望后她告诉我的。我还真有点自卑呢,那时,我只是国立北平图书馆的……怎么说呢,说是管理员,但也许称我为寄宿在国立北平图书馆的难民则更为合适。我的家人在数次的战争中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代表他们的一丝线头或个把汉字都没能留下,他们就像被风吹走一般,被世界永远抹去了。而我,在北平发生那场不大不小的战役时,还只是个小学生,阴差阳错地跟着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姜永博躲过了日军的空袭,他把我带到图书馆。从那天起,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他教我读书识字,帮着他对书籍进行整理和抄注。他见我特别喜欢西语,还把博尔赫斯写的书给我看,这是他托一个美国的朋友寄来的。我就是在那里读完了博尔赫斯所有的书,让我惊喜的是,他竟然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一个公共图书馆的小职员而已。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同行呢。我一直想把他的书翻译出来,将来,也当一个作家。1923年,博尔赫斯正式出版了他的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那年他24岁了。我现在也是24岁,要不是这场战争,我说不定现在也写出了诗歌,也许是小说。书名叫什么呢?就叫《茉莉》吧。扉页上必定得有个题记:献给芳。
图书馆除了馆长和我,还有一个比我年纪大两岁的哥哥,他也是被馆长收留下来找个落脚地的老实人。连年的战争让我们三个失去家人的孤独个体重新组合,成了彼此新的家人。我和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逐渐唤馆长为爸,我们之间则以兄弟相称。后来解放了,图书馆改名叫国立北京图书馆,馆长换成了一个共产党员,爸爸和我们一样成了职员。
多么想见到他们。我摸了摸左腿,不知道什么时候,鲜血已经凝结了。这就好,这就好。就是感到饿,好像整个身子都空荡荡的。我吃力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件珍贵的礼物,这是用铁丝穿起6枚子弹壳做成的一个手链,上面已经染满我的血。我在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了擦,子弹壳上露出了我用刺刀刻下的“成”和“芳”。左边一个是“成”,右边一个是“芳”,中间四个是空白的。我想好了,将来至少要生四个孩子,把他们的名字也刻在上面,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本来我想等战争结束以后,回到北京,就把它送给芳芳,作为我们的新婚礼物。她会喜欢它的。看来,因为这次受伤,我要提前回国见她了。这样说来,也是好事呢。
我必须得找人说说话,失血过多,脑袋像巨石一样沉重,真想好好地睡一觉,但我不能睡着了。很多伤员都是在睡梦中死去了,还有很多人睡下的时候还是活人,别人醒来时,他已经是死人了。我们团有个连,去年冬天的时候,上级命令他们在一个叫死鹰岭的山头阻击敌人。在预定的时间里,枪声却没有响起来,美军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死鹰岭,给我们团造成了重大伤亡。军长愤怒地命令团长,立即把那个连长带来,要枪毙了他。团长带上了我,我是团里有文化的,这件事连志愿军总部都惊动了,还要写报告呢。一路上,我和团长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想,那个连队一枪未放,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集体逃跑了。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爬上死鹰岭阵地后,看到了一个个人形的雪堆。一百多人的连队一个不少,他们全部趴在那里,枪指向前方,但他们都被冻死了。团长扑上去,抱着一个又一个战士,放声大哭。他们隐蔽在寒冷的雪夜里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可不能这样睡着了,必须得找人说说话。躺坐在我旁边的是团里的给养员崔胖子,他伤在肚子上,肠子都被打出来了呢。给他说些什么呢?必须说些刺激的,这样他才会有兴趣。我就给他说了我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初这只是一个传言,是那些被俘的美军士兵告诉我们的。姜永博爸爸教给我的西语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经常客串给美军战俘做翻译呢。初听到他们说这件事时,我们都嗤之以鼻,觉得这是他们精神错乱下的胡言乱语,他们的脑袋早就被志愿军的喊杀声和冲锋号声撕得破破烂烂。对了,我还曾经遇到过一个土耳其士兵,总是说自己祖上也是中国人。他经常把帽檐从脸上拨开,把脸凑到我们跟前,说,你们看看,我也是黄皮肤黑头发,我也是中国人。他已经疯了。
我把美军的那个传言当作笑话给崔胖子讲了以后,他的身子蠕动了一下,鼻子微微抽动,喃喃地说,那并不是传言,一切都是真的,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他不断从远处向那里奔跑。我当然不相信了,哈哈地笑了。崔胖子急了,转过身子,使劲儿地瞪着我,非要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我,好让我相信,他确确实实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必须在有人找到我们之前保持清醒,我要活下来,我要见到你,芳芳。
崔胖子说,那日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没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黑夜逐渐覆盖了血液黏稠的大地,远处偶尔有星星点点的枪声和窸窸窣窣的不安。崔胖子当时饿得两眼发昏,本能地爬出战壕,想去附近再翻一翻早被饥饿与炮火横扫过的贫瘠土地。
黑夜里隐藏着无数找不到家的亡灵,他们天天晚上都要在月光下和死去的敌人厮杀。还有活着的人,也在寻找活着的敌人。他们都让人害怕。果不其然,崔胖子刚走了不到两里地,就听见不远处叽叽喳喳的美军,崔胖子说他们的鸟语透着一股屎味。我想这可能和美军配给的午餐肉有关。我们偶尔缴获到美军的午餐肉,吃完肚子就会膨胀。有一次,崔胖子就喝了两口泡有午餐肉的汤,肚子就鼓得像个气球,而且气球不断膨胀,不断增加的气体慢慢把崔胖子带上了天。幸好当时排长在,指挥崔胖子用游泳的姿势游回地面,要不然空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目标,多危险啊。后来,崔胖子连续发烧了一个星期,难受至极。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崔胖子对美军变得更加深恶痛绝,他恨透了没完没了的战争。崔胖子没读过什么书,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就觉得是透着屎味,比如透着屎味的天气、透着屎味的美军等等。话说回来,那日,崔胖子单枪匹马遇见美军的一个小分队,他下意识警觉地掉头往回走,没走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摔了个趔趄。崔胖子仔细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地上躺着的正是不久前来团里送过信的信使小冷,他穿着单薄,已经没有了呼吸。崔胖子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小冷从死神的身边唤回来,但一切都已变得徒劳,小冷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身体尚存的一丝余热。崔胖子悲伤地看着这个刚刚年满20岁的小战友,俄尔,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他长期背布袋子的肩膀和露着细小孔洞的上衣上,它们长着眼睛,在夜光中焦急地对崔胖子说,快去找回那些信,快去,快去。
崔胖子一激灵,再次看了看小冷的肩膀和他上衣上的小孔洞,它们仿佛从未张口一般,恢复了死寂。就在崔胖子觉得一切都恍恍惚惚,转着头下意识地在附近寻找那个装着信件的黄色大布袋时,不远处美军机枪突然开火了。
崔胖子讲到这里,瞪大了眼睛。他说,接下来的事情请我务必要相信他,我是他好的朋友,别人不相信不要紧,他很在意我的态度。崔胖子说,他看见多如牛毛的中国老百姓不停地从旁边不远处钻出来,这些老百姓一看到那些美军,就猛地扑过去,哭着喊着让他们还自己的亲人,要打倒美帝国主义。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女人,有上了年纪拄着拐棍的,有抱着小孩的妇女,还有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学生,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地方。我问崔胖子,你怎么知道她们的身份和地域。崔胖子自信地说,咱团里就有不同地方来的兵,口音都不一样,那些女人也是,说话的腔调各不相同,而且他们的穿着也是麻布、丝绸,什么都有,不过他们倒是很团结。听崔胖子讲到这里,我倒是一点都不困了,我和当时的崔胖子一样,非常好奇为什么战场上突然来了这么多老百姓。崔胖子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说,他当时立刻从黑暗中站起来,向已经和美军混战成一团的中国老百姓奔去,半空中飘洒着憎恨与诅咒,一切都显得非同寻常。崔胖子跑啊跑,但怎么都和那些人有着到达不了的距离。崔胖子终于发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那些本不应该出现在朝鲜战场的老百姓不断地从信使小冷一直守护的黄色信袋子里走出,除了女人,还有穿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的军装的残疾军人,还有被无数等待和思念所缠绕的望眼欲穿的眼睛。崔胖子说,他甚至在那里看见了自己年迈的母亲,扬着他来朝鲜前亲手做的拐杖向面前的美军表达自己的愤怒。这个场景让崔胖子更加加快了脚步,他顾不得早已透支的身体,不断地奔跑,可是他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没能跑到那场中国老百姓和美军的战斗之中。
我想起来了,在半年前的一天夜里,崔胖子确实失踪过一次,我们找了一晚上呢。天亮的时候,在距离战地五公里左右的壕沟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他,不远处,还有信使小冷,和装着亲人思念的、早已燃烧殆尽的黄色信袋。
亲爱的芳芳,那日崔胖子讲完之后,他就一直在流泪,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会哭成这个样子。上次崔胖子收到家里的信还是一年前的事儿,信里说他母亲病重,早已滴水不进,而那封信又在战火中飘摇了半年才到达了他的手中。崔胖子那次失踪,可能就是去找信使小冷的吧。他每天都在想念母亲。他从讲到母亲的那段开始,已然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兴奋与得意。他说完这些,便低下头一声不吭了,但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我知道,他正在竭力翻越朝鲜的崇山峻岭,飞越无边无际的大海,要回到老家的破草屋里,看看母亲。我看了看坑道外被炮火照亮的夜,多么羡慕他啊。芳芳,你说,如果那日我也看见了崔胖子所说的场景,是不是我也能见到你呢?芳芳,你从信中走出来,一定是里面美的一个。芳芳,我爱你。
我能活下来,说实话,还真是靠着你呢。芳芳,芳芳,要从心里咬准字节,轻轻地从唇里说出来,它们在耳朵边飞翔,带着茉莉花香,整个天空都是微醺的……芳芳,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就要回到你身边了。
时间并不是很长,半夜的时候,我们听到外面有人喊:“同志,同志,你们在这里吗?”我兴奋地倚起身子,兴奋地回应他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来人是志愿军1910部队。后来我才知道,1910部队是一支专门负责通信的部队。这样说来,我仿佛也是乘着一道无线电信号回到了鸭绿江彼岸。我们本想再次登上那辆运输弹药的汽车,然而被炸成碎片的运输车无论如何也没法恢复原样,好在,1910部队从别处给我们联系上了新的车辆。在黑夜里,英勇的驾驶员关着车灯,躲过了天空中美军的飞机,把我们安全地送过了鸭绿江。踏上中国土地的一刹那,我闻到整个天空都飘着茉莉花香,连空气都是甜的。
我在安东进行了简单的治疗,接着被送到了沈阳的大医院继续治疗。作为从前线负伤回国的志愿军,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还曾经收到过一名女大学生的来信,表示不管我伤得多重,是否残疾,都愿意嫁给我,愿意用自己的一生照顾英雄。我当然回信谢绝了。我心里只有芳芳,内心世界虽然宽阔无边,但再也挤不进来一个人。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虽然腿还有点瘸,但总算是治好了。老天真是捉弄人,我一天都无法在沈阳再待下去,急着早一天见到芳芳,我立即坐上火车回到了北京,找到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姜永博爸爸。当然,图书馆仍然还是图书馆,但它现在叫北京图书馆了。他告诉我,她现在在安东工作。
我应该立即动身去找亲爱的芳芳。然而,由于连日奔波,我的腿又开始疼痛起来。另外,我还身负着另一个重任,那就是作为回国的志愿军英雄,要到学校、机关、工厂做报告,讲述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故事。我常常被热情的鲜花所包围,但那些再美的花,都没有茉莉花香。我多么想立即前去安东,早点见到芳芳。我回来那天,爸就告诉我,一年前,她不停地去找组织,坚持要调到离朝鲜近的安东去。组织后答应了,把她调到那里的一所中学任教。我知道,她一定是为了离我更近一些,好能看到同一片天空里的星星,然后等我打完仗归来,时间就能迎到我。
她肯定给我写过信,告诉我这一切了。只是,战争让部队变得像天上阴云一样变幻莫测,信使们总是追不上部队。我们团已经大半年都没有收到过家人的来信了。因为没有见到信使,我写给她的思念也一直无奈地蜷曲在我的军用挎包里,而且在后的那次战斗中,被美军的炮弹炸飞,我记得它们变成了一群白色的蝴蝶,在天空中飞走了。请原谅我,亲爱的芳芳,信虽然没了,好在,我终于回来了,虽然以这种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方式等待与你重逢。雨后的阳光绕过深蓝色的条纹窗帘如棱角分明的水晶降落在北京图书馆的地板上,我躺在被浆得雪白的床单上,侧着身子,将平整的稿纸摊在床头旁的书桌上,开始给芳芳写信。
芳芳,现在的安东冷吗?会不会和朝鲜一样寒风刺骨?不过,告诉你一个取暖的秘密,在战场上,每当我感到冷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和你在一起时的拥抱,一想到拥抱,我就浑身发热。哈哈,你是不是正脸红呢?我就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羞答答的像个粉色的桃子。
那日我给芳芳写完信后,又连续写了很多封,按时间来算,她应该早已收到了我的爱和思念,可是,我一直未能收到她的任何回信和消息,我被困在北京图书馆,一边养伤,一边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到处做报告。直到可以自由行走,思念如同暴雨般在我的心中肆意降下,摔在地上泛起无数渴求的水泡,这些水泡继而破裂,迸溅的潮水烧灼着我的心。
一直到战争结束,志愿军回国后的第二年,我的腿伤才彻底好了。在我可以行走的当天,我就去了安东,一路奔向了芳芳任教的那所中学。在黄昏时,我赶到了学校门口,透过一大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和老师,我看到了她优美的背影,头发剪到了耳根,露出天鹅般的美丽脖颈,空气中飘来了浓郁的茉莉花香。我终于可以拥抱我的爱人,她近在咫尺。当我箭步如飞马上就要到达她身边时,眼前的情景突然让我无所适从,我的哥哥,就是陪伴着我整个少年时期一起长大的哥哥,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正微笑着看着她,走向她。她跑到他们身边,立刻放下手中的包,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手中接过婴儿。婴儿胖胖的小手摸着她细嫩的脖颈,哥哥看着他们,像看着正在盛开的花儿。一切都在黄昏的光线中和谐无比,只有我,是多余的。我就那么悲伤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哭泣着,泪水洒在地上,像一粒粒晶莹的盐。
我在他们家的外面徘徊,每天跟着她去学校,远远地看着她。放学时,陪着他们一起回家,站在窗下,看着她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偶尔她会站在窗前发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睛里带着绵绵不断的思念,它们从窗玻璃的缝隙里钻出来覆盖了我。我掏出口袋里用子弹壳做的手链,抚摸着我们的名字,泪水滴在上面,天长日久,那些子弹壳被泪水洗得闪闪发亮。我能做什么呢?除了默默地祝福她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什么都不能做。
后来我走了,我在中国的大地上跋涉了大半辈子,我去找了那些死去的战友的亲人,握着他们的手安慰他们,和他们一起哭泣、流泪,怀念那些还在异国土地上游荡的亡灵。在静静的月夜,我常常睡不着觉,总是怀念他们,他们现在还会不会在月夜里出来,抱着、咬着和死去的美军厮杀?也许不会,和平已经降临,他们应该在月光下跳舞、喝酒,谈论诗歌,或者女人。特别遗憾的是,我一直想去老贾的家,看看她老婆做梦生出的儿子,告诉他,他有一个勇敢的志愿军爸爸,但我忘了问他家在山西哪个地方。我转遍了整个山西,都没能找到他家,当然也没见到他说的那个会长出翅膀的女孩和他的儿子。
当然,我也一直没忘记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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