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16开纸 张: 胶版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是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33970406
- 故事情节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叙事过程草蛇灰线、重峦叠嶂、悬念丛生
小说从民国初年凉州城外突然出现一座百姓们捐建的城堡承平堡写起。那里本来是五凉书院,却被悄然易帜,成了贯通整个河西一线的贸易保价局,由创始人权爱棠的女婿顾山农经营。在军阀和当地政权的双重胁迫下,顾山农九死一生,忍辱负重,勉力珍藏着西北腹地自汉代以来最大的秘密……
- 人物形象热烈饱满,场面描写恢弘辽阔
以主人公顾山农为代表的河西走廊一带的义勇之士具有仁人志士在文化上的自觉与担当,也体现出中国传统之“士”的牺牲精神;以北疆救孤团少主徐惊白领衔的一代勇毅少年,亦表现出另一种沉着无畏的姿态。他们的故事不仅展现了河西走廊一带人民的精神风貌,更凸显了少年中国的昂扬面貌,展现了中华民族宝贵的传统文化精神。
- 成功融会中国传统文学的精髓与现代文学的想象,技法娴熟,贯通中外古今
在形式上,小说延续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以富于诗词韵律的白描语言书写,融入西部民间俚语;在内容上,小说则受中国古代“赵氏孤儿”故事的启发,并继续关注近代史,将鸠摩罗什、铜奔马、祁连山、北疆边地相关的历史与传说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民间社会有机地融为一炉。
《凉州十八拍》是实力派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叶舟聚焦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文化,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纵横历史、气势雄浑、荡气回肠、人物众多、包罗万象的长篇史诗小说。
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原点,以现代版的“赵氏孤儿”为故事内核,以诗性飞扬、韵味深厚的叙事语言,着力塑造了一批来自民间且拥有文化自觉与大义担当的凉州子弟、义勇之士和热血少年。在山河板荡、世道浇漓、军阀践踏、官衙腐败的大时代当中,他们心系家国命运,满怀忠义豪情,守护河西大地,进而演绎出了一场场生死不弃、惊天撼地的悲壮故事。
小说成功融会中国传统文学的精髓与现代文学的想象,技法娴熟,贯通中外古今。在整部作品中,故事情节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叙事过程草蛇灰线、重峦叠嶂,人物形象热烈饱满,场面描写恢弘辽阔。同时,整部作品不仅将鸠摩罗什、铜奔马、祁连山、北疆边地相关的历史与传说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民间社会有机地融为一炉,而且将西北腹地的风土人情、文化氛围、经济贸易、军事历史,以文学的方式给予了生动如画、可爱可信的美妙呈现。
小说分上、中、下三卷,十八章,计134万余字,是作者继入围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敦煌本纪》之后,为河西走廊立传、发掘西部文化之密码、寻找中华文明之精神原乡的又一部雄心之作。
上 卷
第一拍 / 0005
胡笳一节 0007
胡笳二节 0017
胡笳三节 0027
第二拍 / 0039
胡笳四节 0041
胡笳五节 0047
胡笳六节 0058
胡笳七节 0070
胡笳八节 0080
胡笳九节 0096
胡笳十节 0107
胡笳十一节 0116
胡笳十二节 0133
……
中 卷
第六拍 / 0537
胡笳四十五节 0539
胡笳四十六节 0556
胡笳四十七节 0566
胡笳四十八节 0579
第七拍 / 0587
胡笳四十九节 0589
胡笳五十节 0606
胡笳五十一节 0624
……
下 卷
第十四拍 / 1087
胡笳八十四节 1089
胡笳八十五节 1102
胡笳八十六节 1123
胡笳八十七节 1134
胡笳八十八节 1152
胡笳八十九节 1161
胡笳九十节 1180
胡笳九十一节 1195
……
第十八拍 / 1527
胡笳一百二十一节 1529
胡笳一百二十二节 1540
胡笳一百二十三节 1550
胡笳一百二十四节 1557
胡笳一百二十五节 1565
胡笳一百二十六节 1574
胡笳一百二十七节 1581
胡笳一百二十八节 1595
胡笳一百二十九节 1607
胡笳一百三十节 1618
凉州十八拍
上卷
(第一拍至第五拍)
“人事慷慨,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崇节俭,敦礼让,质而不野,尚武兴文。”
——《钦定四库全书·甘肃通志》(卷二十一)
天凭日月,人凭心,
秤杆凭的定盘星;
佛凭香火,官凭印,
江山凭的是忠义。
——父亲生前改编的《凉州宝卷》
第一拍
胡笳一节
变乱有根系: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
连续十余载,河西走廊一带的坏消息马不停蹄,像一个人吃坏了肚子,开始卧病和呻吟。宣统二年(1910年),古历五月,一种疯狂生长的闹草劈空而至,开疆斥土地蔓延开来,像失控的火势,像飘失的野马,突然间扑向了镇番县,逼近了凉州地界。是时,天折地陷,大厦将倾,紫禁城内乱象纷呈,远挂于西陲边地的这一片河西锈带,竟也无人问津,任由其生死活灭。开初,武威县衙接获了闹草肆虐的报告后,还一连迭地致电省城兰州,央请朝廷拨付专款,用于刈除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重大灾情。岂料,凉州心热,兰州性冷,眼瞅着目下的一切没有了下文时,天台大人彭志研气血攻心,跌了一大跤,在门槛上摔碎了胯骨。择上一日黄昏,县衙后门驶出了一辆呢子车轿,彭志研率着师爷和车把式,出城东向,夤夜赶往了古浪县。据称土门镇上有一位藏人曼巴(大夫)手段凌厉,尤擅接骨之术,主仆们自此去而不返。这么着,在灾情一路呼号,摧城拔寨,即将围困武威城的关节上,人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六郡老,哀恳这一帮神仙大人速速出面,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那时节,郡老们一个个已届耄耋之年,平日里深居简行,咳咳嗽嗽的,连尿水也夹不住,鲜有人前去叨扰或问计。但是,六郡老的心一直亮着,耳朵也张听着,向来就不是吃素饭的主子。位列郡老之首的穆赫穆大人,原本是武举出身,一世飘零,早年间在云贵一带为官,致仕之后,归隐于武威城内的穷街陋巷,但乡望素孚,深受拥戴。前一个清明节,穆赫突然被一个噩梦捉住了,于是玉山颓倒,缠绵于病榻,昼夜无明地乱说胡话。奇迹的是,当求请的乡人们成团结伙,密密麻麻地跪在了院门外,哭诉已毕,开始点火焚表时,穆赫身上的那些邪祟一眨眼便凋落了,死灭了,人也一骨碌翻坐了起来,双目如炬,清醒得就像一碗供佛的净水。穆赫大人携着其他的五位郡老,效法当年西征的左文襄公,抬棺北上,将抗灾的帐幕,搭在了镇番县城以南的苏武山上,又将四乡八坊的子弟们遣散出去,撒豆成兵,迎向了扯天漫地的闹草。很快,驿马如流星,摘采来的第一捆新鲜闹草被紧急送上了山顶。六郡老挑灯夜战,辨识了足足一宿,这才一致判定,这种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茎叶乃是歹毒植物,确凿无误。在四郡两关一线,人们言辞简练,话语明朗,将牲畜可以食用的茎叶称之为有利植物,反之,一律归为了歹毒植物。穆赫胆烈心疾,当即撅断了一根拇指粗的闹草,觑见茎秆中渗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浓浆,三七不问,一口吞在嘴里,拼命咂巴了一番。众目睽睽之下,穆赫穆大人仿佛被一道邪恶的闪电击中了,突然间眼睛斜了,嘴也歪了,气息错乱,整个颊脸上抽搐不止,浑身像起了一场火灾似的,高烧不退。在即将栽落的前一刻,穆赫摆脱了众人的帮扶,挣扎着捉住了一支毛笔,留下了几颗惊恐万丈的墨字:
封路。灭草。揽畜。
这么着,继左宗棠提兵入疆,征用了四郡两关,河西一线因战事中断后,这是第二次全境封路。彼时,控扼祁连山以北这一片连绵绿洲的,乃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家族一脉,军地隔膜,自然对这一场重大灾情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在闹草泛滥的那些年,民国初造,共和体制开始了,即便后来废凉州府,设甘凉道,治武威县(辖武威、永昌、镇番、古浪、平番、张掖、东乐、山丹、抚彝九县),但像武威和张掖这样的一等县,各自的警员也不过二十余名,实属有心无力。事实上,封路的决断是由六郡老共同下达的,穆赫穆大人拼着最后一口元气,率先在那一张纸的落尾上,签下了他个人的名讳,并当众吃了咒。剩下的郡老们不甘人后,蝉联而上,纷纷咬破了指肚,将带血的手印摁在了那一行墨字的周围。在迷离之际,穆赫一面呕吐,一面发咒说:倘若灾患不灭,武威城如此危如累卵的话,诸位一定切记,将来务必要将老朽的这一具尸身子,当成一根千年的干柴,在秋后蘸满火油,投进山下的闹草丛中,让我火烧连营,焚尸灭迹,替河西父老们挣来一座清凉世界吧。那一刻,旁侧里的伴当们面露威棱,指天戳地,嚷喊道:不,并非只有你穆大人这一根干柴,我等六名苍然匹夫,生受了凉州百姓这么多年的信赖与追随,此番如若带不回一片广大的清凉,接引不来一个太平世界,岂不是与老贼无异?在尘土漠漠的苏武山上,六郡老摇身一变,结成了一捆千年的干柴,一根坚忍的主心骨,钉在了凉州人的心坎上,局势一下子稳静了许多。官府无能,加之兵营和百姓等于两张皮,一点也指靠不上,一幕起自民间的抗灾自保运动,在那个初夏的时节,成了凉州全境头等重要的课业。由六郡老共同签发的手谕,被一群后生紧急送下了苏武山,传布四乡八坊,广为人知。城外的各门庄子抽人,城内的每户人家拔丁,组成了一支支强悍的巡防队伍,扑向了郊外的旷野和道路,截断东西,围堵南北,将一张密实而森严的大网,笼盖在了这一片绿洲之上。
殊为遗憾的是,到了那一年的秋末冬初,眼见着闹草灭除无望,穆赫穆大人却在一个下霜的晌午,口鼻里喷出了一股子鲜血,张看着山脚下寒凝的大地,匆匆下了世。穆家的后人们犹记得那一句咒言,披麻戴孝,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打算将亡者的遗骸一把火烧掉,兑现成一根干柴。恰在这个关节上,五位郡老却不干了,出面叫停了这种蠢行,再三声言:化人也可以,但不能单独化了穆大人,让他一个人恓惶,一个人孤魂游走,一个人落怜,干脆等大家百年之后,将这一捆子肉身干柴集体付火,将众人的骨灰扬撒在闹草丛中,变成六个厉鬼,剪灭这一种猝然而至的歹毒植物吧。话音刚落,穆赫的眼睛忽然合上了,面带笑意,热身子也终于凉了下来,被款款地殓入了棺木,暂厝在了山顶的苏武庙里。
苏武庙门前,张挂着一副光绪十一年创制的长联,自右至左,依次是:十九年身老羊群仗节不移匈奴地,三千里书传雁信生还犹是汉廷臣。
谁也不曾料及,穆赫穆大人的灵柩这么一放,便放了足足七年有余,棺木上油漆剥落,几根冥钉也锈蚀不堪。活着的伴当们并未食言,在辗转到来的季节轮替中,一个个拖着佝偻而羸弱的身子骨,萧然地踏遍了整个凉州,抢在了抗灾自保的第一线。直到最后一位主事的赵家爸咽气后,大家方才魂归道山,相率投火,一把把骨灰在寒凉的罡风中彻底消失。凉州百姓们笃信,这一届的六郡老并没有撒手不管,他们已然位列仙班,趺坐在了头顶的神龛之上,继续庇护着这一方水土。说不定,他们还是六根楔子,钉住了阴阳,锁住了风水,在冥冥之中,依旧布施着一种福分。果然,在赵家爸殁了的第二年,曾经纠缠于河西一带的遍地闹草,突然间失踪了,灭迹了,寸草不再。最后一棵歹毒植物究竟去了哪里,这和它的来路一样,令人猜解不透,逐渐成谜。不管怎样,六郡老生前所应许过的那一片清凉世界,终于降临在了凉州全境,麦子仍是麦子,扁豆还是扁豆,牛羊蕃息,鸡犬之声相闻。与此呼应的,则是东西方向的长路彻底打开了,南北大道从此畅行无碍,骆驼队星夜趱足,驰奔于北疆一线,南来的马帮也络绎于途,昼夜不舍。一时间,河西四郡贸易炽盛,人口激增,进入了一段持续的丰年。时至现在,凉州人犹记得穆赫穆大人那一辈子郡老们的年代,无论如何,那是一幕珍贵的大光阴,让人感喟不尽。
抗灾的第一条法则便是封路。封路是大有讲究的。
彼时,六郡老依照经验,一再判定,这种歹毒植物不该是从官道上窜入的,可能另有他途。因为官府的税卡林立,加之马廷勷部撒出去的军事哨卡犹如篦子一般,游走于官道两侧,任何一支商团或零客,谁也不乐意被剥皮抽筋,所以远远地避开了城镇和庄子,取道北疆一带的旷野与大漠,潜行不绝。后来,这个论断找见了根据,郡老们几经爬梳,终于撬开了一个牧羊人的嘴,获知第一丛闹草就出现在红敖包,而红敖包距离镇番县城不过二百余里。据牧羊人供述,他只是一名代牧者,祖上也干这个营生,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代牧是一桩最下等的活计,劳苦之外,沿途上还充斥着叵测与危险,所获的报酬,无非是来年的一些皮张和羊毛。今年的气候诡异,倒春寒闹腾了半个多月,家家户户的饲料告罄后,羊群饿成了一把干骨头。无奈之下,庄户们将羊只托付给了他,三百头左右,顶风出牧,去求一条生路。羊群在北部的戈壁干滩上兜兜转转,啃完了干草,趁着气温陡升时,这才顺风归牧。岂料,一进入红敖包的地界后,一种半人高的陌生花草铺天盖地,仿佛一座座帐幕,也好似粉墨登台的戏子。牧羊人来不及伸手拦挡,羊群便像一道洪水,流泻了进去,遍地里响起了牙齿的声音。牧羊人当时大意了,抱着羊铲,在太阳地里睡了一大觉,待睁开眼睛后,发现状况不妙。其时,羊群已经全部毙命,四蹄朝天,口吐白沫,嘴角上像害了烂疮。牧羊人知道自己闯下了天祸,跑进了一片胡杨林,将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幸亏被一个拾粪的老汉救下了。郡老们跟着牧羊人,找见了事发地点,但那时候一切已沦为了后手。不管是羊道,抑或是驼路,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犹如一片地火似的,扑向了凉州深处。在郡老们惊魂未定的关节上,牧羊人愧怍不安,偷偷地溜了出去,再一次挂在了树上,跟着一群羊的亡灵升了天,结成了永世的伴当。
一日黄昏,赵家爸踅下了苏武山,站在背阴处溺尿。突然间,从半尺厚的尘土中跃起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搂住了他的大腿,张口便喝。跟班的后生们不敢马虎,赶紧叉住了对方,递上了水囊。歇缓片刻后,两个人哇的一声号哭了出来,死了爹丧了娘似的。赵家爸探问再三,方才得知,其中一个四川口音的乃是雇主,这一趟押着瓷器和砖茶,打算去往阿拉善右旗一带销售,不承想,半路上折了贸易,血本无归。雇主一味地詈骂道:日他的仙人板板,闹了鬼,鬼打住了路,我现在就去寺里供香,赎我身上的罪孽吧。另一名则是驼夫,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样子,当着赵家爸的面,打开了包袱卷,竟然是一大堆骆驼的门齿和皮张上的火印。赵家爸也是内行,骇然至极,清点完了火印和门齿,惊愕地说:天杀的,十九头大牲口呀,就这么报销了,仔细你的主子点了你的天灯。驼夫畏惧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番押运,不光折了一支骆驼队,还赔上了我的两个伴当,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则是我的叔伯老子,他们如今都横死他乡,葬身黄沙,但我不得不带着这些证据,去给掌柜的当面复命,我怕坏了这一行的规矩。话未言毕,驼夫已是泪下如雨,哭成了一堆稀泥。
原来,这一门驼户驻扎在腾格里沙漠以北的红柳疙瘩,家大业大,旗下的骆驼足有四五百峰,专门往包头一带贩运皮毛和雅布赖的盐块,一般的零客,很难入得了老掌柜的法眼。四川商人盘磨了半个月,况且嘴巴上抹了蜂蜜水,老掌柜拗不过这一顿纠缠,遂派出了一小支驼队,心下也没指望着挣钱。驼队开拔后,一路西行,顺利地穿过了沙漠边缘,抵达了一座水站。水站名叫板井子,恰逢解冻不久的季节,一些野草鹅黄浅绿地蔓延在附近,驼夫也不作他想,打算就地休整几日,补养一下牲口。岂料,这一群骆驼比人还要灵性,扛着身上的大宗货物,一道烟地跑了。待驼夫们追撵过去时,方才发现,十九个哑巴伴当正站在一片粉红色的野草丛中,大吃二喝,目中无人,好像天老爷赐下了一堆新鲜的酥油和苜蓿。驼夫们当然生疑了,眼前的这种奇异花草竟然闻所未闻,并且深知,越是颜色艳丽的花朵,可能毒性越大,比如罂粟。不巧的是,那一刻从沙漠里刮来了一股沙尘,盘桓在了水站的上空,驼夫们便也撒了懒,没有及时地制止骆驼群的冒险。转瞬,这一支驼队炸了群,好像它们的肚子里藏下了莫名的厉鬼,一边狂怒,一边离弦而去,奔逃四方。眼见着畜货两失,爷父三个连死的心都有了,于是匆匆商议了一番,分头失散,准备将骆驼拾掇回来。事实上,发疯的骆驼留下了各自的踪迹,不是碎裂的瓷片,便是粉末状的茶叶。不出半个月,这名驼夫和雇主便陆续找见了二十一具尸骸,死状惨烈,令人不堪目睹。几经判断,驼夫认定牲口们是被那种歹毒的植物拿住了,所以神经致幻,视力错乱,又经不住脏腑之间药性的磨折,有的投了崖,有的碰死在了山岩上,还有的毒发身亡,根本没留下一个活口。在那一片无情无义的旷原上,悲哀简直无足轻重,儿子的脖颈子断了,显然是被疯驼咬死的;叔伯老子也被开了膛,肠肠肚肚地流了一地,可能是让牲口蹄子划开的。驼夫抚尸痛哭了三天,眼泪几乎淌干了,这才狠下心来,掘出了墓穴,葬埋了亲人。临走前,按着骆驼队古老的法则,驼夫逐一撬下了牲口的门牙,又将身上的火印完整地剥了下来,扛在了肩上。驼夫心知,即便这一趟贸易折了,有了牲口的门牙和火印作为凭据,老掌柜最终也会法外施恩的,否则的话,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将从此为奴,一辈子不得翻身。驼夫率着四川商人,本来直取红柳疙瘩的,但由于悲伤所致,误入了沙漠,这才站在了苏武山下,邂逅了抗灾的人群。听罢驼夫的绍介,赵家爸念他是一条汉子,是信人,便极力挽留,让二位歇缓几天,再上路也不迟。驼夫拒绝了,声言说,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回家里,将这个噩讯通报给驼主,让老掌柜立刻停止贸易,因为路断了,没有了指望。赵家爸让人准备了水囊和干粮,又馈赠了一笔盘缠。临别前,驼夫伏下身子,磕了头,哀告道:大人,镇番县危险,武威城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务请你们抓紧封路,这个亏吃不得呀。又哭诉道:眼见为实,大人,你有所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花花草草,那是一片粉红色的泥淖,一块恶魔的领地,一条被邪祟和鬼神霸占了的通道,镇番县扔过去多少牛羊,不会听见一个响声,凉州人赶进去多少驼马,也只有等着把眼泪哭干了,封路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此后,赵家爸采纳了这一劝告,勒令自东至西的各路巡防队伍,用铁锨和头,刨断了北疆一带的大路小径,昼夜派驻了人手,严密防控。一时间,人流止息,民间贸易完全停顿,凉州全境几乎处于孤立的状态,由此引发了张掖、酒泉、敦煌三郡极大的不满与怒火。
忽一日,一骑飘至,立在了苏武山下,求见凉州郡老们。
秋天深了,天地渐渐地寒凉了下来。赵家爸瞭见,山下的那一匹快马上,摇曳着一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汉子,正在痴笑,不由得心生反感。赵家爸心猜,对方或许是一介保商游击,八成跟先前的驼夫那样,折了买卖,身负噩讯,青皮寡脸地来这里蹭油水的。但在内里深处,赵家爸一派晦暗,这个家伙单人独马,冲破了镇番县以北广袤的封锁线,恰巧说明了郡老们制定的抗灾策略的破产,整个夏秋之季的不倦努力,事实上也归于失败。讯问之后,对方果然是一名游击,一直在敦煌境内靠保商和向导谋生,此番前来,却是以信使专递的身份,一路上携带了敦煌、酒泉和张掖等地的抗议书,声讨凉州郡老们的暴行与短见,吁请立即开路,放行驼队与马帮,恢复贸易。这些讨伐檄文大多出自上述三个郡县的商会、社团和豪绅巨贾,也不乏各省驻当地的会馆。赵家爸匆匆瞭看了一眼,便将信函撇在了一旁,表情不屑。见游击伸手索要回执,赵家爸登时恼了,呵斥道:贼娃子,你是来给凉州升血压的,还是给武威城号脉的?这名游击倒也不惧,端坐在马背上,抱拳一揖:大人,自古理水治河,讲究的是疏,而不是堵,你们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和人力,设卡封路,割地为牢,我看倒不如即刻开放渠道,让河水卸下了脾气,野蛮变作平顺,泥沙归于沉寂,然后再拾掇它也不迟,这也是对付歹毒植物的不二法门,还望三思。那几日,上游里一定下过暴雨,山脚下的苏武河洪水湍急,浊浪排空。赵家爸盯望着远处的粼粼波光,反诘道:后生,你的话在理,句句是真,这也是老先人们理水治河的旧例,但是这一场天大的灾难是从西路上流淌过来的,敦煌可以开闸,酒泉也可以放行,张掖的狗不叫,门又不关,任凭这些歹毒植物一马平川地蔓延过来,莫非凉州就是一座大粪坑,白白吃下这个苦楚,受下这一场天谴?游击哑默了半晌,怅然道:大人,芥子宇宙,针尖道场,河西的路是同一条路,头顶的长生天,自然也是同一座天,值此大难临头,闹草越境而来,喧腾在了北疆一线,也就恳请凉州郡老们不要东家长,西家短,非要分出一个彼此来。闻听此言,赵家爸立时窥见了破绽,探问道:后生,你方才说闹草越境而来,难不成这些歹毒植物的根源就在马鬃山以北?游击点了点头,笃定地说:的确,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都在保商护团,我认得这种草,它们的老家就在俄境,我敢吃这个咒。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游击掏出来几张花花绿绿的俄帖(卢布),递给了赵家爸,又释解道:大人,老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别看这种草现在凶恶万分,但在俄境那里,却是一种有利植物,或许是水土不服,被河西一带的盐碱地根本上改变了脾性吧。俄境?赵家爸一时间慌乱不堪,狐疑道:哎哟,这几千里的长路,难道闹草长了腿,生了翅翼,偏偏来河西四郡坐窝,专门在凉州地界上祸害?游击答复说:不然,依我的经验,一定是穿梭往来的驼队和马帮,不小心在牲口蹄子里夹带了草籽,恰好又遇见了水分,所以在一夕之间爆发了灾情。赵家爸简直失笑坏了,笑得肋巴也在疼,讥讽道:后生,你最好少说那些不打粮食的话,你家的屋顶上着了火,你却跑来问我借柴,恕我体谅不了,咱们就此别过,各自安生去吧。见求告无门,游击悻悻地走了,连一碗茶水也没有喝上。
赵家爸颇感自负,背起手,仰看着秋日里明净的天空。这一时,一群南下的大雁滑过了头顶,恰巧掉下来一滴鸟屎。赵家爸从肩膀上揩下鸟屎,拈在指头上嗅了嗅,几粒歹毒植物的草籽赫然眼前,像针尖一般确凿。赵家爸悲哀地闭上了双目,一再感喟道:唉,我这一把老骨头,我只能管得住地上的蹄子,至于天上的翅膀,那是天老爷和佛陀的家事,我不能插手,我也插不上手。这么着,赵家爸以六郡老的名义,又下达了一份紧急告示:第一,凉州境内的大路小径,开始有限放行,对所有的驼队、马帮和公务使团,一律查看牲口蹄子,就地灭毒,否则便没收证照,原路遣回;第二,在收秋结束、今年的作物归仓后,不论是条田块地,还是城外的旷野通衢,凡是有枯草露头的地方,统统举火,一律烧荒;第三,在闹草最为猖獗的区域,设坛作法,昼夜诵经,并抓紧收缴武威、镇番、永昌三县所有戏班子里的大小响器,派出精干人手,沿着北疆一带敲锣鸣号,击鼓放炮,将南下越冬的鸟群一概遣散,力争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个死角。
进入腊月里,凉州全境突然慌了,家家户户开始杀羊宰驼,血腥气就像一股股罡风,滞重而危险,游走在街巷中。人们的鞋子也被染红了,鼻脸惨白,仿佛一群被阎王爷逐出来的鬼魅,表情上写满了敌意。骆驼是全家人的饭碗,羊是来年的油盐酱醋。这种大规模的屠戮,并不是因为春节到了,大家的牙齿上要沾满荤腥,实在是由于饲料告罄,又不敢外出牧养,唯恐遭到闹草的暗算,所以才出此下策。那一段,屠夫是最热门的人物,手里提着刀子,脊背上挂着磨石,野狗蹿上了树,迎面而来的马车纷纷惊掉了。比屠夫忙乱的,另有专门熟羊皮的白皮匠,还有熟驼皮的大皮匠,一匠难求,工钱也扶摇直上。这一年的武威县大雪拥城,堆银砌玉,白花花一片,但这并不是天老爷的降赐,而是在罡风中晾晒的羊皮。带血的羊皮挂在墙头屋角,铺在屋脊院落,吊在廊檐和晾绳上,僵硬成了一张张洋铁皮似的。一俟出了城,人们惊愕地瞭见,天空是一只用了八辈子的锅底,漆黑,油腻,呛人鼻息。举火之后,烟云占据了头顶,日头不见了,星宿不见了,天老爷和佛陀也闭上了窗户与门。火带翻卷着,犹如一根根曲里拐弯的擀面杖,擀过了大地,将枯草扬成了灰烬,将石头和沙子燎化了一遍。在北疆抗灾的一线,来自凉州各个寺庙和道观的当家人,包括卖卜算卦的术士们,纷纷请愿上阵,设坛供祭,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法。镇番县的妇人和娃娃们,沿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弧形状地撒开了,一边跳脚,一边朝着天空深处呱喊,各种响器大作,炮仗齐鸣。秋末初冬,连同西伯利亚的寒潮一起飞掠河西的大群候鸟,惊见了凉州地界上的这一幕,登时色飞骨骇,乱羽缤纷,只好取道新疆,前往印度越冬去了。在紊乱的天际上,当地的土麻雀损失甚巨,因为找不见一块落脚的所在,要么咳血挣扎,要么坠落而亡。瞭见麻雀像石子一样地掉在了地上,最欢腾的莫过于娃娃们,掏出一根尿绳,拌上生泥,裹住雀子,当即开始了烧烤。先时,那些被刨断的羊道驼路陆续恢复了通行,但巡防队伍丝毫不敢懈怠,一旦锁住了驼队、马帮或公务使团,先检查货物,再抓住牲口的蹄子,非要问出一个皂白青红不可。在这些星布的卡口上,有一条铁律必须无条件执行,那便是大小牲口的蹄子,一概过水。过水分两步,第一步是白水,亦即石灰水,第二步则是黑水,指的是大名鼎鼎的凉州熏醋。凉州人笃信,在黑白双煞的作用下,哪怕是一块石头,也将被灭失本性,遑论芝麻大小的草籽了。在灾情汹涌的那些年,凉州的各个醋坊内炉焰高涨,从不歇停,远在祁连山北麓的每一座石灰窑,也是昼夜无眠,开足了马力,呼应着苏武山上的指令。郡老们围坐在帐幕中,一面烤火,一面闻听着领衔的赵家爸沉雄的声嗓:明有王法,暗有神,我偏就不信,我收拾不了这一群开花结籽的贼娃子。又当众发咒说:你们想死的尽管去死,千万不要劳心费神,等我最后一个咽了气,我一定给大家捎上一封准信。
天与愿违,待来年开春后,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不仅没有灭绝,反倒像大水漫灌,淹过了镇番和永昌二县,侵占良田,蚕食绿洲,直逼到了武威城外。荒年由此肇始了,饥馑骤降,饿殍遍地,一直持续了七八年之久。那是一段沉痛的记忆,此后凉州人不大愿意提及,就怕揭开伤疤,惹来一幕幕同情的泪水,后世的史料中也鲜有披露。但是,凉州人清晰地记得那一届的最后一位郡老在临死之际的交代,并道路纷传,广为周知。弥留的那一刻,赵家爸石破天惊地说:
娃子们,凉州的地底下乱了,马醒了,灯亮了,祭天的金人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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