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
开 本: 32开纸 张: 轻型纸包 装: 平装-胶订是否套装: 否国际标准书号ISBN: 9787559475534
- “悬疑小说教父”蔡骏写作二十年突破之作。以扎实文学功底,潜入人性深海
- 跨越16年,亲情、爱情、复仇相互纠葛的谋杀迷局
- 几乎每个角色都有多张面孔,令人窒息的秘密和悲剧。究竟谁是谎言,谁又是谎言之子?
- 本书创作受真实案件启发,刻画日常生活真实而残酷的肌理:总有一个瞬间,让你不寒而栗
- 国内社会派推理,影视改编火热进行中
- 蔡骏亲签本及线索卡、档案袋、6种原创手绘书签等周边限量供应
16年前的清明夜,上海郊区工地上发现一具面目全非且被剪断手指的尸体。刑警许大庆查案未果,不久妻子文雅向他提出离婚,随后在家中自杀。16年后,许大庆在妻子遗物中发现她与一个陌生男人的亲密合影。当一起连环车祸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潘多拉之盒”,一场盘根错节的死亡迷局被再次引爆。
这16年里,从中国西部乡村到江南古镇电子厂,再到夜色迷离的上海滩,满目疮痍的地震现场,海边的豪华英式别墅——姓名、身份、动机、时空……一切都被推翻、肢解、重构。
什么是谎言?谁才是谎言之子?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阳面
阴面
第三章
阳面
阴面
第四章
阳面
阴面
第五章
阳面
阴面
第六章
阳面
阴面
第七章
阳面
阴面
第八章
阳面
阴面
最终章
第一章
1
许大庆没能在镜子里寻到一根黑头发。
钥匙圈丁零当啷,黑色警服挂上衣架,仿佛挂上自己的遗体。房间弥漫隔夜酸菜泡面味道。电视机屏幕覆一层灰。落水管里雨水息列索落,老鼠一家门开奥运会。许大庆打开女儿房间,手伸进被窝试探温度,冰得像个废弃的鸟窟。地板上散落小姑娘内衣。许大庆一件件拾起来,笨拙地叠好塞回衣柜。
许大庆按下吊灯开关。出窍的魂灵闪烁两记,白光不疾不徐地溢出来。许大庆光脚爬上椅子,一根鲜红的尼龙绳挂上吊灯,像挂上屠宰场的铁钩,再打一只死结,像条冰冷的赤练蛇,倏尔纠缠男人头颈。
有人为了屁股底下的椅子下地狱,也有人踢翻脚下的椅子上天堂。
这时候,有个不速之客闯入房间,一脚踢翻了许大庆的椅子。他的双脚悬空,高空蹦极似的自由落体,却被一双手扼紧脖子。八十公斤的肉体挂在吊灯下,像一条树上的野狗。舌骨和颈椎折断之前,他徒劳地伸手触摸后腰。手枪并不存在。他已经七年没佩过枪了。
这是一场谋杀。但法律只看证据——是他自己挂上绳子,自己站上椅子,自己套上绞索,自己下了地狱。局长不会来出席他的追悼会。自杀的警察不配拥有一场风光的葬礼。
“许大庆,求求你别再玩小儿科的游戏了。”
女儿双手托住许大庆的大腿。踢翻椅子的人就是她。许大庆从绞索中挣脱出来,一口湿气吸入喉管,几乎咳出两片肺叶。
“你……你……差点送我上路。”
“地球人都晓得,你没胆量自杀。”女儿捏了鼻头说,“哎呀,你的脚太臭了。”
许大庆呛红了面孔回到地板上,尼龙绳死结解不开,干脆掏出打火机烧断了。
“你去啥地方了?”
“同学过生日,快给我转一千块钱。”女儿在读大学四年级,完美继承了许大庆的国字脸跟小眼睛,一丁点没遗传到她妈妈的容颜。
许大庆点上一支软壳中华说:“你不缺零用钱。”
“你怎么不去死?”女儿关上卧室门,手劲大得像小行星撞击地球,门里响起她的嚎叫,“讲过多少遍了,不准碰我的东西。”
一房间烟灰散去,许大庆钻到卫生间,撒了一泡漫长的尿,心想吊死鬼小便失禁是难免的。许大庆揩面照镜子,眼角皱纹像被匕首雕刻过,隔了密密麻麻的胡须,头颈上有道毒蛇似的印子。
没吃一口夜饭,许大庆下了楼。黑色大众轿车浸泡在雨水里。许大庆的白头发滴了冷水,全身蒸腾热气上了车。手动挡,先点火,挂上一挡,抬起离合器,车头慢吞吞滚动。雨刮器惊恐地摇头说不。许大庆说,滚开。
看了手机上的跟踪软件,许大庆开过静安寺山门口。围栏里还在施工,雨夜排队的车流喷射尾气,南京西路好像冒烟的活火山群。许大庆到了上海宾馆门口,看到一台藏青色电动跑车。许大庆停在隔壁车位,车子先熄火,再点一支烟,面孔浸入黑暗,火星飘散如迷路的萤火虫。
晚上七点,酒店旋转门里走出一个男人,休闲西装下藏着职业拳击手的身坯,眉眼和鼻梁却像乔治·克鲁尼。男人身边跟了个小姑娘,大概十七八岁,拖了迪士尼旅行箱。男人打开藏青色电动跑车后备厢,帮忙放进小姑娘的箱子。小姑娘不声不响上了后座,男人侧身贴了许大庆的黑色大众,上了藏青色跑车驾驶座,眼乌珠一眨开出停车位。
许大庆眼角一瞥,轻轻按下点火开关,黑色大众的引擎盖升起一团热气,抬起刹车,打方向盘,隐秘地黏在电动跑车背后。许大庆跟上延安路高架,灯光亮得像一场流星雨,转眼被挡风玻璃雨刷清除。过了外环线,虹桥机场已经不远。就像苍蝇不错过任何一具新鲜尸体,许大庆从没让跟踪对象离开过视野,直到地面上戳了三幢火焰形状高楼。
南明路到了,许大庆看到草丛中躺着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
2
2005年,三幢火焰形状高楼尚是三个地基大坑。如果你从虹桥机场起降的飞机舷窗看下去,南明路从外环线延伸到青浦区的荒野,绵延不绝的建筑工地仿佛被切碎的人体器官。
清明节,早上七点,雨点急了赶去投胎,拨开墨绿色蒿草的废墟,你看到一张粉碎的面孔——鼻梁和颧骨凹陷入泥土,脑壳像金色的蛋饼,眼球已被饥肠辘辘的乌鸦们啄走。要不是上早班的建筑工人路过,他的内脏会被乌鸦吃个干净。
许大庆被刑警队的电话吵醒。他的头上不见一根白颜色,每日晨勃半个钟头,每月收到三张超速罚单。他在五分钟内刷牙齿揩面吃好早饭。妻子叫醒女儿起床要上幼儿园大班。许大庆没跟妻子讲上一句话,摸摸女儿的小辫子就出门了。
潮潮翻翻的车子出城扫墓。路边广告牌上的刘翔在跨栏。体育新闻播报一场NBA常规赛,姚明的火箭队输了。许大庆转了电台频率,新加坡歌手阿杜在唱《撕夜》。许大庆在车顶挂出警灯,踏了油门逼上去,放下车窗骂娘,一路超车到了南明路。
雨水冲刷出无数条淤泥的溪流,删除所有脚印。许大庆两只长脚踏进建筑工地,像觅食的火烈鸟踏入黑色泥沼。锋利的蒿草叶子等于锯齿,手背痒得像被文火炙烤。
废墟最深处躺着一具赤裸的尸体。脑壳和面孔都被砸烂,生殖器已经粉碎,如同经受过某种残忍的酷刑。死者头颈右边有个血洞,圆锥形创口,不是乌鸦造成的。右侧太阳穴上有个更深的洞眼,像第三只眼睛,凝视雨中盘旋的乌鸦们。死者左右手的十根手指都被剪断,暴露一截截雪白的指骨,
徒弟叶萧尚是青皮后生,穿了皱巴巴的警服,没困好的眼圈发黑,面孔上擦过一道道雨点,打开长柄伞撑在师父头顶。
“师父,凶手蛮狠的,剪掉手指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吗?”
“如果你活着被人剪断手指,哪怕没力道反抗也会条件反射挣扎。”许大庆打了徒弟一记头挞,“哪能会剪得这样干净?”
十几个警察蹲在泥泞中搜索,并没寻着被害人的衣服和鞋袜,连一根断指头都没觅到。他们只找到一块钢筋水泥,浸透乌黑干涸的血迹,分量足够砸烂你的头盖骨。
这座城市每天有人生老病死,不是所有人都留下过姓名。每年都有几具无名死尸,多半是流浪汉,要么自然死亡,要么冻毙于寒潮,自寻短见,或者车祸,最后一种才是他杀。被害人的手掌上找不到一块茧子,身体柔软得像个姑娘,几乎没有陈旧性疤痕。
“你是一个知识分子。”许大庆对被害人残缺的耳朵说,“满满一脑袋知识被砸烂了,国家的损失很大啊。”
清明节的夜里,许大庆吃掉两包香烟,注视解剖台上的被害人。裸体死亡的无名男人,敞开五脏六腑,剥掉一层头皮,暴露被敲烂的脑组织,坦诚思想里的一切秘密。
天亮后,法医报告出来了。被害人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身高172公分,死亡时间在夜里十点到子夜零点之间。脑壳,面孔,还有生殖器被砸得稀烂,包括被剪掉的十根手指,全是在死后发生的。致命伤在右侧太阳穴,右侧头颈也被锐器刺入,但没有触及颈动脉。凶器是某种非常薄的小刀,创口大约有一厘米。法医检查了被害人的肛门,排除了鸡奸的可能。死者皮肤表面没能采集到他人的指纹和毛发,只有一些特别的纤维,应该是某种坚硬的编织袋。
“南明路不是第一现场。被害人死于一支小刀,再被剥光衣裳清洗一遍,然后被装进编织袋抛尸。天亮前一场大雨,等于又给尸体洗了一把澡。”许大庆从嘴里拔出香烟,竖到解剖台上替代一炷香,“为了隐藏身份,凶手砸烂了死者面孔,剪断十根手指。”
“师父,上个月,南明路装了第一只监控探头。”叶萧帮师父抱了一只保温杯,“子夜12点20分,有一台金杯面包车经过南明路,看不清驾驶员,但是车牌号看清了。”
“有了监控这种新东西。”许大庆吃一口温吞水,“蛮多老东西可以等死了。”
当夜,月亮刚出来,许大庆在北新泾寻到了这台车——白颜色金杯,挂了沪B牌照,停在衰败的老房子门口。苏州河像一汤酱油擦肩而过。等待拆迁的几爿工厂像老棺材。亮灯的只有几家洗脚店,女人内衣犹如旗帜飘扬。
房子大门敞开,许大庆看到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有个拎小提琴箱子的外国男人,旁边的小姑娘抱了绿色盆栽。电视机前头坐了个男人,头发染得金黄,捧了一听三得利啤酒。他是金杯的车主,人称“金毛”。
没等叶萧跟上来,许大庆单独冲进去,扭过金毛的手臂。电视机里的老外对小姑娘凶狠地说:“Dont you ever do that again or Ill break your head。”
肚皮微微一凉,许大庆看到一把水果刀刺中肚皮。金毛是个左撇子。许大庆控制了他的右手,却被左手一刀刺中了。
“册那。”许大庆的牙齿缝里蹦出来。
金毛跳出房间后窗。许大庆没有拔出肚皮上的刀子,倒是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枪。许大庆拉开保险,对了月亮扣下扳机,子弹像一枚高升炮仗炸响。金毛并没停下来,反而爬上苏州河的护堤。许大庆放平枪口,瞄准金毛的大腿。
许大庆的右手在发抖。金毛的背影像跳孔雀舞的靶子。温热的鲜血在裤裆里滚动,许大庆打出第二枚子弹。
金毛的大腿完好无损,子弹射穿了他的后腰。金毛栽进了苏州河,像鱼饵消失在乌黑浓稠的水中。许大庆同时掼倒在地,面朝一轮惨淡的月光。
三日后,许大庆从医院醒来,肚皮缠了厚厚的纱布,手背上插了输液针管,喉咙仿佛撒哈拉沙漠。他的第一句话:“金毛呢?”
死了。
金毛的尸体从苏州河捞上来,子弹打穿肾脏,死因却是溺水。专案组搜查了金毛的住处,发现50克海洛因,刚好在判死刑的门槛上。
“师父,你为什么不等我?”叶萧给师父倒一杯热水,“要是我们两个一道上,我就能控制牢他的手,你的肚皮也不会挨这一刀了。”
“我是怕你的肚皮上挨一刀。”许大庆捂了肚皮说,“金毛捅我这一刀,因为毒品,还是因为杀人?”
“死无对证。但在金毛的面包车里,提取到了编织袋成分,还有少量血迹,确定属于南明路的被害人。”
“贩毒,杀人,袭警……金毛还做了啥大事?”
“师父,海洛因来源还在查,金毛主要做拉皮条生意。”叶萧吞一口馋吐水,“金毛手上有几个小姑娘,身上藏了两台手机,一台自己常用,一台专门做拉皮条生意,客人打他的电话,他就开了金杯面包车送小姐上门。”
“拉皮条的手机寻到了吗?”
“苏州河里打捞三天,抽干一段河水,捞上来十几台手机,就是没寻到金毛的手机。”叶萧说,“我只查到金毛常用的电话号码,但是拉皮条的手机号,现在还没查出来。”
“被害人死于下半身。”许大庆闭上眼乌珠,想起野草下赤身裸体的无名男尸。
护士送来一包中药冲剂,叶萧帮师父冲好热水说:“查清爽了,清明节前一夜,九点钟刚过,有四个男人来寻金毛打牌。但是金毛在看DVD,他从大自鸣钟市场淘来了吕克·贝松的全套电影。”
“吕克·贝松是啥人?”许大庆心想要不是片子里的老外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英文,自己肚皮上也不会被捅一刀。
“法国大导演。”叶萧说,“金毛是他的影迷。四个客人在金毛家里斗地主。深夜十一点半,有个女人来寻过他,但是只听到声音,没人看到这女人长啥样子。金毛是皮条客,有女人来不稀奇。金毛出门一两分钟就回来了。凌晨一点,金毛上床困觉,四个客人继续打牌到天亮。”
“法医报告上的死亡时间——夜里十点到子夜零点之间。”许大庆吞下中药,吐了一半出来,“味道太苦了。”
“夜里九点直到天亮,金毛在家里没动过。上门来打牌的四个男人,都是金毛的中学同学,其中一个还是街道联防队员,所有口供都没出入。”叶萧说,“专案组开过会了,结论是金毛基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许大庆差点拔出输液针管:“南明路监控拍到的金杯面包车,开车的人并不是金毛,这桩案子就复杂了。”
“师父,虹桥一带所有监控都查过了。案发当夜,只在三个地方拍到过这部面包车,除了12点20分在南明路,还有11点50分在仙霞路,12点50分在延安路高架,夜里分辨率太低,挡风玻璃反光,完全看不清司机。再等五年,每只路口都装上摄像头以后,案子就好破了。”
“难道人的眼乌珠,不如天上的眼乌珠?”
“师娘,你来啦。”叶萧回头看了病房门口。
许大庆的妻子不过三十岁出头,面色像打翻的牛奶,手上牵了七岁的女儿。
“我还没死,你失望了吧。”许大庆低头说,“求求你不要让女儿看到我这副样子。”
“师父,你是光荣负伤,又不是丢面孔的事体。”叶萧说。
“放你的狗屁。”许大庆捂住肚皮上的伤口,“面孔都落到苏州河里了。”
一个礼拜后,许大庆从医院回到公安局,腹部正中留下一道乌黑伤疤,仿佛娘胎里带出两个肚脐眼。专案组不分昼夜烧了香烟,许大庆常有困在火化炉里的错觉。金毛手里的小姐跟客人们,跟他的手机一道沉没在苏州河的淤泥里,哪怕一只泡泡都没泛起来。叶萧跑了虹桥一带所有酒店宾馆,调查案发当晚的住宿登记名单。四星级以上酒店有了监控,专案组一个个看过来,看得叶萧眼乌珠通红,每日像从追悼会上出来。但是蛮多小旅馆还没装过监控,前台也记不清人员进出。
六月一号,许大庆没能陪女儿过儿童节。他在公安局吃了一夜的香烟,早上接到一通电话,妻子向他提出离婚。
许大庆先把女儿接到丈母娘家里,再跟妻子在家里吃一顿饭。许大庆的妻子叫文雅,《摄影》杂志的编辑,年纪比许大庆小十二岁。文雅承认自己有了外遇对象。她将房子跟存款统统留给许大庆,但是必须带走女儿。许大庆问起那个男人的名字,文雅摇头不讲。
“我不会离婚的,我要寻到那个男人,亲手杀掉他。”
许大庆一粒饭没吃就回了公安局。他困在专案组的沙发上度过长夜,每天跟徒弟一道吃食堂,或者酸菜牛肉泡面。许大庆心想破了南明路无名男尸案,再回来跟妻子谈谈清爽。无论如何,许大庆不会离婚的,也不能让任何人晓得这桩事体。
热天来了,凶手仿佛也被热死。停尸房里的被害人,依然是冻得硬邦邦的无名男尸,无人知晓他的名字,职业,籍贯。公安局查了全城的失踪人口,没人符合这具尸体的特征,难免送入焚尸炉的命运。
专案组牌子撤销这日,许大庆从公安局出来,头发乱得像个鸟窠,络腮胡子兴旺,蛮像当时监牢里的萨达姆。许大庆去了丈母娘家里,接了女儿露露回家。牵了女儿的小手,许大庆爬上楼梯,钥匙钻入锁孔的刹那,好像有把小刀刺入鼻孔。
死亡现场的味道。许大庆的手掌紧紧捂了女儿的双眼。客厅吊灯底下,悬挂一条墨绿色长裙。乌黑长发从裙子领口流溢而下,密不透风地遮住妻子双眼。裙摆下露出两只惨白的脚,骨节与青筋暴突,趾甲发出珍珠蚌壳般的反光。绿色森林里的一具白骨。
3
妻子已经死去了十五年。时光像个无情的婊子抛下许大庆,脖颈松弛得像褪毛的公鸡,擦着尼龙绳的血痕。南明路的三颗红灯变成绿灯,仿佛三条墨绿色长裙悬挂在雨夜。
一个礼拜前,许大庆窝在打拐办公室困午觉,突然接到《摄影》杂志的电话——编辑部搬迁新址,翻出一只纸板箱,竟是十五年前文雅的私人物品。许大庆闷声不响搬回来,箱子里装了各种照片、相框、底片,还有几百封读者来信。许大庆关在家里一通宵,一张张照片铺了台灯下看,好像猢狲捉老白虱,终归寻到一只信封,装了十几张照片,统统是妻子的照片,背景是桂林的山,漓江的水。许大庆的脑子还没生锈,记起2004年秋天,《摄影》杂志邀请十几个摄影家去桂林拍照片,文雅是工作人员,去了半个月才回来。
信封里最后一张照片,却是文雅跟一个男人的合影。
许大庆没见过这个男人。他的卖相可以打九分,鼻梁骨蛮高,眼乌珠放光,年纪跟文雅差不多。虽然没勾肩搭背,但是两个人凑得蛮近,只差几公分就要贴上。信封上的邮戳是2004年12月25日,收件人写了《摄影》杂志文雅亲启,寄信人是浦东陆家嘴的地址,名叫鲁亚军。
不管在阳间还是阴间,只要有了姓名,地址,还有照片,地球上就没许大庆寻不着的人。隔天,许大庆打听到了鲁亚军,此人四十五岁,名下有六家投资基金公司,住在浦东海边的别墅,开一台藏青色电动跑车——许大庆在这部车子底盘上装了跟踪器。
今日夜里,许大庆收到跟踪器信号。他从静安寺跟踪到了虹桥。没想着又到了南明路。藏青色电动跑车消失了。前方有一台红颜色MINI COUPE。再往前是横马路,左右两边不是宝马就是奥迪。背后的喇叭声像葬礼的炮仗声。
许大庆头一趟跟丢了车子。右手在排挡上发抖,重新起步上挡,油门与离合交替,发动机比他的右手抖得更凶。大众车穿过绿灯,时速加到六十公里。三幢火炬般的高楼,仿佛三个监控探头窥视许大庆。雨刷疯狂地亲吻挡风玻璃。一盏盏金色路灯像星辰坠落下来。正前方烧起两盏火红色的尾灯。
刹车。晚了。冲击波击穿了耳膜。安全气囊打开。脑袋像被一匹野马踢过。没想到会这样翘辫子,册那。
许大庆只昏迷了二十秒。他是被自己疼醒的。左腿已不属于自己。膝盖粉碎性骨折。车门打开了。有只手挤过他的胸口和肚皮,解开安全带。许大庆被拖到泥泞的柏油路上。他用两只手肘支撑身体爬行。雨点像行刑队的子弹打在后领子里。他看到一双女人的运动鞋,牛仔裤上是墨绿色外套。她的发梢像蒿草的尖刺摩擦他的脸颊。许大庆没能看清她的面孔。只看到她的一截雪白头颈。这个女人救了他的命。
许大庆回头看一眼,三车连环追尾纠缠成一团,像三头互相撕咬的野兽……前头是红色MINI COUPE,当中是许大庆的大众车,最后是藏青色电动跑车……许大庆竟然被自己跟踪的车子追尾了,他蛮想再寻一根上吊的尼龙绳。
电动跑车开始喷火燃烧了。鲁亚军被禁锢在安全气囊和驾驶座之间。后排的小姑娘拍了车窗叫救命。骨折的许大庆像摊在砧板上的肉无能为力。他看到刚才救过他的女人回来了。她从MINI COUPE里搬出一只灭火器,对准电动跑车喷射干粉。撞击让车窗绽开裂缝,女人双手抡起灭火器,连续砸了三下,玻璃像瀑布碎裂下来。她先拖出驾驶座里的鲁亚军,又拽出后排的小姑娘。三个人刚刚爬上绿化带,许大庆的耳膜嗡一记,电动跑车爆炸了。女人的右手被玻璃割得流血,双腿折叠弯曲,牛仔裤下露出光滑的脚踝。火光像个调皮小囡照亮她的面孔,嘴唇皮擦了黑色污迹,雨水顺了发丝潺潺而下。南明路的路牌下,她抬起两根手指,像一对锋利的剪刀,捻着鬓边头发,仿佛再用点力就能齐齐剪断。
有人举起手机贴近了她的脸。她伸出五根手指推开说:“滚。”
4
隔年春分,太阳直射地球赤道,白天夜里对半开。风水先生讲是黄道吉日。许大庆披一件旧西装,开了 14 升自动挡小车。医生讲他年纪大了,车祸对膝盖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还好右腿没问题,许大庆换了一台奇瑞瑞虎,自动挡只要踩油门刹车。经过迪士尼乐园,浦东的公路上风和日丽,许大庆忙着调电台,想要听听越剧。
前头穿出一部脚踏车。许大庆踏下刹车板,右脚又慢了半拍,车头撞上脚踏车后轮盘。骑车的小伙子掼倒在公路上。许大庆心急慌忙下来,小伙子自己爬起来,手脚还是活络的,灰色卫衣撕开一道口子。地上倒了一部限量款山地车,后轮胎钢圈弯了,钢丝断了好几根。
“山地车蛮贵的吧。”许大庆说,“私了吧,我赔你。”
“爷叔,为啥不让保险公司赔?”
小伙子讲一口上海话,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声音清脆得像刚开瓶的雪碧,野风惬意地拂动面孔上的汗毛。
“半年前,我没刹好车闯了大祸,差点翘辫子,不想再被老兄弟们取笑了。”许大庆看了看反光镜,对了自己的白头发说,“面孔都不要了。”
去年秋天,南明路三车连环事故以后,许大庆躺在骨科医院,左腿打石膏,面孔缠了白纱布,像个古埃及木乃伊吊在病床上,蛮想寻根绳子上吊算了。往后几个月,许大庆不看电视,也不摸手机,双眼瞪了天花板上吊灯,好像妻子还裹了裙子晃荡。女儿住大学宿舍,难得回家一趟。许大庆倒计时退休的日子,天亮就在心里画一个大叉,如同刑场上的子弹,飕一下钻入脑壳。但自从用了注射死刑,子弹也派不上用场了。
“爷叔,不用赔了,方便带我一段路吗?”
小伙子扛起山地车,背了双肩包,蓝颜色牛仔裤,蹬了李宁运动鞋,细碎刘海扫了眉毛,眼乌珠像两枚玻璃围棋子,黑白清爽。
“不作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必须要赔。”许大庆立在浦东远郊的公路上,田里开满桃花,春风吹得白头发缭乱。
“我们加个微信,下趟再讲吧,今朝还有事体,我要去海上花园。”
“巧的,我也去海上花园。”许大庆打开后备厢,藏了两坛子绍兴花雕酒,必须要放倒后排座位,脚踏车才放得落。
小伙子上了副驾驶座说:“爷叔,我叫丁鼎,一言九鼎的鼎,大家都叫我丁丁。”
“你的爸爸妈妈是做啥的?”
“都是普通人,爸爸是中学校长,妈妈是中学老师。”
许大庆一脚油门下去说:“瞎三话四,中学校长哪里是普通人?哪一家中学?”
丁丁报出一所高中名字。许大庆的舌根发冷说:“上海排名前三的名校,老早我也想把我女儿送进去,可惜分数不够,只好进了普通高中。丁丁,我看你只有二十岁吧。”
“二十三岁,大学快要毕业了,我读历史系。”
“赞的,我最欢喜三国,水浒,西游,封神榜,不好意思,这几样都不是历史吧。”
丁丁绑好安全带,笑笑说:“基本不好算。”
“文保支队的兄弟们讲过,我们公安局现场搜证破案,就像考古队员掘古墓,一步步都要拍照片,搞清爽被害人身份,生前情况,死亡时间,死亡原因,还有凶手是谁。”
“爷叔,你是警察?”丁丁的眼乌珠亮起来,“我猜你办过特别恐怖的大案。”
许大庆的面孔变成猪肝颜色,摒牢摇头说:“小伙子,你想多了。我已经蛮多年数没摸过枪了。我是个老病鬼,标准的药罐头,每年住两趟医院,病假一请最起码半年,等于废人一个。老早轮换过蛮多部门,现在混到了打拐办,专门捉人贩子的,解救妇女儿童,也算是积阴德。”
“在我的小时光,警察叔叔救过我。”
“啥情况?”许大庆瞄他一眼,“你是遭过抢劫案,还是绑架案?”
“都不是,不说了。”
“过两天,我就要退休。”许大庆笑眯眯说,“我在打拐办也是浑水摸鱼,滥竽充数,啥事体都做不来,每天上班一杯浓茶,一张《解放日报》,还有一包香烟,或者两包。呵呵,我这一辈子啊,比烧一根中华烟还要快,就等了进棺材。”
许大庆讲到此地,丁丁已闭上眼皮。车子里静默无声,好像时速七十公里的铁皮棺材。
傍晚六点,到了海上花园,此地紧贴东海,每幢房子都造得高大俗艳,罗马柱加上巴洛克式的屋顶,维纳斯和丘比特遍地走。许大庆的肚肠辗转,声音穿透肚皮,丁丁问他饿了吧?
“实不相瞒,我是去吃生日宴的,就怕吃不饱,不如吃羊肉串,最好是红柳烤串,可惜不上台面。”许大庆打开后备厢,搬了山地车下来,“再会。”
“见到是缘分,见不到是清净,但我打赌,我们很快还能见面。”
太阳刚好落山。丁丁扛了山地车,脊背挺直,风吹衣袂,转眼不见踪影。许大庆心想,年轻就像每天被窝里的晨勃。
许大庆捧了两坛子绍兴花雕酒,穿过绿树葱茏的步道,寻着一幢海景别墅。门口开了暗红色的山茶花,进去是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栽了十几株白玉兰,靠墙一排蔷薇,草坪修剪得整齐,零星陈列几坨新鲜猫屎。花园里停了一台红颜色MINI COUPE,还有一台刷了黑色哑光漆的幽灵电动敞篷轿车。
英国乡村风格大房子,总共三层楼,许大庆手搭凉篷往上看,感觉是别人家的五六层楼高。红颜色屋顶上立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猫,皮毛在夕阳下贴了金箔。野猫低头望了三楼——窗帘布的流苏之间,刚好泄露一张女人面孔,抬起两根手指头,捋了捋浓密头发。虽然旁边并没有汽车爆炸,但许大庆认出了救命恩人。
她叫冯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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